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夜航

2021-10-12陈建雄

福建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和文筏子船头

陈建雄

到后巷澳口时,已是子夜。海水涨到最高处,快要退潮了。

海滩上一片清寂,虫鸣与潮声和风而走。这样的夜晚似曾熟悉,好似被安静笼罩的童年。

从路口往沙滩走,经过几棵凌乱的木麻黄,海风吹过叶间,发出簌簌声响。月亮高高挂在空中,海面丛丛清辉。海的那头是惠安,遠山脚下灯火萦绕。海湾中有些船在忙碌了,它们亮着不同作用的灯,一片橙黄的是电光钓鱼船,光束回旋的是亮着探照灯的油轮。

脚下这片海滩叫九宝澜。据说清代大海盗蔡牵在这里藏下九簸箕珍宝,留下“大水淹不到,小水淹一半,莆禧看得见,吉了看不见”的寻宝秘诀。七十年前,曾祖父被一场风带到海底,至此未曾回家。许多天后,他的尸身流到了惠安小岞,眼泪留给他的妻儿。

夜里,我在此出海,随着渔民看看这如似故人的东海一隅。

阿癫是父母的老友,我跟他出海。在后巷澳口等到他时,手表上的时间跳到两点十分。三三两两的渔民骑着电动车从村子里出来,径直往海边的木麻黄林里去。我跟在后头,进了一条不长但曲折的土路。林里有几盏灯亮着,几户人家掩在树丛里,房子东一座西一座,盖得没章法。这里老旧得像被时间遗忘了二十年。

阿癫的朋友金和,他的房子就藏在这个隐秘的角落里。那是一栋稍显脆弱的双层活动板房,晚上海水涨到房子跟前,是我见过离海最近的家了。

金和房子旁堆着一些擀面杖粗的钢管,两个没穿衣服的男人正合力将一根钢管夹在石头与铁架间,进行着世上最坚强的角力。

我冒昧地问钢管的用途,他们说,这是用来做碇固定韩国网的。

韩国网是岛上近年流行的一种渔具,可以捕到大鱼,比如黄花鱼或者别的。

男人们稀稀拉拉走进金和的客厅。屋里的节能灯挤出一团微弱的白光,灯光下有几张桌子和一个古早的碗橱,大人的衣服、孩子的教科书随意堆放,这些物什无不透露着渔季里的忙。

男人们坐在西北角的茶桌边,一壶水烧开,开关“啪嗒”一声跳起。刚才掰铁棍的男人嘴里叼着烟,熟练地泡着茶。接着,他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情。下午,他的渔网被惠安渔船钩到,对方明知钩住渔网,却没一点要停的意思。他开船赶过去,对方比了个割网的手势,这让他觉得对方是在挑衅,气愤极了。

“伊厝万代,要是我船大架,我就骑上去!”说话的男人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句狠话脱口而出。他大概四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岁数,不畏惧任何风浪。

泡茶男人说的是一种海上斗殴方式,让自己的船头压到对方甲板上,弄得他们人仰马翻。一旁的男人们随声附和着,三言两语间就夹着一句粗话。后巷的年轻渔民不少,与大海搏斗的他们都有着刚烈的性格。

话语在潮声中渐渐停歇,不知不觉,已是凌晨三点。

男人们鱼贯走出金和家,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土路上,上了各自的拖拉机。我跟在阿癫后面,不紧不慢走着。和阿癫同车的还有一位,穿着胶衣,个不高,胡子拉碴,精悍的南方人模样。我讪讪地问名字,他说叫文炎,文化的文,两个火的炎。

晚上阿癫是司机,文炎坐车后,我坐副驾驶。拖拉机颤抖着驶出小树林,往渔船锚地开去。阿癫和文炎的船停在不远处的三千吨码头,那码头原来是停大船的,因为偏僻,荒废了。近年海水搬来新的沙子,在那儿堆成一个新澳口,后巷村的渔民将它重新利用起来。

拖拉机一路响着在夜色里奔驰,甩下一杆杆孤独的路灯。不久,我们抵达码头。拖拉机顺着一个土坡下到沙滩上,这坡陡,阿癫把车开得很慢。车子开到沙面上,车轮陷了下去,阿癫加大马力,一股比黑夜更黑的浓烟从排气管涌出。

车子在近水处停下。阿癫从车后取出胶衣穿上,文炎在车上搬下塑料泡沫筏子、船桨、鱼筐和冷藏箱。这些物什精简而必要,似乎都将自己的地位标榜在身上。我不敢怠慢,将它们安稳地放在筏子上,再和文炎一起抬着走向大海。

即使是盛夏八月,夜里的海水也是凉的,蹚着水走了几步,便觉得寒意阵阵。海水漫到大腿的时候,阿癫让我先上筏子。只是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自己,就一屁股坐到鱼筐里。泡沫板随着水波颤颤起伏,我一动不动,生怕一失衡连人带筐倒扣进海里。阿癫和文炎继续推着筏子前进,水慢慢淹到他们的小腹,前行的步履变得艰难,于是,他们也上了筏子。三个人坐在一张摆渡筏上略微局促,我的到来显得多余而令人不安。阿癫和文炎一人握着一支桨,在水里划着。筏子靠着原始动力晃晃前行,与大船渐渐靠近。

大船是用钢管焊成的,浮在黑绸般的海面上,随着细浪摇摆。它大约有十米长、两米宽,但船舷仅一拃高。与常见的渔船不同,这艘船的船头像是被刀切了一样齐平。还好晚上风不大,不然浪峰打来,非泼一身水不可。

船的驾驶室是用木头钉的,里面装了一台新且精悍的柴油机,用来拉网绳的起网机安置在驾驶室前,这样一来,甲板显得宽敞,方便他们作业。

文炎在夜色里解开大船碇绳,系到了泡沫筏子上。我还没理解透文炎的结绳法,阿癫便在驾驶室里启动了发动机。一阵轰鸣声响起,船身微微颤动,船向着未知的暗夜驶去。

海湾像母亲,怀抱着船只轻轻摇摆。文炎站在甲板上看着前方,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的白烟很快融入黑夜。顶着机器轰鸣声,我站在文炎一旁,大声问他是怎么辨别方向,又是怎么在茫茫海中找到渔网的。文炎转头看着我,说了两个字“感觉”。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把头转向了大海。或许这片海域对他们来说真的太熟悉了。

可能是少有二十几岁的后生愿意出海,文炎絮絮地为我介绍着。开渔前,他们在海里布了六张韩国网,共计二十四个网尾,分布在不同海域,今晚要把所有网尾捞起,倒出鱼后再归航。

船速在话语间缓缓减慢,迎面吹来的海风轻柔了不少。我打量着眼下的这片海域,竟不知它和出发时的海面有何不同。但可以感觉到,我们到了第一张网附近。文炎走到船头,拾起一把长篙。这是一根四五米长的竹篙,顶部用铁焊了一个顺钩一个逆钩,顺钩用来推,逆钩用来拉。文炎拿着长篙迎风站在船头,像是迎战的赵子龙等待着一场厮杀。眼见要劳作了,我退避到甲板中部,找了一个尽量不打扰他们的位置站着。

船在一颗泡沫浮球前停下。文炎伸出长篙利索地钩住浮球,一把提到船上。接着,他趴在甲板上,从海里捞出一捆绳子,解开后牵到起网机上。

拉下开关,起网机慢慢旋转,拽动深海里的网。网绳嵌在船舷上,摩擦出“呜呜”声响。起网机的力量顶过四五个精壮大汉,它的出现使得拖网不再是艰苦卓绝的劳作,它像蛮牛一样工作,将网绳绷得紧实,偶尔一震,麦芒般的海水向外围射发出去。网不断地被拉起,海水在夜航灯的照射下滚滚翻涌。

阿癫从驾驶室里快步走出,跪在船头甲板,伸手从海里捞起一个圆形网骨。文炎关了起网机,走到阿癫身旁,拉住套在网骨上的绳索,和阿癫一起将后面几个网骨拉到船上。越末端的网骨越小,直至最后一个已经小得像汽车轮胎,尾网出海了。

网兜被提到船上,我递过一个鱼筐,文炎麻利地解开网口索,将鱼一抬,倒进了筐里。

鱼儿们在鱼筐里闹腾着蹦跳着。

“呱呱呱……”

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海里捞出蛤蟆了吗?可海里是没有蛤蟆的,我很快否定了这个不聪明的想法。但这声音一定是动物发出来的,是带有生命情感的鸣叫,绝不是船上的某个构件在作响。我摇了摇鱼筐,呱声越来越亮,筐底的几条黄花鱼被摇了上来,在灯光的照耀下夺目而出挑。

这是黄花叫的吗?我捧上最大的一条,侧耳去听,但并无声响。

阿癫看出了我的疑惑,咧着一嘴黄牙笑着对我说:“黄花叫的,黄花会叫,叫起来呱呱哭。”

“噢!”原来鱼会叫,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呢!

我还想进一步观察,文炎就把它们放到了冷藏箱里。我知道这鱼金贵,耗不起我这双热手把玩。

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第一网收获颇丰,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神情。

阿癫回到驾驶室启动发动机,我们向下一片海域出发。我和文炎依旧站在船头,海风扑扑,吹得我有些迷离。我回头看了看阿癫,灯光下,刚才的欢快好似都被海风吹散,他的眉头紧锁,透着一丝丝苍老和疲倦。

我问文炎:“接下来要去哪?”

“去巾盘。”

“巾盘是哪?”

“你真是‘好问山,巾盘是海底暗礁,很深,我没见过,那里鱼多。”

“好问山”是岛上的一个古意词汇,许久没人这么说我了。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轻水手跟着老客走船,逢岛屿便问“这是什么山”,一个航程下来就有了“好问山”的诨名,至此岛上人常以这三个字打趣问题多的年轻人。

我的思绪被文炎营造的神秘感带到海里。没见过的地方为什么会有名字?或许巾盘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暗道,遵照秘不外宣的契约几百年一现。又或许曾有人见过它,见证者留下传说,复寻者迷途而返,最终只留下了巾盘二字,等世人都忘了它时,它又戏谑地再现于世。

世间不是有很多事物都如此吗?就像眼前的黄花鱼,六七十年前因为过度捕捞一度失踪,现如今又重现海中。

“文炎,你们抓到的黄花鱼最大有多大?”

“三斤。”

“卖多少?”

“四五千元。”

“哇,厉害。上合那张网,也能值个一千吧?”

“哪有,五六两的收购走才一百,渔民古做死赚无钱啊!”

谈到这,回想起身后的阿癫。他足够辛苦,奔波大半辈子,快到颐养天年的岁数却不知哪里是个头。去年听母亲谈起他的家事,他的大女儿离家出走音信全无,十几年前拼死生的男孩,羸弱瘦小,心思全然不在读书上。岛上的传统是孩子能撑起家庭后长辈才歇下,只是这样的自然规律对阿癫来说是个奢望。不知他面对人生是否也像今晚夜航那般方向明确。

赶场的船在湄洲湾里继续航行,船头犁开海面,溅起浪花打上甲板,海上起风了。

前两天外海刮台风,岛上受外围气旋影响吹了几天小北风。随着台风眼远去,风向转南似乎也就那么一两下的事情。下半夜突转的南风从湄洲湾主航道灌进来,鼓起层层叠叠的浪花钻入船底。像我们这样的平板船是最不抗浪的,船体不能贴着浪头,起伏在浪花之间好似一块不合拍的木板。我叉开腿,有意压低重心让自己站得更稳一些。

“阿弟,你会晕船吗?巾盘马上到了。”

“还行,以前也出海过。”

“你一会儿就站在后面,不要乱跑。”

“嗯。”

船减速,再慢慢停下,我们在颠簸中到巾盘了。

阿癫和文炎在一颗浮球前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但这回出现了一些状况,起网机拉不动绳索。文炎加大马力,可网还是没起来,船却被反拽到一边。

我心想:不能再拽了,再拽网要破了。

跪在船头的阿癫转过头去,对文炎挥了挥手,喊道:“缠了!”他喊得又急又响,让人有不好的预感。我想去帮忙,但考虑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变成添乱,就乖乖地站在甲板上看着。

文炎停下起网机,小跑着到船尾拿了一个大浮球递给阿癫。半人高的浮球被阿癫扔到海里,他趴在船头,要将浮球绳绑在网上。这时,一个浪头涌来,打在船上,泼了阿癫一脸咸水。但他顾不得这些,一手勉强撑在船上,一手扯着绳子,用嘴咬着,打了一个结。起身后,他吐了几口口水,嘴里嘟囔着说了些什么,像在咒骂一般。我很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发动机的声响盖住了他的言语声。

阿癫回到驾驶室,把船移了十几米,又回到甲板倒腾另一端网身。

“文炎!文炎!后面看!”

阿癫又急吼吼喊着,到底喊文炎看点什么,我看不懂也听不懂。

文炎跑来跑去,船头船尾跑了好几趟,绳子绑来解去,套了好几回,看得我眼睛都花了,但还是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排解问题的。

好在不一会儿,他们顺利地将几个尾网都拖了出来,而且收获不差,有十来条黄花鱼和一些加仔鱼,合起来有一鱼筐。看着甲板上的收获,阿癫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经过半宿,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逐渐能分清黑色的层次。黑色处是海,更黑处是湾区里的小岛,它们有的有人住,有的没人住,有的是莆田的,有的是惠安的。但就这么一片海域,它孕育了多少生灵,又吞噬了多少渔民的青春和生命,又是哪种水文能“大水淹不到,小水淹一半,莆禧看得见,吉了看不见”……这些谜藏在从小看到大的海里,今晚置身其中我依旧不解。

兜兜转转的夜航船让我和黑夜融为一体,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奇妙的混沌之中。我抬头望了望月亮,月色变了,一轮残红坠在西边,再不久,天就要亮了。

劳作往往是重复,尊重自然规律的周而复始。捞完最后一网,我应该也是疲了,心思放在思考海天之间的奥秘,不再看他们作业。

黎明前的黑暗,月亮躲進云里,太阳还没升起。我们去看了第一网的安置情况便返航归乡。我和文炎依旧站在船头甲板,他教我如何看水门、如何布网,这回我不说话,只默默听着。

兴许也没有几个后生愿意听他说这些了吧。

回想自己曾几次跟渔民出海,他们都是欢迎我的。按照岛上习俗,后生上船,老客要送礼,以此鼓励年轻人勇敢地向海洋进取。回去的路上,文炎从鱼筐里挑了几只巴掌长的白虾给我,我没好意思收下。

农历十四的月亮落得羞怯而婉约,太阳升得静谧而盛大。日出海上,东方熹微,忙了一宿的渔民们纷纷踏浪回家。上岸后他们将要歇息,在陆地的梦中他们一起等待一流又一流的潮起潮落,一轮又一轮的日月更替,一生又一生的青春和暮年。而我觉得今晚的夜航就如梦一般飘摇。

猜你喜欢

和文筏子船头
背起妈妈船头的纤
“少欲”与“多情”
洪和文绘画作品
“瓢針司南酌”的考古和文獻新證
致湖面清洁工
一条筏子的浮生若梦
兰州羊皮筏子
坐羊皮筏子
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