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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少年·夺目卷(拾)

2021-10-29八刀红茶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富家大宅山门

八刀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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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信满满的秀才也被骷髅击毙,酒肆里的情况已不可控,众人都被围堵在了这片由骨枪构成的白骨丛林里。带着黄蝮蛇的富家公子站了出来,看着这个一直和肩头的小蛇对话的古怪公子,孙泊浮突然想起了自己多年前和师父、师兄一起下山执行的任务,在那个檀家大宅里,他们偷偷救下了一个本该被封印在井底的带着黄蝮蛇的少年……

第六十五章 特别的任务,来自紫微宫策士的质问

骨枪密密麻麻地刺透了酒肆,冰冷的白色迷蒙了视界。孙泊浮努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视野更加清晰一些,似曾相识的背影在丛林中穿梭而行。

富家公子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着,右肩上的黄色小蛇扭曲着纤细的身躯,乱纷纷的步伐映照着此刻孙泊浮乱纷纷的记忆。

五年前,东海小渔村的那次诡异任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咸湿的海腥味,淡淡的血腥气,寂静无声的檀家大宅,那个无人的夜晚,伴随着久远的记忆,一瞬间于脑海中奔涌而出。

“泊浮师弟,东海小渔村,你总是去过的吧。”

文烛的声音像一股钻心的小风儿,荡悠悠飘入孙泊浮心中,莫测的眼神来回扫视着孙泊浮,策士的话语似乎总能洞察人的心境。

去过,当然去过。

孙泊浮握了握拳头,在心里如此想着,可面上仍努力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强装镇定本不是他擅长的事,于是文烛的话继续飘进耳朵里。

“一年前,我曾查看山门任务志,当然,此事也并非刻意……”

似乎察觉到了孙泊浮有些异样的眼神,于是文烛停下了话头,有些多余地辩解了一句。

在孙泊浮看来,清微宫风角殿里的策士们即便能够讲出任何天大的秘密,他也不会感到奇怪,这本就是一群聪明得过了头的脑袋。

于是孙泊浮一声不吭地听着文烛师兄继续辩解着。

“泊浮师弟,你是知道的,山门任务志总是十年一修订,而后在紫霄宫玄武殿内库登记备案入库,掌教大人在位这些年,山外的任务总是越来越多。”

文烛轻轻叹了口气,讲出了一件似乎本就如此却又极不便说的事情。

可事情本就是这样的。

掌教巢明夜执掌山门权柄以来,下山的任务确是多了许多,不仅是局限在岭南道的自家势力范围之内,甚至连东海之畔小渔村这样弯弯绕绕的地方都涉及到了。

山门的触角随着掌教大人的运营不断膨胀,慢慢在中州的大陆上伸展开去。

“掌教又总是个细心之人,事务做得多了便总会想起要一一登记在册。你知道掌教的行事之风,山门的内外之别,虽说秉公而为,可终究还是对偏支远脉有那么一丝谨慎,使得方便的还是只有咱们九宫里的亲近之人。五龙宫的师兄们只认得拳头,遇真剑宫的师兄们一心领悟剑道,太和宮的师兄们一向不喜沾染俗务,南岩宫的师兄们像猴子一样窝在山里,你们朝天宫自林春师叔上下总爱闲适,说起来这样的苦差事只能落到咱们清微宫的头上来。妄谈,妄谈,泊浮师弟可千万莫要记在心里。”

文烛对着眼前的森森白骨笑着说了一声妄谈,又煞有介事地说出一句莫要记在心上,可这样的话落在孙泊浮耳中,反倒更像是要孙泊浮记在心中一般。

寥寥数言,毫无遮掩地道尽了山门中的内外之别。

武当九宫,掌教巢明夜自守紫霄宫,麾下八名嫡亲弟子各守八宫,师徒九人占尽了山门中的九座大洞天,将一众偏支远脉挤散在山门的角角落落。

似乎是这场任务着实有些漫长,下山的时间太久,让文烛少了许多在山门之中本该秉承的禁忌,甚至连九宫上下一起连消带打地点评了一番——五龙宫精擅拳术,遇真剑宫总会出上等剑客,太和宫讲究天地唯一人身借灵,南岩宫以藏匿之法著称,各宫的长处被这位清微宫的策士说出来,总是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感觉,更遑论说到最后落到孙泊浮自家师门头上,更是轻飘飘落了一个“闲适”的名头。

闲适,潜台词便是惫懒。

又是清微宫风角殿中飘出来的过于聪明的言辞,孙泊浮撇了撇嘴,看到红闪与茶芽同样像自己一般,可终究还是隐忍未发。

自家的师父林春本就是出了名的惫懒,摊上一位这样的师父,门下弟子们便也只得认了这惫懒的名头,于是只得任由文烛继续说着。

“总之,仅仅只是一次偶然,去年年底时节,我随着师父狩清真人进入紫霄宫玄武殿,接下的便是这差事,整理近十年的山门任务志。”

说到师父,文烛的声音似乎不自知地大了几分。

山门中人似乎总是这样,说起自家的道场师门总会有几分呵护炫耀之意,嘴中言必称山门,眼睛盯着紫霄宫的一举一动,可谁家打心里论起出身诸事,总归想的还是师门。

文烛是这般,正要寻找的千蛰也是这般,孙泊浮扪心自问,似乎自己也是这般。

山门大如海,总是容得下这般弯弯绕的小心思,只是不知这小心思多了,是否算是好事。

一瞬间的出神在想到此处时恍然惊醒,孙泊浮轻轻晃了晃脑袋,将这大逆不道般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除干净,着实是下山有些久了,脑海中总是要冒出几个这般不可为外人道的念头。

此次下山之行所闻所见实在有些诡异,竟令得早日里惫懒的心思动摇了几分,还是尽快找回千蛰,回山交令为好。

山门虽然繁杂,可终究还有朝天宫后山小院那方清净之地,诸般事情总由得师父林春和师兄白鸦、草玄、柳阴这几个聪明的脑袋去想,自己终归还是一个一心只想图清净的三流小剑客而已。

摸了摸口袋中硬得有些硌手的云纹令,孙泊浮在心中如此想着。断了心中念头,于是文烛的话便再次灌进了脑海中。

“十年间的任务志简直便是繁杂不堪,我和师兄弟们埋没在其中,掌教大人交代下的事情咱们清微宫可是不敢太过闲适,于是耐着性子接了这惹人头疼的差事,可也有了好机会,让咱们瞧一瞧山门中近十年来运行的底细。”

窸窸窣窣,古怪的细小的声音再次让孙泊浮分了神。

再也不是无休止的令人讨厌的八脚蜘蛛发出的声音,声音似乎是从那古怪的富家公子身上发出,依稀是那条黄蝮蛇翻吐信子的声音。

白骨森林依然横亘在眼前,几乎刺烂了一整间的酒肆,富家公子继续在白骨之间摇摇晃晃地走动着,像一个通宵达旦享受夜宴之后的浪荡子迷失在路途之上,他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肩头的那条黄蝮蛇同样扭动着纤细的身躯,吐着纤细的信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循着这声音,富家公子又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

孙泊浮怔怔地看了片刻,豁然明白富家公子并未迷失,是富家公子肩上的黄蝮蛇在为富家公子指路。

蛇可能言?人可听蛇言?

古怪的念头从心中泛起,孙泊浮用古怪的眼神继续打量着富家公子摇摇晃晃的身影,耳朵里继续灌着策士聪明的话头。

文烛似乎并未察觉到富家公子与黄蝮蛇间的默契,继续讲着一件在此时看来着实有些久远的往事。

“可就是这次探查,我便发现了五年前一桩奇怪的任务,泊浮师弟,你猜是哪般?”

用这样的明知故问的语气问出问题,孙泊浮有些并不喜欢地皱了皱眉,察言观色,文烛师兄难得笑了笑,眯起了眼睛。

“是我们朝天宫接的东海小渔村任务吧。”

眼睛继续看着富家公子的身影,孙泊浮坦然承认了下来。不要和聪明的策士耍弄小心思,这是孙泊浮在与柳阴师兄打交道时得到的经验。

“是了,泊浮师弟,便是五年前你们朝天宫一脉接下的任务。我仔细查看了此任务日志,并非是在下刻意探听朝天宫的虚实,只是这次的任务在在下看来着实有些奇怪,情不自禁便又多看了几眼。”

文烛师兄似乎聪明得着实过于通透,尚未言说正事,便先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这等玲珑剔透的心思,似乎着实有些违背了策士窥察天机的天命之根,反倒稍像一个在浮市中摳抠算算的穷酸商人,少了几分爽利与通达。

策士与策士,似乎也是不一样的。

孙泊浮如此想着,脑海中浮现出柳阴师兄的面貌,嘴角隐隐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此任务奇怪有三。”

文烛伸出三个手指头,在孙泊浮的面前晃了晃,晃动的手指头遮挡住了孙泊浮看向富家公子的视线,于是他扭开头去,掠过文烛的三根手指头,继续看着富家公子的身影。

窸窸窣窣。

富家公子肩上的黄蝮蛇摇摆着身子向右晃了一晃,发出一声细小的声音,于是富家公子又向着右侧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

果然是依照黄蝮蛇的指引在白骨丛林中穿梭!

富家公子一边走着,一边嗅着,复又扭头对着肩膀上的小蛇说上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这一人一蛇竟然好似有说不清楚的默契。

究竟在找什么?

疑惑的目光从孙泊浮眼中洞射而出,而后耳边再次响起文烛的声音,打断了孙泊浮的念头。

“奇怪处有三,且说其一。”

三个手指头伸出,复又收回,而后变为一个手指头,文烛的话止不住地灌进孙泊浮的脑海中。

“其一,此项任务出处颇为奇怪,竟然是罕见的由掌教大人亲自下发的指令,任务志中未见紫霄宫玄武殿诸位长老的印信,单单只有掌教大人一人的私人印信。”

是的,按山门规制,山门任务须有长老团的印信。山门之中虽然以掌教一人为尊,诸般事务皆由掌教巢明夜一言而断,可这仅仅是山门之中不可言说,说之即错的默契。

明面之上,诸般事务均由山门耆老组成的长老团议定,即便在孙泊浮看来长老团已经成为盖章子的工具人,可这规程总归还是要走的。唯独五年前的此次任务,却是连长老团中这些工具人的章子都舍弃了。

师父林春当晚被火速召入紫霄宫玄武殿,而后连夜下山奔赴东海小渔村,路途之上稍作停歇之时,孙泊浮曾看过师父手中那页薄薄的任务志。

寥寥一页纸上字迹翻涌,颇有云海意向,那是掌教最为擅长的云篆之书。孙泊浮听师兄柳阴讲起过,掌教巢明夜年轻时论资质天赋并非山门中的佼佼者,单单是这一手云篆之书写得漂亮洒脱,入了前代掌教的法眼,得了青睐,自此在这山门中有了晋升之阶。

寥寥几行字迹,而后最下方是一枚孤零零的章子,刻印着掌教大人的名讳,却并无长老团的印信。

那是孙泊浮第一次下山行走,其中的曲折在如今想来依然记忆犹新。

聪明的脑袋总能看出破绽。

是的,文烛的看破,同样是横亘在孙泊浮心中多年的疑问。如今想来,那本就是一次不合常理的下山之行。

“其二,此次任务的指派着实奇怪,掌教命朝天宫掌宫林春师叔携门下两位弟子执行任务,一行三人。若我没记错,林春师叔点的便是泊浮师弟与柳阴师兄吧,说起来均出自你们朝天宫门下,实是违了下山行走的章程。”

第二根手指头从文烛的手中探出,文烛再次揪出了那次任务时的第二处异常。

孙泊浮依然无可辩驳地点了点头。

山门之中事无巨细总有章程,小队任务下山自然也有其规矩,记不清从何时开始山门中便多了许多束手束脚的繁缛,似乎是掌教上位以来渐渐兴起的。

山门小队外出任务,自有一套流程。

小队下山须领了印有长老团印信的任务志,队长须持云纹令,下山得令,回山交令。小队须为四人,大体为队长一人,成员三人,四人职责各不相同,依照任务不同小队四人或可灵活搭配,无外乎拳士、剑客、刺客、策士、术者之中的调换,只是无论怎样调换,四人间的出身大多不是一脉一场。

山门对这样的配置自有解释,掌教言说道场之间各有长短之技,杂糅在一起是为了取长补短之意,听起来似乎是颇为合理的解释,只是在孙泊浮看来,这样的配置依然多了一层潜意——

小队不可擅自便宜行事。

山门之中,一脉一支大多同声共气,若是相同出身的队员们下山行事,多了默契,也多了互相遮掩的便宜。

例如此次下山,孙泊浮与水葫芦自是朝天宫一脉,却又夹杂了小莲峰的刺客千蛰与紫微宫的策士文烛。

四人一队,道场出身各不相同,大抵便是此理。

这样精密却又颇具心机的下山行走章程是在掌教大人执掌权柄时设计而成的,孙泊浮依稀记得当年在朝天宫后山小院闲谈时,草玄师兄曾对这样的章程大加赞赏,言说此为掌门的大气象,柳阴师兄把自己裹在大黑袍中嘿嘿干笑了两声,师父林春在躺椅上摸着肚皮大骂了两句白痴,不知这骂声是讲与草玄师兄听的,还是大不敬地甩给了那位紫霄宫的老人,亦或者两者皆是。

可偏偏在五年前的那一晚,师父接收了这样一份命令,三人下山,同出朝天宫一脉,违反制度规定的下山人数,违反制度规定的出身规矩,此时想起来,似乎却是又一不合理的疑点。

孙泊浮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富家公子的身影在白骨丛林中继续跌跌撞撞地摇晃闪现着,似乎所寻的物件依然未有所得。

于是文烛的第三根手指头晃在了孙泊浮的眼前。

“其三,此次的任务说来有些奇怪,因此我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也不是好奇咱们朝天宫的任务有何特别之处,只是觉得此种异样安排着实令人生出好奇之心,我便细细看了任务志中的内容,哪知道这任务志中的描述更是显得诡异,所述极短,语焉不详。”

再次尚未言说正事,便已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巧辞之辩,处处透着一丝圆滑通透的味道。

“一天一夜赶到东海小渔村檀家大宅,径入后院深井,不看不问井中有何物,封井,速回。”

第三根手指头定在了眼前,文烛刻意眨了眨眼睛,用慢悠悠的语调一字不差地复述出任务日志内容。

第六十六章 忘掉啦忘掉啦,真的已经忘掉啦

“一天一夜赶到东海小渔村檀家大宅,径入后院深井,不看不问井中有何物,封井,速回。”

熟悉的字句毫无征兆地灌入孙泊浮的脑海中,像一道响雷炸开,尘封于脑海深處的记忆在一瞬间翻涌而出。

那份任务日志孙泊浮当然看过,便是在五年前那次任务结束之后的回程途中。

记忆穿过五年的时光,在孙泊浮的脑海中乍然浮现。

初升的日头在东方蠢蠢欲动,三人彻夜赶路之后距离山门依然尚有一段距离,人疲马乏的他们依照师父的指令在官道旁的树林中歇息,一夜之间的两次折返奔波耗尽了孙泊浮的体力,可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井盖上的青石板,将那井中怪兮兮的孩子放了出来。

孙泊浮拿出水壶,大口往嘴里灌着冰凉的淡水,心结解开,壶中之水似乎也甘甜了许多。

“瞅瞅上面的东西,看清楚啦,看清楚了就忘掉吧,回去之后闭上嘴巴,不要像树上的老布鸽一般乱吵乱叫。”

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是师父林春的声音,紧接着一张纸片轻飘飘地落在了孙泊浮的身边。

孙泊浮接过师父手中的任务日志,师父挺着大肚皮坐在官道旁的草丛中歇息,将一张薄薄的纸片塞到孙泊浮的手里。

师父林春嘴里塞着花果儿师妹做的点心,努力张开着被点心塞得满当当的嘴巴,含糊地冲着孙泊浮说着。几丝点心残渣从师父林春的大嘴巴里喷出来落在皱巴巴油乎乎的衣服前襟上,然后师父胖胖的手指头把残渣拈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嘴里,好似饿死鬼托生一般的吃相。

无心再看师父蠢笨的吃相,孙泊浮拿起那片纸,低头仔细看去。

漂亮的云篆字迹映入了眼帘之中,一眼可辨是掌教大人的手笔。

山门之中,子弟万千,除了紫霄宫的掌教大人,却再无一人可以写出这般漂亮的云篆。

古怪的任务描述让孙泊浮一瞬间洞察了其中的奥妙,不知是深秋初晨的凉意浸了心脾,还是字里行间的冷意惊扰了刚刚舒缓下的心神,孙泊浮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一天一夜赶到东海小渔村檀家大宅,径入后院深井,不看不问井中有何物,封井,速回。”

并不是一份寻常可见的山门任务日志。

没有任务背景的叙述,没有言明其中的关键,仅仅只是一份苛刻详细的执行方案般的叙述,苛刻到了甚至规定了行程时间——

“一天一夜赶赴东海小渔村檀家大宅。”

详细到了近乎嘱咐了每一步的行事——

“径入后院深井,不看不问井中有何物,封井。”

寥寥几字之下只盖着一方掌教大人的私印,不见其他长老团的印信。区区数言之中不见掌门严命之词,却又处处带着掌门大人不可抗拒的权威。

孙泊浮一瞬间便洞察了其中的关键,有些颤抖地拿着纸片,想要说话,嘴巴刚刚张开,柳阴师兄顺手抄起师父手中一块大大的点心塞进了孙泊浮的嘴中。

“别叫呀,别叫呀,即便这荒山野岭之地,说不定也有鸟儿会去报信呢。”

师父林春冲着孙泊浮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似乎是在报夺点心之恨,然后猛然伸出胖胖的大手,捂住了孙泊浮即将惊呼的嘴巴,手心里的点心渣子糊了孙泊浮一嘴。

林春矫健的身手似乎与肥胖的身躯截然不同,冷冰冰的声音轻轻飘入孙泊浮的耳中:“我数到三,你便要在此时此刻忘记今晚发生的事情,记住,我们今晚完成了任务,封了檀家宅中的那口怪井,我们不知道井中有什么东西,只知道青石板盖上了井口,封魔令贴在了青石板上。”

这是一句带有警惕意味的告诫。

手还在依然颤抖着,薄薄一页的任务日志被师父林春收了回去,孙泊浮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为何师父在下山之时会如此暴躁地催促着自己与柳阴师兄火速收拾行装连夜下山,为何又在进入檀家大宅之中对着东海的一众捕快们不假言辞,甚至还有这次任务为何仅仅是朝天宫师徒三人组成的小队,并未有旁支旁脉的成员组队。

一切的疑惑在看到任务日志与那枚孤零零的掌门印信之后豁然开朗。

这本就是一次掌门大人亲自指命的任务,动用朝天宫一脉师徒三人下山大抵是为了遮掩耳目,薄薄的一页任务日志上未言明杀人取命之意,可过于详细的操作手段分明已经埋伏着掌教大人的杀机。

几乎不用猜度便已知晓,掌教大人一定知道檀家大宅那座深井之中藏着的孩子。

他们星夜赶路,火速下山,不过为了杀掉一个藏身在深井之中,看起来与遥远的山门毫无瓜葛的孩子。

他们就像掌教大人的一片影子,做着掌教大人并不方便做的差事。

恍然记起柳阴师兄曾经说过,莫要看师父惫懒,可这九宫之内,要论起掌教最信任的心腹,自然还是非师父林春莫属。

如今看来,柳阴师兄所言着实非虚。

只是这一次似乎掌教大人也选错了这片影子的人选,他们在一夜之中两番波折来去,终究还是放掉了井中的孩子。

这是孙泊浮进入山门以来第一次下山执行任务,却也同样是第一次违了山门的掌教之命,背了师门的祖师之托。

孙泊浮第一次意识到昨夜的一番波折竟然会潜藏着这样巨大的风险。

像一个偷偷吃掉糖果而后被大人发现的稚童,惶恐的情绪在心中蔓延,而后师父林春瓮声瓮气的话语再次灌入耳中。

“我数到三,你便要在此时此刻忘记今晚发生的事情,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要闭紧你的嘴巴。”

师父林春看着孙泊浮有些惶恐的面容认真说道,大大的肚腩挺在孙泊浮的面前,用过于严肃的表情看着孙泊浮,如此说道。

“一……二……三……”

师父林春依次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头,瓮声瓮气地念出三个数字,而后三个手指头突然收起,师父林春胖胖的手指头化为了一个大大的拳头,轻轻拍打在了孙泊浮的脑袋顶上。

是并不太痛的轻轻触碰。

“忘掉啦,忘掉啦,什么都忘掉啦。”

师父林春看着东方初升的旭日,轻轻说道,像是巫师施法时发出的呢喃。

忘掉了,忘掉了。

孙泊浮在心里轻声附和着。

可师父的法术似乎并没有效用,他从未忘掉,只是在回到山门之后将这次的下山行走悄悄藏在了心中,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他也再没有梦见过。

因为师父说过,不许叫,说不定也有鸟儿会去报信呢。

掌教大人的耳目似乎总是无处不在,一草一木间,只字片言中,谁也不知道紫霄宫的通达究竟到了哪般。

山门很大,却容不下一个拂逆了掌教之意的行为。

沉默,总是最好的保命方式。

依稀只记得那天在官道旁他们并未急着离开,三人一起仰头看着一轮旭日从东方逐渐升起,金色的晨辉披洒在三人身上,暖烘烘的光芒驱散了心底的冷意。

“为什么要回去救那个孩子?”

孙泊浮依稀还记得自己在回山的路上再次多嘴问出了一个问题,师父肥胖的身躯走在前头,然后突然停下,却罕见地并没有呵斥孙泊浮多嘴。

“我的徒弟,总要清白地站在太阳底下。”

胖胖的身躯并未转身,片刻的沉默之后,清晰的话语却从身前传来。

带着一丝慵懒,带着一丝倔强。

第六十七章 文烛的任务,穿越五年时光的因果

五年前的那次下山之行,他们违了掌门的私命。

孙泊浮始终将这个秘密掩藏在心底,如今,来自清微宫风角殿的策士再次聪明地提起了这件往事。

并非空穴来风般的质问,却是缜密到无可辩驳的推测。

“泊浮师弟,我真是很好奇,你们五年前赶赴东海小渔村檀家大宅,究竟看到了什么?”

策士提出的问题似乎总是难以搪塞,于是孙泊浮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并不顺畅的脑袋笨拙转动着,试图想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他本不善于巧言。

好在这样的尴尬并未维持太久,因为孙泊浮很快发现,这仅仅只是文烛的自问自答而已。

于是滔滔不绝的话再次灌入耳中,策士的思绪转动着,恍然忘记了自己身处在这间摇摇欲坠的破烂酒肆中。

富家公子里里外外地搜寻着什么,看似踉踉跄跄的步伐却总能避开横亘在身前的骨枪,黄蝮蛇依然盘踞在肩,似乎永远粘在了富家公子的肩头。

策士的话像荒原中永远停不下的凛冽寒风,继续冷飕飕地灌入孙泊浮耳中。

“本师狩清真人常说,天下之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平日里在风角殿学习之时我从不相信這样的经义之言圣人之说,教诲天下人的事,总是会把人框进窄窄的道理中,令人忘了眼前大大的世界。可有些事你偏偏不可不信,我于阴差阳错之境查看到了你们朝天宫的任务日志,却又在一次阴差阳错的时节里听到了一声风言。”

文烛轻飘飘的眼神打量着孙泊浮,话语满是从容地娓娓道来,甚至还不忘夹杂着一丝策士们对天地之道的议论,完全一副掌控话势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个自下山以来一直本分持重的清微宫策士在这此时此刻露出了锋利的本性,虽然可以感受到文烛的话语似乎并无敌意,可依然令孙泊浮感到一丝焦虑。

孙泊浮并不喜欢这样突兀的一场对谈,秘密被人揭开的感觉总是并不太舒适。

他轻轻握着山剑剑柄,心里念叨着不动如山的口诀,强自不露痕迹地听着,眼角余光瞥向红闪与茶芽,这两位与自己师出同门的刺客们似乎同样露出了一丝恍惚与戒备。

恍惚是因为虽然同出朝天宫一脉,他们也未曾听说过这样一次处处可疑的下山之行,戒备许是因为眼前这位清微宫的外人似乎总是在提起自家师父的名讳。

虽然并不明白其中曲折,可支脉远近的嫌隙让他们不由得生出这样的警惕。

山门间的嫌隙在这一刻暴露在少年们无声的对峙之间,这让孙泊浮不由得联想起眼前这座摇摇欲坠破烂不堪的酒肆,被万千骨枪刺破之后只有一根歪歪斜斜的梁柱强自支撑着木屋的房体,下一刻似乎就要垮塌下来。

而那更歪歪斜斜的梁柱,似乎便是掌教大人。

孙泊浮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冷战,硬生生掐断了自己生的念头。

如此对山门不敬的想法,似乎在下山之后总是越来越多了,好在只是心思转动,并无他人知晓,于是他闭紧嘴巴,继续听文烛说着。

“说是风言,倒也不是无凭无据,不瞒泊浮师弟说,一年前,我也曾有过一次下山行走的任务。唔……不要疑虑,只是一次寻常的山门例行任务。任务是从长老团的手中发出,任务日志上盖着长老团诸位长老的印信,清微宫风角殿比不得朝天宫后山小院,领不到掌教大人亲命的私命。”

眼看着身前的队友们再次迫近了一步,似乎生怕便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文烛难得话陡转,急匆匆又补上了几句。

“山门總说朝天宫林春师叔惫懒,掌教大人不喜林春师叔故才将其放在九宫之中最破败的朝天宫中,可我看到五年前的那次任务日志才知道,这偌大山门之中九宫八观三千道场,若说掌教大人的心腹,自然还是林春师叔为最。

“看泊浮师弟你的境遇便知,我曾仔细查看过泊浮师弟的任务纪录,先后三次下山,便已经晋升为小队队长,这在山门之中说来也是奇佳的进阶之遇。”

区区一个哨探小队的队长便已经是得了掌教大人的青睐?清微宫的策士怎么也会有这等小巧的玲珑心思。

孙泊浮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哨探小队队长一职不过是劳心劳神的繁缀之职罢了。

眼看着红闪与茶芽已经悄悄走到了文烛的身后,默契地与孙泊浮形成掎角之势,三位同出朝天宫一脉的少年同时察觉,眼前的这位小队策士,今天讲的话着实有些太多了。

可这位原本沉默慎言的策士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接到的那份任务是在一年之前,任务目标是清剿掉盘踞在东海沿岸的一撮海匪,千龙乱世已经七年,海通禅师以一己之力封印掉南海海底的龙火,将千龙重新囚禁入海,可泊浮师弟,你总是知道的,这世间总没有真空的权力,龙族们在大海之中寂灭,于是便总要有人接过大海的权柄。

“与我同出此次任务的是三位旁支远脉的同门,唔,山门自号三千道场,门人子弟已经多到我的脑袋也记不清楚,大概似乎是灶门峰肉香观的拳士,万虎涧风穴道场的术者,九渡峰仙观宫的剑客,都是旁支远脉的同门,远到我也已经记不住名字。”

文烛皱了皱眉头,他明明细细道出这些旁支远脉的宫观道场,可偏偏又隐去了此中同门的姓名,俨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掌教门下的嫡亲支脉总是在若有若无之时显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那次任务由在下为小队之长,说起来,已然比泊浮师弟晚了一年有余,就连此次下山也仅仅是为泊浮师弟打个下手而已。”

文烛说到此处又不由得摇了摇头,显然他依然对孙泊浮受到的所谓“青睐”依然心怀芥蒂。

以窥探天地为己任的策士们纠结于此等小心思,颇让孙泊浮感到一丝意外与失望。同为策士,柳阴师兄却并不是这样的。

他尽量不露出厌恶的模样,避开了与此时有些狂热的策士的对视,目光再次落到富家公子的身上。一人一蛇依然在白骨之间摇摇晃晃地搜寻着什么,只是似乎公子的步子走得越来越急,肩上小蛇吞吐信子的速度越来越快,窸窸窣窣的声音竟似也快了几分。

“快啦,快啦,小檀弟弟,咱们再找一找,很快就能找到啦,找到它,换了银子,咱们又有酒喝啦。”

密密麻麻的嘈杂声中,孙泊浮隐隐听到富家公子在对着肩膀上的黄蝮蛇如此说着,奇怪的称呼再次吸引了孙泊浮的注意。

似乎是察觉到了孙泊浮屡屡不绝的打量,富家公子踉踉跄跄的脚步在一瞬间停下,而后猛然回身狠狠地看了孙泊浮一眼,冷汗在下一瞬间浸湿了孙泊浮的后脊。

一双猩红的眼睛中散发出凶狠的目光,像一道利剑般狠狠钉在了孙泊浮的脸上,红色的妖异光芒在富家公子的双瞳中闪烁。

孙泊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两枚红月嵌在深深的眼眶之中,妖异的红色似乎为凶狠的目光附着了颜色,孙泊浮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好似这道鲜红凶狠的眼神已经将自己的躯体迎面击穿,蛊惑了心神一般。

还有那古怪的说辞。

弟弟?

明明只是一条黄蝮蛇,偏偏为何却又总是兄弟相称?

小檀?

明明只是一条黄蝮蛇,偏偏为何却又冠上了那檀家大宅中的姓氏?

一丝疑惑再次浮上孙泊浮的心头,可是并未有时间细细思索,文烛的话语再次像躲不开甩不掉的阴风一般死死灌入耳朵里。

这位清微宫的策士,今天的话着实多到了有些聒噪的地步。

“泊浮师弟,我总觉得你我总是有缘之人,你知道一年前的那次任务,我们一行四人去的却又是何处?”

他再次冲着孙泊浮眨了眨眼睛,然后现出那副明知故问的模样,未等孙泊浮回答,自己便又将答案很快地抛了出来。

“东海小渔村,檀家大宅。”

熟悉的名字从文烛师兄嘴里说出来,孙泊浮眼眸中的厌恶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骇之色。

横亘了五年的因果在此时此刻突然毫无征兆碰撞而出,眼前的少年策士竟与自己一样曾经踏足过那偏僻的地方。

“咸湿的海腥味儿,淡淡的血腥气,寂静无声的檀家大宅,说起来那还真的并不是个令人喜欢的地方呀。”

文烛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讲出了那句在孙泊浮心中无数次回忆起的场景。

第六十八章 再次掀开的井盖与再次相见的故人

咸湿的海腥味儿,淡淡的血腥气,寂静无声的檀家大宅。

如梦魇般镂刻在孙泊浮心头的熟悉画面,五年来迟迟未曾消磨。

如果未到过那种地方,必然说不出这样的话语。毫无疑问,眼前的策士同样去过那所破落的渔村,去过那座孤零零的宅子。

“泊浮师弟,不要诧异,刚刚接到任务之时,我也曾和你一样的表情,我几次确认了任务日志上的时间与地点,确实一字不差。”

文烛伸出宽大的青色衣袖,遮掩住了浮现在脸上的古怪笑容,似乎他早已预料到这位鲁莽的队长会露出这样鲁莽的表情。

山门策士,总是精擅洞察人心,似乎也总是喜欢洞察人心。

逃不脱这颗聪明脑袋的纠缠,于是孙泊浮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听着,他同样好奇这个此时此刻着实有些多嘴的策士意图究竟何在。

聪明的策士永远不会做出无谓的举动,这是他自山门一路行来时刻铭记在心的规则。

他在等待着,等待着文烛自己吐出潜藏在文烛话语之后的意图。似乎已经越来越近了,孙泊浮已经闻见了策士们独有的阴谋味道。

文烛再次揭开下一个秘密。

“任务日志是这样写的,背景:东海小渔村檀家老宅有海匪四十人盘踞,自命四十大盗,劫商船杀平民,累累恶行罄竹难书,应东海太守之邀,吾山门特遣四人制哨探小队一队奔赴东海小渔村缉拿海匪。任务目标:奔赴东海小渔村檀家老宅,清除海匪四十大盗。

“东海小渔村檀家老宅,真是古怪而又合理的巧合啊。”

策士们的记忆总是很好,即便孙泊浮未曾见过那封一年前的任务日志,可是这样熟悉的内容制式与措辞语气显然是一份完整的任务日志,想来这个聪明的脑袋并未错漏一字,而在滔滔不绝的背诵之后,文烛忍不住发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感慨。

聪明的脑袋总是会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事情的真相,可孙泊浮并不羡慕这种策士们独有的能力,想得太多总会撑爆脑袋,万千念头是不甘寂寞的开始。

在孙泊浮这样一名剑客看来,剑好用,饭好吃,如此便够了。

古怪而又合理的巧合,孙泊浮可说不出这样颇具哲思的巧言,而巧言却依然在继续讲着。

“泊浮师弟,我很快便明白了为何关于东海小渔村檀家老宅的一件任务,会突然落到了紫微宫风角殿我这样一个小小策士的头上。

“说是合理,是因为五年前的那次私命,掌教大人保密得实在太好啦,好到似乎已经完全遮掩了山门中他人的耳目,没有人知道山门曾于五年前派遣过一支三人小队远赴东海小渔村。以至于当东海小渔村的剿匪请求再次传入山门时,山门中长老团误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剿匪任务,于是便差遣了这样一队不知名目歪瓜裂枣的小队奔赴下了山。”

明明自己也身在其中,文烛却用了不知名目歪瓜裂枣这样的词汇,只因为其余同行三人尽出自偏远道场,便露出处处轻蔑的模样。

山门中偏支远脉与嫡亲九宫之间的嫌隙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深上许多,孙泊浮如此想着,恍然明白了千蛰失踪时,为何文烛会做出那样冷漠的反应。

小莲峰巧手道场,依然是偏支远脉。

“说是巧合,是因为若是掌教大人看到这个任务,想必定会有所遮掩,可恰恰此时掌教闭关半年,将山中行事之权交付在了长老团手中,这样一桩关于东海小渔村檀家老宅的任务,偏偏就这般落在了我的头上,偏偏我还曾见到过五年前那份关于东海小渔村的任务志,泊浮师弟,你说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当真巧合?”

说着当真巧合的言辞,冷冰冰的笑意浮现在策士的脸上,冷汗浸润着孙泊浮的手掌,他突然意识到,五年前自己与师父和柳阴师兄一起掩藏下的那秘密,正被眼前的策士一丝丝揭开。

文烛继续说着。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任务会让掌教大人如此遮掩,于是便坦然接下了任务。与你们一样,我同样于一天一夜的行程之后赶到东海小渔村。檀家大宅并不难找,整个渔村再也见不到第二座那般庞大的宅子,即便已经多年无人居住,可如今破落的模样也难掩当年的一时荣光。我们原定于深夜发动攻击,我因此还制定了详细的攻击计划,可是当我们来到此地之后却发现,来时的策划竟然是白费心力,完全不用什么攻击计划,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利一万倍,因为……盘踞在檀家大宅中的海匪尽数死去,无一生还,非是他杀,而是自杀。”

尽数死去,无一生还。

冰冷的叙述在文烛口中讲出来,似乎带着熟悉的味道,见了鬼的檀家大宅在五年的灭门惨案之后再次发生了一起诡异的大案。

只是这次死去的不是檀家,而是一伙乘虚而入将其踞作巢穴的海匪。

“四十具尸体横七竖八扑倒在地上,殷殷的血汇聚成河,浸湿了地面,每具尸体上的致命刀口尽是自己所为,行凶的武器沾染着脖颈的血迹一起掉落在尸体的周围,四十名凶悍的海匪在同一地点、同一瞬间抹了脖子。泊浮师弟,你见过这样集体死亡的怪事儿吗?”

文烛看着孙泊浮幽幽问道,冰冷的语气详细描述着东海小渔村檀家大宅里一年前发生的第二间血案。

见过,当然见过。

是似曾相识的行凶手法,一如五年前的那桩血案。

闭上眼睛,似乎五年前初入檀家大宅的血腥景象仍在眼前。

虚掩的大门被轻轻推开,血腥气从檀家内堂一直飘散到门房,几乎不用辨路,循着血腥气便径直进入内堂,全家老少十二口像十二条新鲜的腊肉般齐刷刷挂在房梁上,迷茫空洞的表情印刻在每一具冰冷的尸体上。

同样没有行凶的痕迹,蛛丝马迹都预示着这只是一场集体赴死的悲剧而已。

“是自杀。”

孙泊浮试图遮掩,可这样拙劣的遮掩并不会迷惑住清微宫风角殿的策士,于是文烛的话继续毫不犹豫地向着真相推进着。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初入檀家大宅时的模样,刺鼻的血腥气令人窒息,黏稠的血沾染了踏入门内的脚,来自灶门峰肉香观的拳士喜滋滋地砍下每一块碎肉,万虎涧风穴道场的术者占卜三卦皆为坎卦,九渡峰仙都观的剑客在大宅内游走搜索,并未见暴力入侵的痕迹,任务意外完结,说起来着实让我感觉有些手足无措。

“初六,习坎,入于坎窞,凶。万虎涧风穴道场的卜筮之术虽是小道,却也精妙。我们依着卦象并未急着离去,很快在伙房的灶台下头发现了一位年老的厨娘,或许是巨变让这位本分的厨娘丢了神志,疯疯癫癫地说着囫囵的话语。灶门峰肉香观的拳士喂老廚娘吃下一颗龙虎人丹丸,不知那药丸子里混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材料,总之,老厨娘醒了过来。”

文烛说到这里,忍不住停顿了一下,面上现出一丝厌恶的神色,孙泊浮知道这般厌恶并非全因灶门峰肉香观的名头。

灶门峰位于武当主峰天柱峰的东南,名列七十二峰之一,云岭横铺,怪石巩竖,岚烟瘴雾,在山门中着实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

据说灶门峰肉香观的掌宫真人曾是一介卖肉的屠夫,某日在集市偶获一卷《内养功》的行气之法与一卷《开合运气滚球宫》的外功修炼法门。屠夫似有天赋,两门入门级的道家修炼法门入了屠夫手中竟被其开化,自悟出一门肉养金罡法门,入了豪强之境,因其由道门功法入境,拜入山门之中,掌教大人对这般天下豪强总是通达异常,命其入灶门峰开宗,立了这肉香观一脉。

山门中风言,灶门峰肉香观的肉养金罡法门霸气异常,靠的便是食人精魄锻体而成,肉香观自老屠夫以下,皆是食骨寻肉的行家,至于食的何骨,寻的何肉,却又是一番众说纷纭……

孙泊浮在文烛师兄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再次看出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明明将一年前的任务记得如此清楚,却偏偏推说忘记了与其一起执行的任务的诸位同僚们。

孙泊浮心中兜兜转转的念头再次被打断,文烛继续讲着。

“厨娘许是惊慌过了头,见到我等突然出现在面前竟然险些又要晕厥过去,是我拿出了武当令牌好一阵安抚才让她冷静下来。我们细细盘问才知道,厨娘姓李,是本地人氏,海匪们占据了小渔村之后,村中住户大都逃散,可海匪再凶悍也终究是人,是人总少不得麻烦至极的吃喝拉撒,于是她作为村中仅存的几个勤力之人,便被海匪们绑来做了厨娘。谋杀案是在我们赶来的一个时辰之前发生的,闻着新鲜的血腥气,我便知道她并未撒谎。”

冰冷的眼眸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文烛意味深长地看向白骨丛林中依然踉踉跄跄行走着的富家公子,这是自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以来第一次将视线放在这个陌生人的身上,似乎这虚无缥缈了几年之久的故事终于找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落脚点。

谋杀。

孫泊浮注意到文烛用了一个诡异的词汇。

“那天一早,海匪魁首嚷嚷着要吃虾饼,泊浮师弟,你知道这种食物吗,以生虾肉与面粉做原料的一种食物,说不上可口,可在东海小渔村那等偏僻的地方,已经算是可口的美食。

“于是应着海匪的要求,李厨娘做了满满一大锅的虾饼,就是这锅虾饼救了厨娘性命——厨娘记挂着家中嗷嗷待哺的儿子,偷偷在身上藏了两块饼子,也未向海匪们告假,偷偷从檀家大宅里溜出了后门,想要为儿子送去两块饼子,迎面便撞见了一个清秀的少年。

“少年面貌依稀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记得少年的肩上依偎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黄蝮蛇。李厨娘问起少年来历,少年言说自家姓檀,曾是此宅的主人,四年未曾归家,今日听说家中落满了灰尘,特来此地打扫一番。

“厨娘感觉诧异,她本就是东海小渔村的本地人,四年前的檀家惨案她自然听过,几乎是一夜之间檀家上下一十二口人尽数吊在了房梁上灭门惨死,因为檀家人死得古怪,村中上下盛传这檀家中闹了鬼怪,因此四年来尽管这座大宅空旷异常,却从没人接收,直到今年闹了海匪,凶悍的匪徒们不计鬼神之说,占了此宅为巢穴。

“她有些疑惑檀家早已灭门,为何却又突然冒出了一个主人,她越瞧少年的面貌越是熟悉,几年前檀家老宅人丁尚还兴旺的时候,封海时节她曾为檀家做过帮佣,眼前少年的眉眼赫然正与檀家老爷的样子很有几分相像,一瞬间的出神,让她想起了几分村中的传言……

“檀家老爷是个薄幸之人,正妻贤良淑德,只是在早些年病亡,一家之主守着偌大的家业总是寂寞,一次酒后和丫环做了乱事,生下了一位私生子。檀家自诩书香门第,抵死不认这苟且之事,还辣手杀了丫环,于是留下这孤零零的私生子在这大宅之中做佣人。檀家灭门惨案发生的时候,那私生子似乎逃过了一劫,办案的公差赶到时发现了在井中的私生子……

“村中还有传言,又听说当日曾有三位远来的道士协助官府办案,用一纸自武当山上求来的封魔令封禁了那口枯井,大大的青石板盖住了井口,连同那古怪的私生子一同镇压在了井下。

“村中还有传言,檀家老宅的灭门惨案非是江洋大盗所为,而是那个私生子一人所做,檀家老爷毒杀丫环并非辣手,而是因为那丫环生产之时着了妖魔,生下两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为人,另一个孩子为一条细小的黄蝮蛇……

“村中的风言风语一瞬间塞满了李厨娘的脑袋,念头转动间越想越觉得诡异,只当是自己在光天化日之走了背运,眼前的少年即便不是妖魔也是疯汉,一个乡下人怎敢牵扯上这般不明不白的事情,于是匆匆闪开门口放那少年郎进了屋子。她知道那一屋子海匪都不是好相与的良善之辈,自有审问这少年郎的手段。管他是妖魔也好疯汉也罢,回来之时这檀家大宅定会再度恢复平静,于是她揣了饼子回了家,看着儿子吃完饼子,这才折返回檀家老宅……

“无心之语总能成谶,李厨娘再次回到檀家大宅的时候,宅子里确实平静了下来,空荡荡的宅子听不到一点儿响声,浓浓的血腥味灌入了鼻息之间,厨娘疑惑地走进大宅,赫然发现四十名海匪东倒西歪地全部死在了地上,自伤口处流出的血水殷殷汇聚成了一滩滩粘脚的血洼,那名古怪的少年孤零零一人站在庭院当中冲着李厨娘诡异地笑着,一双眼眸中露出红月亮般的光芒,一条黄蝮蛇盘踞在少年郎的肩头窸窸窣窣地吞吐着细长的信子……

“少年郎冲着李厨娘挥挥手,似乎是临行前的告别,嘴里清晰地念叨着几句奇怪的话语,什么‘干净啦,干净啦,这间宅子总算干净啦,‘李阿妈要是再瞧见这宅子进了灰尘,一定要知会我一声回来打扫宅子。李厨娘本是一介妇人,哪见过这般吓人的架势,尖叫一声赫然晕倒过去……”

文烛在下一刻突然闭上了嘴巴,一年前发生的故事戛然而止。

冰冷的笑容似乎印刻在了策士文烛的脸上,东海小渔村的风言风语如今一件件轻飘飘落入孙泊浮的耳中,孙泊浮有些尴尬地露出一个坦荡的笑容,因为他发现五年前的那个小秘密终究已经没有了遮掩的必要。

文烛与孙泊浮的目光一齐落在了富家公子的身上,那双眼眸在白骨丛林中时隐时现,纤细的黄蝮蛇盘踞在富家公子肩头一刻不停地吞吐着纤细的信子。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孙泊浮当年执行的秘密任务被文烛一语道破,他究竟意欲何为?而这个檀家公子到底身怀何种神通,在酒肆里又在找什么?他能成功击败骷髅吗?精彩尽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夺目卷(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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