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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色人物的酸甜史

2021-10-29王雨王德彩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国民党母亲

王雨 王德彩

一九九五年版的《郧西县志》以近五百字的篇幅概述了王世虎及其弟王世从攻打冷水乡公所的经过。一九八九年出版的革命回忆录《胜利丰牌》,郧阳地委副书记阎怀智在《六郎剿匪建政纪实》一文中三处提到王氏兄弟在守住既得的政权、消灭反动残余战斗中的事迹。一九八六年版的郧西文史资料第二辑,用了一百多字的篇幅概述了王世虎发起反抗国民党统治的暴动。六十年代,王世虎闹革命的事迹编入小学教材。

这些本应是王氏兄弟耀眼的红色经历,是他们一生中无上的荣誉。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经历差点成了王世虎难以洗净的黑色污点:土匪!

一九五六年的一个秋雨淅沥夜晚,时任河夹区委会组织委员的王世虎突然来到老母亲家。母亲阮仕友一家七人正席地吃晩饭,笨重木门吱的一声,微光中母亲看到大半年未见过的老四苦着脸闪身进屋。敏锐的母亲立刻放下碗筷把老四迎进卧房,正欲开口探问究竟时,老四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泪如雨下。这是王世虎第二次跪在她面前流泪。母亲没有拉起儿子,她也蹲下,几乎和一米八几的儿子平头,母亲是个少见的高个子。她先开口:“我世虎什么事没经历过,这会儿怎么还哭了?”这时王世虎一头扑到母亲肩膀上:“妈呀,我又要连累你了!有人说当年打乡公所是土匪行为!”老四王世虎说这话时,老二王世海、老七王世清、老八王世成等都安静地围拢来了。母亲想叫退他们,王世虎说让老八留下。母亲一下子瘫坐在地,这时她的个头儿像一下变小了。八弟王世成刚过二十,虽未上过学,但那时他已经在前程大队当了几年大队书记了。他安顿好母亲,然后和四哥悄声谈了很久。半夜后,王世虎要连夜返回单位,临走时老八王世成大声喊道:“四哥别怕,了解当年打冷水乡公所经历的人很多,会有人证明你的正义!”他的话是在安慰四哥,更是说给夜不能寐的母亲听的。

一九四三年攻打冷水鄉公所及逃亡陕西漫川的那段经历,在一九五六年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因何突然成了不清白的历史。

一九四二年,王世虎父亲和大哥七天内相继死亡,交不起租税,地方国民党政府逼租逼税甚急,张远弟搬来保长霸占了未成熟的庄稼,抢走了猪牛羊。母亲带着年幼的七弟王世清、八弟王世成在附近讨米。

次年又逢上国民党抓壮丁,盯上了二哥王世海。农民丁家风弟弟也被拉了壮丁。他找王世虎说:“总是活不成了,一起干。”王世虎满口答应

一九四三年二月的一天,王世虎聚集十几人埋伏在药王碥岩缝中,保长押丁至此,他们用石头一顿打砸,保长逃跑,王世海等七名壮丁挣脱捆绑。他们兄弟几个逃到嵩山。后来他们集结数百贫苦百姓,拿起刀矛、土枪、土炮,编制一个队,王世虎为大队长。他们打算成事之后去找共产党队伍。

二月初九,王世虎带队来到九龙山,沿途两次打退乡公所国民党哨兵。到乡公所附近,用将军炮轰垮了乡公所的大门。国民党乡长及兵丁闻声四逃,王带队追至陡岭子。乡公所内的公文账目全被烧毁,仓库里的粮食、肉类全部分给穷人。国民党乡公所人员逃往夹河、白河一带。李文凡派人到郧西县国民党政府搬兵。伪乡长李文凡带乡丁和县大队共700多人,把王世虎部围困在嵩山一带。因人数、武器悬殊,抵抗不住敌人进攻,队伍被冲散了。国民党反扑十分猛烈,围堵极为严密,丁家风、柯昌福、王世进等多名群众均被逮捕杀害。在这种严峻的情况下,王世虎不忍心让留在身边的百姓送死,就让他们各自逃命去。他们兄弟等四人投奔到关防乡棉花沟村舅舅阮仕禄家。几十天后看国民党搜捕势头不减,他们躲避多重关卡逃往陕西漫川,隐姓埋名。过了两年,王世海和王世虎妻儿找上去。王世海住在板岩,不久妻子被一个姓周的国民党抢去了,王世海又被抓壮丁送往安康,郧西解放时才返乡。在漫川期间,王世虎多次打听共产党队伍的去向,也参加过四周游击队开展的活动。一九四七年冬郧西解放,王世虎继续留在漫川,担任干沟村的农会主席,为解放军送过两次粮食。一九四八年与当地保长展开过七次战斗。一九四九年冬胡宗南部队南犯漫川关,他们领导干沟地方组织进入战斗。因战斗不利和干沟村农会一起退到孟川。这时王世虎返回六郎乡王家河看望阔别了七年的母亲。返乡后被时任六郎区长的阎怀智留下当代表,与阎怀智同去郧西县开大会。从此王世虎在郧西工作。一九五0年三月由卢世祥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

这样的历史不清白吗?可他几乎陈说了十年。

起义是发生在一九四三年,这时革命火种已经浸透到郧西的每一寸土地。身在这片热土上的王世虎兄弟已经有了初步的是非自觉。攻打乡公所就是为“抗税、抗捐,抗丁”。这样明摆着的事实、道理,王世虎说了、写了十年。他是一个文盲,几乎不会认字写字,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也差,几乎不会表达。但是,他忠于事实,忠于自己赤诚的内心。他要么自己笔画混乱、错字连篇,要么请人代笔,写下一张又一张、一份又一份陈情书。

幸有可亲可敬的百姓。众多的老百姓纷纷述说事实,陈明真相,条呈当年事情之来龙去脉。在白纸黑字署上名字、盖上章子。

幸有负责调查此事的刘志荣等领导,面对大量的材料去伪存真,反复核对印证。还原了历史真相,为王世虎等人正名。

今天在这里重提这段历史,不是想炫耀那段闪光的过往,更不是牢骚被曲解的侮辱。我们是要看看一个老共产党员,在光环被灰尘覆盖的时候,在真相被扭曲的时候,在忠心被伤害的时候,是如何一如既往地忠于党、热爱老百姓的。这才是重提历史的现实意义。

在真相初步澄清后的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晚,王世虎在那张盼望已久的澄清表上签名,他激动万分,那双手怎么也握不住笔了,他让人代他写下了方方正正的三个字:王世虎!在另外一张表格里他还请人帮他写上“永远跟党走!”摁上血手印!永远跟党走,跟党走向哪里?跟党走进百姓!所以他又让人在表格里跟进一句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那晚他又回了一趟母亲家。还是那扇大木门,“吱”的一声推开了。王世虎兴奋地喊:“妈,洗白了,洗白了!”母亲、三哥、八弟不约而同地会意一笑,沉浸在污名被洗清的喜悦之中。二哥王世海不懂,连忙问洗白了什么。四弟跟他解释后他一脚掀翻了凳子:“别给共产党干了!”七个兄弟中略识文字的老三王世友呛了二哥一句:“不给共产党干,给国民党干?国民党要是好,还会把你的媳妇抢走?”三哥曾被国民党拉去当过差,他知道国民党是什么货。二哥被呛得无语,摔门而出。王世虎拉回他说:“二哥,给共产党干事,就是给老百姓干事。打乡公所时,当我把所得的财物分给农民时,不知道有多开心!”听到这里,二哥瞪着眼睛说:“你还提,那次我偷偷地藏一个银耳耙子,你搜出来给群众了。”一家人听得哈哈大笑。夜已很深了,王世虎起身时在衣袋里掏出了两元钱递给母亲。二哥伸手抢去:“你把工资都送给别人了,给二哥两元也行!”王世虎又把手伸进衣袋里,掏不出来了,很无奈地说:“妈,下次再给!”母亲说:“我不要了,你都给穷人吧!”

他一九四七年参加工作,他担任过农会主席,担任过区组织委员,担任过公社组织部长,担任过工厂党委书记,担任过区长,担任过粮油所主任。可是,当他一九八一年九月去世的时候,没有房子,没有存款,什么都没有。他在单位的一间小房子里贫穷孤独地走完他人生最后的时日。

他一共生育五个孩子:二女三子。除大女儿进入了卫生单位,其余全部在农村过着贫苦的农民生活。二女曾经被安排到粮食部门工作,他以没文化为由坚决要求退回。二儿子在他工作单位落水身亡。小儿是一个痴傻哑巴,现今六十多岁,王世虎死后十几年后才进本乡福利院。他的眼里要救济的穷苦百姓太多了,他顧不了自己的家人。

在他被审查的一九五六年的夏天,阴雨连绵,河水暴涨,大女儿和长子一起冒着危险从洪水中捞起了一些树木。趁黑夜抬回家,担心父亲责备,连夜把树木锯断藏在红薯窖里。不巧,不爱回家的父亲就在这个夜里回家了。他发现了窖里面的木材厉声问:“哪里来的?”八岁多的大儿子一个惊吓掉进红薯窖里去了。他抱起儿子后,接着追问。当说明了来历后,他严厉责怪:这些都是受灾人家的屋梁子、椽子,捞起应放在河边等人来寻。看,让你们弄没用了!”他很生气,把木材一根根地放在大路边。好几天无人来寻,两个孩子又悄悄拿回去烧了,那时家里缺粮也缺柴禾。

一九六五年的一天,河口供销社门前,王世虎发现一个人看见自己后撒腿就跑,他感到很是奇怪,放步追了上去,那时他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常年肺上毛病,咳嗽厉害,身体很是虚弱。他跑着跑着气跟不上来,就蹲下去不停地咳嗽喘气。那个人本已逃得很远了,但是他看到这一幕又跑回来。他搂住王世虎不停地为他捶背,待王世虎咳嗽缓了一点,他一腿跪在王世虎的面前:“我今天身上只有四毛多钱,我灌一点点煤油,不能还你的钱了。”王世虎被眼前的这个人说蒙了,问:“你还我什么钱?”他并不认识这个人。这时那个人赶忙说明:“恩人啦!我就是去年腊月你给钱买了42斤红薯干的老陈呀!你救了我全家人的命。”王世虎还是想不起这个人!“千军岭的,陈……”那人指着自己,很焦急的解释。王世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在他那里一毛、两毛、五毛,一元、两元、十元,不知给了多少穷苦百姓,他记不住这些人。那个老陈还在竭力唤醒王世虎的记忆,王世虎说:“谁让你还钱?从千军岭下来一趟不容易,该买的就再买一些吧。”说着又从自己的衣袋里把皱皱巴巴毛毛钱抓了一把塞给他。并说了一句:“我记得你了,但不是记住借钱,别还了。”老陈千恩万谢地离开。逢人便说王世虎给他钱。一日在修水库的工地上,老陈又说起这事,很多人都说王世虎也给过自己钱,百姓们都记得王世虎的好。

一九六五年以后,王世虎在六郎粮油所当主任。“民以食为天”,这个管粮油的地方是老百姓少不了去的。于是他接触到的穷人更多了,他救济的穷人也更多了。他更没有能力顾及自己家庭,他也不好意思常回那个家了。

一次,大女儿王德秀回娘家看到家里穷得叮当响,母亲正在生病。她有点生气地去单位找父亲,她走进父亲的寝室,发现父亲床上大棉被不见了。父亲肺不好,常年咳嗽,体寒。这两床被子是家人反复敦促下添置的。现在可好,也送人了。女儿又气又心疼,哭泣离开。王世虎难过地静静站着,当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时,他伏下身子摸摸身边的猫,摸摸身边的狗。这些猫、狗都是贫苦人养不起了,暂时托养在此的;或是穷人硬让他用钱买下的。儿女们在他那里不及其他穷人,也不及眼前这些狗和猫。他在看着女儿远去背影的那一刻,心一定是痛的。

王世虎天生着一腔对苦难人民的悲悯情怀。他在对苦难百姓慷慨解囊时,也苦于自己的力量微薄,自己的那些钱也解决不了那些贫苦人的根本困境。所以他在散尽钱财的时候,也在拼尽全力的工作:他总想为穷苦百姓找出一条摆脱贫困的出路。他长期在农村工作,面对着形形色色的政策文件,他在解读时总是向着有利于农民方面倾斜,甚至是歪曲:他看到“资本主义尾巴”不想剁,看农民为了自己生存“钻空子”不想说,看到红薯、土豆那么小,不想浮夸长得大。有人说他没有文化,读不懂文件,接受不了新生事物,他乐意受着。有时别人批评他把政策落实错了的时候,他总是笑着说:“对不起,我是一个文盲。”

贫苦百姓是最懂恩情的。一次,八弟王世成坐班车,车里非常拥挤,没有座位,他紧抓着扶手无精打采地站着。这时他听到车前排有几个人正在讲王世虎、王世从的故事,他兴奋地说:“那是我四哥五哥!”别人一听他是王世虎、王世从的弟弟,赶紧站起来让座。这类朴素的报答,王氏家族中的晚辈享受过很多。

王世虎大儿王德品当赤脚医生,他所到的病人家,不管能否医好病,别人都会热情招待他。人们总爱滔滔不绝地给他讲父亲如何帮助他们的陈年往事。

最难忘的是特殊时期的一个夜晚。王世虎如厕,推开门,哇,一群人站在门外。夜色中视线朦胧,他吓了一跳,大吼一声:“你们是干什么的?”人群中回答:“我们是为你站岗,保护你的!”王世虎把他们让进屋问:“为何保护我?”王家河东坪的一个姓阮的百姓抢先回答:“有人在批斗你家老五王世从,强加了很多罪名。他们也会给你强加罪名,批斗你的。我们坚决不让批斗你!”他听后哈哈大笑,一摊手说:“看,我不是好好的嘛,没有人说要批斗我呀。”也许是真没有人想要去批斗他,也许是因为听到有很多群众在保护他,那期间还真没有人去动过他。后来王世虎把这件事聊给同村的郑道富同志,郑道富同志看着他感慨万端:“你十几年都被绕在是否是匪之中,刚绕出来,谁还忍心再批斗你?”王世虎拍着郑道富的肩膀说:“谢谢你的理解与信任。”接着笑着自问:“我是土匪吗?”郑道富打趣道:“是土匪,也是个爱老百姓的土匪!”说罢,他们相视一笑。多年来的委屈都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

一九八一年九月,王世虎退休才一年,因积劳成疾,治疗无果,在六郎兵营铺粮油所中病逝,享年61岁。遵从遗嘱,从简入殓。因为没有棉衣,怕冷的他在深秋的九月穿着一身单衣入棺。由兵营铺送往他老家蛤蟆地有八十多里路程。两头的路不能通车,由人抬着走,中间一段路由拖拉机拉着。群众自发送行,长途跋涉,送行队伍连绵十多里。中间一段路由于拖拉机跑得快些,步行的人群拼命追赶。跑到蛤蟆地时很多人已经精疲力竭。在观瞻王世虎最后的遗容时,一部分群众默默流泪,一部分群众声嘶力竭地痛哭。老百姓用他们的泪水、哭声表达着对这位深爱他们的人最赤诚、最纯粹的怀念与敬意!

(作者单位:湖北省郧西县第三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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