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与蟑螂

离响

书店关门倒计时

你走在一条新旧交杂的街道上，内心不怎么平静。这是条你以前经常走的街道，是老海口和新海口的见证者，它跟这个城市一起成长，样貌经常变换，却依旧是这条路。一抬头，你发现“？菖？菖书店”的字样，这书店可有些年头了，你都不记得到底有多久没来过了，以前你是经常逛书店的。就像见到了老朋友，你心里生出些难以言说的情愫来。

稍一迟疑你就走了进去，里面有点暗，书籍、杂志、碟片这些带着别人情感的东西都在跟你的内心相互应和。老板跟你对视了一眼，没说话，彼此有恍惚的熟悉感。你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眼睛凑近一本书，认真的样子正符合人生的深度和复杂。你想，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你猜到了那个陌生人烟火琐碎的生活内容。

你转了一圈，刚刚盯着一本书看的那人正背着手迈腿走出店门。

你发现老板老了，你才意识到你也老了。当年老板正是个小年轻，眼睛里有光，恍如黑夜高空中的星星，看得人心里都生出了希望，不用翅膀都能飘到黑暗的夜空中去。如今老板秃顶了，变成典型的“地中海”，一脸的褶子，眼袋下垂，带着愤世嫉俗的表情，经营这间小小的书店耗尽了他的精力和热情。

你恍然，这间书店不像以前那么热闹了，冷清，暗沉。

“现在，在路上找家书店真不容易了。”你搭讪着想跟老板说几句。毕竟他那灰暗深拧的眉心也让你感到亲近。

“唉，快维持不下去了。”老板说，语气很平常。你想，他应该是常说这句话，成了口头禅，没有惊叹，没有愤怒，倒像是说家常，只希求一点同情。

“真到了这个地步了吗？”你问，你心里也清楚，如今真正看书的人少了。毕竟你其实也并不打算买书或者碟片的。

“糟心，前段时间又被人投诉了。”老板说，还挑了一下浓密的眉。二十年前，他可不这样挑眉，那时他朝气蓬勃，对这间书店寄予很大的希望。

“怎么会有这么多事的人？连书店也投诉？”你说，心里感慨着人心的复杂。你其实也知道这老书店里有一些法律不怎么允许但也算不上罪大恶极的东西。

于是，你又和老板聊了一会儿，从店里出来，你的心更慌了，比进书店前还没着落。书店都关门了，这条街上唯一接近神接近人心的地方就没了。想着这些，你又惊又怕，再看街上全是吃吃喝喝的、花花绿绿的店面，全是需要花钱的地方，你觉得腻烦极了，越发显出你的卑微与不堪，你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菖？菖书店要关门的事情一直在你心里。你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你暗暗希望老板突然有了新的妙法能让书店继续开下去，那条街上总算有一处接近天堂的地方;另一方面你又想，还坚持个什么劲呢，现在谁会去书店买书？你明白生活的不易，也得替老板的生计考虑。

过了些天，你在一个老友拉的微信群里看到了书店老板发的一篇微信稿，写了？菖？菖书店的前生今世，同时他还公开了书店关门的时间。一些人表示惋惜，感慨不已，可谁都无能为力。大家吃的是馒头大米、鸡鸭鱼虾，还得为各种提前消费擦屁股，能生活下去就不容易了，读书学习都交给孩子们吧，成人全都为生活奔命呢。

不过，在你心里，书店的命运仍然悬而未决，有时候你真希望它能继续存在下去，仿佛它在那儿，即便不买也不读，你的心也安稳些。你仍期待着这城市中能有什么是可以长久存在的，？菖？菖书店，就承载了这样的希望。

然而第三天，书店老板就推送了一篇“？菖？菖书店关门倒计时第？菖天”的文章，你想，这件事看来是真的了。以后每隔几天他就推送一篇，时间是越来越近，你总是第一时间看见他的推文并且认真阅读，你知道这书店的门是一定要关的了。想着没有？菖？菖书店的街道，你觉得很荒凉。可你总是忙，再也没走进过？菖？菖书店。

你心想，以后不会轻易从那条街路过了，像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一样，心里空了一处。世界上最能牵动人情感的该是进行时，悬而未定。

关门的最后那期文章迟迟没出来，你等不下去了，你知道？菖？菖书店消失了，可你非要确认一下。你不敢问书店老板，只好问住在那条街附近的朋友。他竟也没有注意到书店关门的事情，不过，他听说了书店关门这件事也唏嘘不已，回忆起陈年往事来，热络地跟你谈了很多以前的事情，街道啊，人啊，你们很久没这样聊天了。

你们说了半天，约好了改天见面。你仍不死心，朋友说他会替你去看看。

你跟朋友说不急，不过，你却一直留意手机等着他的消息，直到第二天朋友才有了回音，书店不在了，店面在装修，一家小吃店正准备开张。你心想，無论什么时候人总跑不了的要吃喝。

什么都回不去了，都会成为曾经，被岁月蒸发干净。不过，你很想知道，走进一家书店，除了想成才成功，到底还能干点什么。什么才能真的让人幸福起来？读书多了到底会不会让人真正幸福，还是会生出更多的烦恼？

月光、蟑螂和书架

一

一只蟑螂静静地躺在书架上，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蟑螂。它没有了生命，成了一只蟑螂标本。

它一定不知道它会成为一个标本，它的族类大多死无全尸，葬身在垃圾堆里。

它一定不是一只贪吃的蟑螂，贪吃的蟑螂在油污的残羹剩饭前成群结队。它是一只不合群的蟑螂。

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带着对未知的探索，一只不合群的蟑螂独自爬上了这高高的书架。

它惊讶于书架的纯净，这里与它以往的世界截然不同。

至少书架让它舒心，它在书架上过了一个夜晚。于是它经常到这书架上来。

白天就藏身书籍之间，晚上它是月光下自由的王者。

二

我看着这蟑螂标本，眼前浮现无数场景——

我曾跟一只蟑螂对峙，我用水冲它，它在水涡中旋转。

水流走了，它顽强地向上爬，我被它这样顽强的精神吓到了，它比我强大。

我固执地认为所有的蟑螂都不过是一只蟑螂，那丑陋的、顽强的、打不死的黑东西。

我不敢细看，它是仰着身体的，背部凸起的地方挨着书架。

腹部朝上，几条腿弯曲着，黑乎乎的——即便死去，它依然带着邪恶和肮脏，让人不忍直视。

它和书架上的尘埃融为一体，它从尘埃中来，终归尘埃。

三

透过荒凉的时光，我看见这只蟑螂站在一本书上。

仰望星空，它酝酿着一场无人能解的梦境。

它回想它的祖先，几亿年前它们就拥有月光一样的梦境。

几亿年来，它的族群庞大如汪洋，遍布地球。

可是，它们竟然无法忍受阳光，仰望夜空，那如水的月光也让它迷茫。

月光隐去的时候，它必须要躲入黑暗。

四

它曾冒死窥视阳光，经历生死劫难后，它明白太阳是神对它们的惩罚——

一只蟑螂，永远别想踏入光明。

它们死伤无数，顽强的生命力是唯一的筹码。

每个夜晚它的同胞们都尸横遍野，这可怕的现实从未遏阻它们生活的脚步。

它们在黑暗中舞蹈，四处攀爬，甚至飞翔。

可是这只蟑螂对生命有更高的期望，它是一只清高的蟑螂，与孤寂为伴。

它在书架的一角踽踽独行，不能拥有光明，至少还能拥抱黑暗。

它长时间流浪，寻找，寻找一个角落，静静地拥有整个星空和月亮。

五

它栖居于陋室残垣，这书架的一角就是它的天堂。

它曾经翻开过一本书的一角，里面全是它看不懂的黑色符号。

它知道这些符号是神秘的东西。它曾试图去理解这些符号，无奈和焦灼吞噬了它。

一只蟑螂永远无法弄懂另一种秘密，因为这些秘密不属于蟑螂。

它的同胞从不想抬头看月亮，它们也忽略了月光和星空。它们习惯贴地爬行，它们生来就贴地爬行，无法站立。

这书架的一角，是它的同胞从不涉足的地方，一只蟑螂却在这里升华了。

日夜轮转，它的生命流逝，它决心死于月光之下，书架之上，在它无法知晓的秘密中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