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

黄加芳

一

我现在就要和你谈起夜空。我对夜空的最早想象来自仲夏，来自人们认为的那种适合做梦的夜里。可是我的美好思绪不是在梦里，而是在那繁星遍布的空中，来自星星和月亮，来自这时间的忠实信使。当我回想过去，我甚至感到自己对永恒的理解也早就坐实了，就在那仲夏的夜里，在那夜里的空中。

你可能会以为我的心思已经过早地衰老了，是的，确实是这样的。我实在不免想起往事，带着回忆惯有的怅惘，在被修饰和篡改过的回忆中感到温暖，又在这自以为是的温暖中充实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过去岁月中的人和事在我的印象中渐渐模糊了，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影、啼笑，一点一点地淡忘了，但过去的场景、风物却日渐清晰着，美好着，一遍一遍地提醒我曾这样或那样地活过。譬如秋天，我原已记不清多少个初秋或晚秋的事件，但光是那年复一年的秋的况味就足以勾起我的诸多愁思。秋日的阳光令我沉醉，让我的心逐渐饱满，同时满怀忧伤。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秋气已经把乡间的草木、延伸向无尽远方的小径染成黄色，天地一片凋敝、萧飒，容易使人的心绪也跟着低落、消沉下去，想到远去的事、故去的人，心思就重起来。秋风一年一年地起，秋叶黄了、落了，来年重又发出新芽;人事却是去了便不再回来。那些匆匆流逝的时间究竟飘向了哪里？渗进过去时间中的人的音容笑貌，恍然如昨，却无从捉摸。看上去，是不断更迭的时间在把将来拉到现下，又将现下葬送，变成过往，不停地完成着新陈代谢的转换，但随着蛮横前行的时间经过而被无情抛在后头的，究竟被遗弃在哪个角落里？……”现在你也已经知道，我对于自己长久置身其间的时间，总是充满着疑惑，充满着温柔的疑惑，这疑惑长期裹挟着我，从我出生，懵懂踏入时间这苍老的河水，试图把一个鲜艳的我也洗刷得苍老不堪的河水，直到今天，也不曾稍微释然。在梦里，在平庸的日常中，这疑惑都将我牢牢包围。事实上对这周边变动不居的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里，在窗外不安的宁静中，

在我的存在和生活之外，

在黄色、蓝色、红色的宁静中——

我会有什么记忆？我的记忆又算什么？

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在他的诗歌《叶落之前》中唱过的几句强烈地撞击着我的灵府之门，揭开存在那虚无的谜底，让我从沉沦中警醒，像守夜的猫头鹰。他还说：“老实说，我们只不过是 / 时间和空间的传声筒……”——我很庆幸，他说出了我的绝望，也道出了我的幸福。我多么深刻地承受这个残缺的世界强加于我身上的伤害，也多么切实地享用它赐予我的许多恩惠，我绝望于我的绝望，又沉湎于我的绝望;我幸福于我的幸福，又腻烦于我的幸福。我实实在在地领受活着所带给我的负重与轻盈，全盘接受，像领受圣餐——除此，还有什么办法呢？唯一长久困扰我的，确是时间，这来来往往的时间，连同和它一样不可捉摸的空间，至今依然死死挟持着我。

——究竟要到几时呢？

眼下已是深秋了，微冷，我就坐在这城市灰色的天幕下向你讲述故乡土地上那一方夜空，这时候我头顶的天穹有如铁板一块，密实、冰冷，而我早已逸兴遄飞，我感到自己的内心涌起了暖流，我多么希望我的讲述也能使你忘却周身的寒冷。

二

我们总是在竹床上消受那令人心醉的仲夏夜。那时的蚊虫似乎没有如今这样多，搬一张竹床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单穿一条短裤就可以无忧无愁地听周围的草虫放肆地唱歌。凉风似乎是从黑魆魆的树林和竹林中间生成的，再从窸窸窣窣窃窃私语的树叶和竹叶的罅隙中送过来，到脸上，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抚摸。

月早已在天上了，实际上，正当夕阳衔山的时节，月牙已经在天边现身。这时有孤单的长庚星潜伏在夕晖的残余光亮中，与那早到的月谈天。用不了多久，夜就从虫声唧唧的树林背后升起了。夜的脚步很快，当它像一张苍茫的被单将我们打着赤膊的身体包裹，使我们感受它全面的熨帖，夜的场面已然相当隆重。它包容一切，用它慈爱的手掌摩挲我年幼的额头，问候暗中低语的野草和野花，以及它们生长着的山那边的明灭闪烁的坟头。

“天形穹隆”，如今我们已经很难想见这样的光景了。多年以来，辗转于都市，我真是久违了那让人神驰心荡的记忆中的夜空。城市的天空总是没能给我哪怕是意外的慰安，一次也没有，我又怎么能指望它带给我原始诗意的寄托呢？只有重回多年前那嘎吱作响的竹床上，从那里仰望，才有望理解“天形穹隆”的真正意味。

那着实是一种适合用“波澜壮阔”来形容的大景致。以竹床为中心，平躺时目光正对着的夜空极高、极远，是那种容得下信马由缰的遐想的高和远;四周则渐次下沉，直至与锯齿形的远山相接，消失在一片莽莽苍苍里。月在中天，为庞大的星群簇拥，而星星的热烈和热闹，使原本不声不响的苍穹更加静穆。我见过凡高在阿尔河边画的一幅《星夜》，那“洒了一天一地的热血”的夜空，与我在心魂中挂念着的多么吻合！夜空以它出人意表的大实实在在地含纳万有，同时又以一种难以企及的辉煌妥妥帖帖地征服了我那时的心灵。时至今日，尽管我已无望重新领略同样的场面，当我回想，我依然被早先夜空所给予我的壮美体验深深震撼。多赖了彼时夜空，以它无所不包的宏大格局，让我在无言中得着它非凡的启蒙。以后，当我读到英国诗人蒲柏的句子“谁能说清所有星球的历史，谁熟知太阳雨行星的轨迹，谁能通晓宇宙的所有秘密？”时，我竟恍惚觉得，这疑问似乎本应由我发出，事实上我也早就从心底发出过了。多年前的许多极其相似又各具意味的仲夏夜空，直观地提示我，在我日日盘桓于其中的大地生活之外，还有一些超越于其上的所在。

自从我来到这尘世，就迷了路。我浑浑噩噩，莽莽撞撞，我因而常常体会孤独。我品咂孤独，我吞咽孤独，我的孤独很大，我的孤独无以言说。我在着，偶然，易朽，无足轻重;我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如西西弗斯那样无效地对抗时间，这来来往往的时间。我曾妄想抗拒衰老，痛恨那早白的头发和渐渐爬上面颊的皱纹——我的有限总让我绝望不已。然而我又分明受惠于那些不期然光顾我生命的刹那的战栗和瞬间的感动。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过这样的经验，一些远逝的事物、场景，本来早从脑中注销了，多年也不曾想起，但就是在出乎意料的那么一个短瞬，经由你的所见、所闻，或者所听、所感，总之不论是怎么样的吧，突如其来地，所有的记忆都复活了，过去的存在恰如此时此刻的一幕，就那样重演了，分毫不爽，让你温馨、感动，继而困惑、震惊。你应该还记得，你我都曾对那个神经质的诗人普鲁斯特如此着迷，着迷于他的絮叨、他的温情，也着迷于他的诚实与脆弱。当他谈到他曾睡在崭新的绸缎枕头上，那亲切的光滑让他感到自己是睡在童年的脸庞上，我知道他并没有夸张，我着实对他其时的幸福感同身受。又譬如我自己，许多年里，每当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第一缕春风吹到我的脸上时，我都激动不已，不能自持。那是熏风，带着生命悸动的好味道，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奇妙味道，将我带到多少年前迷失了的美丽境地中去，我知道，在那境地中，只有我对生息这宏伟节日的狂喜，和发自内心的感恩。我无限地热爱着这样一种神秘际遇，那定然是命运的慷慨施舍，只为那些柔软的心脏偶然准备的，实在让我的心思如同诗里写的那般：“使我健康、富足、拥有一生……”也多赖了这不期而至的惠赐，我才得以在这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兀自欢欣鼓舞一阵，无拘又无忌，恰如雨燕高高低低地飞，恰如独自放学回家的孩子歪歪斜斜地走……在注定虚空的生命中，这是怎样大的欢喜和抚慰呢？我常常想，时光如同流矢，当它匆匆飞逝以后，到底如何可能重新呈现？生命无时无刻不在走向可悲的衰落，又是什么力量使它返照回光？我在这里向你喋喋不休地述说的，说到底，全都指向这样的追问。现在我的命运将我带到了眼下的境地，我回过头去，悲伤地发现我零落的半生唯獨剩下的，就是这些了。活到今天，往事多半已经随风飘散，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那么，凭借什么证明我——作为一个感性个体的我——曾经活过呢？令我惊讶的是，多少年前，当我自失在仲夏的夜空里，便已被这一命题莫名困扰。自然，我得到的解答也来自那至高无上的夜空。我是头一次恍悟，原来在我极其渺小和有限的生命之外，一直存在着一个极尽崇高的无限之在，它君临我，同时安抚我的灵魂，使我至今回望，心魂仍能从死寂中钩沉出蓬勃的感念，而非失落的无奈。问题在于，既然我这一副可怜的躯体迟早要接受死亡的残忍剥夺，归于寂灭，偶然存在的个体生命说到底就是一个悲剧性的旅程，本来没有意义可言，为什么当我面对夜空那无限的大有，反而安详、欣喜，并在回首时热泪盈眶？

三

这样，只有重回记忆，因为除了记忆，除了心灵中残留着的吉光片羽似的刹那，我已经一无所有，我生活到今天的根本理由，就是我曾以全部身心投入过的那些零碎记忆，是我以整个灵魂追索过的那些宝贵瞬间。因此，当我读到俄国诗人蒲宁在他的《寒秋》中这样一段独白，才会感到快慰不已：

……我一生中究竟有过什么东西呢？我回答自己：有过的，只有过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世上到底有过他这么个人吗？有过的。这就是我一生中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而其余的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

我想，如果自己走过这一生，也可以意味深长地说出这样朴素的一句话，说出对美妙记忆的温存感激，我便可以无憾了。在所有生活琐碎和庸常的边角都清理干净以后，只有这一些刹那的记忆如尘土中的金屑般遗留了下来。经过长时间的积累，这些零星的碎屑会汇集成一整块金锭，然后锤锻成一枚熠熠发光的金色蔷薇，承载我对生存的所有想望。它们太细小，太短暂，因而也太美妙，太诱人，使我痴迷不已，沉吟至今。它们的闪现无法预期，也没有规律可循，有很多时候甚至颠倒了发生的先后，或者脱离了发生时的真实。往事已变了面貌，唯记忆总是保持新鲜，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前，属于自己的记忆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并且以全新的样子从头开始重演，一遍又一遍地充实我渐至空洞的肉身。过去的夜空是一个无穷深邃的空间，却意外地成为我对远去时光的贮存器，成为我那些亲爱的记忆在现实中的对应物和收容所，而所有那些感动的刹那恰如漫天闪烁的星辰，当它们中的一个突然呈现，都足以使我瞬间得到滋养。当这些记忆没有来由地一一浮现，就可以不断刺激我对生命的极度热爱。如果要细细追究，其实在这些过往的记忆中间连接着另外一条时间的线，它比起自然时间来得不知隐秘多少，控制着记忆那幽微的流，而我对它的运作规律肯定一无所知，否则连我自己期待的自由也要被剥夺了。所幸我始终在精神世界里保留这独一无二的个人时间，我的喜乐才得以大大掩蓋命定的悲哀。即使我这有限的生命可能并不因此活得更长，但一定活得更多。

你我现在应该都明白了：原来真正在不停往来的，是这种关乎性灵的时间，它凌驾于我们肉体日甚一日的衰败之上，直接左右着我们的记忆，超越苦难现世，也超越自然时间的必然律令，从而指向那无限的大全和终极的关怀。它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在另外的意义上，它又时时显露，以夜空这种至大无外的形式承载着呈现。永恒不但在天上，在悠远的夜空中，也长久留存在你我那无数次造访的刹那记忆里，是它，使苦痛的肉身得到救赎，也使更高意义上的存在成为可能。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