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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真教坐钵的计时法器
——盂漏新探

2021-10-09汪小虎

中国科技史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时计计时莲花

汪小虎

(华南师范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院,广州 510006)

盂漏(又称“漏盂”)是中国古代全真教道士发明的计时工具。取容器如铜盂,在底部穿一小孔,将其置于水面,盂有重量,铜的比重也较大,水从孔中向上逆涌入,盂逐步下沉,当盂内的水位上涨到一定程度(未到全满,盂口外的水就大量涌入),它会沉到水里去。由于铜盂从放置到沉下的过程需要一段时间,就可以此来计时,若给盂标上合适的刻度,还能根据水位来测量更小的时间单位。

盂漏原理简单,使用便捷,被天文学史研究者称为中国古代的“民间计时仪器”,也被道教科技史研究者视为道士关于便携式漏刻的重要发明。本文尝试在前人工作的基础上,从更广阔的全球视野,并充分结合宗教背景展开讨论,首先,通过跨文明的技术背景比较,介绍域外沉碗型水计时存在的多种形式;其次,讨论盂漏的渊源——中土佛教的莲花漏;再次,从宗教史的角度分析全真教坐钵活动中盂漏的意义;最后,阐释盂漏计时如何在全年范围成为可能。

1 文献及前人的研究

关于盂漏的详细记载,其核心文献可见《道藏·正一部》,篇名《全真坐钵捷法》。兹引录相关内容如下:

尝观古人皆按宣洞阳城晷漏。且自今年冬至起算,来年冬至日止,所谓周天之正数。一日一夜,通计一百刻,每八刻二十分为一时,惟寅申巳亥有九刻,皆以子午定其昼夜。今者所在壶漏异常,不遵古法,务在机巧,各肆瞽术工匠一时胸臆之见。制度既无轨,则时刻宜乎差误,有过与不及之失。今辍撰成滴漏循环之法,积年而成,不劳人力,不费工财,妙通玄微,至简且捷。虽出万里之外,箧笥皆可附行于几案之隅,所谓天运璇玑,尽在日中矣。切见好事君子或用表标,或用烟篆。然香燥则易爇,香润则烬缓。天晴日表可验,阴晦又不可(孝)[考]。三者俱非悠久之法。但依此造,似乎简易而精通玄微,妙中之妙也。

《造盂之法》:其法以铜盂二只,一只大一只小,大者贮水,初无定制,但宽大过于小者足矣。如无,以磁盂代之。小者重五两,高三寸四分,面底并阔四寸七分,上下四直。造之恐度量差殊,当以太平钱五十文准其轻重,造毕于盂底微钻一窍,如针眼大,浮于水盆上。令水颠倒自穴外逆通上入小盂中。用筹探之,水至子则子时,至午则午时,至一更则一更矣,他皆仿此。

《下漏之法》:每日天晓,日将出时,将小盂浮于大盂水面上。至日入时,自然水满,小盂沉于水底为度。却取出小盂,去其水,再浮于水面上。至来日天晓,仍旧沉于水底。昏晓二时,俱以水满为度,定其昼夜。其日停水之时,切须澄滤极净,毋使尘滓隘其水穴,庶几水无缓迫之矣。

《造筹之法》:用薄木竹片皆可为,如签篦样。随尺寸高下书写时刻,用探水定验时辰更点,尤是简捷。凡筹三十四分,均布十二段,每段该二分五厘,惟寅申巳亥上分外加添四分,谓维偏添之数也。闰余成岁,折蹉之数也。今皆捷取一路,以浮鱼指点处是也。凡一年十二月,止用太平钱二十文,随月加减,镇压小盂。

《加减之法》:十一月节,昼用二十文太平钱匀铺小盂底,夜用空盂;十二月节,昼用太平钱十九文,夜用一文;自十二月节为始,昼减一文,夜添一文,七日一次加减;正月节,昼用十一文,夜用九文;二月节,昼用十文,夜用十文;三月节,昼用九文,夜用十一文;三月节为始,每七日一次,昼减一文,夜增一文;四月节,昼用一文,夜用十九文;五月节,昼用空盂,夜用二十文;六月节,昼用一文,夜用十九文;自六月节为始,每七日一次,昼增一文,夜减一文;七月节,昼用九文,夜用一十一文;八月节,昼夜各用十文;九月节,昼用十一文,夜用九文;自九月节为始,每七日一次,昼添一文,夜减一文;十月节,昼用十一文,夜用九文。([1],第32册,页127—128)

多种历史文献抄录上述内容,如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2]、《说郛》[3]、清代《御定月令辑要》[4]、《说嵩》([5],页151—152)、《古今图书集成》[6]亦载此法。《说嵩》称该法为祖暅所创,其说不可信。或是缘自《说郛》将该法篇名定为《漏刻经》,后世文献多因之,而《隋书·经籍志》又提及祖暅撰《漏刻经》一卷,故出现此附会。

《道藏提要》介绍《全真坐钵捷法》说:

坐钵为全真道习定静坐法。《全真清规》中除专立“坐钵规式”一节外,并载有《钵室赋》一篇,以明其义理与作用。其法于每年冬季集体进行,共百日,每日静坐数次,规定时间,故需计时。作者认为当时壶漏不合古法,制度既无轨则,时刻亦有差误。故作“滴漏循环之法”,省钱省力,使用方便,“至简且捷”,故名“捷法”。

文内述制作壶漏与使用之法。有《造盂之法》《下漏之法》《造筹之法》《加减之法》四章。

……

本篇虽为坐钵而作,然其述滴漏之制造及校正时刻之法,可为治科技史之参考。[7]

《提要》联系到文本所在的道教语境,认为盂漏是全真道道士为满足坐钵活动的计时需要而创制,还介绍了文本的结构,并肯定了该法的科技史价值。

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的《中国天文学史》,提出唐代僧人发明盂漏,介绍其原理,以及一个时辰沉浮一次,但没有交代文献来源[8]。王立兴的《宋代民间计时小仪器漏盂的复原》对漏盂的形制、用法和复原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讨论,他认定盂漏产生于宋代,所依据的文本是《说郛》《居家必用事类全集》等。由于文本提供了若干详细数据,王立兴考虑到太平钱的重量、宋尺长度、太平钱与铜盂的合金成分和比重、计时制度等诸因素,推算出盂体尺寸、底孔直径、探水筹刻度、钱数加减等方面,并展开了模拟实验,复原出漏盂。基于多次实验,他指出:放10枚太平钱,漂浮12个小时后的下沉时间误差小于15分钟。值得注意的是,王立兴为了使盂漏能够满足全年的使用要求,对《加减之法》内容的时间、钱数等进行了五处修订,还给出了一张新表格——“按昼夜长短变化的钱数加减法”[9]。华同旭在《中国漏刻》中讨论盂漏,接受了王立兴的观点([10],页98—99);后来,他在《中国计时仪器通史》中,又对王立兴关于显时“浮鱼法”的解释进行了修正([11],页159—166)。

祝亚平《道家文化与科学》将盂漏文本追溯到《道藏》,还根据全真教的兴起与发展的史实,推断该法产生于南宋金元之际[12]。近年来,许洁再次关注漏盂的道教背景,他根据《天皇至道太清玉册》指出了全真教坐钵修行的另一种盂漏形式[13]。

2 域外多家文明的沉碗型水时计

诸多文明,如古代中国、古埃及、古巴比伦等,都从自然现象中得到了启发,不约而同地发明了漏壶。前人将盂漏问题纳入漏刻系统进行讨论,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在技术上,盂漏也是通过流水计时,只是水从底部的小孔向上方逆涌而出。其实,多家文明中都存在“沉碗型水时计”类发明,印度学者Sreeramula Rajeswara Sarma 2018年的新著,介绍了印度周边地区如斯里兰卡、尼泊尔、伊朗、北非、缅甸、泰国、印尼、马来亚,甚至中国、西班牙等地情况([14],页3800—3828)。本节将进一步讨论域外沉碗型水时计五个方面的问题。

2.1 南洋地区的椰漏

先从最简单易行的椰漏谈起。椰子产于热带,人们一般是从顶部开口,取出椰汁、椰肉供饮食之用,剩下椰壳,可以利用它制作容器,当然也能用来计时。

早在1945年,刘铭恕在《宋代海上通商史杂考》中就提出十八世纪中叶南洋地区存在过“椰壳漏”[15],韩振华[16]、华同旭[17]基于此有进一步讨论。具体方法是在椰壳底部穿一小孔,将它置于半桶水中,即有细丝一般的水注入椰壳,到一定时间椰壳便沉下去。如此计算下沉的次数,就可以知道时间的长短。操作者安排椰漏每一个小时下沉一次,经过与表的对照,每个小时的误差不超过一分钟。椰漏在南洋地区使用非常普遍,不论天气好坏,还是在航行时,它都能正常工作。

2.2 北爱尔兰出土的萨克森沉碗

欧洲西北部也出现过沉碗型水时计,其代表性实物是萨克森沉碗(Saxon sinking bowl)。英国伦敦的科学博物馆(Science Museum)收藏有1931年造成的该碗复制品,据此可一窥其貌(1)https://collection.sciencemuseumgroup.org.uk/objects/co530/replica-of-saxon-sinking-bowl-water-clock-1931-water-clock-replica。。

萨克森沉碗出土于北爱尔兰安特里姆郡(Antrim County)的沼泽中,青铜质地,碗底部中央有一个小孔。它被认为是古代英国人计时之用,可能受到了德鲁伊特教(Druids)的影响,其原件大约制成于公元750—850年。它在使用过程中被放置于水面上,小孔可以让水慢慢进入碗中,经过一定的时间,便沉下去。经过测量,萨克森沉碗的下沉时间大约是一小时[18]。

2.3 古印度的铜沉碗

沉碗型水时计在古印度的最早案例,可见周利群的两篇文章[19,20],她根据印度学者所引用的梵文文献,并将其译为汉文:

根据文献时间,这种沉碗型水时计出现于5世纪末。铜碗底部有小孔,放置在水面后会沉下去,可以用来计时。文献还提供了下沉次数,一昼夜60次,每次下沉时间也就是40分钟。但这里有一个问题,黄金质地较软,用金针难以在铜制器物上打孔。周利群引用Samra的解释,此种铜碗上所钻的孔,应该是只能容许这类特殊的1婆罗重8指长的金针穿过[19]。

2.4 义净所见古印度佛寺的铜沉碗

唐代入天竺求法高僧义净(635—713)所撰《南海寄归内法传》(公元691年成书)记录了当地佛寺生活,该书第三十节《旋右观时》载有日影测量和水漏计时问题,周利群《义净记载的天竺计时体系》对此进行过较为详细的讨论[20]。笔者就水漏计时部分内容展开进一步探讨,并将相关文本重新分为两段:

又复西国大寺皆有漏水,并是积代君王之所奉施,并给漏子,为众警时。下以铜盆盛水,上乃铜椀浮内,其椀薄妙,可受二升。孔在下穿,水便上涌,细若针许,量时准宜。椀水既尽,沉即打鼓。始从平旦,一椀沉,打鼓一下;两椀沉,两下;三椀,三下;四椀,四下。然后吹螺两声,更别打一下,名为一时也,即日东隅矣。更过四椀同前,打四,更复鸣螺,别打两下,名两时,即正午矣。若闻两打,则僧徒不食。若见食者,寺法即便驱摈。过午两时,法亦同尔。夜有四时,与昼相似。总论一日一夜,成八时也。若初夜尽时,其知事人则于寺上阁,鸣鼓以警众。此是那烂陀寺漏法。又日将没时及天晓时,皆于门前打鼓一通。斯等杂任,皆是净人及户人所作。日没之后,乃至天光,大众全无鸣犍椎法。凡打犍椎,不使净人,皆维那自打。健稚有四五之别,广如余处。其莫诃菩提及俱尸那寺,漏乃稍别,从旦至中,椀沉十六。若南海骨仑国,则铜釜盛水,穿孔下流。水尽之时,即便打鼓。一尽一打,四椎至中,齐暮还然。夜同斯八,总成十六。亦是国王所施。

由斯漏故,纵使重云暗昼,长无惑午之辰;密雨连宵,终罕疑更之夜。若能奏请置之,深是僧家要事。其漏器法,然须先取昼夜停时,旦至午时,八椀沉没。如其减八,钻孔令大。调停节数,还须巧匠。若日夜渐短,即可增其半抄。若日夜渐长,复须减其半酌,然以消息为度。维那若房设小杯,准理亦应无过。然而东夏五更,西方四节,调御之教,但列三时,谓分一夜为三分也。初分后分,念诵思惟,处中一时,系心而睡。无病乖此,便招违教之愆,敬而奉行,卒有自他之利矣。[21]

第一段,义净分别介绍了那烂陀寺、莫诃菩提(大觉寺)及俱尸那寺采用沉碗型水时计,以及南海骨仑国(昆仑国)采用的铜釜漏水计时。第二段,他讨论沉碗型水时计在中国的应用。

时间之确定,关系到人们的日常起居作息,佛教徒讲究过午不食,修行也要按时进行,因此对计时问题非常重视。惟天竺四处佛寺之漏法的时制非常有趣,一天要沉下铜椀(碗),或流尽釜水多次,并据此打鼓、鸣螺等,从而提示时间。

周利群关注了每椀下沉时间的长短,但没有对文本提供的昼夜长短关系展开进一步讨论[20]。毋庸置疑,这几处漏法都在赤道以北行用,自然遵循北半球的昼夜长短变化规律。笔者看来,既然那烂陀寺漏法设定的昼夜长度皆等长,为四“时”,则其最佳使用日期应该是在春秋二分前后;南海骨仑国漏法也是昼夜等长,适用于春秋二分。

因此,义净讨论引进天竺沉碗型水时计入华的可行性,特意强调了昼夜长短随季节的变化问题。他以那烂陀寺漏法为例,从早上到中午,沉下八椀,也是预设了该法的适用日期在春秋二分前后。若要使一上午下沉的椀数小于八,即是下沉得更快,就须增大椀底小孔的直径。离开了春秋二分,也要调整小孔的直径。在北半球,从冬至往夏至去,白天渐长,孔径要增大;从夏至往冬至去,白天渐短,孔径要减小。具体操作上,应该是要寻求能工巧匠,制作很多只不同底部孔径的铜椀了。

2.5 沉碗型水时计的时间单位问题

华同旭在讨论漏刻起源问题时提出,早期的漏壶应该是一刻之漏,即将漏壶装满水后,任其流泄,流完一壶为一个时间单位,如中国古代百刻制的一刻。如果要计量较长的时间,就可以再灌满漏壶,重复下去([10],页19—26)。周利群根据《虎耳譬喻经》《摩登伽经》等佛教文献,也发掘出古代印度相当多一刻之漏的例子[19]。

沉碗型水时计常会有以碗的下沉与时间单位相关联的情况,如椰漏、萨克森沉碗下沉时间约是一个小时。周利群提到,博物馆现存的古代天竺漏碗,都是24分钟就装满水沉底,这是半个基本时间单位——牟呼栗多(muhūrta)。在此基础上,古印度人还测定出铜碗一昼夜内的固定下沉次数,甚至以碗数来表示时间。在她看来,文献记载的不同地区各异的下沉次数,反映出时间度量系统的多样性[20]。

总之,当沉碗型水时计与时间单位相配合,一天时间,有固定的下沉碗数,就可以持续不间断地计时。

3 漏盂的渊源——中土佛教的莲花漏及其使用场合

学界讨论莲花漏的计时功能,主要依据李肇《唐国史补》:

越僧灵澈,得莲花漏于庐山,传江西观察使韦丹。初,惠远以山中不知更漏,乃取铜叶制器,状如莲花,置盆水之上,底孔漏水,半之则沉。每昼夜十二沉,为行道之节,虽冬夏短长,云阴月黑,亦无差也。[22]

按照华同旭的解释,莲花漏其实就是底部钻一小孔的铜质容器,使用时将其放入水中,水经小孔逆涌入器内,到一定时候容器沉入水中,取出来倒尽水,还可以重复使用。若在制器时,容器大小、重量、底孔等选择得当,能够一个时辰下沉一次。莲花是佛教的重要象征,故采用其形状([10],页76—77)。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在《中国天文学史》中提出唐代僧人发明盂漏,一个时辰沉浮一次,所据或为这条材料。

惠远即是净土宗始祖——东晋高僧慧远(334—416),他在庐山创建东林寺并长居于此。慧远在东林寺凿池种白莲花,又与诸贤结社,名为白莲社,赴会者称“莲社十八贤”,则以莲花之形制漏计时的意义更加凸显。

灵澈(746—816)字源澄,会稽人,云门寺僧,俗姓汤,有《东林寺酬韦丹刺史》等诗篇传世[23]。韦丹(753—810)曾在洪州做官,离庐山很近,人物、地点皆可与《唐国史补》所述印证。莲花漏在水中浮沉,而韦丹在洪州又以兴修水利有贤名,他获传莲花漏,或许与此有关。

南梁慧皎的《高僧传·义解三·释慧远传》未载莲花漏事,但该书同卷《释道祖传》附《慧要传》,记曰:

[慧]远有弟子慧要,亦解经律而尤长巧思。山中无刻漏,乃于泉水中立十二叶芙蓉,因流波转,以定十二时,晷景无差焉。[24]

治疗组治疗后皮肤瘙痒缓解率较对照组相比有明显改善,总有效率分别为92.68%、68.18%,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见表2。

笔者看来,这条材料的内容虽然简略,却包含了一些关于莲花漏制作与使用的关键信息,可以与慧远制漏事迹相印证。前文提到,慧远“取铜叶制器,状如莲花”。今见莲花之开放,花瓣少则十几,多则数十上百,它作为艺术形式,最简单者是六瓣。慧要的“十二叶芙蓉”当是以十二时辰为意向,取铜叶制成花瓣,实为一种稍复杂的莲花状容器。这“芙蓉”如何立于泉水中并计时?只有容器有孔,立于泉水中才能下沉,“流波”即是流水,水应该是向上逆涌。如何确定十二时?莲花漏一个时辰下沉一次最为恰当,“转”有改换的意思,或是指将其取出倒水后重复使用。慧要所制之器,当是莲花漏的最初形式。莲花漏开始放在泉水中,虽然接近莲花的生长环境,但计时地点存在限制;后来置于盆水中,更具备随时随地操作的可行性。此金属器物沉下后,会与盆底相撞,发出显著的响声,还可以提醒旁边的人。我们可以把莲花漏的创制归于慧远—慧要师徒。

刘铭恕提出,慧远的庐山莲花漏是仿效天竺铜椀漏而来(甚至有古埃及的渊源)[15]。华同旭也从佛教传入中国的角度讨论过莲花漏与印度漏法的同源性([11],页165—166)。周利群联系到前文提及的五世纪末印度金针钻洞穿底部的铜碗,指出它们的共同之处[20]。从使用年代看来,莲花漏产生年代较早,我们还不能说就是源自古印度。

慧远—慧要创制莲花漏,无疑是为计时之用,但是否还有其他特殊背景呢?《唐国史补》说莲花漏“每昼夜十二沉,为行道之节”,那么这里的“行道之节”所指为何?

晚唐张乔《寄清越上人》诗曰:“远公独刻莲花漏,犹向空山礼六时”([23],页7376),揭示出莲花漏计时功能的一个重要应用场合——六时礼佛。《庐山莲宗宝鉴》卷二《六时念佛功德回向法门》较为详细地介绍了慧远时代所创的礼佛活动:

远公祖师东林结社,僧俗同修,大智上贤深入禅观,得念佛。三昧中流之士,六时修礼净土,回向西方。唐有诗云:“远公独刻莲花漏,犹向山中礼六时。”凡修此法,先于净室安置佛像、香花、灯烛,随分供养。澡浴尘垢,着清净衣。每日于日初时、日中时、日没时、夜初时、夜半时、夜终时,自对三宝,端身合掌,信礼西方。每一时,目睹慈容,称念“南无阿弥陀佛”圣号一千遍,礼佛四十八拜。念西方文,发愿回向。每日昼三夜三,六时行道。精专不倦志意修持,坚固行愿净业圆成。他日必得中品中生矣。[25]

礼佛之日,修行者在净室内设置佛像、供具,沐浴更衣后,每昼夜面向西方,礼佛六次,昼三夜三,又称为“六时行道”。他们“目睹慈容”,念佛参拜,其实是净土宗的“观像念佛”。一昼夜“六时”源于古印度,每“时”是今240分钟,即两个时辰,在具体操作上,可以与中国古代通行的十二时辰制配合使用。莲花漏一个时辰下沉一次,若下沉两次,可以提示这一“时”的终止,则此时间内,修行者念佛一千遍,拜佛四十八次,这才是所谓的“行道之节”!

莲花漏在唐代已成为一个佛教典故。如僧人皎然,他曾到过东林寺,也与灵澈有过交往,其诗曰“色天夜清迥,花漏时滴沥”([23],页9270),就是指莲花漏,但他用“滴沥”来描述,似乎不清楚莲花漏的计时原理。皮日休游北禅院,曾奉和陆龟蒙(字鲁望)诗,曰“吟多几转莲花漏,坐久重焚柏子香”([23],页7126),如前引《高僧传》,此诗也是以“转”来表示莲花漏下沉次数。还有,唐人何兆诗曰“芙蓉十二池心漏,薝卜三千灌顶香”[26],这“十二芙蓉”也是沿用了《高僧传》的说法。

4 全真教坐钵活动中钵漏及盂漏的意义

全真教为何要创制盂漏?《道藏提要》已经指出,全真教道士们集体坐钵,有着计时的需求。那我们不妨进入全真教的历史语境,来看《道藏·正一部》收录的元代高道通玄子陆道和所编《全真清规》涉及的坐钵活动。

其“坐钵归式”解释“坐钵”曰:

夫坐钵者,自十月初一日为始集众,过冬至新年正月中旬满散,百日为则。如入堂者,各请情愿。本来各各专为自己,生死事大,无常迅速,递相究竟琢磨,参问师德,听从规矩。钵有动静,动则许容徐徐运动,静则不然。如有神昏点头,摇撼身屈,主钵先行巡牌,以牌挂在昏者身上,三击而退,然后轻轻取牌,徐徐起身,巡究他人后犯者替。或钵未终,钟未鸣,静牌未换,无故出入,语话动摇,不依规矩者,并行责罚。([1],第32册,页157)

全真教道士们冬季集体坐钵百日,自愿入堂,并为修炼事制定有规矩让人听从,还设有专人做主钵来巡视,以挂牌三击提醒神昏者。他们的修炼时间以钵为指示,钵有动有静,动钵时可以活动一下,最重要的是静钵,此时专心修炼,当静钵终则钟鸣,就换掉静牌,在此之前,众人不得有动作言行。

在“坐钵归式”节之后,紧邻着“祖师则例”节,反映出道士们在冬季坐钵期间的日常生活作息:

一昼夜十二钵,以按十二时。三静九混,以按三元九气,又曰三返九还。

一每日至五更寅时,闻开静板响,各请洗漱,朝真礼圣。卯时早斋。辰时混坐。巳时静钟三通,各各静坐,如法用功。午时赴斋。未时混坐。申时如前入静。酉时晚参。戌时混坐茶汤。亥时如前入静,用功如法。子时歌咏,教演诗词,以敌睡魔。主钵先举,每行三遍,不可以多。丑时放参,各请随意。副钵专一提钵,不可久沉。人各诚敬心。([1],第32册,页157)

该节既以“祖师”为名,反映出其内容年代可能较早。早期的全真教为道士们坐钵期间的每昼夜十二时辰都安排了具体事务,按时间节律起居作息。他们把十二个时辰按“三元九气”“三返九还”的原则,取三个静时,即上午的巳、下午的亥、夜晚的申,用来静坐修炼,其他九个为混时,各有活动,可谓张弛有度。全真教还有一种颇为奇特的法门,称为“战睡魔”,其实就是克制睡欲,强忍不睡,此项在子时以歌咏的形式进行。

道士们在坐钵过程中,设有一些岗位:“主钵”引导,还有“副钵”来协助管理。“副钵”专门负责计时,据术语“提钵”,可见有钵这一物品,它还要沉下去,一昼夜十二时辰则十二钵,钵与时间单位构成对应。钵沉入水底,也会有响声提醒人,为一个时辰之结束。笔者将之称为“钵漏”,它也可以归为沉碗型水时计,并与佛教莲花漏的每昼夜下沉十二次建立起联系。

其实,全真教所谓坐钵,正与钵这一物品之名义相合。众所周知,钵是佛教的饮食器具,容量够一人食用,也用来化缘,质地多种多样,圆扁形,底平口稍小。它源自印度,乃梵语pātra的音译“钵多罗”之略。佛教还有“展钵”之仪轨,亦有传承衣钵之说。

据《全真清规》,“游方礼师”节有“铺单展钵”之说([1],第32册,页157);“三不起身”节有“静默受供,展钵无声”之说([1],第32册,页158);此外,“教主重阳帝君责罚榜”节第二条:“偷盗财物遗送尊长者,烧毁衣钵罚出”([1],第32册,页159)。重阳真人王嚞(1113—1170)强调道士要出家脱离俗世,行化乞食,第二代掌教马钰(1123—1183)《丹阳真人语录》([1],第23册,页701—706)谈及餐食,“一钵粥”“一钵面”即可满足。在全真教早期提倡三教圆融的理念下,道士们对佛教的用钵之法多有吸收,钵既是日常生活中的实用容器,也是修行中的礼仪物品。

当全真教用钵漏来计时,将修炼活动称为坐钵,对修炼之室称为钵室,就不奇怪了。《全真清规》收录的《钵室赋》,对以钵沉水的特殊义理进行了深入阐发:

全真道海,仙圣心渊。于中明太极,向里隐壶天。窍眼通中,象灵泉而上涌;钵心透底,使神水之升涎。高明处则仰虚中主宰,上善居则柔顺乎渊泉。息波浪则心如碧水,静风涛则性体金莲。一志湛寂而不变,三心澄澈以无迁。毋滚流则安于止定,若静息则可以方圆。原夫坐钵习定,入室修功,有虚中而洞达,从实处以圆通。会天地于半升铛内,潜情性于一钵室中……金返本乃钵之源,情归性乃钵之理。钵圆混以象乾元,中虚犹太始。森罗悉备其中,造化皆全个里。因有透漏,不觉而沉;由无点滴,忽然而起。冰澄湛而悟归源,钵浮沉而明返己……([1],第32册,页158—159)

上述文本内容读起来显得神秘而又晦涩,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中看出,作者是要通过钵与水的特征,讨论钵漏沉水对于修行的价值。在旁人看来,钵是容器,水的涌入与钵的沉下是常见的物理现象。但回到全真教语境,这底部正中开有小孔的钵,上涌的细丝般水流,钵内逐步抬升的水位,钵体的浑圆形状,钵的运动状态等,都具备了特定的内涵。钵中看似空空如也,但却被诠释为容器之内包罗万象,有一个宇宙存在。《道德经》说“上善若水”,当水之微微入钵,钵之缓缓入水,在一定时间内状态变化极慢,钵与水看似既静且定,这种场景极为道士们所推崇。他们在钵室内以钵沉水,同时静坐修习情与性,努力提升自己的境界。钵漏在钵室中被赋予了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它就不仅仅是简单的计时工具了,此物品已成为道士们用来辅助修行的一种宗教法器(3)据《宗教大辞典》,法器是佛教、道教举行仪式时所的器物,如钟鼓、引磬、木鱼、铙钹等。以佛教为例,广义而言,凡是在佛教寺院内,用于祈请、修法、供养、法会等各类器具,或是佛教徒所携带的念珠,乃至锡杖等修行用的资具,都可称之为法器;就内义而言,凡供养诸佛、庄严道场、修证佛法,以实践圆成佛道的资具,即为法器。佛教法器以用途区分:一般可分为庄严具、供佛器、报时器、容置器、携行器及密教法器六种。白化文也以报时器为法器之一种类型。参见参考文献[27][28][29]。。

《钵室赋》中描写“碧水”与“金莲”的对应关系,可见钵又被喻为“金莲”。我们回头来看佛教的铜制莲花漏,考虑到它的使用场合——六时礼佛,使用目的——“为行道之节”,又何尝不能被解读成一种辅助修行的法器呢?

再看盂漏,钵与盂都是圆形上开口的容器,佛教中常钵、盂合称,因此都能与全真教坐钵之名义相合,这盂也可以被视作是一种法器。

《全真坐钵捷法》就是专门为计时而作。文本第一段在于交代盂漏的创制缘起,因此讨论了当时通行的三种计时方法。首先是漏刻装置,作者给出种种理由予以否定,强调盂漏简易的优点;若用燃香计时,气候的干燥与潮湿会导致香火燃烧快慢不一;日晷(立表测影),又受制于天气阴晴。其实,否定旧法,是为了推出新法,该段末尾,作者总结前面这三种方法都行不通,再次强调了盂漏的优点。

盂漏的形状非常特殊,“重五两,高三寸四分,面底并阔四寸七分,上下四直”,是规则的圆柱形上开口容器。根据王立兴以宋尺计算得出的数据,铜盂容积约合今1710毫升[9],要比一般的铜碗,以及《钵室赋》提到的半升之钵大不少。它为何要做成这样?铜盂能够在日出时放下,到日入时沉下去,下降速度要比普通沉碗型水时计慢得多。华同旭点出,盂漏“是等速下沉的,而其他沉水型漏刻都不是等速下沉的”([11],页166)。由于椰漏、铜碗的形状是口较大、底较小,钵也是底平扁形,因此下沉速度不均匀。正是盂漏的圆柱形状,才能使它大致实现等速下沉的技术特征。

盂漏为何要作如此改造呢?让我们来看元人虞集(1272—1348)介绍他在大都白云观钵堂目睹的一次全真教坐钵活动:

钵堂者,其徒列坐于堂,堂中设盎,满注水,有盂焉。盂大容数升,窍其底,作蚁漏。始坐时置盂水中,上水满盂乃得起,盖几弥日矣。全真之教,群居以修其道者如此。[30]

此诚为盂漏之实践!道士们集体坐钵,计时并行,此盂底开小孔,置于一个更大的盛水容器盎(腹大口小的器皿)中,水便慢慢进入盂。开始修炼时,放下盂,待到盂满之后(沉到水里),他们方才起身。按照虞集的描述,道士们的坐钵时间非常长,差不多一个白天了。这数升(元代1升合今900多毫升)之大的盂,可以与《全真坐钵捷法》中铜盂容积的数量级大致相符。

白云观的道士们坐钵时间持续很久,他们对计时时长的需求,已经远远超出了常用的时间单位——时辰。笔者看来,沉碗型水时计——钵漏虽然操作便捷,但计时方式太过简单,若用它来计量较长的时间段,需要有人不断地放钵、沉钵、捞钵。道士们集体长时间坐钵,修炼时讲究身心安宁,聚精会神,若每个时辰都有人重复沉钵,不免影响他人。

因此,全真教道士设计铜盂为圆柱形,目的是让它下沉更为均匀而缓慢,从而能够满足计量一个白天左右时间段的条件,如此,它还能够用木筹加上刻度,划分出较小的时间单位。盂漏有太平钱加减之法,一年之内可以连续计时,只需早、晚操作,这样起码可以节省人手,为道士们全员坐钵创造了条件。此外,《全真坐钵捷法》第一段对三种计时方法——漏刻、更香、日晷(立表测影)的否定,其前提是考虑三者的可行性,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全真教对较长时间段计量的需求。

许洁引用明代宁献王朱权《天皇至道太清玉册》卷下“全真仪式”,讨论了明初全真教的坐钵情况[13]。准确地说,这不是盂漏,而是钵漏。该书提到道士们坐钵时,设左、右直堂负责“安钵起钵,以定时刻”,钵的下沉时间也是一个时辰,还说操作者可以调整钵底水眼大小,使其沉没时间符合要求,甚至还设置了类似闹铃报时的装置,提醒时间已到([1],第36册,页410—411)。此种计时需求下,道士们还是延续全真教采用钵漏的传统,但这种钵漏经过改造,就与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提出的调整碗底孔的大小,有异曲同工之妙。

5 盂漏计时制度与官历昼夜长短的关联

众所周知,昼夜长短随着季节的推移而呈现出周期性变化。北半球夏至的白天最长,冬至的白天最短,春秋二分昼夜等长。前文论及古印度那烂陀寺漏法,从早上开始沉椀,沉下8椀到正午,是为2“时”,一昼夜8“时”,这适用于春秋二分附近。义净提议引进天竺沉碗型水时计入华,考虑到一年中的昼夜长短变化,进而调整碗底孔径,使之下沉加快或减慢。

《全真坐钵捷法》之《下漏之法》,安排了盂漏在每天早上日将出时开始计时,在日入之时,水满而沉下。《加减之法》则通过对太平钱的增加与减少,来增减铜盂的重量,使其下沉速度加快或减慢,从而让铜盂在一年之内都可以符合日出—日入之间的沉下过程。

那么,《加减之法》提供的增减太平钱日期,以及钱数等,究竟从何而来?王立兴经过分析认为,盂漏按季节加减太平钱法,并不能很好地接近实用要求,他认为这些数据应该符合天象,因此对文本进行了五处修订[9]。华同旭认可这一结论,怀疑数据有较多传抄错讹([11],页164—165)。许洁也提出,要进一步做模拟实验,才能确定其实际效果[13]。笔者认为,王立兴的修订看似合理,但这种思路似乎预设了《加减之法》的数据是通过实测而来。

比较《道藏》与《居家必用事类全集》《说郛》《御定月令辑要》《古今图书集成》等文本,可见数据完全一致,而年代较晚的《说嵩》稍有异。难道全真教道士们在创制《全真坐钵捷法》时,就已存在如此之多的错误?王立兴考虑到盂漏全年实用的需要,在修订过《增减之法》的数据后,以此计算出其可能对应的地理纬度:

盂漏按晋尺造,可用于南京、合肥、武汉、成都一带。按南北朝尺造,可用于杭州、九江、长沙、重庆一带。按宋尺造,则要移到雷州半岛地区,方才符合天象。[9]

上述地区都位于南宋统治范围,雷州半岛更是地处极南一隅。我们知道,全真教之形成及兴盛,在北方金朝统治地区,不大会去南方实测一年不同时间的数据。如此看来,今人或许不应太专注于从使用精度的层面看待《增减之法》,在修订数据时尤应谨慎。

由于《增减之法》的数据排列存在规律,我们不妨将它们在表1中分类展示,问题似乎可以呈现得更为清楚。

表1 盂漏加减太平钱规则表

经过表格对比,可以发现盂漏《增减之法》文本其实具备几个特征:(1)以十二节气表示全年日期推移;(2)太平钱数的增减具有齐整性、对称性;(3)数据系统一定程度上符合北半球的昼夜长短变化规律:从小寒日到立春前,即冬至附近,昼最短夜最长;从芒种日到小暑前,即夏至附近,昼最长夜最短;从惊蛰日到清明前,即春分附近,从白露日到寒露前,即秋分附近,昼夜相等。因此,笔者认为,王立兴将四处“某月节”改为“至某月末”,都不合理,而将十月节由“昼用十一文,夜用九文”改为“昼用十九文,夜用一文”,可以接受。又,《说嵩》的文本,十月节“昼用十九文,夜用一文”([5],页152),似乎经过了订正。

此外,不同版本的文本中,春秋二分昼夜皆使用10文,夏冬二至昼夜分别用20文,并在此之间增减太平钱。如此规则、完美的数据,笔者不禁将其与中国古代的历法建立起联系。中国古代的历法是一套特殊的天文学知识体系,自汉代起,它就包含二十四节气的昼夜长短这一项,在百刻制下,它采用河南地中的数据,如冬至昼40刻、夜60刻,夏至昼60刻、夜40刻,春秋二分昼夜各50刻。中国古代的漏刻又有改箭制度,最常见的方案是“随刻改箭”,即漏刻随着昼夜长短每增减一刻而易一箭[31,32]。此种方式,为表示一年内昼夜长短的增减,以昼夜消长一刻差值为基准,划为一份:实际效果就相当于把若干天的昼夜长短视作等同,在这个时间段之后一日起的又若干天内,也就是下一份里,每日的昼夜长短相对于上一份里的每日昼夜长短,变化值均为一刻[33]。

显而易见,盂漏《增减之法》中,每增减1枚太平钱,对应着昼夜长短消长1刻。从小寒日到立春前,都是昼40刻夜60刻;从芒种日到小暑前,都是昼60刻夜40刻;从惊蛰日到清明前、从白露日到寒露前,昼夜都是50刻。

我们还能从文本中发现一个现象,太平钱增减的频繁程度,实际上反映出昼夜长短变化的快慢。显然,冬夏二至,以及春秋二分前后四个时间段昼夜长短变化较慢,每两个节气(30天)增减1钱;其他四个时间段变化较快,每7天(半个节气)增减1钱。这一情况当然不能反映出实际天象,从数据的齐整性、对称性看来,它们应该是作者参照官方历法,又自行处理的结果。

还有,文本仅仅以十二节气来表示一年内日期推移,并据此增减钱数,不免过于粗疏。从小寒日到立春前、清明日到立夏前、小暑日到立秋前、寒露日到立冬前,都只有约30天,却要每7天增减1钱,而其前后的“钱数差距”多达8枚,这样就不能保证整个系统中钱数增减连续性了。为何出现这种情况?笔者看来,文献篇名为《全真坐钵捷法》,当是要考虑此法简易便捷,便于流传,或许就是为了展示范例的缘故,作者有意在冬夏二至、春秋二分附近这四个时间段安排一些特殊数据。

宋、金二朝的官方历法,昼夜时刻皆以开封数值为准,冬至昼40刻夜60刻,夏至昼60刻夜40刻,春秋二分昼夜各50刻。至元十八年(1281),元朝颁行《授时历》,始以北京昼夜时刻为准,冬至昼38刻夜62刻,夏至昼62刻夜38刻,春秋二分昼夜各50刻;而明《大统历》长期以南京昼夜时刻为准,冬至昼38刻夜62刻,夏至昼62刻夜38刻,春秋二分昼夜各50刻。以太平钱的数据,可以判定《全真坐钵捷法》产生当是在《授时历》之前。

6 余论

盂漏源于沉碗型水时计,它与南洋地区的椰漏(18世纪中叶)、萨克森沉碗(750—850)、古印度铜沉碗(5世纪末)、慧远(334—416)—慧要所制莲花漏,乃至《南海寄归内法传》(691)所述印度三家佛寺的铜沉碗,基本原理都相同。刘铭恕基于交通史的视角,讨论过南洋椰漏与天竺佛教的沉碗计时方式是否同出一源[15],这与Sarma的研究思路接近。莲花漏是否受到古印度影响,以及椰漏与古印度铜沉碗之间的关系,基于现有的证据,我们还不能给出肯定的结论。

古代中国,与古埃及、古巴比伦相距遥远,但都存在水漏计时,李约瑟根据年代的先后,提出中国漏刻受到了西方的影响,而华同旭的分析认为此说难以成立([11],页84)。笔者认同华同旭的观点,如萨克森沉碗出土于北爱尔兰,但我们也不能说它就是受到了东方的影响。不同地区的人们使用同一类型的器物,它无论是独立发明,抑或跨文明传播,都属正常情况(4)王立兴还提出清乾隆进士邵昂霄制有碗漏。参见参考文献[9]。。

目前看来,沉碗型水时计在中国的创制与演进,主要基于宗教。从佛教的莲花漏,到全真教的钵漏,再发展到盂漏,其间的承袭关系应该可以确定。而三者都是在特定的场合使用,它们是计时工具,同时又兼有辅助修行的宗教法器性质。我们再回头看5世纪末古印度由金针钻洞穿底部的铜碗,如此特殊的物品关系,它是否也兼有法器的性质,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任何一种计时方法,都蕴含了设计者对时间计量问题的独到认识。越是简易的方法,似乎更有可能触及一些本质性的问题。沉碗型水时计原理简单,当是从漏壶滴水发展而来,它们实际上构成了水计时发展的两条路线。漏壶是主流,容器内的水位高度产生的压力,导致水从底部的小孔泄出。沉碗型水时计是一个分支,容器存在重量,压迫水面,导致水通过底孔向容器里逆涌。

中国古代漏刻的发展过程,经历了从早期的一刻之漏,到单漏,再到多级漏刻的演变,经过改进后,它泄水速度愈加稳定,精度持续提高。沉碗型水时计的发展演进,经历了从佛教到道教的传承,当盂漏出现,容器底孔的上涌水流也趋于等速,还可以计量较小的时间单位。漏刻与盂漏的连续计时,都需要参照全年不同日期的昼夜长短变化,如此看来,两者又是殊途同归。

致 谢本文写作过程中,中国科学院大学汪前进教授、上海交通大学吕鹏博士曾惠赠参考资料,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张楠博士曾帮忙核对文献,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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