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一光和王霞衍生出来的故事
2021-10-12周加军
周加军
男人瘦高,脑门油亮,正中一颗痦子像黑蜘蛛,发际线后移到耳根边,犹如两个圆括号。脸色干净,一碧如洗,颧骨高出面颊,有点仙风道骨。身子看上去硬朗,背微驼,穿一件棉内衣,长过外面的格子羽绒服,一直拖到膝盖,把屁股紧紧包住,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穿一双磨损了鞋头的黑皮鞋,上面蒙了一层厚灰,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女人富态,描眉画眼,傅粉施朱,面团一样的脸庞,小嘴小鼻子,好像专门订制的,说话时嘴角上扬像飞梭,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有两道肉沟的脖子上戴着一根细金项链,穿渔网似的黑色蕾丝套裙,颈部V字形,像白天鹅的长脖子。下摆是层层叠叠的白翻边,像翻开来的羊肚子。脚穿无跟红拖鞋,没穿袜子,腿脚白白的,好像刚从福尔马林溶液里拎出来。
我们按照程序询问。男人滔滔不绝地说,女人不时拿眼睃男人,她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偶尔象征性眨一下,表示惊讶或认可。我负责问话,小张负责记录。小张刚参加工作不久,政法系毕业生,这年头工作不好找,就连社工这样的工作,名牌大学毕业生都削尖脑袋往里面钻。小张书本知识掌握得比较全面,说起理论来一套套的,谁都压不倒的学霸模样,但社会经验这一块严重欠缺,像一个菜鸟,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像生手吃螃蟹一样无从下手,却又暗自发笑。她边记录,边忍不住想笑,说明她还不成熟。我再次向她申明:群众的事情无大小,群众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下笑,明显是不尊重群众,看不起群众。我五次三番向她暗示一定要严肃,但她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了。其实,不要说小张,就是我这个有着二十多年工作经验的老社工也都快要憋不住了,我表面上很严肃,内心却一直在挣扎,相比于小张笑得露出八颗牙齿,我的笑就矜持得多了,含威不露,蜻蜓点水,假装正经。我一直坐在他们的对面,憋着不笑。感觉快要憋不住了,就站起来假装踱步。屋里气氛太紧张了,感觉下一秒就要火山爆发。我一直踱到窗户边,终于忍不住笑了。窗户下面是一个椭圆形的小花園,长着一丛丛箭样的青竹,越过竹梢望出去,隔着一条马路的是近年来房价突飞猛进的南苑小区。
必须面对现实,我心想,转过身子回头望,在这个位置看,男人和女人处在一个直角的两端上,坐姿诡异,像一对仇人,又像一对欢喜冤家。
我回到桌旁,点起一根烟,跳出一根给郑一光。他接住,迟疑地放在桌角,小声地说他早就戒烟了。我跷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泡,对他说,你说吧。
我都说了!你还让我说什么?
说详细点!到底几次?我不由得加重语气,心想对这种人就该狠点。
沉默,仍旧是沉默,好像要憋出洪荒之力,或者要等到火山爆发。
一共三次!我已经说过了,多一次都没有!郑一光理直气壮地说,同时不安地看着对面女人,好像要征得她同意似的。一次在客厅,一次在卧室,另一次在小花园里。
就你们两个人?
做这种事你说需要几个人?
你仅对她又搂又抱?有没有其他过激行为?
是的!他的脸色由白而黑,由黑而紫。
他说得对吗?我问王霞。
是的,或者就是这样。她嗫嚅道,好像很拿不定主意。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我呵斥道。
我知道这是什么行为,你说怎么办吧?郑一光小声地说。
我用眼睛瞄了小张一下,示意她跟我到走廊上去。
在走廊上,小张说看到女的穿着就不舒服,大冬天的袒胸露背,怎么看怎么像经常出没巷子里的那种女人。
你说是做那种生意的女人?不能这样说!我说,他们是群众,我们是社工,他们有困难才向我们求助。小张伸了伸舌头,表示说错了。我趁机问这事怎么处理。
这事不明摆着应该由派出所处理?我们来处理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
小张又要跟我讲理论,我赶忙让她打住,这根本不是去派出所的问题,他们双方同意让我们处理,说明他们根本不想去派出所。
他们为什么不去派出所?小张抓住问题不放。
问题关键就在这里,既然有三次,说明他们是熟人,因此他们不想去派出所,不想去派出所,无非是想私下里解决,私下里解决无非是想要点钱。
原来如此!小张恍然大悟,向我竖起大拇指。
找到问题就好办了。我们重新回到屋里。
你要多少钱?我直截了当地问王霞,好像一眼看透她的心思。
我不要钱!王霞的回答让我们大出意外。
那你要什么?小张穷追猛打。
我要跟他结婚。又一个大出意外,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搂抱了三次就要跟人家结婚?爱情也太廉价了吧。
我就是要跟他结婚。她坚持己见。小张大笑不已。
这是你一厢情愿吧?我紧张了起来,偷瞄了郑一光一眼,发现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要跟人家结婚,你得问问人家是否同意。
我同意!郑一光举双手赞成。再一个大出意外。
这下轮到我和小张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小张面面相觑。
我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社工,局面越紧张心里反而越镇定。我把他们说的话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们私下里商量好了吧?跑到这儿取证的吧?我说,可是这里并不是民政局。
我们就是请你们判决一下,郑一光说。
难道我们这里是法庭?我说,你来错地方了。
我说错了,我们想请你们见证一下。郑一光说。
我们必须事先声明,如果你们对我们的处理结果不满意,可以走法律程序……
法律程序?郑一光倒抽一口气说,去派出所吗?这么严重?告诉你我们不可能去派出所。我们是双方愿意的,来请你们见证一下,允许我们结婚,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处理结果。
我一切都明白了,他们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我们这个证明,但这个证明我们不好出。
我们不好出这个证明,但我们可以写一个处理意见。事先声明一下,这个处理意见是建立在你们双方协商一致的基础上的,不具有法律效应,只代表我们过问过此事,如果你们反悔,可以走法律程序。
我们永远不反悔!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示意小张写处理意见。
能这样写吗?小张有点拿不定主意。
我猜小张恋爱经验不丰富,这种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然他们双方私下里协商解决,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我们所做的事,就是竭力撮合他们妥善处理,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不是佛,只是为群众服务。眼下最需要救命的是男人,最需要被救命的是女人,听她的意思,只要男的愿意娶她,她就不往上告。这件事情如果往上告,男人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我听男人的话的意思,如果往上告,他不仅身败名裂,还可能有牢狱之灾。听女人的话的意思,也不想告男人。那样她不仅捞不到任何好处,还会把自己的名声搞臭。这是我个人的猜测,他们不说真相,我们不好问,因为这纯属个人隐私。法律没有赋予我们询问个人隐私的权利。
小张写好处理意见。他们两个人同时要求复印一份。小张给他们各自复印一份,他们拿起复印件高高兴兴地出门。
荒唐!小张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发牢骚。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我内心深感不安,冥冥感觉这才是开始。
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大概半个月之后,就在我们渐渐淡忘这事的时候,有一个自称郑小强的人找到社区来。他一进门就说他是郑一光的儿子,对照他的面孔我想起了郑一光这个人。
郑小强抽烟,把烟抽得腾云驾雾,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复印件,问这是不是出自你们这里。
这确实出自我们这里。我说。
他们拿这个向我威胁,说是社区的处理意见,好像这是他们的尚方宝剑。说如果不同意他们结婚,他们就去派出所。他们为了结婚也是绞尽脑汁了。
我们听得越发糊涂,就请郑小强详细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一下。
我爸是退休教师,闲来无事办了一个辅导班,招收两三个孩子,免费辅导他们数学。那女人的孩子正好也来参加辅导——我听我爸说她是纱厂的工人,到底是不是纱厂工人我没有时间去核实,再说我对此也不感兴趣。我爸没有告诉我女人的情况,我托人打听才知道。女人离婚七八年了,据说离婚的原因是男人发现儿子不是自己的。你想这样的女人还能要吗?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了我爸,我爸跑过来跟我们说他要跟她结婚。这女人太可恶了。
我打断郑小强的话,女人的作风姑且不去讨论,问题是她没有丈夫,她愿意跟谁好那是她个人的自由,别人不应该对此说三道四。现在问题是你爸跟你妈是否存续婚姻关系。如果双方都不受婚姻约束,他们自愿要结婚,这事就很合法,谁也阻止不了。
我妈在我还在吃奶的时候就死了,我从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你爸一直单身,他难道没有想再找一个伴侣吗?为什么大半生没有找,现在突然找,还是一个比他小得多的带着小孩的离婚女人?相信他一定找到了真爱,而不顾你反对,坚决要结婚。
真爱什么!她就是一个狐狸精,一个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她有什么?没钱没房子,除了一个儿子,什么都没有。她看中他什么?他年轻?帅吗?我爸都能生养她,她的岁数都比我小。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看中他的,无非是钱和房子。
我还是相信他们是真爱,要不,他们不会为了结婚,想出这个办法来欺骗你。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张,一开口果然不同凡响,让我刮目相看,感觉她一下子成熟了。
是啊!我说,不错,女人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小孩,没有房子没有存款,但是她比你爸年轻,年轻就是优势就是资本,她能给你爸带来年轻的活力,年轻的爱情。你爸孤单,没有人陪他说话,现在找到一个能陪他说话,能给他洗衣做饭的人,他当然不顾你们反对,坚决要跟她结婚。大概这就是真爱。
反正我不相信,我的妻子也不相信。我妻子比我聪明,她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猫腻。她那么年轻,等老爷子一死,钱和房子都是她的了。
房子不能公證吗?等老爷子过世,房子留给你。小张说。
怎么可能?房子是我爸自己的。我都不知道他们结婚后是不是还要生孩子,老爷子身体那么好。
我相信真爱,他们既然要结婚,谁也阻止不了,作为儿子你应该高兴。他辛苦一辈子,含辛茹苦把你抚养大,现在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应该支持祝福他才对,怎么能够反对呢?
我支持有什么用?关键我的妻子反对,你叫我怎么办?
你妻子难道不听你的?她反对,你不会做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相信她一定会同意。
我妻子永远不会同意。我丈母娘也是年轻的时候丧偶的。我妻子在跟我谈恋爱的时候就跟我说过,希望我跟她结婚,我爸再娶了她妈,这样两家人合成一家人多好啊。她问她妈的意见,她妈没有意见。其实我丈母娘早就看上我爸了,我爸年轻时候,长得可帅了,我妈去世之后,多少未婚女人想跟他,但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不上她们。我妻子对我说,你爸一定嫌弃我妈又老又丑。我问我爸是不是这个想法。我爸说他相信爱情。
这就是你爸跟你丈母娘没产生爱情的原因,他现在自己找到了一个年龄比他小得多的年轻人,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力,他说不定得到年轻的爱情滋润,心中的爱情复活了,一定要跟她结婚。这大概是爱情的力量,你越反对,它越强烈。我劝你不要反对,顺其自然,你应该支持他,而不是反对。小张说。
我今天找你们,看看这个处理意见是不是你们这里出的,如果是你们出的,请你们收回这个意见。
这个处理意见是根据他们双方一致意见出的,你以为我们收回意见就能阻止他们结婚?我说。
他们难道真要闹到派出所?郑小强说。
怎么不可能?既然她跟你爸结不成婚,她被逼急了,肯定去派出所,说你爸强迫她——我们不知道当时她是否是自愿的,现在假设她是被迫的,如果她真去派出所,这事就难办了。
你说她如果跟我爸结不成婚,会去派出所告他?她会这样做吗?
肯定会,当爱情被现实粉碎,当情人变成仇人,她别无选择。我说。
假如是这样子,那我怎么办?郑小强说。
你回头去做做你妻子的工作,告诉她利害关系,我们也去帮你打听一下,看看女人是不是真爱你爸。我说。
是!是!郑小强点头哈腰地说,然后转身离去。
必须找郑一光谈谈。按照他留下来的地址,我找到南苑小区1栋二单元903室。我敲门,里面有人声,听声音好像是郑一光,我瞬间兴奋起来,使劲地打门。打门声响彻楼道。
门开了,郑一光一露头,我就喊郑一光。
他先是一愣,然后也喊起来,把我往屋里让,我瞬间打量了一下屋子。首先看到一个穿着校服、垂下来的头发遮住脸的孩子趴在矮凳子上写作业。看我进来,孩子开小差了,铅笔抵在下巴上,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歪着脑袋,眼睛眨巴眨巴朝我笑。不得不说他的眼睛很好看,透过这双眼睛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你总是走神,继续写!郑一光呵斥道,顽性不改,难成大材。
孩子小脸一红,继续写作业。
我被引到沙发上。沙发后墙上有一个横幅,写着“禅茶一味”;沙发前面白色茶几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和一副眼镜,沙发对面靠墙摆着一个电视柜,柜子上放着一台39英寸的电视。
厨房里一阵锅碗瓢盆的声响,然后是水开的声响,一会儿他手托茶盘,端来一只里面漂着几片茶叶的玻璃杯。
君子之交淡如水,白茶一杯,请主任慢用,他抱歉地说。
他从退休前讲起。他做了40年农村小学教师,再过两年才到退休年龄。突然有一天校长找到他说你不要上课了,在家一直待到退休吧。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校长,仔细想了想,自己孜孜不倦,勤勤恳恳,诲人不倦,跟同事和睦相处,不说得罪人,就连一句得罪人的话都没有说过,更谈不上得罪了校长,因此他责问校长为什么不让他上课。校长让他不要激动,态度和蔼地跟他说起学校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那时校长刚当上校长不久,有一个跟郑一光现在年龄相仿的教师,正在讲解一道数学题,边讲边往后退,突然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但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了——再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人死在课堂上,学校自然脱不了干系,起码缺乏人性化管理——没把教师的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位。家属理所当然地闹到学校,非让校长给一个说法,校长不敢隐瞒,上报主管部门,主管部门不敢偏袒,将此事往下压,最好在基层解决,授权校长全权处理好此事。校长被搞得灰头土脸,差点当不成校长。好在这事最后得到了妥善处理,但是却像噩梦一样留在校长的记忆里,他害怕再出现类似事件,就不让郑一光再上课了。他一再解释自己那次是水泥地上滑倒的,校长却说这不是偶然事件。校长害怕担责,让他长期请假在家休养,学校的钱一分都不少给他,他只好照办。
刚回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以前在学校里只知道埋头教书,突然不教书了,他感到什么事都不会干了,寂寞死了,每天像没头苍蝇一样。别人退休了,可以含饴弄孙,而他唯一的儿子住在另外一个城市里,跟他很少往来。儿子那里去不了,也没有什么朋友——他从农村到县城,小区里的老人他也玩不上来,他觉得他们太过念旧,在一起只会谈旧时光,从来不谈未来。他不会侍弄花草,也不会饲养小动物,他觉得饲养小动物不是關爱小动物,而是虐待小动物。
关于做家教这事,他没跟儿子商量,他想如果跟儿子商量,儿子肯定反对,“你这个身体不适合再做家教”。他也没在小区里大张旗鼓地宣传,只是在云柜旁贴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一栋二单元903室,免费家教。没有人来报名,他干脆搬个桌子放在小区门口自己招生。三天招了三个学生,一个男生两个女生,这些孩子都来自穷苦家庭,他们家长花不起钱上家教。
我打断他的话,既然不要钱,为什么只招三个学生?
缺少信任呗!他说。
我一惊,随口说道,缺少信任?
我在招生的时候,很多家长都跑过来咨询,问我家教多少钱,我说免费家教不要钱,他们不理解,问是不是资料要钱,我说没有资料。他们问我图什么。我说刚退休闷得慌。有几个家长将信将疑,就报名了,有七八个,等到开班时只来了三个。我就想其他家长肯定对我不信任,看我不要钱,以为我不会教书,就跟便宜没好货一个道理。
哪个是王霞的孩子?
喏,这个就是,他叫小童,另外两个做完作业被大人接回去了。
孩子听我们谈到他,再一次开小差。
唉,现在的孩子有吃有穿的,谁愿意学习?做作业不是磨磨蹭蹭,就是东张西望。郑一光叹了口气,对着小孩喊道,小童,跟叔叔打声招呼。
叔叔好!小童奶声奶气的,像一只雏鸟。
看样子你累了,实在想玩就玩一会儿吧。他说。
孩子听说让他玩,立即欢呼雀跃起来,拿出玩具玩了起来。
你是怎么跟王霞谈恋爱的?
你说谈恋爱?他惊讶道,老脸瞬间红了,像红辣椒。
我说得也许不妥,我看他尴尬,改口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表达,应该这样说,不知可否?你跟王霞是怎么进一步发展的?
她第一次把小童送过来,丢下一箱牛奶,急急忙忙就走了。辅导结束我让小童把牛奶拿回去。第二次她把小童送过来,又把牛奶拿过来,说如果我不要牛奶,她心里就过意不去。我只好收下牛奶,跟她攀谈起来,才知道她在纱厂上班。
孩子由家长来回接送。每次王霞都是急匆匆把小童送过来,然后就去上班了,她上的是夜班。辅导结束小童都是一个人回去——我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他是一个人回去的——我太粗心了。我问小童怎么爸爸不来接他。小童说爸爸跟妈妈离婚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觉得小童太可怜了,因此辅导他的时候格外用心。他脑子很聪明,就是贪玩,性格有点不合群,大概跟爸妈离婚有关系。我对他很同情,但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每次问他吃过没有。有一次他告诉我,妈妈直接把他从学校接到这里,根本没时间让他吃饭,因为她自己还要着急去上夜班。他这样说,我立即想到了我的儿子,我妻子死得早,我的儿子也生活在单亲家庭,也许是感同身受,我决定帮助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对王霞说,以后放学就让小童到我这里吃饭,我有得吃的,小童就有得吃。王霞非常感动,说,这怎么能行?我说没关系,我煮饭的时候多添一把米就行了。王霞说着感谢不尽的话,说等有机会一定报答我。
我送小童回去一次,王霞住在跟我小区隔一条街的另外一个小区,是一个有二十多年历史的小区,她自己没有房子,一直租房住。以后每次辅导结束,我就让小童不要回去,他回去反正一个人住。我问小童是否同意,小童搂着我的脖子说,爷爷真好!那一刻我感觉小童是我的儿子。我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我儿子小时候一个人睡觉,经常做噩梦。
王霞上一夜班,早上下班一早急急忙忙过来,又累又饿,把小童接回去上学。我就在她下班回来之前,把早饭煮好,让小童吃过饭,这样她就不需要急急忙忙接小童到外面吃早饭。
你从来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吗?或者从来没有想过得到回报吗?
从来没有。
为什么这样做?
也许出于同情心。我由对小童的同情到对王霞的同情,完全出于自己的肺腑。我见不得可怜人,不知道这样说合适不合适。我对王霞的同情更多的是对她的钦佩,一个单身女人敢于直面生活的压力而发起挑战。
王霞对你难道没有表示吗?我说类似于表达感激之情的东西。
开始王霞说我像她父亲,称我为叔叔。不久说我像她哥哥,就称呼我为哥哥。由叔叔到哥哥,我感觉不只是称呼的改变,而是感觉我跟王霞的关系在一步步拉近,那种逐渐加深的依赖程度,同时又给予这种依赖反哺和回报。她每个月有两天休息时间,这两天她哪儿都不去,待在我的屋子里,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她做的菜好吃极了,特别是红烧肉最拿手,酱汁、红曲和白糖熬制出来的红烧肉红通通的,肥而不腻,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增。她做家务,我辅导小童,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的味道——自从妻子去世之后,特别儿子成家离开我之后,我越发没有家的感觉了。我对家越是怀念,就越想要一个家。我心疼王霞,让她把那边房子退租,搬来跟我一起住,反正我有两个房间,只当是男女合租。那怎么行!她说。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那种欢喜又惊恐的神色。总之,我们逐渐喜欢上了对方,但直到潘三出现之前,我们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潘三是谁?我问。
你把杯子里的水喝了,我再给你续一杯,听我慢慢说。
他续上了水。我说,小童,怎么不玩了?他比开始来时好多了,起码自觉多了,慢慢他就会养成自律的好习惯了。他骄傲地说,好像这是一个伟大而成功的改造工程。
潘三跟我是一个村的,他父亲是我们村的老书记。我那时书念得很好,在村子里比较出名。他父亲经常到我家串门,他喜欢我,夸我聪明。有一次他说,我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没过几天,我娘对我说老书记想让你做他家的上门女婿,我才知道他想让我娶潘三,但我不喜欢潘三。我娘让我再考虑一下,我说不用考虑。我娘劝我说,人念书干吗?念书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老书记家不愁吃不愁穿,比我家强多了,再说他那么喜欢你,肯定把你当亲儿子看待。我还是不同意,为此潘三一直怀恨在心,说我看不起她。我没想到潘三跟我住在一个小区里,我这房子是后买的,我以前一直在农村教书,买这房子就是等退休后,到城里养老。我跟王霞的事,在小区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我出去买菜正好碰到潘三,她把我认出来了,大惊小怪地说,原来郑老师就是你呀,听说你跟人家小妇女有不清不白的关系。我责问她听谁说的,她说小区里的人都这样说。我说瞎说。她就问我为什么看不起她。我说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她说她老伴死了好几年了。我不知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隔天买菜她又碰到我,问我跟人家小妇女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我说瞎说。她说她老伴不在了,我为什么不跟她结合?我说不可能。但她不死心,不停地往我家里送水果。我不要她就放在门口。有一次王霞正好在。她对王霞说,你就是那个小妇女?王霞问什么事。她就把我跟她的事告诉王霞,说王霞跟我不合适,她跟我才合适。王霞差点晕过去。我就安慰王霞,一定跟她结婚。
也就是说假如潘三不逼你,你们根本想不到要结婚?既然要结婚,为什么不立即结婚,非要让儿子知道?你难道不知道他会阻拦?
事情就在这里。潘三把我的事情告诉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跟我的儿子是同学。她的女儿又把我跟王霞的事情告诉我的儿子。
这么复杂!所以你儿子知道了,你的媳妇也知道了?我听说你媳妇想让她妈跟你结合在一起,两家人合成一家人难道不好吗?你为什么不愿意?是你嫌她长得又老又丑?
完全不是这样,看合适不合适不光是看外表,还要看性格。
也就是你跟她性格不合,对吗?这样说你跟王霞在一起,难道性格就合吗?里面有没有以貌取人的因素,或者其他因素?
我没有以貌取人,其他因素?你是说王霞看中我的房子和存款?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王霞说过她不稀罕房子,也不稀罕我的存款,再说我也没有存款。
那就是真爱了?
奇怪,都这么大岁数了,每谈到爱情就怦然心动,让我想起亡妻。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在农村劳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参加三次教师考试都没考上,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她鼓励我再考。为了让我安心复习考试,她包揽了全部家务和农活。第四次我终于考上了,她却积劳成疾,在孩子刚满月的时候就去世了。
也就是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让你一直相信有真爱?你知道儿子会反对,对吗?
是的。
所以想起了这个主意?这个主意是谁想起来的?是你还是王霞?
当然是我。小区里闲言碎語,让王霞受不了,她要带小童离开,我儿子那里又说不通,所以我想起来用这种方法逼迫儿子就范。
差点弄巧成拙。如果你跟王霞不成功,你想过王霞会去派出所告你吗?
没有想过,她不是那种人,我相信她。
也就是你相信你跟王霞是真爱?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说。
郑一光生病住院了。
我跟小张争论起来。我说王霞肯定不上班去照顾郑一光。小张说不可能,他们不是真爱。这丫头经常把真爱挂在嘴上,好像真爱是个廉价物。我说,敢不敢打赌?小张情绪激动起来,当场说赌一盒巧克力。我说牙疼。小张说赌一周打扫办公室。我说赌打扫办公室一周。我们立字为据。
我们买了一篮水果和一捧康乃馨去医院,说是去看望郑一光,实际上去看看王霞到底在不在。
小张傻眼了。病床前面的人正是王霞,又黑又瘦,穿一件家常衣服,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不知疲倦。她用快活的语调招呼我们坐下来,然后又是拿水果,又是拿牛奶给我们吃,俨然是这家的主人。
郑一光仰躺在床上,见到我们,身子使劲地往上挪,王霞赶忙把床摇了起来,又在他头底下垫了一个枕头,看了看他手上的针头,摇了摇盐水瓶子。她做这些事情,一气呵成,像一个熟练的护工。
王霞已经请假一个星期了,每天没早没晚在这里照顾我,要不是她我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怎么样。郑一光的话里满含爱怜满含歉意。
不去上班不会扣工资吧?小张关心的是这个。
一天一百。王霞说。
这么多!小张伸了伸舌头说。
我问怎么回事。
我这哮喘病跟着我几十年了,不感冒没关系,感冒严重起来就发作,发作起来要人命,一头栽倒下去爬不起来就完蛋了。得亏王霞,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第一时间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然后打电话把我送到医院。
郑小强呢?我问,给他电话了?
给他电话了,他工作忙走不开。郑一光说。
这是借口,真是不孝子,父亲都这样了,还不回来看看。小张打抱不平地说。
算啦,有王霞照顾,我就放心了。
看样子儿子没有老伴好。小张玩笑开大了,幸亏王霞去洗手间没听见。
王霞就像闺女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郑一光说。
那就把她当成你的闺女?我说。
暂时不能这样说,但我一定会给她一个好的归属。
回来的路上,小张问我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相爱。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说。
她问什么意思。
我说郑一光这么说的。
隔几天,郑小强打电话说他爸出院了。我正在跟小张谈婚姻和家庭的事情。小张问我好男人的起码标准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小张问郑一光是不是好男人。我说大概是。她又问我是不是好男人。我说说不上。她说你不抽烟不喝酒,难道不是好男人?我说你这标准也太低了吧。她趁机说她正在跟人拍拖,国税部门的,公务员,妈妈是中学教师,爸爸是国企的副总,住的是别墅开的是宝马存款是七位数。我说这么好的条件打灯笼难找。她说自己很幸运,然后担心地说,男的比她小三岁。我说好啊,女大三抱金山。小张听我这么说,一脸幸福起来,炫耀说他也不抽烟不喝酒,最大的爱好就是玩游戏。
郑小强在电话里表扬我们工作很细致很到位。我很谦虚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他问我怎么做的工作,我就把跟郑一光见面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他说奇了怪了。
我说,怎么回事?他说郑一光带着王霞一起找过他。王霞态度很诚恳,信誓旦旦地说她不爱房子不爱存款,就爱人。他们双双在他面前表决心,说他们是真爱。我感到好奇,就问怎么表决心。
郑一光拿出房产证交给郑小强,他准备跟王霞一起住出租房,表明王霞跟他在一起并不是为了房子,更不是为了存款,因为郑一光以前的存款都给郑小强买房子了。
那你同意了?我说。
我本来就同意,只不过在妻子面前装装样子。我爸为了我辛苦了大半辈子,他应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我从来没有反对他找老伴。
关键是你媳妇那里怎么过得去。
她见到房产证怎么不会同意?她本来害怕人家冲着房子来的,现在人家不要房子,她有什么话说?
你丈母娘那里呢?
不要提她了,她上周过世了。
真是不幸!我担心的是你爸跟王霞结婚了,住哪里,你难道真让他们出去租房住啊?
你以为我妻子傻啊?她难道真想跟我爸闹僵?她只不过试探一下王霞而已,看看她是否真爱我爸,现在看来不必试探了。再说房子是我爸的,我爸愿意给谁她管得了?她才不愿意做这个仇人。
你妻子真是一个聪明人。我趁机让他给我们的服务态度打分,他打了八分。我说满分十分。他说另外两分以后再加。
郑一光与王霞在元旦举行婚礼。郑一光亲自将请柬送到我们办公室,请我和小张一定去。我说肯定去。小张跟男朋友闹矛盾不想去。我劝她说,你去了,见到那种场面肯定心情大好。她被我说动了,答应去。
婚礼在本地著名的凯蒂大酒店举行,两家在一起合办,大厅里摆了三十张桌子。一对新人在灯光下迎来送往,我突然发现他们好有夫妻相。到了互换戒指环节,王霞在小童的牵引下缓缓地走向郑一光,我的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看到郑一光虔诚地把戒指戴在王霞手上的时候,小张突然大喊受不了。她说她的男朋友太任性了,太骄傲了,骄傲得以为自己是一个白马王子。自己定下来的约会时间,还经常迟到,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我说现在独生子女都是这样。小张说没办法相处下去了。她生日他买了一盒生日蛋糕,她高高兴兴地打开来,发现竟然是一个面包。蛋糕和面包都分不清,难道不是傻子吗?每次跟他在一起,我问一句他才说一句,我不问他就不说,全程都在打游戏。我大声地抱怨他不顾我的感受,他却说他真爱我。
我们和郑小强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鄭小强的妻子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我不明白怎么她会反对郑一光再婚。郑小强频频向我敬酒,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我喝大了,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
小张趴在桌子上哭了一个上午,把两只眼睛哭成两颗红桃子。我关切地问怎么了,她抹着眼睛抽抽搭搭地说起来,他们就要结婚了,但男朋友却要求她签署一个婚前协议,房子车子存款都是男朋友他自己的。我说你刚参加工作,本来就没有这些东西。她说最气人的不是这个,男朋友不准她婚后上班,在家相夫教子,他养活她。她不同意,说自己好不容易考一个编制,怎么说丢了就丢了。为此他们大吵一场,就吹了。
我说怎么会这样子。
她哭着说再不相信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