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瑟与抗战中的中国营养学
2021-10-13王公杨舰
王 公 杨 舰
(1.中国科学院 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2.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科学史系,北京 100084)
众所周知,抗日战争期间,李约瑟来到中国,架起了中英两国战时科学合作的桥梁,在此期间他本人也通过和中国学界的交往,开始转向对中国古代科学与文明的探究,进而在日后形成了《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andCivilisationinChina,简称SCC)这一享誉世界的巨著。然而,目前关于李约瑟这段经历的历史研究,大多集中于其作为英国政府官员和中国古代文明的爱好者与探究者这两重身份上。实际上,作为杰出的生物化学家,李约瑟对生物化学及该领域方向上的营养学研究颇为熟悉,而战时营养保障问题对于英、中两国能否在德、日法西斯强大的军事和经济压力面前持久地坚持下去并赢得最终的胜利十分重要。新近发现的史料表明:李约瑟在抗战期间来华,不仅作为英国政府派遣的科学官员,在推动战时中国与盟国的科学联系方面做了大量组织和联络工作;而且作为科学家,在其专业领域直接与中国同行进行了密切的交流与合作。前人尚未在这一主题下展开相关研究,而这正是本研究的新意所在。
1 李约瑟与营养学
营养学是研究人体内营养物质需要、来源、营养过程及其与健康关系的一门学科,主要包含食品营养和人体营养两大领域。英国是较早产生近代营养学的国家,其相关研究起步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战前,英国还没有较大规模的身体调查和食物研究,更没有大规模的营养保障计划。因此,一战中的英国士兵和国民饱受饥饿和营养疾病的威胁。一战刚刚结束的1918年,英国就在科学和工业研究部(Department of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Research, DSIR)下面成立了食品调查研究委员会(Food Investigation Board,FIB),开始了食物生产、保管和供给方面的研究,发明了充氮、低温、脱水等一系列处理食物的方法。随后在医学研究委员会(Medical Research Council,MRC)的支持下,开始建立起专门的营养研究机构,开展了维生素、蛋白质等营养物质分析和食品营养成分计算等相关研究[1]。作为一个新兴的交叉领域,营养学研究与化学、生物学、医学、农业科学等学科领域密切相关,这些相关领域的学者从各自的方向出发,开始相关的调查和研究,其中英国营养学发展最重要的两大路径是动物科学和生物化学。前者的代表人物是约翰·哈蒙德(John Hammond,1889—1964,以下简称“哈蒙德”)(1)哈蒙德是马歇尔(Francis H. A. Marshall,1878—1949)的学生,英国剑桥大学教授,皇家学会会员,著名动物营养学家。其战时工作内容详见William K.Slater and J.Edwards, “John Hammond, 1889- 1964,”Biographical Memoirs of Fellows of the Royal Society, 1965(11):100- 113。,他是英国剑桥大学动物研究室的负责人,主要研究了肉食和奶制品的改良问题。后者的代表人物是剑桥大学生物化学系的创建者弗里德里希·霍普金斯(Frederick Hopkins,1861—1947,以下简称“霍普金斯”),他早年从事生物化学研究,发现了色氨酸并确定了维生素的存在。一战后,霍普金斯着重研究人体利用维生素和蛋白质的问题,1924年在剑桥大学创立了威廉·邓恩生物化学研究所(Sir William Dunn Institute of Biochemistry),随后又在研究所中成立了邓恩营养实验室(Dunn Nutritional Laboratory),并获得了1929年的诺贝尔生理学奖。在哈蒙德和霍普金斯等11位科学家的推动下,英国政府于1935年成立了营养咨询委员会,开始着手建立英国的营养保障体系,并在此基础上于1941年成立了英国营养学会[2]。1939年,二战欧洲战场拉开序幕后,由于德军的海上封锁,英国每年食品的输入减少了三分之一。英国政府根据这些营养学家的建议,一方面调整了战时食物进出口的种类和数量,只输入相同吨位能提供更多热量的食物,如小麦、油脂、黄油、乳粉、乳饼、糖、干豆、干果等,减少了牲畜饲料、肉类、鸡蛋等产品的进口,对于减少的物资,则通过多种营养改进措施来弥补,包括:夏季通过高温快速脱水处理青草储藏至冬季用作牲畜饲料,通过改良饲料和养殖方法提高国内牲畜肉、奶产量,种植高产的马铃薯以代替部分小麦等等;在人体营养方面,则通过科学的计算不同年龄,不同阶层民众每餐所需要的食物,在包括英国王室在内全国范围内统一执行[3]。所有这些工作使得英国战时的食物能够最大限度地被利用,保证了英国国民的营养状况竟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同时也在营养学研究方面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经验和成果[4]。
上面提到的霍普金斯就是李约瑟在剑桥读书时的导师。李约瑟1917年进入剑桥大学,受父亲的影响,他原本学习医学,然而当他遇到霍普金斯后,即转向了生物化学的学习。1920年,他开始跟随霍普金斯专门从事胚胎学和形态发生学方面的研究。李约瑟1925年获得博士学位,并留在霍普金斯的研究所继续从事研究工作(图1),这期间,他对胚胎成长变化过程中的营养问题进行过深入的探讨,其内容收录在1931年出版的3卷本专著《化学胚胎学》以及1939年出版的专著《生物化学与形态发生学》中。李约瑟的妻子,霍普金斯团队的另一位重要成员,多萝茜(Dorothy Mary Moyle,1896—1987,中文名李大斐)主要从事肌肉的生物化学研究和维生素的营养研究。
图1 1930年的剑桥大学生物化学系教员合影
1937年,鲁桂珍、沈诗章和王应睐三名年轻中国学者来到剑桥,他们对李约瑟日后将研究的重心转向中国古代的科技与文明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鲁桂珍1926年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并到北平协和医学院进修,1928年赴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1932年起在上海的亨利·雷士德医学研究所工作。该研究所是根据在上海的英国建筑师、商人亨利·雷士德的遗嘱建立,首任所长是英国生理学家安尔(Herbert Gastineau Earle,1882—1946)(2)安尔(Herbert Gastineau Earle,1882—1946),著名生理学家,英国皇家医学会会员。1913年获得剑桥大学硕士学位,1915年来到香港,担任香港大学医学生理学教授,1928年开始筹办上海亨利·雷士德医学研究所,并担任首任所长。,安尔在英国的时候就曾听过霍普金斯的讲座。在雷士德医学研究所时,安尔教授安排鲁桂珍从事维生素B的营养研究,到达剑桥后,霍普金斯安排鲁桂珍跟随李大斐继续从事维生素的营养研究。1939年,李约瑟和鲁桂珍一起完成了“中国膳食的历史贡献”一文(图2)(3)这篇文章完成于1939年,当年寄给了Isis杂志并被录用,但后来由于战争,一直到1951年才修改发表,关于这篇文章有李约瑟和Isis的两任主编萨顿及科恩的通信数封,现藏于剑桥李约瑟研究所暨东亚科学史图书馆抽印本室。,在这篇文章里,他们通过对中国古代医书《饮膳正要》中所记载的脚气病(Beri-Beri)分类和治疗方法进行总结,对脚气病的成因进行了分析,指出了中国古代医药文献对治疗营养疾病的贡献,鲁桂珍更是结合她在上海雷士德医学研究所和剑桥大学的研究,指出现今机械化时代由于采用机器磨制水稻以及过分淘洗等因素,维生素B的丢失比古代更为严重,原本就被称为“江南病”的脚气病在中国南方更加频繁和严重的出现[5]。正因为以上所有这些因素,作为有着深厚造诣的生物化学专家,李约瑟对营养学也有着深入的了解,并且开始关注战时中国的营养问题和营养学研究。
图2 鲁桂珍和李约瑟的文章手稿A Contribution to the History of Chinese Dietetics
1939年,李约瑟有了来中国考察的想法,他甚至计划利用年假自费来华,虽然这次来华的尝试最终未能成功,但其来华的计划得到了中国学界的关注和欢迎。1941年,李约瑟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同年,日本接连袭击了当时属于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和新加坡,英国随即对日本宣战,并决定向中国派遣科学家,其目的是建立英中科学界的广泛联系,增进两国民众间的相互了解,进而结成包括中国科学界在内的更广泛的反法西斯联盟[6],由此,李约瑟开始了中国之行。
2 李约瑟来华前中国的营养研究及其与英国的关联
尽管现代营养学在中国的起步稍晚,但和英国类似,其兴起的主要因素也是受到了战争的影响,尤其是对于以持久性为主要特征的抗战,营养学研究更是极为重要。因此,抗战期间,面对因缺少营养保障造成的前方士兵非战斗减员及后方国民死亡等急迫问题,中国科学家同样是从各自相关领域汇聚到一起,在解决战时营养保障问题过程中展开了卓有成效的工作。在1943年李约瑟即将来华之际,中国抗战大后方已经初步形成了针对中国前后方不同地区的士兵、伤员、民众等群体的战时营养保障体系(图3)[7]。
图3 战时营养保障体系
在李约瑟到来之前,中国的战时营养保障体系就已经吸收了很多英国的经验。一些英国的营养学知识被介绍到中国,一些具体的战地调查和营养保障经验也被中国营养学家吸收和采用。
1939年欧战伊始,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在上海创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画报》杂志,刊登二战各国动态、战况等内容。该刊于1940年第6期整页报道了英国战时的军粮状况,介绍了英国军粮的来源、配给状况,英国本土及驻印度、澳大利亚英军每天的伙食状况等,作者对英国军粮之状况倾羡之情跃然纸上(图4)[8]。实际上,中国的报刊杂志多次报道战时英国的食品和营养保障状况,北平生理研究所所长、生理学家经利彬曾撰文介绍英国战时的粮食政策[9]。青年动物营养学者梁余鑫在关于英国粮食部营养政策的译述中也介绍了英国自战前开始的牛奶计划、食物替代、烹饪指导等一系列粮食政策;并介绍了英国通过调整不同人群的食物配比,在工厂和社区推广集体用膳,进行营养知识宣教等手段,这一切使得战时英国的食物价格平稳,各阶级营养摄取不低于战前[10]。除了英国军民的营养状况,英国战时军民食物营养保障的政策也一直被关注。以“鞭策政府,改良政治”为己任的《礼拜六》杂志介绍:“英国食物检查队,每天早上有一次集会,讨论着检查工作的过去,决定这一天的工作要点……在欧战中最能注意人民食物的是英国,监督极严,配给制也最好”[11]。侧重于介绍西方文化及科学发明的《西点》杂志记载“英国的一般死亡率在欧战开始的1939年是1.21%,到1940年增加为1.44%,但随之逐年递减……就一般人的营养状况来讲,全英国人民要比战前好很多,妇女和儿童的营养状况更好,英国有根据不同年龄配给食物的条例,十岁以下的儿童尤其得到照顾。”[12]
图4 《第二次世界大战画报》杂志对英国军粮的介绍
中国的营养学家也在实际的营养调查和保障工作中吸收并运用了英国营养学家的成果。1939年,作为战时中国营养保障体系重要组成部分的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决定开展战地营养调查及中国军队膳食营养改良的研究工作,其目的是为了解决战地士兵大量非战斗减员以及快速恢复伤病士兵的战力等问题。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的创立者、著名生理学家林可胜教授邀请汤佩松教授和沈同博士一道来推进这项工作。汤佩松1928年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获得生理学博士,后在哈佛大学普通生理学研究室工作,此时担任清华大学战时设立的农业研究所生理组组长(4)抗战期间,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在昆明组成了西南联合大学,但3所学校仍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清华大学相继成立了农业、航空、无线电、金属、国情普查5个战时特种研究所。其中,农业研究所设立植物病害、昆虫学和生理学3个小组,各小组单独设主任,未设所长。。沈同于1936年留学美国康奈尔大学,学习生物化学,1937年10月,他在康奈尔大学聆听了埃斯戴尔(5)埃斯戴尔,英国人,1926年获剑桥大学博士学位,1930年任康奈尔大学畜牧学专业助理教授。(Sydney Arthur Asdell,1897—1987)博士关于英国战时营养学的报告。埃斯戴尔和前面提到的哈蒙德都是著名动物学家马歇尔的学生,曾一同在剑桥大学攻读动物学博士。此次报告,埃斯戴尔讲述了他1937年返回英国半年多的经历,介绍了英国为备战而进行的各种营养计划和相关研究情况,尤其是哈蒙德与英国政府合作,展开动物营养学研究,改进食品生产以及制定食物分配计划等工作。这次报告使沈同看到了营养学对于服务战时国家需求、支援抗战的重要意义,从而转向了战时营养学研究,并把埃斯戴尔介绍的英国动物科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运用在了他回国后在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的工作中(6)详见:王公、杨舰:《沈同在抗战时期的营养学研究》,《中国科技史杂志》,2016年第37卷第2期:162—173、142页。。1940年,沈同带领助手前往战地前沿展开了为期一个多月的士兵膳食调查,并在此基础上制定了切实可行的营养保障方案。随后,沈同还加入到了汤佩松负责的清华大学农业研究所生理组,并且与中央畜牧实验所合作,建立了清华农业研究所畜牧试验场,开展了旨在提升动物产品产量以保障战时军民营养需求的动物营养研究(图5)[13]。
图5 清华大学农业研究所与中央畜牧实验所合作开展动物营养研究的规约
3 李约瑟推动英国营养知识的进一步传播
由上可见,在李约瑟到达中国前,英国营养学的一些消息、知识和经验已经被介绍到中国,尤其是动物科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而英国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则主要是通过李约瑟的推动,进一步被介绍给中国科学家的。
早在1940年,得知李约瑟有来中国的打算时,汤佩松就会同清华大学农业研究所的同仁联名写信欢迎李约瑟来清华农业研究所考察。1943年2月,在李约瑟到中国的第二天,汤佩松就到领事馆拜访了他,并邀请他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对清华大学农业研究所以及西南联合大学进行了考察。这期间,李约瑟到访了沈同的营养研究室,他对沈同展开的利用大后方动植物资源,并通过实验提高食物中营养物质含量的研究十分称赞,认为这是保障战时中国军民营养的重要途径。这是李约瑟第一次实地接触战时中国的营养研究机构,他也了解到了沈同的研究与英国动物营养学家哈蒙德和埃斯戴尔工作的关联。这种关联说明二战期间的营养保障问题不仅对于中国战场来说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也是整个反法西斯阵线日益高度关注的内容。这也正是李约瑟推进中英科学反法西斯联盟这一任务的工作范围。接下来,李约瑟开始了面向战时中国科学的广泛考察,并开始在这些考察中探索建立中英科学界之间交流与合作的方案[14]。
1943年4月,李约瑟到达战时国民政府所在地重庆。在这里,他到访了中央卫生实验院营养研究所,这个研究所是著名的生物化学家吴宪(7)吴宪(1893—1959)是我国现代生物化学和营养学的奠基人。他于1919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生物化学博士学位,1920年回国在北京协和医学院任教,并于1924年担任生物化学系主任。教授创建的。李约瑟在英国时就知道英国战时食物的制备和储藏等研究曾吸收过吴宪早期关于蛋白质变性的理论成果,进而制造了冻干鸡蛋等产品。李约瑟对该研究所采用玉米、豆类、芋头、薯类等杂粮替代主食的研究以及关于中国西南地区野生资源的调查和利用的研究十分感兴趣,他认为这些研究对于尽可能多的提高食物供给、改善战时国民的营养状况有极大的作用和意义[15]。
同年5月,李约瑟来到重庆附近的成都,这里集中了众多的知名大学和科研机构,其中一些机构正在进行着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此时,中央大学医学院和齐鲁大学都迁到了成都,原本就在成都的华西协合大学为他们提供了很多便利,三所学校的生物化学系在一起联合办学,又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李约瑟参观了三所学校的生物化学实验室,了解到中央大学医学院生化科主任郑集教授等生物化学和营养学专家进行的成都地区的食物营养成分调查以及四川地区食盐中钡的毒性等研究(图6)。他认为这些研究对于保障战时中国民众的食物来源,以及消除营养不良及相关的疾病很有意义。李约瑟还关注到这里的营养学专业人才的培养和教育工作。他了解到郑集开设了基础生物化学、营养学、高级营养学、食物分析和维生素研究等营养学方面的课程,并且每周都会组织三校同仁进行一次营养学方面的学术研讨会,李约瑟参加了一次这里的讨论会,和每一位营养学研究者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在成都,李约瑟还结识了燕京大学家政系的俞锡璇教授和四川大学农化系的陈朝玉教授。此时的燕京大学家政系开展的主要工作就是战时营养(尤其是儿童营养)的研究。李约瑟了解到俞锡璇正在进行当地蔬菜、水果中维生素C含量的测量研究,而维生素C的相关研究,正是当时英国乃至国际营养学界研究的热点(8)1933到1934年间,英国化学家沃尔特·霍沃思与艾德蒙·赫斯特,还有波兰化学家塔德乌什·赖希施泰因分别最早成功地人工合成维生素C,这使得维生素C得以大量制造,霍沃思也因这项研究获得了1937年诺贝尔化学奖。。但是由于缺少染色剂,俞锡璇的工作常常不得不停顿下来。在陈朝玉的实验室,李约瑟考察了他通过将米麸添加到腌菜中,来弥补当地居民常年大量食用腌菜而造成的维生素B1缺乏症的实验,李约瑟还饶有兴致地关注了陈朝玉研制的战时军用营养粉,这种营养粉由蚕蛹、蚕豆、乳酸钙、全麦和骨头油制成,营养全面且便于携带,食用时只需要取1份营养粉加2份水搅拌即可。李约瑟认为成都的这些生物化学专家和营养学家的研究对于民众的营养保障和军队的作战都有很大意义。[16]
图6 李约瑟拍摄的中央大学、华西协合大学、齐鲁大学三校在华西的生化科教师②(9)照片源自李约瑟研究所,电子版可见:http://www.nri.cam.ac.uk/JN_wartime_photos/sze.htm,李约瑟在当天的日记中记载了这8个人及相关研究内容,但是照片上并未标明位置,这些人物位置为笔者所辨认。
通过这几个月的考察,李约瑟一方面了解了包括营养研究在内的战时中国科学的进展以及面临的问题,也开始详细地勾画如何建立英中科学界的广泛联系,构建起反法西斯科学共同体的联盟。在李约瑟的建议下,英国政府在重庆建立了旨在促进战时中英合作交流的中英科学合作馆(Sino-British Science Cooperation Office),以此作为战时中英科学物资和情报交换的基地,李约瑟担任馆长。
通过中英科学合作馆,李约瑟为中国送来了大量的科学文献、仪器设备、药品等必备的物资,大大支援了战时中国科学的发展。在应李约瑟要求送往中国的物资中就包含了大量战时中国营养学研究急需的资料、设备和药品,尤以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物资最为丰富。燕京大学家政系的俞锡璇就得到了李约瑟提供的生物染色药剂,使其维生素C含量测量的研究得以继续。两份英国著名的营养学杂志《营养学文摘与评论》(NutritionAbstractsandReviews)和《生物化学杂志》(BiochemistryJournal)被寄到中国并且被分发给战时营养研究机构。这些资料的传入,有力地支持了中国学者吸收战时英国的营养学研究的理论成果[17]。
在这些工作的同时,李约瑟也十分注意英国战时营养学研究的理论和实践,尤其是生物化学路径下营养学研究的成果和经验在中国的传播,这一过程突出体现在他1944年对东南地区和西南地区科研机构的两次大考察中。
图7 李约瑟战时在中国所做营养学讲座提纲
1944年4月29日,李约瑟在岭南农业学院做了题为“战时英国的食物和营养——1942”的讲座(图7),在讲座中他指出英国和中国的共同点都是因战争而与外界隔离开来,所以亟需保障内部的食物和营养需要。他介绍了英国营养学的两大来源(10)参见图7下部,两大来源分别为动物科学以及生物化学路径上的营养学知识和相关研究。,在介绍动物科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中,特别提到了中国营养学家吴宪的研究对英国战时食物保障的理论指导,在介绍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研究时提到了王应睐在剑桥大学邓恩营养实验室进行的英国食物中维生素含量的研究。李约瑟着重讲述了其导师霍普金斯一战以来的工作,尤其是为了支持英国战时军队和民众的营养保障,而展开的食物的成分分析、维生素研究、军粮标准研究,以及针对妇女和儿童的特别营养研究等内容。此外他还介绍了英国战时的营养政策等内容。李约瑟指出:“由于这一系列措施,英国战时的营养标准没有降低。”李约瑟同时指出:英国因战时营养学的发展和完善的管理,避免了战争中的饥荒,相比之下,中国农业一直是自给自足,而且有很多尚未开发的野地和野生植物,中国古人就曾依靠它们度过饥荒。因此,他相信中国只要有良好的战时营养保障规划,也一定能渡过难关[18]。
1944年下半年,李约瑟的妻子李大斐也已被批准来华,他们一同对西南地区的大学和研究所进行了考察和参观。在此次考察中,他们将包括自己所从事研究在内的战时英国生物化学路径上的营养学现状通过讲座、讨论等多种方式介绍给了中国学者,进而将英国战时营养学研究动物科学以外的这条路径推送到中国。1944年8月李约瑟夫妇到访了位于贵州安顺的军医学校营养研究所。李约瑟发现该研究所有一个小图书室,收藏的资料中就有前面提到的李约瑟提供给中国的营养学杂志,而所长万昕1943年12月完成的文章《鱼类蛋白质生理价值研究》就参考了其中的多篇文章(11)这篇文章参考了1935年《营养学文摘与评论》(Nutrition Abstracts and Reviews)第4期和1924年《生物化学杂志》(Biochemistry Journal)总第583期中氮平衡法等蛋白质测定方法。。李约瑟夫妇了解到万昕团队通过对中国士兵的体格和营养状况的长期调查,制定了符合战时中国军队士兵实际情况的最低营养标准,开展了军队膳食管理和营养治疗等工作[19]。在这里,李约瑟夫妇分别报告了他们所从事的胚胎生物化学研究和的肌肉生物化学研究,这些内容和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有很大的关联[20]。类似这样的讲座和报告进行了很多次(表1)。
表1 李约瑟夫妇战时在中国所做的生物化学和营养学方面的讲座(部分)(12)根据李约瑟考察报告整理,见:http://www.nri.cam.ac.uk/wartime_extras/Needham_Southeast_Journey_Report.pdf 和http://www.nri.cam.ac.uk/wartime_extras/Needham_Southwest_Journey_Report.pdf。
通过李约瑟的这些努力,战时英国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被更全面的介绍到中国,这些内容得到了中国科学家的密切关注,相关内容也被中国营养学家关注并应用在后续的研究中。王成发1945年在《公医》第1卷第6/7期合刊上所发表的文章《维生素研究之新发展》中介绍了霍普金斯所进行过的维生素相关研究[21];在1946年7月出版的《中国营养学杂志》第二期中,王成发发表的《茶、草、瓜叶中胡萝卜素之含量》(13)这篇文章参考了1938年《营养学文摘与评论》(Nutrition Abstracts and Reviews)第7期中有关茶叶和草所含维生素A的研究。和陈朝玉发表的《海产动物肌肉蛋白质之生理价值》(14)这篇文章参考了《生物化学杂志》(Biochemistry Journal)1924年总第58期、1926年总第68期、1927年总第73期中有关氮平衡法、牛肉中蛋白质含量、墨鱼蛋白质含量等相关研究。等文章都参考了相关的内容。这一切增进了中国学者对英国营养研究的消化和吸收,同时也对战时中国的营养保障工作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4 科学家的战争与战争中的科学
为了进一步促进战时东西方科学家之间的相互交流,在将战时英国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介绍给中国科学家的同时,李约瑟也格外注意通过多种渠道将战时中国科学家的工作和所取得的独特成果推介到西方世界,以进一步建立起战时中西科学家之间的双向交流的桥梁。
自1943年7月起,李约瑟陆续在英国著名学术杂志《自然》上发表了8篇介绍战时中国科学的文章,分别为《中国西南的科学(1,2)》[22- 23]、《重庆的科学》[24]、《中国川西的科学(1、2)》[25- 26]、《中国西北部的科学和技术》[27]、《重庆工业博览会》[28]、《中国贵州和广西的科学》[29]。这些文章都是李约瑟在中国进行考察的过程中完成的,其中介绍了沈同利用云南地区野果余甘作为维生素C替代品的研究,王成发和同仁在中央卫生实验院的民众营养调查研究,郑集在中央大学医学院开展的生物化学和营养学研究等内容。
1944年10月,李约瑟考察了位于贵州遵义的浙江大学。这所大学此时主要以破旧的寺庙作为教室和实验室,但李约瑟为这所大学在艰苦条件下所取得的惊人成绩而赞叹,称浙江大学为东方剑桥。在这里,他会面了浙江大学农业化学系的罗登义教授。李约瑟关注到罗登义在艰苦条件下从事的植物维生素含量测量和提高等研究,这些研究都是为了维持战时军民的基本营养保障所开展的,他还惊奇地发现罗登义在对贵州当地野生水果刺梨的营养分析中,开展了抗氧化剂维生素P(15)维生素P是生物类黄酮(bioflavonoids)的旧称,“P”即permeability(通透性),它并非单一的化合物,而是多种具有类似结构和活性物质的总称,因多呈黄色而被称为生物类黄酮,其主要作用在于维持毛细血管壁的正常通透性。的研究,并且通过植物培育实验,发现了提高其含量的办法,而当时整个国际学界关于维生素P的研究还不多见[30]。
李约瑟在中国考察期间,多次利用保密渠道向英国政府发回报告,其中包括中英科学合作馆的年报和李约瑟在中国考察过程中的一些重要发现的汇报。中英科学合作馆的工作报告有两份,分别为1944年2月发回的第一年工作报告和1946年2月发回的第二、三年的工作报告。在这些报告中,李约瑟报告了沈同、郑集、万昕、罗登义等中国营养学家在抗战中将西方的生物化学和营养学理论与中国的战时实际情况结合,在服务战时中国军民营养保障需求的同时也取得了重要的理论成果的事实。李约瑟在报告中指出,“认为战时仅仅是西方帮助了东方是多么错误,中国科学家取得了大量的成就,其中一些正被盟国所利用着。”1944年12月,李约瑟回国述职,他在伦敦的广播中向英国科学家和民众介绍了战时中国科学家的工作,他对中国科学家在反抗法西斯侵略的战时工作中所取得的成果和所体现出的不屈精神大为赞叹。[31]
为了更好地传播战时中国科学家的成果,李约瑟还将中国的学术杂志递送到西方的学术机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其发往英国和美国的《中国科学通讯杂志》(ActaBreviaSinensia)。有研究指出:该杂志是由中华自然科学社于1942年在抗战大后方创刊的综合性英文科学刊物,李约瑟1943年来华后,认为该杂志在中外科学交流中可以起到与英国自然杂志相似的作用,于是将该杂志在中英科学合作馆发行,至1945年共刊行10期11册(第3期分上、下两册),并送往英国剑桥大学图书馆和美国农业部图书馆等西方学术机构[32]。该杂志共刊载了4篇营养学方面的文章,都是关于战时中国科学家如何利用现地资源并结合西方生物化学营养学知识来展开战时的营养保障,例如本刊第7期,刊载了罗登义《关于贵州蔬菜和水果中维生素A的效力研究》。该刊的一些内容被BiologyandRevolutioninTwentieth-CenturyChina[33]、TheStudyofChange:ChemistryinChina, 1840—1949[34]等相关著作关注并引用。
与此同时,李约瑟还将中国学者的战时成果递送到西方学术期刊发表,总量超过一百篇,其中包含了不少战时中国营养学研究相关的文章。汤佩松发表在《中国图书季刊》(QuarterlyBulletinofChineseBibliography)上的文章《战时中国生物学》,经李约瑟介绍被《自然》杂志全文转载,这篇文章介绍了战时中国的营养学、植物学、胚胎学等生物科学领域研究的发展和成就[35]。沈同的文章《氯化镁和硝酸亚锰对黄豆维生素C含量的作用》[36]和罗登义的文章《化学处理对维生素P含量的影响》[37],分别被李约瑟推荐到英国《生物化学》和美国《食物研究》(FoodResearch)杂志上发表。这两篇文章都属于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发表后均得到了西方学者的关注和吸纳。沈同的文章先后被引用了16次,美国康奈尔大学土壤和营养研究室的萨莫司(G. F. Somers)在1948年的《食品科学进展》(AdvancesinFoodResearch)杂志上引用了沈同的文章,认为其对研究植物维生素的提高有很重要的意义[38]。芝加哥大学生物化学系的斯塔福德(Helen A. Stafford)在1952年也引用了沈同的这篇文章,认为其对研究植物发芽过程中氧化酶与维生素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的材料[39]。罗登义的文章发表后也得到了很大的关注,当时关于维生素P这种抗氧化剂的研究还不多见,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农学院的理查德森(G. A. Richardson)在其1947年发表在美国《乳业学报》(JournalofDairyScience)上的研究抗氧化作用的文章[40]中引用了罗登义的研究。印度乌特卡尔大学农业化学实验室的米士拉(D. Mishra)在其长文《植物生产和新陈代谢过程中镍的作用》中引用了罗登义1943年以来的7篇文章,其中就包括发表在《食物研究》杂志上的那篇论文,他认为罗登义的文章对研究植物维生素生成和矿物质的关系,具有极大的贡献[41]。
5 结 语
20世纪40年代,李约瑟来到抗战中的中国。他具有科学家、政府官员和社会活动家,以及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与文化的爱好者和探究者等多重身份。作为生物化学家的李约瑟对战时中国的营养学相关的研究十分关注,而这重身份也是他前往战时中国考察并皈依到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与文明的研究中的重要因素。
中国战时营养研究受到英国的影响很大。其中,英国的动物科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的大部分内容在李约瑟来华之前就已经传入中国,并被沈同等科学家应用于战时中国军民的营养调查和保障的相关工作和研究中,而英国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则是通过作为生物化学专家的李约瑟介绍到中国的。
李约瑟在对战时中国大后方几乎所有的营养研究机构的考察过程中,通过面向中国科学技术人员开展一系列关于英国生物化学和营养学研究方面的讲座和交流讨论,以及提供给中国科学家相关书籍资料等方式将英国生物化学路径下的营养学研究进一步介绍到中国,给中国的营养研究提供了极大的援助,也增进了中英营养学界的交流。与此同时,他将战时中国营养学研究的状况通过秘密报告、文章、广播等形式传播到西方世界,并将战时中国营养学家的研究成果推荐到国际知名学术期刊上发表,使得战时中国科学家为保障军民营养而展开的工作和在此过程中取得的成就分别被西方政府机构、民众和科学界所了解,中国科学家面向战时前后方需求而展开的理论研究成果也被西方学界关注和吸收。
李约瑟的上述工作,一方面支持了战时科学服务于反法西斯战争,另一方面也促进了战时科学在东西方反法西斯科学共同体交流中的发展。这既缘于李约瑟作为盟国科技官员的使命,也源于李约瑟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专业素养。这两方面的因素,使得李约瑟推进了上述两方面的工作,在架设起中国和西方科学家交流的桥梁的同时,也促进了战时科技的发展。
致 谢感谢李约瑟之友联谊会理事长刘钝教授的关怀和指导,感谢剑桥李约瑟研究所暨东亚科学史图书馆梅建军所长和莫弗特馆长的帮助和支持,感谢郭金海研究员、文恒副研究员以及本文审稿专家和编辑部老师的意见和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