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封闭、观看与反抗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快感机制建构

2021-10-15叶舒怡

大众文艺 2021年18期
关键词:父权米兰建构

叶舒怡

(广州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0)

一、前提:封闭的叙事空间

《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下简称《阳》)包含了大量的通过男性角色的双眼呈现的镜头。比如那个被广泛关注的片段:在马小军某次潜入米兰家时,碰巧米兰回家,他情急之中躲进床底,看见米兰赤裸的双腿。这个片段由摄像机低角度拍摄,在床底下逼仄的空间中,观众透过马小军的眼睛看见米兰的双腿入场,轻快地踏步、衣服一件件褪下又穿上,之后离场。低角度镜头只能展演局部画面,但是给画面之外留下可以想象的空间,使影片的观众情不自禁地与马小军一同感知紧张和压抑,体验青春欲望的暗涌与骚动。

这是一个经典的快感生产的片段,其快感生产的前提是由摄影技术与幻觉暗示共同建构出的封闭的叙事空间。这个封闭的叙事空间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影片中供马小军躲避的床底,二是银幕前观众身处的影片播放空间。这使得快感机制所生产的快感共同作用于影片中的男性角色和观看影片的观众。封闭的叙事空间为欲望流动提供确切的场域,并让观众获得进入特定场景体验快感的可能性。

在营造物理性的封闭叙事空间时,摄影技术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电影《阳》采取大量的男性视角进行拍摄,并运用深焦镜头、后期剪辑等技术手段,使观众在视觉层面忽略虚拟与真实的差异,赋予了观众将自身代入故事的可能性。电影理论家让•路易•博德里认为,画面中帧与帧的差异是影片生存的前提,当差异被技术手段掩盖时,连续的幻象世界便得以塑造。影片文本中自成一体的封闭空间的搭建,为电影中的快感机制提供了存在的支点。由此,观众凝视男性角色所凝视之物、体验男性角色所体验之感,跟随着男性角色的欲望流动,与其共享同一套快感机制。

电影《阳》营造封闭的叙事空间的另一途径是通过旁白中旁观者的声音,以及相互矛盾的细节,暗示故事包含了大量幻觉。《阳》是一部具有回忆性质的电影,它用明亮的暖调营造了具有年代感的温情气氛。这种气氛蒸腾起来的幻觉感,在电影开始的旁白中就已然出现。那是长大后的马小军,他用平静的语调说:“北京,变得这么快……事实上这种变化已经破坏了我的记忆,使我分不清幻觉与真实。”旁白作为一个全知视角的讲述者,采取模糊化的表达,为整部影片奠定了含混的叙事基调。一边讲述故事,一边解构讲述的真实性,继而将情节聚焦于主体的欲望,并由之展开。再比如,当马小军第一次潜入米兰家时,他举着望远镜转圈,一幅米兰穿着游泳衣的彩色画像若隐若现。而当马小军在米兰的邀请下正式拜访她家时,穿泳衣的彩色画像变成了穿白衬衫的黑白照。偷窥、望远镜、眩晕、变化的画像,建构的是摇摇晃晃、亦真亦幻的叙事空间。

在摄影技术为观众构造了近乎真实的虚拟空间后,电影通过幻觉暗示使叙事空间独立于外界世界,形成了封闭的特点。由此,影片成了男性角色马小军主体欲望流动的叙事容器,为快感机制的建构提供了前提。

二、构成:看与被看

电影《阳》的快感机制由相互矛盾的两个层面构成,即以男性角色与观众为中心的“看”与“被看”。根据电影理论家劳伦•穆尔特的理论,“看”指的是男性角色与观众同时对女性形象进行凝视,而“被看”则是男性角色创造的自我形象被确认,以及观众将自我形象投射至屏幕并对其产生认同。

《阳》的女主角米兰正值青春,身体饱满、圆润、性感,电影里出现了七次对她的身体局部的特写。通过特写镜头的反复运用,男性角色充满情欲的观看使米兰沦为色情符号。米兰被塑造成被凝视的客体,承接由男性角色赋予的意义。米兰的脚踝处拴着一条钥匙脚环,这个物件贯穿整部影片始末,是马小军辨认米兰的凭借。即使在马小军处于失魂落魄的时刻,当他看见经过的路人脚上的脚环也立刻想起了米兰。快感机制即刻开始运作。温柔舒缓的配乐响起,画面随之柔和,爱意和情欲在他心中翻涌。而观众透过男性角色的双眼凝视女性身体、体验欲望流动,与男性角色共享同一种快感。

快感的生产不只局限在男女两性之间,它还包括个体对自我的塑造和迷恋。被塑造的完美自我在被凝视的同时,占据了个体的认知,个体由此获得“被看”的快感。马小军在影片中的形象体现了两种误认,一是马小军将镜中的理想形象误认为真实形象,二是观众将马小军误认为是自己。两种误认都使个体真实形象消匿,在自我认知与理想形象重合时,“被看”的快感产生。

马小军在现实中是一个瘦弱、胆小的男孩,他长期处于家长权威的打压之中。同时,他极度崇拜力量,渴望变得强大,拥有成为一名战争英雄的梦想。电影《阳》中共出现了四次马小军对镜自视的场景。在第一个场景中,他偷偷带上父亲的军章,哼着口号和进行曲,假装士兵对镜敬礼。从拉康的镜像理论可知,镜中拼凑而成的自我形象往往比真实自我更完整、完美,是理想自我的想象式投射。理想自我作为一种异化的主体表征着自身的非统一性,造成了理想与现实的分裂。镜中意气风发的军人形象是马小军塑造的理想自我,它覆盖了马小军瘦小、懦弱的形象。马小军的自我认知被镜中的完美形象侵占,在理想自我被凝视之中,马小军终于获得了认同,体验了“被看”的快感。这四次对镜自视分别有塑造理想自我和确认真实自我之存在的作用。这两种作用皆是主体欲望的可视化,事实上两者皆为虚幻:理想自我的塑造是扮演,真实自我的确认是误认。对镜拼凑的自我只能在幻想层面满足主体的欲望需求,它接收到的凝视和迷恋创造了一种虚妄的快感。

与此同时,大量通过马小军视角呈现的镜头使观众能够与马小军发生共鸣。于是,观众暂时丧失了真实自我,视马小军为自身形象的屏幕代理人,凝视马小军即观众对理想自我进行凝视。同样地,观众在误认中获得“被看”的快感。至此,以观众与男性角色为中心的“看”与“被看”完成了电影《阳》的快感机制的建构。

三、内涵:父权中心下的反抗

《阳》中马小军的父亲长期缺席,父系权威由马小军母亲代理。因此,虽然父亲不在场,但父权的阴影仍时刻笼罩于家庭之上。拉康指出,语言先于主体,主体确立的过程即为掌握语言的过程。在男权社会之中,女性没有属于自己的话语体系,必须进入男性中心的话语体系内才能形成主体、开口说话。因此,女性成为男性确认自身存在的他者。马小军母亲曾被迫辞去教师工作,成为随军家属,终日被家务琐事纠缠。她在妻职与母职中无法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只能充当男权话语的传声筒。

马小军与父亲之间关系主要通过母亲的话语构建。在母亲在殴打马小军的过程中,父亲成为被谩骂的对象提及。“真是你爸的好儿子,他是年年不回家,你是天天不回家。”“从小看到大,你跟你那贼爸爸是一路货色。”母亲在暴力中为马小军和父亲建构了一层带有贬义色彩的联系,促使马小军在父权中心制下自我认同的形成。这种自我认同体现在对父亲的矛盾情感中。一方面,马小军钦佩父亲。他自豪地称自己的撬锁天赋来自父亲的遗传——马小军的父亲在战争中凭着灵活的双手拆除了许多定时炸弹的引信。另一方面,马小军对父亲感到恐惧。父亲高大的身躯、严肃的表情、粗犷的声线,以及扇巴掌的行为,都在宣布着这个权威的父亲形象的暴力。马小军的自我认同包含着自卑与自傲两种情绪,因此这种认同呈现出扭曲的形态。他在承接母亲的打压中自卑,又因在母亲的话语中与父亲并列而自傲。于是,他在臣服于家长的同时,对于父权的压迫有着强烈的反抗欲望。由于庞大的意识形态中个体力量的薄弱,马小军无法与父权进行正面抗争,只能通过更为迂回的方式获得反抗的快感。

女主角米兰则是马小军选择的抗争对象,通过对米兰的打压,马小军实现了对父权的迂回化反抗。米兰年龄比马小军大,相比于瘦小的马小军,米兰的身材更为高大丰满。在与马小军相处过程中,米兰总以姐姐的身份发号施令,如称呼马小军为“那小孩”,对他说“你要回家了,要不你家长要打你了”。在马路上第一次见面时,马小军在米兰后面不断搭话,但米兰没有停止行走。在追追停停的过程中,米兰停下脚步、回头了六次,体现了两人之间在相处中地位的悬殊和米兰的难以征服。米兰眼神深邃且犀利,喜欢用一种毫不在乎的姿态吹起眼前的刘海。影片常以仰拍方式为米兰塑造威严和压迫感,又借助特写镜头展示其身材的丰满和肉欲。因此,米兰是权威和性感的结合。

在影片后期,马小军不断地贬损、打压米兰。例如,马小军嘲讽她身材肥胖,在众人面前捉弄她,甚至对她进行侮辱和强奸。从表面上看,这是由于马小军对米兰和刘忆苦亲近感到不满。实际上,马小军的做法是出于对作用在自身的权威的强烈厌恶,以及迫不及待收获他人的臣服的欲望。贬损米兰的行为是马小军身处父权中心制下对家长权威的迂回化反抗。这消解了米兰的神秘感、距离感和权威感,从而解构了她展现的压迫意味,带来了深层快感体验,丰富了快感机制的内涵。

四、结论

电影《阳》通过对快感机制的建构,不仅制造了丰富的快感体验,还展现出父权中心制的运作规律。当快感被生产时,观众沉浸于男性角色的欲望之中,男权中心意识形态悄然潜入观众思维。观众在接受视觉快感的同时,无意地认同了父权社会中的男性凝视。对快感机制建构路径的分析,有利于提供理解影片的新角度。而如何反思快感机制的影响,则有待进一步的研究与探讨。

注释:

①(法)让-路易•博德里.李迅:基本电影机器的意识形态效果[J].当代电影,1989(05):21-29.

②(英)劳伦•穆尔特.视觉快感和叙事性电影,《外国电影理论文选》[C].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③④黄汉平.拉康与后现代文化批评[J].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

猜你喜欢

父权米兰建构
多元建构,让研究深度发生
情境—建构—深化—反思
建构基于校本的听评课新文化
建构游戏玩不够
论《藻海无边》中的身份焦虑
2017春夏米兰时装周
解析高中语文课文《宝玉挨打》中的“孝”文化
李安家庭三部曲下的现代父亲形象
《血色子午线》中父权形象的分析
因扎吉接过米兰帅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