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西方毛毯的传入与清宫的借鉴
2021-10-19吴思雨东华大学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200051
|吴思雨|东华大学 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 200051
据雍乾时期造办处档案,大量的外来毛织物进入清宫。其中西方毛毯代表了清宫与西方织造技艺接触的一个新阶段,清宫还通过对西方毛毯的模仿和借鉴生产出了仿制品和中西合璧的毛织物。针对中西毛毯技艺和文化交流的研究,国内外学者多基于实物展开。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付超、苑洪琪和万秀峰对故宫藏西洋毯做了专门考察(1)参见付超:《清宫生活中的炕毯》,载朱诚如、王天有主编:《明清论丛第11辑》,故宫出版社2011年版,第310~320页。该文从来源、品种、制作以及设计等方面介绍了清宫御用炕毯,提到了西方的哆罗呢炕毯。付超:《清宫生活中的铺垫——哆罗呢与印花毡》,载《收藏家》2014年3期。该文主要介绍了两类西洋炕毯哆罗呢和印花毡,并举例分析其图案和应用。苑洪琪:《养心殿寝宫的缂丝毛人物挂毯》,载《紫禁城》2016年12期。该文提到了栽绒洋花地毯和缂丝毛人物挂毯。万秀锋:《中西合璧: 对乾隆时期苏州成做宫廷“西洋毯”的考察》,载任万平、郭福祥、韩秉臣主编《宫廷与异域 17、18世纪的中外物质文化交流》,厦门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8~157页。该文结合清宫档案和实物,分析了乾隆时期苏州织造局制作的西洋风格毛毯。,中国丝绸博物馆研究员赵丰(2)参见赵丰、周旸、刘剑等编:《中国纺织考古与科学研究》,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229页。发现清中期宫廷中出现的缂丝毛的织物深受西方风格的影响。研究中欧艺术的外国学者Kristel Smentek(3)参见SMENTEK. K, “Chinoiseries for the Qing: A French gift of tapestries to the Qianlong Emperor”, 20(1) Journal of EarlyModern History, 87-109 (2016).以路易十五赠与乾隆皇帝的挂毯为切入点,Mei Mei Rado(4)参见Mei Mei Rado, “Qing Court’s encounters with European tapestries: the tenture chinoise and beyond”, in Pascal-Franois Bertrand, Arachné: un regard critique sur l’histoire de la tapisserie, Université Bordeaux Montaigne, 2017, pp.119-138.以中法档案为基础,对欧洲挂毯和清宫挂毯进行了专门考察。本文所讨论的毛毯是指以羊毛为主要原料并经过纺织、编织或热压等工艺加工而成的纺织品,包含毛毡。
一、西方毛毯的传入
在清朝外交和贸易的过程中,不乏来自世界各地的纺织品,其中就包括西方毛毯。除外国进献纺织品外,皇帝亦钟爱来自外国的其他纺织品,时常下旨采办。西方毛毯进入清宫有以下三条途径:
(一) 外国进献
欧洲国家与清朝廷建立通使关系,主要是为了争取本国自由贸易和拓展在华市场。欧洲使团携带的礼物是清代人接触西方物质文化的窗口,意大利、荷兰和英国遣使进献洋毡和洋毯(表1)。法国则在1766年赠与乾隆帝一组博韦作坊制作的挂毯[1]。蒋友仁等人在写于1767年的书信中描述了乾隆帝对这组法国挂毯的喜爱之情[2]。东亚国家与清朝廷建立朝贡关系,多是为了寻求庇护。清初,朝鲜、琉球、暹罗等周边国都成为清朝的属国[3],其中暹罗贡有洋毡和洋毯。
表1 进献西方毛毯档案记录表
(二) 官员进贡
当朝官员每年向皇帝进例贡和特贡,根据乾隆年间贡品类档册记录,督抚、盐政、将军、粤海关等官员贡有洋毯和洋毡。
督抚、盐政、将军等官员年节所进三贡为例贡,当时拥有例贡资格的官员进贡次数往往超出规定。乾隆五十九年(1794)七月二十日,两广总督长麟差把总陈本义进贡各色洋花毡九床,内务府收五版[4]107。乾隆六十年(1795)十二月初十日,长芦盐政方维甸差贡大洋毯九块、小洋毯九块[4]807。粤海关每年需进贡四次,即年贡、灯贡、端贡与万寿贡[5]。如乾隆二十一年(1756)正月二十六日,李永標奉旨不拘花样、颜色采办十块花猩猩毡,并随灯贡进[6]。粤海关官员依旨将采办的猩猩毡作为贡品呈进清宫。臣子遵行乾隆皇帝特下谕旨而进献某些物品,称为传办贡,主要由织造、盐官、关差来担当负责[5]。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二月初四日,粤海关监督图明阿照发去猩猩毡花纹、颜色、身分一样各采办些,随贡呈进[7]。
(三) 官商采办
自明朝以来,广州与外商建立的密切贸易关系是浙闽等其他海关不可企及的,所以采办事宜多由粤海关官员负责。譬如,乾隆年间粤海关进有西洋花毯六条(5)参见《随手档》(乾隆二十一年后至乾隆三十三年前),档号:311800039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抄录。。乾隆时期,置办西方毛毯都是由皇帝直接授权。一般由皇帝提出初步要求,造办处行文给粤海关官员,再由官员传达给部下、家人或行商。下级人员根据或模糊或具体的要求,和洋商洽谈购置或订制的事情。采办无论成功与否,粤海关官员都需向皇帝反馈。英国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藏有一件缂丝毛挂毯,可能织于1723年,并于1769年卖给乾隆皇帝[8],后附黄签(图1),表明其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入清宫。
图1 阿什莫林博物馆藏缂丝毛挂毯所附黄签
二、清宫的借鉴
通过外国的赠礼、朝贡、贸易,以及本国官员的进贡等各种渠道,大量西方毛毯进入了清宫。这些毛毯不仅满足了皇帝的个人喜好和需要,同时也为造办处等部门提供了借鉴的样本。相关部门根据皇帝的要求进行仿制。就现存档案和实物来看,造办处和苏州织造主要是对西方毛毯的纹样进行模仿和借鉴,从工艺分,有印染、绘制、织造三种。
(一) 印染
乾隆四年(1739)九月初二日,围屏蒙古包现铺地平需要皮作将白毡染红地黄花[9]50-51。白毡印染花样是为了适配此蒙古包内部顶子、墙壁以及床凳铺陈的花猩猩毡。同年九月,《活计档》皮作载有“于本月二十日,司库刘山久、催总白世秀、吴花子将做得六丈蒙古包一座……花猩猩毡如足用即用,如不足用,将白毡染红花毡用……于本年十一月初二日,八品官高玉传旨大蒙古包顶子既染花毡不得,仍用花猩猩毡做其顶子……”[9]53-59虽然负责官员传旨制作蒙古包的花猩猩毡不足用时,可将白毡染红花,但是两个月之后,白毡印染未成。可见,花猩猩毡这类毛毯的仿制颇有难度。
(二) 绘制
故宫博物院所藏米黄地画花毛毡炕毯(图2)是乾隆时期宫廷制作的毛毡,表面手绘图案[10]。此件炕毯主体纹样由七朵不同的缠枝莲花和十只蝴蝶组成,边饰回纹。如表2所示,此件炕毯上莲花的装饰手法借鉴了黄地印花哆啰呢炕毯、热河蒙古包帘罩等外来毛织物上的木板印花造型,圆形花芯填有网状格,部分花朵的花芯顶部伸出花蕊。花瓣向花芯卷曲,底部花瓣向相反方向舒展,花瓣细线装饰,花朵造型饱满。一组茎叶的大叶片或同向或背同方向卷曲,小叶片则相背,还刻有叶脉。此件炕毯上的花卉和枝叶显然受到了宫中外来毛织物纹样的影响,并且结合了中国国画的勾勒手法。
表2 三件毛织物纹样比较表
图2 米黄地画花毛毡炕毯
(三) 织造
雍正五年(1727)八月二十五日,《活计档》皮作载:“万字房通景画壁前,着画西洋吉祥草毯子,因周围的万字锦边不好,着另画碎花,其地的颜色不必染黄,圆明园殿上的毯子花样亦不好,尔等亦画样。最终十一月初七日,画得万字房东一路屋内通景画壁前吉祥草碎花边样一张,长一丈三尺六寸八分、宽一丈三尺五分,圆明园殿上吉祥草碎花边样一张,长一丈三尺六寸、宽一丈三尺九分,交岳钟琪每样织造一块,不必染黄边。于六年五月初五日,川陕总督岳钟琪送到花毯二块。五月二十五日,花毯沿锦边后铺设。”[11]接受指派而承织清宫毛毯的地方匠役不仅负责织毯,也承担原料和染料,但毯子的图案设计、用色和尺寸都严格遵照皇帝的规定。
故宫博物院所藏缂丝毛人物图挂毯(图3)和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所藏缂丝毛人物挂毯(图4)相似,毯子的主题纹样都是中国工笔画式百子图,边饰采用西方挂毯流行的画框式图案,为程式化的花叶造型。如图5所示,挂毯边饰图案由四边中心图案A、四角图案B和AB之间的二方连续图案构成。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藏有一件18世纪初产自法国的缂丝毛挂毯(图6),其画框式边饰图案构成和图3、图4的挂毯一样。
图3 故宫博物院藏缂丝毛人物图挂毯
图4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缂丝毛人物挂毯
图5 画框式边饰图案布局
图6 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藏缂丝毛挂毯
这一时期还存在照样模仿西方毛毯的情况。若外来毛织物采买未成,负责官员亦可奉旨命买办人照样赶造。乾隆五年(1740),皮作制作大蒙古包围墙需用黄地红花猩猩毡和红地黑花猩猩毡。皮作记载:“……其样毡二块仍发给郑武赛。今岁洋船到时,若有,照此花样颜色毡按尺寸置办送来;如无此花样颜色毡,将此样毡二块交与买办人,照样按尺丈花样颜色毡赶造二块,随得时送来,钦此。”[9]59广东海关副监督郑伍赛的家人分别于乾隆六年(1741)正月十一日和乾隆七年(1742)正月初五日呈进黄地红花猩猩毡和红地黑花猩猩毡[9]59。此条记录并未明确指出两次送进的猩猩毡是采买而来还是赶造而出。此外,苏州织造仿制过洋毯。乾隆四十四年(1779)十月初四日,档房《呈稿》记有为织做奉三无私明间等处西洋花毯等项移会苏州织造事(6)参见《呈稿》,档号:05-08-030-000007-005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抄录。。造办处档案中亦有苏州织造仿制洋毯的记录,可推测苏州织造掌握了西方制毯技术。
三、中西文化交流之所见
从清代档案中记载的信息来看,十八世纪西方毛毯的输入引发了中西方的文化交流。产自欧洲的毛毯经不同国家由赠礼、朝贡、贸易等途径进入清宫,应用于紫禁城内外的皇家活动区域。西方毛毯的输入影响了中国本土毛织物的生产,主要体现在纹样和颜色上。清宫对待西方毛毯的态度,并非一味接受,而是有吸收和发展,体现出交流内容上的选择性。
(一) 交流路径的复杂性
荷兰、英国、意大利等欧洲国家通过通使和贸易,暹罗通过朝贡,主动或被动地向清宫输入西方毛毯(图7),而清宫购买外来毛织物的量更是远远大于进贡或赠与的量[12]。除进口毛织物外,内务府官员还会向造办处或苏州织造传达皇帝旨令,根据要求生产仿制品。这些毛毯大多铺设在紫禁城内宫殿之中,如养心殿、重华宫、乾清宫、建福宫、雍和宫、咸福宫、景阳宫、寿安宫等。紫禁城外皇家苑囿亦有使用,如圆明园、西苑、清漪园、香山、静明园和拂尘殿等。可见西方毛毯在清宫中应用范围之广,接受度之高。
图7 西方毛毯输入和应用交流路径示意图
(二) 交流内容的选择性
十八世纪清宫接触到的西方毛毯与同时期西方所用毛毯较为同步。这些西方风格的毛织物影响了造办处等织造机构毛毯的纹样设计。造办处画样稿时,常被要求照西洋毯花纹进行设计。皇帝倾向于部分吸收西方纹样,并且巧妙地结合中国传统艺术风格和纺织技术。除了从纹样上进行模仿,还有对颜色的效仿。造办处曾将如意馆画师艾启蒙画的样稿,发往苏州织造照洋毯颜色织造[13]。然而在采办西方毛毯时,皇帝有时会让粤海关官员照宁绸颜色寻找上好猩猩毡[14]。可见,颜色的选择往往并不是取决于外来毛织物本身,而只是为了满足皇帝需求。
如图8所示,皇帝根据自身审美和个人喜好,有选择地运用西方毛毯中的艺术和技术。一是完全仿制西方毛毯,仿照当时西方的艺术风格和纺织技术;二是在纹样或颜色上部分借鉴西方毛毯,仿制毛织物的纹样时或中西结合或完全模仿,颜色则有时照样效仿,但其工艺都依托中国传统染织技术。
图8 西方毛毯技艺交流内容示意图
四、结语
各国出于不同目的向清宫输入毛毯。方式上,欧洲国家以贸易为主、外交为辅,东亚国家以外交为主。造办处和苏州织造还按要求对这些毛毯进行仿制或借鉴,进口和仿制的毛毯应用于紫禁城内大小宫殿,尤其是皇室生活区域,以及紫禁城外的皇家苑囿。
皇帝接纳西方毛毯所蕴含的艺术和技术,并且结合自身审美加以改造。造办处和苏州织造多是通过印染、绘制和织造三种方式来仿制外来毛织物的纹样和颜色,并与中国传统纹样和技术相结合,照样模仿的情况较为少见。这些仿制织物的特点是以中国传统染织技术为内核,以中西艺术交融纹样为外壳。雍正帝和乾隆帝了解西方中国在艺术和技术上的差异,相比西方染织技术,更为认可西方的艺术风格。他们并非全盘照搬,而是依照个人审美,有选择地融合西方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