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恐慌、克苏鲁神话与新黑暗时代
2021-09-24李彬
摘 要:怪獸/异形电影是海洋科幻电影的常见题材。在中西方文化中,大鱼、巨龟等海洋怪物原型有着悠久的历史。初代《哥斯拉》中体型巨大、破坏力惊人的哥斯拉成为二战之后日本社会“核恐慌”焦虑的银幕投射。美国作家洛夫克拉夫特将自古以来人类对海洋怪物的恐惧发扬光大,创造出影响深远的海洋异形“克苏鲁”。洛氏作品中的黑暗设定与刘慈欣在《三体》中提出的“黑暗森林”理论如出一辙,探讨了未来地球文明将要终结之时,人类所要面临的人性异化危机。
关键词:海洋异形;海洋科幻;克苏鲁神话;怪兽;异化
2011年,受“3·11”大地震影响,日本福岛核电站出现核泄漏事故,之后,日本境内相继出现变异动植物报道。{1}日本潜水摄影家键井靖章多次潜入海底拍摄福岛辐射污染区的深海照片,其作品2012年3月在广东展示时,其中一条变异海鲇鱼令人震惊。{1}这很难不令人想起1986年,在当今乌克兰境内(前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的核泄漏事故所造成的生态危机。据说,“核泄漏事故后产生的放射污染相当于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产生的放射污染的100倍”{2}。这场被称为迄今为止全球最严重的核泄漏事故在爆发之后,不断有该地区动物变异的可怕报道出现,如发生了基因突变的巨型老鼠等等。所以,“事故评价确定为与切尔诺贝利事故同等的世界最高水平七级”的福岛核泄漏事件,“其恐怖性也就有了切实的参照”③。
2021年4月13日,日本政府正式决定向海洋排放福岛第一核电站核废水,引发世界舆论哗然,韩国民众将之称为“核恐怖活动”,媒体纷纷惊呼此举“就像是打开潘多拉盒子,时间一长,全球75亿人将无一不受到影响”。2012年,德国的一家海洋机构就曾模拟过福岛核废水在太平洋的扩散过程:57天内,放射性物质就将扩散至太平洋大半区域;3年后,美国和加拿大将遭到核污染影响;10年后,放射性物质可能遍布全球互通的海洋……{4}至此,福岛核污水排放会对人类赖以生存的海洋世界/海洋生物带来何种程度的危害,尚难以估量。
一、核恐慌时代与初代哥斯拉
“核恐慌”曾经是笼罩在世界人民心头长久不散的死亡幽灵。1945年7月16日,美国陆军在墨西哥进行了全世界第一次核试验,原子弹爆炸的威力令在场的科学家非常震惊,爆炸形成“一个比1000个太阳还亮的火球”,研究爆炸威力的一位英国物理学家指出,原子弹爆炸“将把一个30万—40万人口的城市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有一堆废墟和急待救护、包扎的人”{5}。20多天后的8月6日和9日,美军投在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验证了这个说法,两个城市各有20多万人死亡。1952年8月,由日本映画社改组成的日本映画新社发行了新闻纪录片《原爆特集》,很多日本人第一次目睹了核爆之后惨不忍睹的伤者和逝者,“全身被火烧伤,毛发脱落,似乎只有骨头和皮肤”。影片中瞬间毁灭的城市和人间地狱般的死亡惨状立刻激起了蔓延日本全国的反核抗议浪潮,“并成为此后数十年间,日本民间反核社会思潮的源点”。⑥
1953年,美国拍摄了影片《原子怪兽》(The Beast from 20,000 Fathoms),影片开篇便展现了美军在北极圈进行的一次核爆实验:随着一声巨响,腾空的蘑菇云四散开来,爆炸产生的震动将厚厚的冰川震得粉碎,也唤醒了一头沉睡了亿万年的恐龙,从而引发危机。影片着力渲染了核爆的威力,地狱一般的火焰熊熊燃烧,爆炸也成为引发怪兽灾难的直接原因。1954年,日本发生“第五福龙丸事件”,美军的氢弹爆炸实验使得日本渔船“第五福龙丸”号船员因受到高能辐射而死亡,特别是船上的无线电长久保山爱吉于9月23日去世之时,留下著名遗言——“希望我是因核爆而死的最后一个人”。与此同时,全国850余艘渔船上将近460吨的鱼上也发现了核辐射污染,这给整个日本渔业带来严重打击,并引起极度恐慌。{7}受事件影响,想要拍摄“特摄片”{8}的东宝电影公司制片人田中友幸制定了“睡在比基尼环礁海底的恐龙由于氢弹实验的影响醒来,袭击日本”的影片拍摄计划{1},题为《来自海底二万英里的大怪兽》。田中找到自己的偶像——科幻小说家香山滋,请他创作了《哥斯拉》的文学剧本{2}。由此,初代海洋怪兽哥斯拉诞生。影片上映后,香山滋又亲自把脚本改写为同名小说出版发行。
在1954年版的《哥斯拉》(Godzilla)中,哥斯拉与核武器实验有直接关联,但并没有直白地表现核爆场面。影片开场画面中,平静的海面泛起朵朵浪花,渔船中,年轻的船员吹着口琴,弹着吉他,一片和美景象。突然间,海中央一声巨响,伴随着一道强光,船员们被突如其来的强烈爆炸所震惊,纷纷逃跑,扔到地上的吉他被慌乱的船员踩碎——和平美好的生活不复存在。
在影片中,海边的老渔民指出,哥斯拉是民间传说故事里海洋中的怪物,靠吃人为生。而由志村乔扮演的古生物学家证实了哥斯拉来自深不可测的深海地区,是介于海洋和陆地史前爬行动物之间的一种恐龙,从白垩纪起便在深海沉睡,被美国氢弹试验唤醒,并且因为遭到辐射而威力和破坏力大大增强。其实,日本民间传说中并没有名叫“哥斯拉”的怪物,其命名其实是“大猩猩”和“鲸鱼”两个词的组合,据说源自东宝公司一位体型庞大的员工的昵称③。在弥漫着核战争恐惧的年代,体型巨大、破坏力惊人的哥斯拉成为彼时日本社会时代焦虑的投射,借由肉体形式体现了抽象概念{4}。二战之后,美苏加剧核军备竞赛,核战争阴云弥漫的整个冷战时期,核爆恐惧成为每个人个体存在无意义的最显著象征,人在核战争面前的无能为力感,成为时代焦虑根深蒂固的源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一直认为,“核能的存在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能源或科技问题。作为人类尚且无法完全驾驭的危险能源,核能不仅是对人类自身及人类生存环境的一种威慑,而且蕴含着使社会走向野蛮和暴力的动因,成为人类生命和安全的一种巨大隐患”。{5}“哥斯拉”便将这种隐患借由影像清晰而逼真地呈现出来。
影片中,日本民众面对哥斯拉灾难所实施的防御计划段落特别像战争片的蒙太奇组合:老幼妇孺被先期安排有序逃离;民众拖家带口,慌乱中用小推车推着全部家当前行;高音大喇叭时刻提醒大家哥斯拉的动向;大家被一一安置在安全的室内空间;军用卡车、坦克、军用救护车也全部出动,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迎战……此时的音乐风格也更像是铿锵有力的战歌,整个画面俨然是大战来袭。创作者显然是借用类比画面,“试图唤起观影者对太平洋战争中‘空袭‘原爆的记忆,借以激发观众们的情感共鸣。如此一来,人们在大银幕上看到的就不再是身高50米的超级大怪兽,而是隐藏在当时每一个拥有战争记忆和对国家及个人前途保持深深忧虑的日本人心中的心魔。这也就是为什么初代哥斯拉能够赢得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高票房和高人气的原因所在”⑥。
因为《哥斯拉》的政治寓意与文化内涵显然要比《原子怪兽》深刻得多,因而在影史中的影响力也大得多,甚至一度取代《原子怪兽》而被封为核爆怪兽片的源头。《哥斯拉》之后也曾出现过《开端或结尾》(The Beginning and the End,1957)、《巨爪》(The Giant Glow,1957)、《毒蜥蜴》(The Giant Gila Monster,1959)等表现核辐射可以改变基因结构形成巨大怪物的科幻影片,但是影响力都远远不能与《哥斯拉》相比。
在这些电影中,怪物预示危机,唤醒人类内心深处的恐惧,但是在影片结尾处,人们总能将之打败,从而让人们从噩梦中逃离,由此来消解恐惧。不过,诡异的是,因为哥斯拉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所以,在之后版本的哥斯拉电影中,哥斯拉居然从破坏力强的灾难怪兽,逐渐演变成地球的守护神。哥斯拉作为核恐惧的意象转而成为伴随着惊悚美学的怪物崇拜。正如影片中的主题曲《哥斯拉进行曲》,铿锵有力,振奋人心,“与其说是给观众带来了恐怖和惊悚的体验,倒不如说给观众带来了激昂的力量体验。尽管《哥斯拉进行曲》在初代哥斯拉中其实是伴随着人类军队出动的画面而奏响的乐曲,但是此后无论是后继创作者还是观众,都将其视为哥斯拉的伴奏乐,这绝不是巧合——这首乐曲恰恰反映了人们心中对哥斯拉‘神一般强大力量的向往”{1}。而战后日本从“恐核”“反核”的核武器受害国心态转而越来越笃信“核电”能带来新产业革命的大跃进,进而致力于启动“核电”发展的国家引擎,其背后的逻辑恰恰源自日本一贯的“慕强”心理。“战后日本保守政治以‘无核战败论取代对军国主义战争错误的反省,其所谓‘科学立国发展战略内涵的核国家主义欲望,乃核灾难历史逻辑的原点”{2}。
二、克苏鲁神话与海怪崇拜
哥斯拉作为核恐慌时代文化记忆的典型符号,显然是现代语境的产物。然而,作为海洋怪物文化的延伸,其原型却有着悠久的历史。“原型又称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s),它总是自发地显现在神话、童话、民间故事、宗教冥想、艺术想象、幻想和精神失常状态中,也会出现在儿童思维和成年人的梦中”③。荣格(Carl Gustav Jung)曾指出:“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在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同样的路线。”{4}在世界各地的海洋文化书写中,“大鱼”都是一个重要的意象被大书特书。在中国、日本、印度关于海洋的民间传说、佛经故事、新闻实录和怪诞小说中,海中大鱼怪兽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仙境一般的“海市蜃楼”之“蜃”便是一种水怪的名字。无论是大鱼还是海蛇,或是巨龟以及其他怪物,描述其凶猛恐怖无非是为了渲染海洋航行之凶险。1977年,日本真的发生过一起轰动世界的“海怪尸体事件”,渔民打捞上来的怪物究竟是“何方神圣”至今没有定论。{5}而《哥斯拉》的筹拍过程中,创作人员也曾有过将怪兽设置为“鲸鱼”或者“章鱼”的想法。⑥2006年12月,日本科学家使用先进仪器和诱饵首次捕捉到巨乌贼影像,这是人类史上的第一次捕捉到这种传说中的巨型海怪影像,并捕捉到活生生的组织样本。{7}
在西方,“大鱼”也是海洋文化叙事中一再被重复的经典意象。而且西方文化传统中的“大鱼”同样意指海中大型生物,意即“海怪”。美国著名民俗研究专家斯蒂思·汤姆森(Stith Thompson)在《民间文学母题分类》(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一书中,就将海怪利维坦列为母题B61,并将其定义为“大鱼”{1},“从概念上为我们展现了西方文化记忆深处的大鱼原型”{2}。加拿大著名学者诺斯若普·弗莱(Northrop Frye)将西方著名海洋小说中的“白鲸”③和圣经故事中提及的“海中怪兽”“深渊之龙”等意象的原型都确立为“大鱼”。{4}古希腊神话中的深海怪物克托斯(Ketos)、《圣经》中邪恶海怪的利维坦(Leviathan)、迦南神话中的七头怪物洛唐(Lotan)、北歐神话中的米尔加尔德巨蟒(Midgard Serpent)与“北海巨妖”克拉肯(Kraken)、《海底两万里》中尼莫船长带领船员奋力搏杀的巨型章鱼,乃至海明威《老人与海》中被钓起的大鱼,均是面目狰狞、形象恐怖的海中恶魔,是与人类对立的“他者”。
到了现代社会,源自深海的怪物恐惧由“克苏鲁神话”(Cthulhu Mythos)的缔造者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继承并发扬光大,创造出影响深远的海洋异形“克苏鲁”。由此,“海怪”也由“怪兽”“monster”而转变成“异形”“alien”。笔者认为,同样是怪物,二者却有本质的不同,“monster”更强调巨大丑陋,是与人类在外形、体格方面的差异,强调“兽”性;而“alien”则更强调陌生、有别于自身文化,是与人类社会在内部文化层面的差异,强调“异”性。{5}在《哥斯拉》一类的“怪兽片”中,怪兽是具有破坏力的巨型生物,而在克苏鲁神话一类的科幻作品中,怪物是宇宙间与人类完全对立的一种“异质性”存在。
“克苏鲁神话”原本是非常小众的恐怖文学体系,由美国作家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创立,其发表于1926年的作品《克苏鲁的召唤》(The Call of Cthulhu)被视为代表性作品,鲜明的个性化特色成为其创作风格成熟的标志。在他去世后,好友奥古斯特·威廉·德雷斯(August William Derleth)致力于推广洛氏作品,成立了专门的出版社,还积极参与创作,⑥并开放版权,欢迎同好者一起加入推广“克苏鲁”文化的创作中,从而使其影响力与日俱增。越来越多的电影人将“克苏鲁神话”元素作为重要的灵感来源,创作了大批科幻/奇幻/恐怖类型作品。
在克苏鲁神话中,“不可名状的怪物”“疯狂的呓语与违反物理常识的奇异建筑”以及“隐晦未知的恐怖氛围”{7}是其核心元素。洛夫克拉夫特自言:“我的小说时常强调恐惧这个元素,因为恐惧是我们心中最深刻、最强烈的感情,要想创造出反抗自然的幻影,它可以提供最合适的帮助。恐惧和‘未知或‘怪异常有密切的联系,如果不强调恐惧这种情感的话,就很难富有说服力地描绘那被破坏的自然法则、那种宇宙规模的疏离感,以及那种‘异界性了。”{8}
受爱伦·坡(Allan Po){1}恐怖小说的影响,性格脆弱孤僻的洛夫克拉夫特在学习天文学的过程中认识到人性的微不足道,因为人性仅限于地球,而他依靠非凡的想象力,在宇宙的虚无之中填充了各种怪物,它们往往“集合了所有不洁、怪诞、反常、可憎和令人厌恶的东西”,“是个衰败、古老和凄凉的食尸鬼一般的怪物,是个腐烂、滴淌脓液的违背道德的赤裸呈现,是仁慈的大地应该永久隐藏的赤裸裸的恶心物体”。{2}而“克苏鲁”便是其中最经典的形象。它身形巨大如山,肤质粗糙铺满绿色鳞片,脑袋像章鱼一样圆圆滚滚有无数触角,背后有蝙蝠一样的翅膀,前肢有爪,被称为“旧日支配者”,藏身于深海幽暗的拉莱耶城。栖身于此的怪物,丑陋、冷漠、狰狞、恐怖,毫无情感,全无生气,其唤醒之日便是世界毁灭之时。这种阴森可怖的形象,令人回忆起挪威的北海巨妖“克拉肯”。1830年,英国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曾在诗歌中如此描绘克拉肯:“在深邃天霄的万钧雷霆之下/在海底沟壑最深最深的地方/这海中怪兽千古无梦地睡着/睡得不受侵扰。幽微的阳光/飘忽在它影影绰绰的身躯边/在它上方巍然是千年大海绵/而在极其悠远的暗淡光线中/从许多奇特岩穴和隐蔽洞窟/无数硕大无朋的章鱼住外涌/来用巨腕扇这酣睡的绿怪兽/它已睡了多少世纪,但它还要/边睡边靠大海虫把自己养胖/直到末日的烈火烧烫了海洋/这时它咆哮着升到水面死亡/就这么一次被人和天使看到。”③诗中对怪兽栖身之地的深邃幽暗极尽渲染,铺陈了海底世界末日般的景观,与拉莱耶的克鲁苏并无二致。
2001年,改编自洛夫克拉夫特小说《印斯茅斯小镇的阴霾》(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的影片《异魔禁区》(Dagon)塑造了“克苏鲁神话”中最有名的邪神之一大衮(Dagon)。大衮与同上帝作对的水中恶龙利维坦一样,也是圣经中的异教魔怪,其与耶和华之前的矛盾代表异教与基督教之间的矛盾{4}。而在《极度深寒》(Deep Rising, 1998)、《夺命深渊》(2011)、《爱在初春惊变时》(Spring,2014)、《潜藏海底的生物》(The Dark Below, 2016)、《海热症》(Sea Fever, 2020)、《深海异兽》(Underwater, 2020)等影片中,都描述了各种形态的海生怪物。《极度深寒》中,袭击邮轮的是章鱼形的嗜血怪兽,豪华邮轮变成人间地狱;《潜藏海底的生物》中,女海洋生物学家从深海中带回一个怪物蛋,在孵育怪物的过程中逐渐发现它的嗜血特性;《海热症》中的女博士发现袭击渔船的是一个亮晶晶、海葵状、有很多触角的神秘生物,船员们受到怪物感染后一个个离奇死去;《深海异兽》中,海洋科学家们受到海底掠食怪物的追杀;而《爱在初春惊变时》更像是一个《白蛇传》的西西里版本,男主人公亲眼看到女友从一个章鱼型怪物变身为窈窕淑女……在这些源自克苏鲁神话或者克苏鲁神话风格的影片中,主人公往往是现代科学家,在偶然的机会下开始了一系列冒险,经历了探索真相——接近真相——最后发现了旧日支配者(怪物)的恐怖面目的过程,在悬念的推动下,影片用焦虑促动叙事,用恐惧吞噬心灵,最终,探求者走向疯狂或死亡。
虽然主人公常常进入“最黑暗的绝望与醒悟的惊骇时刻”,或者被“无穷尽的噩梦和地狱般的意外的灾难”所纠缠,{5}然而,这样的恐怖故事非但没有被人们弃之如敝屣,相反,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美国学者弗罗斯特(S. W. Frost)曾谈道,西方文化中的海怪,令人“既崇拜又恐惧”{1};德国学者汉斯·比德曼(Hans Biedermann)也认为,人们对古代神话中神秘的巨大海洋生物“充满了恐惧与迷恋”{2}。在克苏鲁神话中,怪物都是非人格化的神,“任何被塑造为受人类崇拜的神,实际上是比人类科学发展得更加先进,或者拥有古老历史与神秘能力的未知生物,以及未被认知清晰的宇宙法则”。③在令人屏气凝神的恐惧氛围的营造中,怪物代表的是邪恶无常,是对人类生存赖以维系的宇宙法则的蔑视与摒弃,那种超越自然之力的神威衬托出人类的孤独渺小,其可怖的外形所带来的精神冲击和心灵震慑,亦傳达出一种类似于崇高的绝望而又兴奋,仰慕甚至迷恋的情绪。“克苏鲁神话”在影视与游戏领域等青年流行文化中的所向披靡、大放异彩便是这种“怪物崇拜”心理的最好证明。
三、新黑暗时代与人性异化危机
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虽然诞生在20世纪早期,但却具有超越时代的洞察力,对人类过度探索未知发出警示,认为人类最古老的最强烈的感情是恐惧,恐惧来源于未知事物{4},而徘徊在未知边缘的这种恐惧是永恒的。与哥斯拉这种因为人类自身的问题(如生态危机、核危机)而导致变异的怪物不同,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的怪物是“超自然”生物,他甚至撰写了西方第一部哥特(恐怖)文学的研究论著《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5}。在洛夫克拉夫特眼中,海洋是个黑暗空间。深海如同深空,代表着未知、神秘与恐惧。他本人患有深海恐惧症,生活中对海产品也非常厌恶⑥。因为家族中有严重的精神病史,家族近亲带来的退化特征是他最恐惧的事情之一,因而,他的作品往往意在构建一个“近亲、退化、堕落、隔绝、杂交、畸形、邪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主题。{7}因而,洛夫克拉夫特创造的世界怪诞诡秘,没有人气;克苏鲁神邪恶冷漠,没有神性,这种黑暗设定与刘慈欣在《三体》中提出的“黑暗森林”理论如出一辙。
“‘三体系列的震惊之处不在于其弥漫全书的精妙技术与可以用手触摸到的鲜活文字,而在于它在科学的思索与理性的想象下,创造了一个零道德的宇宙伦理框架。”{8}洛夫克拉夫特和刘慈欣其实都触及一个命题:在超自然力量面前,人性的价值何在?刘慈欣认为“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9},在宇宙中,生存是第一法则,这就意味着,在人类世界中的“善恶”二元对立的价值观并不存在,唯有生存才有意义。此外,在进化过程中,当人类跨越出了人类世界,人,就不再是人,而是“非人”{10}——“无际的太空就这样在它黑暗的怀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类”{11}。如同鱼从海洋走向陆地,进化成人,人与鱼早已不是同一物种,而逃往星际太空的新人类也将在精神上“发生彻底的异化,即使逃亡成功,那么幸存下来的也不再是人类文明,而是另一种黑暗邪恶的东西,和三体世界一样,这东西是人类文明的对立面和敌人”{12}。“通过这种由‘人变成‘非人的全面冷酷展示,刘慈欣再一次证明了宇宙黑暗森林法则的不可逾越与人类努力的徒劳、无意义”{1}。
同洛夫克拉夫特一样,刘慈欣的《三体》指出的也是人类探索未知的凶险,《三体》系列“如同一部宇宙的撒旦之书,向人类的灵魂深处发出了一道冷酷的咒语”{2}。三体是太空中的外星文明,是相对于人类社会的“负文明”,是与人类文化完全相异的“alien”。克苏鲁也是从星际降临深海的异形(alien)。深海与太空都是黑暗冰冷的世界,是人类文明未到达之地。因而,在遥远或不远的将来,人类文明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之际,是否也会意识到,这也是面临变身为“异形”的道路?1995年由凯文·科斯特纳(Kevin Costner)主演的影片《未来水世界》(Water World)中,未来世界一片汪洋,主人公成为已经“进化”(“退化”?)出鳃和蹼,能在水下呼吸、在深海长时间潜行的“变种人”。被称为科幻“四大天王”之一的韩松,其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的海洋科幻小说《红色海洋》在开篇就描述了在遥远的未来,人类全面退化并移居到“红色”的海洋。这是一个“恐怖、威胁和压力之下的严酷的世界”,“分散于海洋各地和各个历史时期的种族,在生理构造和文化传统上都显出惊人的差异”,“但生与死、抵抗与逃避、吃人与被人吃则是所有种族都无法避免的、封闭的生死循环”③。而这些种族,正是地球陆地面临生态危机、毁灭在即的时候,由人类培育出的适合海洋生存的“水栖人”繁衍而成。“水栖人”是海洋中自由的精灵,担负着承袭陆地文明的重大使命,却在海底世界的生存过程中,“人性”消失殆尽,每个人都成了为了生存而杀戮、噬吃同类的海兽。
2018年获得奥斯卡大奖的影片《水形物语》(The Shape of Water)中,女主人公跟随半人半鱼的海怪回归大海。表面上这是一个跨物种的爱情童话,却留下了一个关于人类走向海洋会何去何从的问题:与另一个物种的结合,人还会是人吗?《异魔禁区》改编自“克苏鲁神话”体系中的小说《印斯茅斯小镇的阴霾》,讲述了“深潜者”(Deep Ones)的故事。“深潜者”是一种人形鱼身的生物,作为克苏鲁的仆从,生活在深海,可以与人类生下混血种族,且长生不死。影片主人公保罗因为海上事故流落到一个诡异小镇寻求帮助,却经历了一系列冒险。小镇上的人举止荒诞,外形怪异,冒险途中他碰到了梦中屡屡出现的美艳女子,却发现人身章鱼腿的女子是小镇上信奉“大衮”的女祭司。原来,镇上都是“深潜者”或者“深潜者”与人类所生的混种后代,他们正在变身中,慢慢会变成适应海洋生存的样貌,回归大海。保罗眼睁睁看着女友芭芭拉被活活献祭给海怪“大衮”,而自己也被告知父亲竟然就是一个“深潜者”……无法接受现实的保罗愤而点燃洒在身上的汽油,选择了放弃生命。人类无法承受自身变异为另一个物种,但也许这就是人类为了生存不断适应环境的过程,是“进化”(演化)的需要。《三体》中,逃出升天的“自然选择号”等五艘飞船成为“第一批进入太空的新人类”,东方舰长指出,地球灭亡,人类与地球的精神之线截然断开,整个飞船除了太空深渊什么都没有,人类的精神将发生根本的变化,人将变成“非人”。{4}如果说《哥斯拉》还只是人类面对核辐射导致的其他物种变异对人类世界的破坏而恐惧,那么,《异魔禁区》《三体》与《红色海洋》则昭示了创作者对未来人类向其他物种变异的恐惧。
1926年,洛夫克拉夫特就指出,人类思想无法观照一切,“我们生存在平静的无知岛屿上,被广袤的黑暗海域包围”,“科学在各个方向上的极力伸展迄今还未伤害到我们。但是,终有一日,破碎零落的知识将拼接在一起,为我们开辟出骇人的现实景象,让我们认清人类战栗的处境”。{5}如今,将近100年之后,人类已然置身“新黑暗时代”,“科技成为当今社会诸多问题的罪魁祸首”,“如何理解与思考我们在世上所处的位置、与他人和机器的关系会最终决定科技是会让人类陷入疯癫的魔咒,还是会带来平静的福祉”。{1}当然,黑暗之中也预示着“人类当前危机的本质以及其中潜藏的机遇”,“承认黑暗的存在,我们才能循着另一道光束寻找新的出路”。{2}
“核辐射”危机无疑是对人类美好未来的巨大威胁,是“新黑暗时代”的缩影。以原子弹爆炸和全球变暖问题日益严重为特征的20世纪中期标志着人类对地球全面影响的开始,被一部分學者认为是“人类世”③的起点。{4}人类对地球的影响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临界点,成为影响地球生态、决定自身生存的核心因素。各种生态问题也日益严重。虽然学术界对“人类世”的开始时间尚有争议,但毫无疑问的是,“人类世的开始伴随着大规模的种族灭绝和席卷全球的暴力行径”,{5}不论是哪个时间作为起点,“人类世”的概念都在昭示人类发展到了值得警醒的时刻。
《未来水世界》中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却也无比悲凉的场景,男主人公带着女主人公在水下潜行,镜头掠过海底世界中人类世界的遗迹。这些曾经代表陆地文明辉煌高光点的摩天大楼,如今却是沉睡海底死一般静寂的废墟。影片的环保主题在26年前刚刚踏上经济发展高速列车的国人心中难以引起共鸣,但在科技高速发展的当下,“科技与未来的终结”问题却不能仅仅止于幻想,而是必须直面的残酷现实。
作者简介:李彬,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副教授,美国华盛顿大学访问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电影历史及理论、电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