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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文献对汉代岭南女性苏娥经商故事的历史书写

2021-09-26杜云南

梧州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肇庆岭南

杜云南

(肇庆学院 历史系,广东 肇庆 526061)

秦汉时期,中原王朝将岭南纳入中央版图后,从粤西地区开辟中原与岭南的交通要道,汉代又开辟番禺、徐闻、合浦等港口开展海外商贸。于是中原人沿着开辟的通道南下进行商贸,这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通道沿途的经济、文化的发展与兴盛[1]。广信作为中原与岭南的交汇点,成了粤西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中心。而发生于汉代的广信女商人苏娥故事因此被当时的文人记载了下来,成为岭南历史上第一位女商人。现在所知苏娥故事最早见于三国时期吴国谢承的《后汉书》[2],但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较完整的文献记载,为晋朝干宝《搜神记》卷16“鹄奔亭”。此后,历代官私文献都对苏娥故事有所记载。刘正刚教授将魏晋以来记载苏娥故事的文献进行了梳理、研究,认为苏娥的“言论”是三国魏晋士人虚拟想象的,并在传抄的过程中被不断地改写[3]。笔者将以“苏娥诉冤”为中心,为读者呈现苏娥生活时期的汉代海外商贸,并阐述历代方志文献如何将在其他栏目中的苏娥故事调整到“列女”栏目,使之由遇难商妇转变为贞节烈女。

一、岭南广信县苏娥经商故事

苏娥故事发生在西汉时期,距明代方志的编纂已有一千多年。期间苏娥故事被不同时期文献转录、重构,这些文献有小说、笔记、志乘等。我们现在能见到较早记载苏娥故事的方志文献,是成化九年(1473年)《广州志》(本文所引用的方志均出自2007年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广东历代方志集成》),该志卷15《宦绩类》中“何敞传”中提到苏娥事“见肇庆志”,此处所谓“见肇庆志”,即指成化年间所修《肇庆府志》,但成化府志早已散佚。故而,我们现能见有完整记载苏娥故事的肇庆地方志,是万历十六年(1588年)《肇庆府志》卷17《名宦传》:

传文显示,苏娥为广信人,夫亡后,她和婢女致富带着杂缯百二十匹,租同县人王伯牛车,前往邻县卖缯,行至高要县鹄奔亭遇害。广信县即今封开县,又名封川,是广府文化的发源之地[4]。自秦始皇开凿灵渠之后,灵渠连接了湘、漓二水,打通了岭南与中原的交流之道,中原人大多沿湘、漓二水南下,再沿西江下南海,途经德庆、高要而到番禺。封开正好地处贺江与西江的交汇处,遂成了中原人南下岭南、出使海外的必经之地。

据天启二年(1622年)《封川县志》卷3《事纪志上》记载,苏娥所在的广信、高要一带在西汉时期属苍梧郡管辖。时朝廷在苍梧郡设交趾刺史部,治所在广信县。刺史每年巡视所部郡国,负责“省察治状,黔陆能否,断治冤狱,以六条问事”[5]。苏娥鬼魂诉冤,即发生在交趾刺史何敞视察高要之际。以此来看,苍梧郡广信县应是当时岭南的政治中心。

从苏娥行宿鹄奔亭,为亭长龚寿所杀来看,汉代苍梧郡的广信、高要设有亭长,可为过往行人提供行宿。据张玉莲研究,亭是出于治安管理的需要,一般设立交通道旁,可为来往官员、差吏乃至平民百姓提供住宿[6]。当年苏娥行宿的鹄奔亭应该就是当年设在官道上,供过往行人住宿休憩之所。

又两汉中原与岭南的陆路交通主要有越城岭道、萌诸岭道,古都庞岭道、桂阳道和横浦道。其中越城岭道,从今湖南、广西省界经过连接湘江和漓江的灵渠,进入今广西桂林,再通过漓江、桂江入西江;而萌诸岭道从湘江支流潇水过萌诸岭,下贺江经广东封开县入西江[7]。这两条路线是汉代中原与岭南人往来的主要路线,汇聚于今广西梧州、广东封开一带,再往南可沿北流江、入南流江,直抵北部湾。故而,历史上的广信县,在汉代的海丝贸易中占有重要的地理位置。另据记载,西汉苍梧郡有户24 379,口146 160;东汉时增至户111 395,口466 975;而此时南海郡人口仅为户19 613,94 250,东汉时仅增至户71 477,口250 282;合浦郡户15 389,口78 985,东汉仅增为户23 121,口86 617[8]。这些数据显示,广信县所在的苍梧郡户口及增长速度位于岭南诸郡之首。所以,两汉苍梧郡是粤西地区的经济交流中心,广信可能是汉代海上丝路与内地交通的枢纽,是沟通中原与海外贸易的集散地。这也说明广信县的苏娥经商有其真实可信的历史环境。

二、从苏娥经商看汉代岭南海丝贸易

经过汉初发展,到汉武帝时,汉朝臻于鼎盛。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朝平定南越国,设苍梧、交趾、郁林、合浦、儋耳、珠崖、九真、日南九郡。时汉王朝开拓对外贸易有两条交通路线:一是西北陆路,即从长安出发,经河西走廊进入今新疆,分北、中、南三道穿越中亚,一直延伸到波斯湾地区和地中海沿岸,这就是著名的丝绸之路;二是从长安南下,通过湘水—灵渠进入岭南,沿岭西西江分别入番禺、徐闻、合浦、日南等地出海,这是通往南亚、东南亚诸国最便捷的海上通道。据《汉书》卷28下《地理志》载汉武帝“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賚黄金、杂缯而往”[9]。史料显示,汉武帝曾派“译长”及“应募者”带着“黄金”“杂缯”,从番禺、徐闻、合浦、日南等地出海前往周边国家,并换来“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等海外珍宝。所谓“译长”,在汉代属黄门,是主传译和奉使的职官。据颜师古注:“黄门之署,职任亲近,以供天子,百物在焉”[9]。可见,隶属于黄门的译长是出使外国为皇帝采购海外珍物的官员,直接听命于皇帝。而“应募者”则是官方从民间招揽的人才,多为商人,辅助“译长”出使贸易。因官方运作,汉代海外贸易极盛一时。

因贸易交流的繁盛,在岭西地区的沿海城市如番禺(今广州)、徐闻(今徐闻)和合浦(今广西合浦)等地,逐渐成为重要的贸易港口。据唐代《唐元和郡县志》记载,汉王朝曾在雷州半岛的徐闻县置左右候官,“积货物于此,备其所求,与交易有利”,以致唐代徐闻县境内仍流传着:“欲拔贫,诣徐闻”的民谚。另外,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广州汉墓》记载,广州的汉墓考古出土航船模型7件,连同后来在广州西村黑山汉墓出土的4件,还有邻近的佛山澜石东汉墓出土1件,合计12件。广州及佛山汉墓中出现如此多的陶、木船模,无疑映现了岭南地区蓬勃的造船业与航运交通、繁荣的商业贸易[10],使得番禺不仅成为岭南的商业大都会,亦是沟通汉王朝与南亚、东南亚及欧洲国家的货物运输的中转站。相关学者的研究也表明,内地通往这些港口的路线主要有5条:日南、徐闻、合浦—印度半岛—欧洲;交阯—九真、日南—象林;牂柯江—西江—番禺—印度;零陵、桂阳—桂林—苍梧、合浦—交阯;大秦—日南—广东[1]。前文提到汉代女商人苏娥从广信县往东运缯到高要县贩卖,便是沿着牂柯江—西江—番禺—印度这一路线,从西往东运输货物,很可能她的货物在高要县又被输往番禺港口,再销往印度等地方。

又据《肇庆府志》何敞传,苏娥是带着“杂缯百二十匹”,与婢女、同县人王伯“欲往傍县卖缯”,途中遇害。杂缯即各色丝绸,苏娥所带百二十匹丝绸,数量非同一般,很显然是用于商业贸易,亦说明汉代岭南的丝绸贸易已经很繁荣,其他史料亦可说明汉代岭南的丝绸贸易繁荣:

“周昕,字君光,徐州下邳人也。守桂阳时开乐昌六泷……郡又与南海接比,商旅所臻,自瀑亭至于曲江……非徒丧宝玩,陨珍奇,潜珠贝,流象犀也。往古来今,变其终矣。于是府君乃思夏后之遗谋,施应龙之显化,悯行旅之悲穷,哀舟人之困厄,感触守冰,殄绝黎魋;嘉夫昧渊,永用夷易。迺命良吏将帅壮夫,挑移磐石,投之穷壑,夷高填下,凿截回曲,弼水之邪性,顺导其经脉,断硍溢之灵波,弱阳侯之汹涌,由是小溪乃平直,大道克通,利抱布贸丝,交易而至,升涉周旋,功迈于前,德颂于后,树表于兹。虽非龙门之鸿绩,亦人君之德宗,故舟人叹于洲渚,行旅语于涂陆。”[11]

史料中桂阳太守周昕开韶关乐昌六泷,便利人民“抱布贸丝”,互通贸易。“抱布贸丝”,反映当时岭南地区丝织品贸易普遍存在,也说明当时岭南地区的丝织品贸易非常繁盛。而这些丝绸很可能是来自中原地区。因为汉代,岭南个别地区虽然也有“女子桑蚕织绩”[9]423,生产一定数量的丝织品,但其产量还是有限,当时的岭南以木棉布和蕉葛布见称于时[12],而盛产丝绸的地区,则主要集中在中原、四川等地[13]。

中原人南下经商,交换岭南盛产的物品,在史籍中多有记载,如《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中所提及的,粤之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南海、日南等处“近海,多犀、象、瑇冒、珠玑、银、铜、果、布之凑,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9]427。《史记·货殖列传》“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属”[14]。《隋书》卷31《地理志下》亦载“南海、交趾各一都会也,并所处近海,多犀、象、瑇瑁、珠玑奇异珍玮,故商贾至者,多取富焉”。[15]以上史料均未提及有丝绸品,也未见文献记载当时出现在岭南贸易市场的丝绸产于当地。

然而,文献一再提及中原人带进岭南的贸易物品则是丝绸和黄金,如前述所引“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賚黄金、杂缯而往”[9]433。译长从中原带来用于贸易的物资就是黄金和杂缯,换回去的则是岭南的“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等。据此推测,苏娥携带的大量丝绸品很可能来自中原。

这些来自中原的丝绸品,不仅在岭南地区贸易,而且通过南海丝路流向周边的国家和地区。据《后汉书》卷88《西域传》载:大秦国(罗马古国)“与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其人质直,市无二价。谷食常贱,国用富饶。邻国使到其界首者,乘驿诣王都,至则给以金钱。其王常欲通使于汉,而安息欲以汉缯彩与之交市,故遮阖不得自达。至桓帝延熹九年(166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檄外献象牙、犀角、瑇瑁,始乃一通焉”[16]。该史料记述了大秦为了与汉王朝换取“缯彩”,于是探寻着通往中国的贸易海路,到桓帝延熹九年,大秦国才成功遣使到达岭南,换取汉王朝的“缯彩”。

中原人带着黄金、杂缯南下的路线,便是从湘江、灵渠、贺江,进入西江流域,直抵番禺、合浦、徐闻港口,出使海外贸易。《汉书》卷28下《地理志》说他们商贸的经历:

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民俗略与珠崖相类[9]。

他们用黄金、杂缯换回海外东南亚一带以及岭南的奇珍异宝之后,又沿路返回,带去中原。又《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然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邓竹”[17]。南越国与巴蜀的枸酱贸易也需经过苍梧郡内的西江。

岭南与中原商贸的开通,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岭南社会封建化的进程。广信县作为当时南北经济文化的交汇点,聚集着来自中原的官员、士绅,文化较岭南其他地区要进步,本土士人开始传播中原儒学,如当时全国著名的经学家陈钦、陈元父子就是苍梧广信人,而这两人也成为岭南经学的始祖。陈氏父子所著《陈氏春秋》在广信地区传承不断。但中原文化的沁渍与熏染的效果在汉代岭南的民间社会似乎并不显著[18]。

三、方志文献对苏娥形象的书写

苏娥经商遇难、化为鬼魂诉冤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女鬼诉冤故事。它被后世文献不断地传抄、改写,而且编写得越来越精彩,并被收录到记载当地名人的方志中。苏娥故事,据载最早由三国吴人谢承的《后汉书》所著,但该书散佚,只能见到后人引录的内容。唐代士人李善注《文选》卷39江淹《诣建平王上书》“鹄奔亭之鬼,无恨于灰骨”一条,引用谢承《后汉书》为

苍梧广信女子苏娥,行宿高安鹊巢亭,为亭长龚寿所杀,及婢致富,取其财物,埋致楼下。交阯刺史周敞行部宿亭,觉寿奸罪,奏之,杀寿[19]。

谢承记载的苏娥故事是方志所能参考的最早版本。谢氏的记载情节简单,没有显示苏娥身份,故事中也无苏娥从商经历,亦没有女鬼诉冤的情节,更无苏娥任何诉冤的只语片言,苏娥只是作为一个受害者形象出现。而《肇庆府志》最先记载苏娥故事是在何敞传中。何敞,东汉元帝、章帝时人,《后汉书》称她“性公正”,“举冤狱以《春秋》义断之,是以郡中无怨声”,但并没说她到过岭南[20]。

据万历十六年(1588年)《肇庆府志》记载,何敞“九江人,元始中为交阯刺史”,期间视察高要境内,有夜遇苏娥诉冤。“王莽之乱,敞弃官归。更始初,立起为汝南太守,后以功迁尚书卒”。同一时期的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广东通志》卷11《名宦》无何敞传,仅有周敞:“汝南人,举孝廉,顺帝永和元年为交趾太守,请立为州,即拜敞交趾刺史。怀柔民夷,甚有威惠”。传中也未言及苏娥诉冤。

但府志所引录的晋代干宝的志怪小说集《搜神记》,对苏娥形象的书写,却很丰富。内容引述如下:

汉九江何敞为交州刺史,行部到苍梧郡高安县,暮宿鹄奔亭,夜犹未半,有一女从楼下出,呼曰:“妾姓苏名娥,字始珠,本居广信县修里人。早失父母,又无兄弟,嫁与同县施氏,薄命夫死,有杂缯帛百二十匹及婢一人名致富。妾孤穷羸弱,不能自振,欲之傍县卖缯,从同县男子王伯赁车牛一乘,直钱万二千,载妾并缯,令致富执辔,乃以前年四月十日到此亭外。于时日已向暮,行人断绝,不敢复进,因即留止。致富暴得腹痛,妾之亭长舍乞浆取火,亭长龚寿操戈持戟来至车旁,问妾曰:‘夫人从何所来?车上所载何物?丈夫安在?何故独行?’妾应曰:‘何劳问之?’寿因持妾臂曰:‘少年爱有色,冀可乐也。’妾惧怖不从,寿即持刀刺胁下,一创立死。又刺致富亦死。寿掘楼下合埋,妾在下婢在上,取财物去。杀牛烧车,车缸及牛骨贮亭东空井中。妾既冤死,痛感皇天无所告诉,故来自归于明使君。”敞曰:“今欲发出汝尸以何为验?”女曰:“妾上下著白衣,青丝履犹未朽也,愿访乡里,以骸骨归死夫。”掘之果然。敞乃驰还遣吏捕捉,拷问具服。下广信县验问,与娥语合。寿父母兄弟悉捕系狱。敞表寿,常律杀人不至族诛。然寿为恶首,隐密数年,王法自所不免,令鬼神诉者千载无一,请皆斩之,以明鬼神,以助阴诛。上报听之[21]。

干宝以“鹄奔亭”讲述苏娥故事,这是典型的以“亭”为场景的女鬼诉冤故事。北朝郦道元《水经注》卷37说:高要县“有鹄奔亭,广信苏施妻始珠,鬼讼于交州刺史何敞处。事与邰亭女鬼同”[22]。“邰亭女鬼”也是发生在汉代的故事。在南朝宋人范晔《后汉书》有详细记载,其内容为

仕郡功曹,州治中从事。举茂才,除郿令。到官,至斄亭。亭长曰:“亭有鬼,数杀过客,不可宿也。”忳曰:“仁胜凶邪,德除不祥,何鬼之避!”即入亭止宿。夜中闻有女子称冤之声。忳呪曰:“有何枉状,可前求理乎?”女子曰:“无衣,不敢进。”忳便投衣与之。女子乃前诉曰:“妾夫为涪令,之官过宿此亭,亭长无状,贼杀妾家十余口,埋在楼下,悉取财货。”忳问亭长姓名。女子曰:“即今门下游徼者也。”忳曰:“汝何故数杀过客?”对曰:“妾不得白日自诉,每夜陈冤,客辄眠不见应,不胜感恚,故杀之。”对曰:“当为汝理此冤,勿复杀良善也。”因解衣于地,忽然不见,明旦召游徼诘问,具服罪,即收系,及同谋十余人悉伏辜。遣吏送其丧归乡里,于是亭遂清安[23]。

这个故事讲述女鬼涪令妻诉冤,也是以亭为场景的故事。故事附载在王忳传中。王忳字少林,在途径邰亭时为女鬼涪令妻平冤。故事情节与苏娥诉冤故事情节几乎相差不远。而且两个女鬼都表现出了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断案之人也公正严谨,有正义感和责任心。该故事又载于北齐颜之推《冤魂志·嫠亭》、《水经注》卷18《渭水》。当然,类似此类的故事还有。故今人学者南开大学李剑国教授认为,汉魏六朝志怪小说的中以“亭”为场景的人鬼故事,多以“亭不可宿,宿辄杀人”始,而以“亭毒遂静,永无灾横”终,形成了一种模式化叙事方式[24]。

干宝在这一故事中尽管还是讲述何敞处理冤案,但整个故事几乎由苏娥的诉冤独白构成,苏娥痛感自己的悲惨遭遇,不甘心而化为鬼魂,向何敞倾诉冤情。鬼魂诉冤在今天看来,实属荒诞之事。但汉代岭南“越人俗信鬼,而其祠皆见鬼,数有效”[25]。鬼神观在汉代岭南越人的日常生活中较普及。干宝通过女鬼的言论展示,龚寿见色起心、劫财杀人。苏娥悲冤之情溢于言表:“妾既冤死,痛感皇天”。故事凸显了苏娥的诉冤形象。干宝的这一书写,被后世不同文献传承。

明清《肇庆府志》中的名宦“何敞传”中几乎将上述故事情节抄录了下来,为了叙述的方便明晰,现再引录万历十六年(1588年)《肇庆府志》卷17《名宦传一》中的“何敞传”如下:

府志标注了其资料来源于多种文献,但塑造的苏娥形象都不出《搜神记》之右,只是在叙述细节的文字上稍作增减、修改。与《搜神记》对比,苏娥诉冤的“言论”被修改了,文字数量也比前述少了约100个,但增加了何敞行部高要县的时间以及“王莽之乱,敞弃官归。更始初,立起为汝南太守,后以功迁尚书卒。子孙显于建武中”的经历。苏娥故事作为附庸在何敞传文中的主要内容,凸显了何敞是一个办案严谨的循吏形象。此后府志中何敞传均沿袭这一内容。

从前两种叙述来看,苏娥“言论”明确了她是一位寡妇。为了生计,和婢女带着杂缯帛往邻县交易,传文详细交代了苏娥在跨县从事商贸的路上遇害的过程。苏娥带“杂缯帛百二十匹”的数量,还有婢女,说明她并不“孤穷羸弱,不能自振”,她应该是一位长期从事商业经营的妇人。也正因她所带“杂缯帛”数量丰厚,最终招致她被亭长龚寿杀害。

寡妇从事商贸,不独岭南存在,早在秦代巴蜀地区就有之。《史记》卷129《列传第六九·货殖》记载:巴蜀一位叫清的寡妇,其祖先开采“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寡妇清“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14],为褒奖巴蜀寡妇清,秦始皇修筑“怀清台”,以劝谕贞节。但作为寡妇,无论是巴蜀的清,还是岭南的苏娥,她们抛头露面从事商业贸易,苏娥甚至“从同县男子王伯赁车牛乘一乘”,共坐一车,进行跨县贸易,很显然,这不符合明清士人寡妇足不出庭户,不见陌生男人的要求,与明清方志中屡屡可见的寡妇形象也有区别。

明末,方志编者书写何敞传文所反映的苏娥形象稍微出现变化。天启二年(1622年)《封川县志》卷11《名宦志》中何敞传文,不仅有了何敞“字文高”的信息,且旧文献中“高要县”这一故事发生地点也被省略了,“广信修泰里”改为“封川修泰乡”;更为重要的是,编者在讲述苏娥受到亭长龚寿侵犯时,书写的词语为:“寿因捉娥臂欲污,妾不从,鼓刀逼之,又不从,立刺死之”,编者用了两个“不从”,来凸显苏娥不受威逼、保守贞节的抗拒形象,这与前文所引万历《肇庆府志》卷17《名宦传一》中的“何敞传”中表达的内容尽管差不多,但在语气和凸显人物贞烈形象上却有所强化。

明代府志仅将苏娥故事放在名宦何敞的传文中叙述,到了清代,修志者在尽量挖掘本地历史人文资源的素材时,与苏娥相关的历史遗迹也成了重要的资料来源,苏娥遇害的“鹄奔亭”很显然也是能收集的资料之一。事实上,在魏晋文献中就有“鹄亭之鬼,无恨于灰骨”[19]之典故,而诸多文献中,也有将“鹄奔亭”作为地方古迹收录者,如宋人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59《岭南道三》“鹄奔亭”,《明一统志》卷81“鹄奔亭”条,嘉靖十四年(1535年)《广东通志初稿》卷5《古迹》记载“鹄奔亭”等。而明清《肇庆府志》中,直到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肇庆府志》卷27《古迹志》才有“鹄奔亭”一条,说在高要新江口,“何敞掘尸捕寿时,有双鹄奔其亭,故名”。道光十三年(1833年)《肇庆府志》卷8《古迹》则将有关文献如唐代李吉甫所撰地理总志《元和郡县志》、三国吴人谢承《后汉书》、北宋乐史所撰的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南北朝时期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中的记载均附其后,以佐参考,甚至道光府志的重要纂修人之一胡森的《肇庆古今杂录》中收录的相关记载也是参考文献来源。

其实,道光府志书写苏娥形象的最大变化,是将苏娥作为烈女独立设传,列在卷19《人物二·列女一》之首。传文如下:

苍梧广信(今封川)女子苏娥,行宿高要鹊巢亭,为亭长龚寿所杀,及婢致富,取其财埋致楼下,交阯刺史周敞行部宿高要亭,觉寿奸罪,奏之,杀寿。

这个苏娥传,据清人王谟增辑的谢承《后汉书》收录,但将谢承《后汉书》中的“高安”改为“高要”。方志编者为苏娥设传,无非强调贞节典范在本地历史上由来已久,为当地女性树立贞节形象。查天启二年(1622年)《封川县志》,虽目录中设“列女”目,但书中实无“列女”之内容。故天启县志“列女”中有无苏娥传,不可知晓。但道光十五年(1835年)《封川县志》卷7《列传·列女》中首位即苏娥传,与上述内容一字不差,编者亦标注根据王谟辑录的谢承《后汉书》而录。而之前的《广东通志》均无苏娥传。显然,清代《封川县志》和《肇庆府志》的修纂者们,除了积极挖掘与苏娥有关的历史遗迹,还逐步地将遇难商妇打造成了地方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贞节烈女,使苏娥转型为一位守贞遇难的烈妇。由此也可以看出,清代方志编者书写地方女性的意图在于凸显贞节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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