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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光

2021-10-15刘夏

百花园 2021年9期
关键词:专人明月光谷粒

刘夏

床前明月光大概是中国最著名的一道光,一直照进中国人的脑沟里,很多人甚至还没出生就在母腹里听说了这道光。就凭这一点,李白完全称得上是国民诗人。所以你多少能理解,见到一个人当众宣布说“床前明月光”是他写的时,我那种诧异的心情。

很多年前,我曾去国家图书馆的珍藏馆查阅资料。来这里的人并不多,一旦某本书被珍藏起来,要看它就很难了。它简直成了绣楼上的小姐,要去拜见她,需专人通报,有专人将其扶出,看时还有专人监管。看的时候不能拍照,只能抄写。有的虽可以拍照,但收费颇高。据说这些珍藏本脆弱得很,经不起折腾。我有一次曾问一个胖胖的管理员:“为什么不能把原本珍藏起来,提供几个复印本供读者查阅?这样一方面方便读者,一方面也有利于保存。”管理员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出了她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屑。

为了找书,我曾去过国内外很多图书馆。有时为了查一个注释,我甚至体会到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那种深情。我喜欢走进幽深的图书馆里,就像走进幽深的丛林,一排排的书架立在那里,犹如一排排的参天大树。你看那些泛黄脱落的书页,就是凋落的黄叶。我喜欢一个人在里面静静地待着,或坐或站,可惜不能躺着。你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打开它,便开启了一段奇妙的情缘。如果只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过它,它跟你便只是“过耳之缘”,可是你曾经捧着它,敞开心扉聊过天,那就不一样了,你会记得它,甚至会记得你们相遇时的天气、那时的氛围。如果你曾为它欢笑或流泪,它就成了你的一个密友。

那天在国家图书馆的珍藏馆,就在我低头准备抄写之时,忽听得一阵洪亮的男人的声音,声音里带着自信。我抬起头,只见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迈着有力的步子,边走边问:“请问这是珍藏馆吧?”桌子后面年轻清瘦的女馆员点点头:“是的。请问您想查阅什么资料?”男子走到桌子旁,没有说什么资料,而是开始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一名诗人。”女馆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这似乎有点儿出乎男子的意料。看他微微一愣的表情,我想他有点儿失落。或者在他的预期中,报上“诗人”这个名号,就应该收到对方大大的惊叹,特别是来自年轻女性的惊叹。但显然,年轻的女馆员对“诗人”这个名号不感兴趣。也有可能,她生活在首都,见多识广,自有一种沉稳的气质。我们老家有一个俗语,叫“钟鼓楼里的麻雀”,意思是见多不怪。看到女馆员爱搭不理的样子,中年男子又锲而不舍地问:“你知道《××》和《××》吗?就是收进中学课本里的两首诗,那就是我写的。”因为他说得很快,我没听清,但看他的神情,是极其认真的。我想换作是我,一定会表示敬意的。中国有世界上最庞大的中学生队伍,能够在中学课本上谋到一席之地,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惜那女馆员仍然没表现出惊讶的样子,甚至开始低头忙自己手头的工作了。中年男子似乎有点儿伤了自尊,又说:“你知道‘床前明月光吧?那也是我写的。”我定力不够,悚然一惊,便问他:“你怎么证明是你写的呢?”听到终于有人回应了,中年男子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他脸上露出一个研究者的认真劲儿:“我今天来是想把《宋诗全集》从头到尾查一遍,如果没有找到这首诗,就证明是我写的。”我刚要说什么,那年轻的女馆员淡定地站起来,彬彬有礼地说:“请您跟我来,我去给您取书。”于是那男子就跟着走了,临走时还颇有礼貌地冲我点点头,我于是也冲他点点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年男子都在靠窗的桌子边孜孜不倦地查阅资料。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能感觉到他的欣喜在不断增长,那个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结果呼之欲出。终于,闭馆的时候,他满意地站起来,步履轻盈地走到还书处,刚要说什么,女馆员抢先一步,冲他点点头:“祝贺你。”他于是只好看看我,我的学术良知告诉我,我不能祝贺他。

但我觉得似乎应该说点儿什么,在他如此期待的目光中。如同一个自我感覺演出成功的名角,却没有收获预期中台下的掌声,此时他大概只体会到了人世的冷漠与残忍。我想了想,准备讲一个从别处听来的外国笑话,如同拿出一束失了水分的花,献给一个落寞的演员:“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接过这来自“台下”的莫名其妙的礼物。我接着说:“话说有一个人老觉得自己是颗谷粒,而且整天很害怕,担心会被鸡吃掉。家人把他送到医院,医生竭力让他相信,他不是颗谷粒,而是个男人。有一天,他终于被说服了,离开了医院,但很快他又回来了,且浑身发抖。原来出门时遇到了一只鸡,他害怕鸡会吃掉他。‘我亲爱的朋友,医生劝导他,‘你很清楚,你不是颗谷粒,而是个男人。‘我当然知道,那病人说,‘可是那只鸡不知道啊!”

中年男子听后,急切地说:“是啊,那只鸡不知道啊,关键得让那只鸡知道才行!”旁边的女馆员淡淡地插话:“既然那个男人都知道自己不是颗谷粒,那只鸡肯定也知道了,全世界的鸡也都会知道。”我赞赏地说:“是啊,如此一来,那个男人的病就会好了,浑身通畅,有了行走天下的自由。或者,过些日子,他还会有能力径直走进肯德基,点一个豪华炸鸡桶。如果照此想象下去,他某一天还可以背起猎枪,到山林里去打野鸡呢!”

那一刻,我真心喜欢这个女馆员,甚至想邀请她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可惜她说完话就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没再瞧我们一眼。在众多像麻雀一般聚在一起聊天的女馆员中,她是多么别致啊!不该说话的时候,像一个冰美人;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则像个哲人。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我感觉她仿佛随时都可以翩然飞起。我瞅瞅自己沉重的肉身,忽然有些自卑。中年男子仿佛还站在舞台上没下来,犹如一个“谷粒王子”,陷入了沉思。我耳边响起古老的箴言:“不要照愚昧人的愚妄话回答他,恐怕你与他一样。要照愚昧人的愚妄话回答他,免得他自以为有智慧。”年轻超然的女馆员,显然懂得其中的奥妙。

[责任编辑?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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