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

尚培元

收罢新麦，秀芳就该去河那边看娘了。

洛河沿岸有个习俗，新麦收进场，闺女回家去看娘。这习俗，叫“望夏”。

看娘的礼物早就准备好了，有水果、点心，还有松软的蛋糕。装好了，秀芳又剪一朵鲜艳的牡丹盖在上面，礼物便显得红红火火，闹闹喧喧了。洛河两岸的乡村里，四时八节女人走亲戚，都要剪个团花或吉祥图案盖在礼物上。若是订婚，就剪一对“戏水鸳鸯”；若是祝寿，则剪一幅“延年松鹤”。如果没有剪纸烘托，再厚重的礼物也会显得轻飘飘的。秀芳爱剪纸，爱剪盛开的牡丹、恋花的蝴蝶，还爱剪石窟寺里雕刻的飞天。秀芳体态比较丰满，像唐朝的杨贵妃。她剪的蝴蝶，肥胖而圆润，像在跳着灵动的舞蹈；她剪出的牡丹，娇艳富贵，几片花瓣儿似是带露颤动，两片叶子薄薄的，筋脉毕现。有这样的一朵牡丹开在心里，人生便不会荒芜。

秀芳拎着礼物，喊大牛：“走，开车看娘去。”

大牛磨磨蹭蹭上车，有些不太情愿。

秀芳斜眼瞟一下大牛，说：“串个亲戚，还得拿轿抬你？”

大牛也不说话，慢慢启动了车子。

出了村，就到洛河边了。望一眼悠然东逝的河水，秀芳忽而觉得，这条洛河，一如铺陈在大地上的一条白练，仿佛在她剪出的一幅山水图中。

洛河汤汤，流过洛阳，流到巩义。接着，洛河似是听见了黄河的召唤，稍稍松了口气，收了匆忙，洒脱地汇入黄河去了。洛河水清，黄河水浊，两河交汇后，流出数里，仍清浊分明，便形成一处景观——河洛汇流。洛河与黄河，并肩携手，共同滋养着这块古老的土地。

秀芳生长在洛河北岸，却嫁给了洛河南岸的大牛。

秀芳的娘家在邙岭脚下的寺湾村，离豫剧大师常香玉的老家董沟不远。一道邙岭苍苍莽莽，如一条黄龙，蜿蜒在洛河跟黄河之间，在这儿高高昂起龙头，看洛河黄河在此汇流。龙头下的黄土里，天生一块百丈见方的褐色巨石，北魏时于巨石上雕刻出三处石窟，叫作石窟寺。绕着寺院，形成一处村落，叫作寺湾村。村庄小巧，如秀芳剪出的一只鸟巢，又似陈天然版画里的一条渔船，依附在洛河的臂弯里，任河水缠绕抚慰，婴儿一般，安然熟睡。

那年秋天，秀芳去石窟寺，可巧碰上了大牛。

大牛的家在洛河南岸的南瑶湾村，紧挨着笔架山，走几步就能看见诗圣杜甫出生的那孔窑洞，还有窑洞前的那棵枣树。枣树很干瘦，跟瘦弱的诗人一样瘦骨嶙峋。如果穿越回唐朝，大牛跟杜甫肯定是和睦相处的邻居。高中毕业的大牛，心里装着繁盛的唐朝，装着忧愤的诗圣，装着悲悯的杜诗。他曾在秋日的午后，坐在笔架山下的阳光里，把胸中的诗句拿出来晾晒，也把杜诗的灵魂和神韵赋予一幅幅诗意的剪纸。大牛也是喜欢剪纸的，善剪石榴、葫芦，尤其擅长剪牛。牛是通人性的生灵。大牛剪过一幅老子骑跨青牛的《出关图》，剪过鞭打春牛的《打春》。他剪的牛，英武而壮实，顶着两只威猛的犄角，面目狰狞倔强，眼里带着魔气，泛着妖气；？脑门上一个弯弯的月牙儿，就像一盏灯，又像一只眼睛，深邃幽远，充满原始而神秘的色彩。

大牛从洛河南岸渡到洛河北岸，是去石窟寺看石刻的飞天，看飞天凌空飘舞的线条。大牛随意地穿了一件夹克衫、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双半旧的旅游鞋，头发很短，一根一根抖擞地直立着。他嘴唇紧抿，眉头微蹙，眼里是云烟一样的忧郁。阳光照在大牛脸上，他坚毅的面庞显得轮廓分明。大牛拿出剪刀，刚刚剪出一条飘带，秀芳便趋近来，说：“你在剪纸吗？”秀芳奇怪，这样的男人，咋也喜欢剪纸呢？大牛抬眼看一眼秀芳，点点头。秀芳亮出包里的剪刀和彩纸，说：“我呀，也爱剪纸。”大牛又抬眼看一下秀芳，埋下头去，手腕左扭右转，剪刀逶迤曲行，纸屑飘散如落花。不多时，一个飞天的形象出现在秀芳眼前。秀芳看着大牛手上的飞天剪纸，忽然感受到剪纸艺术的玄秘和微妙，感受到一种来自远古的肃穆。

秀芳心里，忽地生出一丝情愫，一缕爱慕。

可娘，说啥都不同意这门亲事，娘不愿把闺女嫁到河那边去。自老辈起，河水就阻隔着两边人家往来。许多年来，洛河两边很少结亲，这边的姑娘不愿嫁到河那边去，那边的姑娘也不会嫁到河这边来。两边的姑娘，都嫌隔着河水不方便呢。一条洛河，似是王母娘娘拿金簪划开的那道隔断了牛郎和织女的天河。秀芳望着河水说：“南来北往的喜鹊啊，给我搭个鹊桥吧，让我去到河那边，去会大牛。”

喜鹊没有为她搭起鹊桥，秀芳乘着一条小船渡过河去，跟大牛成婚了。

然而，洛河却又将秀芳跟娘隔在两边。逢年过节，回一趟娘家，秀芳要攒几天劲儿，准备好长时间。每次渡河踏上河北岸，秀芳的心就突地长出了翅膀，鸟儿一般，提前飞回娘住的窑洞。上次秀芳回到娘家，她看见，阳光下，娘在窑洞前的菜园里拿铲子给菜地松土，松过的虚土换了一种姿势护卫着菜根。菜园里种的有辣椒、茄子、韭菜，还有豆角。一枝梅豆秧伸过娘的头顶，像蜻蜓绿色的翅膀。娘顺手铲去几棵杂草，就像掩去几页岁月。娘发丝银白，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风霜。菜园里，忽而还会听到虫鸣，如丝弦轻弹。娘儿俩回到窑里，秀芳看见，窗棂上还留有过年时她给娘剪的祈福的“福”字窗花。秀芳搬来两只小凳，跟娘对坐聊天。聊着聊着，门外树上忽然响起蝉的嘶鸣，如不可遏制的狂想曲。晌午了，秀芳给娘擀面条，娘把锅坐在火上，去菜园里薅回一把青菜，择了，洗净，留待下锅。水开了，氤氲的水汽如一朵祥云在窑洞里升腾而起。呀，在娘身边，多幸福！可是，嫁到河那边了，这幸福，常有吗？秀芳忽而就懂了当初娘的心思。娘肯定也懂了当初的秀芳。这些年，娘不是一句也没埋怨过她吗？秀芳轻叹一声，心里说：“南来北往的喜鹊啊，给我搭个鹊桥吧，让我经常回来看娘。”

一架“鹊桥”，说搭就搭起来了。可不是喜鹊们搭的，是政府为百姓建的。桥一通，两边的人们往来就频繁了。也有人家买了车，过河办事，走亲访友，一忽儿就打个来回。比方说现在，大牛不是也开车拉着秀芳回家看娘嗎？

车子上了大桥，秀芳说声“慢点儿”，大牛赶紧放慢了车速。已是夏季，河水不倦地汹涌，翻腾得如同一个人的青春期。河面的风款款吹拂，空气里飘着些许薄雾，轻轻淡淡，丝丝绵绵。远处，生命一样壮美的洛河在那里跟黄河交汇，气象恢宏。

秀芳轻轻说声“走吧”，车子便缓缓地下了桥头。

秀芳转脸看着大牛说：“回去看娘，咋苦着个脸？”

大牛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

秀芳又说：“小心眼儿吧你，还跟娘记仇？”

大牛摇摇头，说：“记啥仇？只是想着，当初她不愿意咱俩在一起。”

秀芳撇撇嘴，说：“其实，娘早就想通了。”

秀芳又说：“娘跟我说过，桥一通，她的心就也通了。”

大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下回看娘，我剪个葫芦吧。”

葫芦，谐音“福禄”，是个吉祥的剪纸符号。

秀芳听了，亲昵地看一眼大牛，嘴角露出了浅笑。

车子快起来了，秀芳从后视镜里看着洛河上凌空飞架的大桥，忽然觉得，这桥，真像鹊桥呢！

？[责任编辑？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