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四季·人家

刘家昌

我家小区门口种了一棵枣树，如今正值盛夏，枣花盛开，天地间仿佛都充斥着盈盈的枣香。儿子不认识枣树，却也知道枣花美丽，周末归家途中经常伫立仰望，仿佛能与那枣树的枝芽沟通交流似的。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我：“爸爸，这是什么花？”我听他的问话仿佛有点耳熟，但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到过，只能顺着他的话答道：“这是枣花。”他知道后仿佛十分惊奇似的，对那棵枣树愈发的好奇起来，不止一次地询问我：“爸爸，它到了秋天真的会结枣子吗？”我看着他那天真又难掩激动的模样，仿佛穿过了悠长的岁月，看见了童年的自己，那句让我有些耳熟的问话，终于在记忆中鲜活起来，与枣树有关的童年往事，也在此刻涌上了心头。“妈妈，这是什么花？”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母亲。彼时母亲尚且年轻，围着白底蓝花的围裙在灶台间忙碌。我就是春天最为娇俏的那只雏燕，一会儿飞到母亲身边看她做菜，一会儿飞出厨房，站在院子围墙边看那棵枣树。

是的，我的老家在皖北亳州农村，在我的记忆里，老家院子围墙边也有这样一棵枣树。据母亲说来，那棵枣树并不是母亲或父亲种下的，而是不知怎么的，便长在我家院子里了。成年后回想起来，或许是春来衔枝弄花的小鸟，不小心遗落在我家院子处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总是这样因缘巧合，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便触发了生命。而在我的记忆里，这棵枣树自然是亲切的，虽然不知从何而来，但却是我幼年时期最真挚的玩伴。

春天时节，气温逐渐回暖，原本窝了一冬的我，会逐渐到院子里活动。那时枣树微微一点绿的新芽总在不经意间探出脑袋来，告诉我春天的到来。我与它关于节气的约定就那样在不经意间达成，每年只要看见它枝头的嫩芽，我便知晓春天已经来到。

盛夏时节，枣树枝叶早已郁郁葱葱，枝头盛放的枣花，彰显着它此刻顽强的生命力。那时没有空调，天气过于炎热时，母亲会将桌椅搭在院子里，因此每当我踩着黄昏的夕阳踏进家里庭院时，就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枣树，在漂浮着饭香的空曠庭院中树立，风起时带来的丝丝凉意，最为我欢喜。因此我愿意坐在枣树下面的位置，乖乖放好书包，等待母亲盛饭添菜。而每当此时，母亲总会嗔怪我不记得洗手，笑着打落我手中的筷子，从厨房端出一盆水来，让我一边洗一边浇在枣树根儿底下。我听着母亲的说教，微微低头。那枣树的花儿也随着盛夏的晚风，微微低头，一切是那么静谧安详，又是那么美好。这样一幅图画一直长存于我的记忆中，那样的风，那样的温度，那样迷人的枣花。以至每当我吃到与母亲做法相似的凉拌莲藕时，总会想起童年时期的盛夏。

秋日的枣树最为人所关注，毕竟秋日是丰收的季节，除了庄稼里的农田覆盖上了大批的金黄，那枝头饱满的枣子，也争先恐后的冒出头来。它们碧绿碧绿的，个头小小，圆圆的，那样的有生机。每到此时，我便忍不住，总想背着母亲偷偷摘一个尝尝。只是它们到底没有长熟，入口的滋味酸涩难言，但这仍然不妨碍我对枣树日益加深的关注。随着天气渐凉，我渐渐添上了夹衣，但即便如此，我也仍在每日清晨早起，便第一时间跑到庭院中，观察枣树枝头枣子生长的情况，哪怕那青青涩涩的枣子只是微微有点泛红，也能让我高兴许久。

每到秋季，与我相熟的伙伴也通通知道我家里有棵枣树，在与我寒暄时，总要隔三差五的问一句：“你家的枣子成熟了吗？”在我的印象里，家里的枣子成熟仿佛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唯有我家有这样一棵枣树，因此每当想到那在秋日风中微微颤栗的果实，我都觉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宠儿。

还记得那一日午夜时分，我家的房门突然被敲响，我睡的迷迷糊糊的，只听到父母房中悉悉嗦嗦的响动，随即听见了门闩松开的声音。“老李，这么晚了敲恁家门，实在不好意思。我媳妇儿最近几天害喜害得有点厉害，大半夜的想吃酸的东西，我寻思恁家这院子里有棵枣树，这不枣儿还没熟吗？她可能爱吃……”似乎还没等邻居说完，父亲母亲就拿着杆子打了些枣子给他，我实在困得很，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穿好衣服，吃完早饭去上学，打开家门时发现家门口地上有一盘煮熟的玉米。“不用猜了，肯定是邻居送来的。”妈妈笑盈盈的端着盘子一面和我说，一面往我手里递了一根热腾腾的玉米。“带在路上吃。”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根玉米的香甜，一口下去心里暖融融的，仿佛逐渐变冷的秋天清晨也热烈起来。

枣子红后，妈妈总会争先恐后的往各个邻居家送去，邻居也会时不时的将秋收后的粮食和蔬菜送些到我家来。那棵枣树结的枣儿实在是多，吃不完的母亲会做成枣泥山药糕，这便是我幼年时期最美味的零嘴。

而到了冬季，枣花凋零，那枝头圆乎乎的枣子也不见了踪影。每每到此时，我都只能裹着棉袄发出一声叹息。日日盼着那枣树枝芽上能够再开出新的绿，日日盼着下一个春季的来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那棵枣树陪伴我走过了诸多难忘的童年瞬间，可是随着我上学、工作，永远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世界里。那棵枣树枝丫上的绿，盛夏摇摆在饭香中的身姿，和秋收里沉甸甸的果实，邻里们的相互往来，都成了我最难忘记的不可追忆。

如今我已然成家，母亲也逐渐褪去了原本容颜漂亮的样子，可不曾想到，在我居住的小区里居然又出现了这样一棵枣树。我的儿子一如我当年，对那棵枣树发出了无限的期盼，正在与那棵枣树共度他仅此一次的童年。只是不论春去秋来，花开花谢，那棵枣树下都不可能再有母亲为我搭好的桌椅，准备的饭菜。也不再可能会有那一根清甜的玉米，和邻里间相互热切的往来。

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枣树，也失去了我不可追溯的童年。但恰如天下水源归于一处，这棵盛开在我现如今居住小区内的枣树，也总会成为下一代童年记忆中不可或缺的身影。年年岁岁花相似，却岁岁年年人不同。唯有那尘封在皖北亳州农村中，母亲给我那深沉博大的爱，至今将由我手，悉数转交给我的儿子。

或许这便是人类，他们如同枣树一般，代代相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