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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子树

2021-10-18欧阳国

散文 2021年8期
关键词:柚子树苗老屋

欧阳国

老家的房子坐落山坳之上,从村口抵达需攀爬一段陡峭的山路。路,常年没有人行走就变得荒凉,荆棘丛生,杂草繁茂,满目萧条。

我们与这棵柚子树相遇是在一个晦暗的黄昏。当我们发现这棵树苗时,它已经长成三五岁小孩个头样高了。

那是二十年前,我的父母亲常年外出务工,舞勺之年的我和弟弟寄住在外公外婆家。我们一家四口只有每年春节才能短暂团聚。

老屋内地面和家具处处布满灰尘,推开房门迎来一股刺鼻的霉味,室外的植物顺着窗户攀爬进了房间。陈旧的瓦片从屋顶掉落,零零碎碎,满地皆是。整个院子像早已废弃的工厂,芜杂无章,草木葳蕤,地面的青石长满密密麻麻的苔藓,杂草高得覆盖了我和弟弟的头顶。母亲拾起镰刀收割院子里的杂草,她动作娴熟,满脸喜色,笑声朗朗。团聚的喜悦仿若寒冬一股涓涓暖流,完全淹没了老屋的荒芜和凄凉。

母亲挥舞的镰刀游离到院子西南角时,不经意间发现了一株嫩绿的树苗,她一只手紧握镰刀,一只手抓住树苗,正准备把树苗割掉时,突然犹豫了。母亲把我和弟弟叫过去,她说这是一棵果树苗,应该是你们吃水果吐的子生长出来的。母亲说,把它留下来吧!好好照看,长大后开花结果,你们可以摘水果吃。究竟是什么水果树呢?当年母亲自己也说不清楚。

年轻的母亲身体并不好,她常年患有胃病,疼痛时常常蜷缩在床角,双手用力挤压自己的肚子,胃部不停地翻江倒海,嘴里时不时发出阵阵饱嗝声。母亲把身体弯成弓形,这样可以减轻疼痛。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瑟瑟发抖,可怜而无助,看得我心疼。

春节短暂的相聚后,年味还未散去,我们一家就开始各奔东西。每次外出,母亲都是满含热泪。她和父亲背着大包小包缓慢地行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我和弟弟久久站立在村庄中央,凝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每次我们都泪流满面。

十余年间,父母奔波于生计,走南闯北,常年外出务工。我和弟弟则外出求学,从乡镇念初中到县城读高中,再到外地上大学。我们并没有心思去照料院子里那株果树苗,只是每年春节清理院子时,我们才会留意它,稍稍给它松土施肥,清除周边的植物和杂草。有一年春节,父母也是傍晚匆忙回到村庄。父亲在渐黑的黄昏清理杂乱的院子,他用力挥舞镰刀,像秋天收割成熟的稻子一样,不一会儿就把院子整理得干干净净。夜色降临,父亲满意地收工,叉腰站在院子中央,心情愉悦。第二天清晨,母亲发现果树竟然也被父亲当杂草一起砍掉了,为此,整个春节她都在责怪父亲,说父亲没长眼睛,好好的果树也砍了。

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年底我们一家人回到老屋,在杂草丛中惊喜地发现砍去的树苗竟然又长出了嫩绿的新枝。它由原来的一枝变成了两枝,两枝树干像一个V字形向上自由生长,腰肢伸展,树叶碧绿金黄。

这株不知名的树苗就像遗弃在大地上的婴儿,孤独而倔强,它耸立于杂草丛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野蛮生长。

树苗长高了,我和弟弟也长大了,我的父母亲却变老了。无情的岁月和病魔正一步步吞噬母亲孱弱的身体。她芳华已逝,皮肤变得粗糙,头发花白,身体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那一年,我才第一次知道这是一棵柚子树。我抬头凝望眼前这棵高大的柚子树,叶质颇厚、色泽浓绿,整棵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泛光的叶子闪闪烁烁。

冬日暖阳静悄悄地照耀大地,微风轻拂树叶,在地面上斑驳晃悠,像静静流逝的时光。

柚子开花时,父母结束了在外漂泊十多年的日子,回到了荒芜的老屋。

母亲经常坐在柚子树底下乘凉,她习惯随手把衣裳挂在柚子树上晾晒,习惯把锅碗瓢盆端到柚子树下清洗,习惯把鸡鸭鹅引到柚子树下喂养,习惯一个人站在柚子树下盼望着我们回来……母亲种的丝瓜苗和南瓜藤也顺势悄悄地爬满柚子树的枝头,在树枝间疯狂生长,开花结果。

不过,老屋院子里盛开的柚子花却像燃烧在春天里的一簇簇旺盛的火焰,花蕾呈淡紫红色,花瓣洁白,层层叠叠,一朵朵挂满枝头,洁白淡雅,春风轻轻地吹拂,整个院子芳香扑鼻。

只可惜,母亲并不能看清楚这些美丽的花朵。她望着洁白的柚子花,眼前竟然出现一堆堆飘浮不定的小黑点。这些黑点像轻盈的飞蚊似的,在母亲眼前飞来飞去。母亲从头到脚一身疾病,让她视力模糊的是糖尿病引起的视网膜病变。母亲说,自己低头走路时,明明看到脚下是一级台阶,却常常踩空。有几次黄昏,母亲攀爬老屋门前山坡的台阶,不小心踏空跌倒,摔得头破血流。

这些年,村庄越来越多人莫名患上了糖尿病。在乡亲们眼中,这种“不死的癌症”比真正的癌症更加折磨人,它不像癌症来势汹汹,而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让人在疼痛中煎熬,一步步掏空人的身体。

当我回到老屋,看到孱弱的母亲,就像目睹千疮百孔的土坯房,终将在雨夜轰然倒塌,仿若搁浅在沙滩上的一条孤独无助的鱼,在烈日下拼命挣扎,却永远找不到温存的海水。母亲似乎变成了一只伤痕累累的刺猬,她孤独地蜷缩在世界一隅,伸展出血迹斑斑的尖锐的刺,直指我心间。

我把母亲从村庄接到城里,医生说,母亲双眼玻璃体大量出血、水肿,新生血管生长,视力不可扭转,也没有手术价值,只能通过控制血糖,减缓双目失明的进程。在内分泌科住院调理血糖一周后,母亲坚持出院,又回到了她熟悉的老屋。

我每次打电话给母亲,她都要提到院子里的柚子树。她兴奋地说,柚子树长满了柚子,你们秋天回来摘柚子。

十一国庆长假,恰逢中秋佳节,我和妻子、孩子回到了村庄。我们到家时,母亲正在柚子树下张罗晚餐。

庭院深深,果实累累,金黄的柚子挂满枝头。柚子果实硕大,呈扁圆形,果皮饱满,光滑亮泽。母亲从树上摘下一只壮硕的柚子,她用镰刀将柚子表面划开,双手用力剥开厚厚的柚子皮。母亲问我,糖尿病可以吃柚子吗?我说,柚子可以降血糖,可以多吃点。母亲把嫩白的果肉分给大家,我们都迫不及待要尝一尝新鲜柚子的味道。然而,柚子肉入口,满嘴都是酸苦味,我赶快把它吐了出来。

不过,母亲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她说,这就是柚子原本的味道,是你们吃惯了甜柚子,把苦柚子的味道全然忘记了。

我为这棵苦柚子感到失望,提议干脆把柚子树砍了。父亲从厨房拾起生锈的柴刀,在院子里的磨刀石上来回地磨,不一会儿,柴刀发出耀眼的光芒。父亲走到柚子树前,他跃跃欲试,准备把柚子树砍掉。母亲一看急了,上前阻拦。母亲说,好好的一棵,砍了怪可惜的。这棵柚子树似乎早已生长在了母亲心里。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每天偎依在柚子树底下的竹椅上,等待我们归来。从炎热的夏天,到萧瑟的秋天,再到寒冷的冬天。母亲最终累了,不再等了。父亲把她搀扶到老屋的房间。房屋内,光线昏暗,母亲骨瘦如柴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窗外天色阴沉,紧接着,大雪纷飞。

我在苍凉的黄昏匆忙回到了村庄。

母親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盒子。我跪倒在母亲灵位前,泪光闪闪望着燃烧的香火。时间的火炉把母亲化为灰烬,她疼痛的身体,疼痛的一生,归于尘土。

母亲的房间堆满她还未来得及吃的柚子,它们一个个干瘪、发霉,像泄了气的足球,被遗弃在冰冷的时光中。

父亲正在柚子树下整理母亲的遗物。他弓腰佝偻,像一把竭力拉开的弓。

父亲说,母亲重病期间,院子里的柚子树长满卷叶虫,树叶枯萎,不到半个月,绿荫如盖的树只剩光秃秃的树枝,看不到一片叶子。

这是一棵有灵性的树,一棵有情感的树,一棵有灵魂的树。它和母亲心灵相通,它陪伴母亲,懂得母亲。

第二年清明,我回到老家给母亲扫墓。站在老屋前,我看见院子里的柚子树又抽出了嫩绿的新枝,碧绿的树叶绿得发亮,一朵朵粉白的花像火种一样,点燃绿意盎然的春天。经历一场劫难后,柚子树显得愈加生机勃勃。

现在每次回乡,我都习惯久久地站在柚子树下。这棵柚子树底下埋葬了我对母亲点滴的怀念,无尽的悔恨,还有我只剩归途的余生无穷的疼痛……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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