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碰头”
2021-10-15王干
王干
第一次醉,忘不了。
应该是1976年年底,或者说1977年的年初。我1976年高中毕业,很多人不理解,怎么那么早就高中毕业了?我的中小学阶段正好碰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1966年上小学,1976年高中毕业。当时“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我的小学念了五年半,初中念了两年半,高中念了两年,十年就高中毕业了。毕业后赶上唐山大地震,我在防震棚住了许久,然后,就到了棉花收购站当合同工。合同工就是季节工,秋天收棉花的时候去上班,上到第二年元月份。这份工作也不容易找到,因为父亲在供销社工作,我作为员工子女才被照顾到棉花站当合同工。
棉花站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比我大,我是最小的。最大的合同工是一个南京知青,当时已经30岁出头儿了,女的,姓马,单身。30岁在16岁的人看来是挺大的年龄,我们叫她马姐。我当时接触到很多南京知青,都挺有文艺范儿,知识面也挺丰富的。这马姐居然是小学毕业,既不“知识”,且勉强才算“青年”,不知道她怎么作为“知识青年”下乡来“接受再教育”的。
棉花站的站长是我父亲的同事,也是父亲的酒友,其实也是父亲的“酒敌”。父亲好饮,但并不善饮。善饮者不只酒量好,还要有酒智和酒术。在酒桌上经常喝倒的,不一定是酒量不行的,很多是因为太直梗。父亲在酒桌上经不起人家劝和“挑”,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被送回家。我小的时候最讨厌父亲喝醉的样子——已经烂醉了,还满嘴的豪言壮语。我还讨厌他抽烟,那味道在空气里说不出地难闻。现在,我也抽烟了,但仍然不喜欢闻别人的烟味儿,也不喜欢第二天闻到自己留在屋子里的烟味儿。
棉花收购站不让抽烟,我也就没有机会学会抽烟。本来也没有机会喝酒,但在最后离开的时候,我学会了喝酒,准确地说,是喝醉了酒。
棉花收购站到年底就要关门,元旦前后我们这些合同工就开始走人了。临走前,站长说:“我们碰一次头吧,大家聚在一起上班不容易,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也是实话,好几位自那次聚餐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比如南京知青马姐、兴化那位想不起名和姓的已经结了婚的知青——当时觉得知青居然和结婚联系到一起,好庸俗。
“碰头”在现代汉语里一般是见面商量的意思,但在我们当地方言中,“碰头”还有聚餐的意思。这“碰头”不是公款吃喝,而是大家一起“抬石头”,也就是西方的所谓“AA制”,大家平均分担聚餐的费用。
这一次“碰头”,现在想来是极为豪华的。我们每个人出了两块钱,大约10个人,合计20元钱。当时猪肉是七毛三分一斤,我们买了一只猪蹄髈。本来大家一起聚会,是“全家福”的,但有一个同事,是兴化知青,已经成家生了孩子,拖老带小的,觉得一块钱可以参加,两块钱就太贵了,于是就缺他一人。他也挺不容易,饭量大,有一次和食堂的师傅吵架,说给他打的半斤饭只有四两五。他用我们平常称棉花的小杆秤,称给大家看,那时我就觉得,怎么那么计较啊!那晚上我喝醉了之后,听说是他去帮助收拾碗筷的。
听到要“碰头”,我很兴奋。父亲平常偶尔在外边“碰头”,让我觉得是很风光的一件事,很有男子汉的范儿。如今我也可以“碰头”了,当然很兴奋。少年时代总喜欢自己早点儿长大,早点儿和父亲平起平坐。能和父亲的酒友站长“碰头”,我忽然有一种参加成人礼一般的仪式感。可以说,我是那场“碰头”最热情的参与者。
看到丁帆教授写的文章里,说那个时期经常喝“荷花大曲”,还是很崇拜的。当时一切凭票供应,一般人连无标牌的瓜干酒都买不上,不用说“荷花”这样的品牌了。当时,“荷花大曲”的知名度仅次于“洋河大曲”,价格也和“洋河”不相上下。站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买到了二斤“荷花大曲”。他亲自掌勺,做了他最爱也是最拿手的冰糖扒蹄。
我现在已经记不得我是怎么喝醉的,也记不得冰糖扒蹄的味道,只记得当时闻到的烹制冰糖扒蹄的味道是那么勾人心魂。当时棉花站是禁火的。因为冬天棉花少了,也因为“碰头”,所以破例起火了。
我隐隐还记得“荷花大曲”入口的味道,很香,还有一点儿淡淡的甜味儿,比以前喝过的瓜干酒要柔和可口多了。我不知怎么喝多了,也没怎么吃肉,或许潜意识里觉得和父亲的“酒敌”“碰头”,要表现出英雄气概,或许因为“荷花大曲”比之前的酒好喝,就不知不觉喝多了。隐约记得,站长曾说:“你父亲和我斗酒,老说我欺负他,你千万不要喝多了。”我说:“我酒量比他好,不会醉。”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吐得满地都是,味道很难闻。母亲在旁边用煤灰边扫边埋怨。我知道自己惹祸了。母亲说:“年纪轻轻,就‘碰头,两块钱家里可以吃一个星期菜呢!”当时家里的菜钱每天也就三毛左右。我心里觉得很愧疚,想到父亲回来一定会大发雷霆,便更加不安,心想以后再也不能喝酒了。又吐了一会儿,我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很快被父亲的大嗓门儿吵醒了:“别絮絮叨叨了,男人就是要抽烟喝酒!”
父親的话让我非常惊讶,我发现父亲原来可以那么亲切。抽烟喝酒也不再是我想象中的“坏男人”的特征,我之后喝酒再也没有“不学好”的自惭心理,反而有了几分男子汉的豪气。父亲去世以后,我曾经在《别父》一文中写过这句话,作为终生难忘的记忆。
母亲被父亲的话说愣住了,转身走了。父亲捡起扫帚打扫我吐在地上的污物,还叮嘱我:“以后喝酒先吃点儿东西填下肚子,空腹容易醉。”我那一刻觉得父亲前所未有地慈祥和柔软。
第二天去棉花站上班,南京知青马姐看到我,说了句:“酒壮英雄胆!”
咦,她不是不喝酒吗?怎么也参加我们的酒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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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