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重造的精神土壤
2021-09-24姜涛
姜涛
以贺照田的“陈映真文”为起点,余旸、程凯、冷霜三位的讨论与展开{1},已在很大程度上推进了对于理想主义的理解,注入了很多新的、非常丰富的内涵。正像冷霜在文章中提到的,“理想主义”这一表述在中国大陆的日常语境中,往往会有两种固化的理解:一是意味着“缺乏现实感”,一是指“毛时代”独有的思想行为方式,而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理解其实分享了同样的认识前提。这种固化的理解方式生成于特定的历史、思想和社会感知脉络中,与革命年代理想主义构成本身的不足有关联。因而,理想主义“重造”的一个前提,就是要突破这种固化的认识方式,在所谓“系统真理”失效的情况下,或者说在国家政治、革命理念不能提供一种可期盼远景的当下情境中,思考如何从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从特定主体的生命历程和境遇中、从个体与他人的有效互动中去探索一种具有深度的“主体培力”及其现实改善的切实途径。
谈理想主义的重造,也不能不谈到它曾经的挫败与剥蚀,这方面,不同代际的人的感受应该有所不同。我和冷霜一样,都是生于1970年代初,大学期间都做过较长时间的“文学青年”,某些经验或记忆或许比较接近。他在文章中谈道,1990年代初,“理想主义”本身具体的政治和社会内涵可能已经流失,但剩余的精神能量、形式在一部分文学个体身上,可能会转化为某种献身文学的激情。这也正是我大学时代的感受。我是在1980—90年代之交进入大学的,那时,历史刚刚发生“顿挫”,市场化时代尚未全面到来。回想起来,周边的氛围凌乱、芜杂又沉闷:校园里到处张贴着托福讲座的海报,宿舍里流传着有关过往历史和人物的戏谑笑话,同学大多按部就班上课、跑步、睡觉,对于时代巨变浑然不觉或茫然不解。但,某种能量似乎还在蓄积、在涌动。特别是,我入校不久就参加了一个文学小社团,这个小团体由校园里一批“异端”分子构成,大家与其说是因共同的文学旨趣,不如说是出于对环境的不满和对某种更积极的思想生活的需求,才聚集在文学尤其是“诗歌”这盏微弱的烛火之下。当时,海子的诗被大家热烈地追捧,像《祖国或以梦为马》中的诗句,常在酒酣耳热之际,被集体高声朗诵: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短暂的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在我们的感受中,这样的诗句是先锋的、决绝的、孤注一掷的,但内含的情感、精神形式,又是我们从小就熟悉的,如牺牲、献身、绝不妥协、为了远大理想可以付出一切、将牢底坐穿……这一系列源自革命年代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话语,能非常强劲地触动内在的集体性心弦,也颇能吻合“苦闷青年”对周遭人际、学业、乃至“物质”环境的拒斥心情,具有很大的召唤力,一时间能起到自我及团体整合的作用。可实际上,这样的激情又是自我掏空的,除了革命“远景”已置换为更为抽象的“远方”,其中包含的对现实状况的整体弃绝、否定态度,也在强化年轻人本有的疏离和感伤倾向,并不能导向更好的现实理解和自我理解。文学中的亢奋和现实中的虚无,往往交替发生,具有内在的同构性。即便仅就诗歌写作而言,天马踢踏、为有牺牲多壮志的豪情,也不能为现实和未来开展出更深广的思想视域。如果脱离了深切的生活与历史感知,对于文学“远方”的狂热,也很容易回收到语言之中,稀释于各种现代或后现代的文艺观念,蜕变为某种对主观意志力、自我和语言可能性的过度张扬。我想,类似的“理想主义”延伸与实际的剥蚀、消耗,在前后两三代人身上都可能存在,在延续革命年代的精神能量的同时也进一步放大了其内在的不足。这种“剩余的”理想主义精神形式,与1990年代以来整体的“去革命”“去理想主义”思潮乃至消费文化的兴起,并不能构成有力、有效的对话,甚至会构成某种潜在的配合及至屈从。
对于更为年轻的一代人来说,时代和自我的感知状况有很大的不同。在成长的阶段,他们不一定得到过“理想主义”的滋养和支持,对于从宏大历史远景出发来看待个人位置、出路的方式,也已相当疏远,他们面对的是更为原子化和竞争性的社会环境。然而,出于对更好的社會生活、更充实的自我的期待,也基于对各方面现实状况的不满,在很多个体身上,仍能感受到一种寻求突破、卓然不凡的气质。因而,对于革命年代的精神构造,相较于上一两代人,他们或许反倒会有更多的亲近和向往之感。在校园及知识界比较活跃的左翼文化理论、批判理论,以及近年来不断高涨的对国家崛起、文化主体性的认同热情,也能起到比较强劲的牵引作用,聚合起新的反思与实践的蓬勃能量。但问题还是同样的:批判性的理论视角能否带来一种内在于社会的认知,蕴积的“理想主义”潜能能否深植于具体的日常感受和现实情境,转化为一种可持续有益于社会、他人和自我的建设力量,其中还有很多环节需要理顺和贯通。
从长时段的角度看,依靠科学的主义、革命的原理以及高强度的政治运动来不断撬动、引领社会,赋予历史以方向感,不断构造出新的伦理和主体结构,本身就是20世纪中国的一个内在逻辑。在传统的“修齐治平”逻辑中,个体身心与家国天下之间存在一环又一环的递进关系,而现代的“新人”、革命的“新人”往往是自我拔擢而出,通过拥抱社会、国家、革命这样宏阔的远景,来参与历史并改造身心。如何让这样的主体生成方式同样具有内在的渐进层次,不仅能使之内在充实健康,而且更能落实在充满自我辩驳的生活实践和情感结构中,这依然是一个没有特别解决好的问题。从某个角度看,这也是左翼文化理论的一个潜在问题线索。从鲁迅到胡风、冯雪峰等,都强调革命理论的接受必须经过一番主体的抵抗、搏斗,方能成为自我血肉的一部分。1940年代初期陈家康、乔冠华等重庆“才子们”提出的“生活态度论”,大致也可以在这样的线索中理解。作为1940年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一种表现形式,“生活态度论”关注正确原理与健全的主体状态、生活状态的关系,认为生活实践本身也是一个重要的革命领域,这种“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毛泽东提出的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现实相结合的方案,有相当的重叠乃至一致性,只是着力点有所不同。从“人文知识思想”的角度,细致整理这样的理论思考和论辩,在某种历史的结构性“反复”中打开视野,无疑会有助于认识“理想主义”重造的来踪去迹。
值得强调的是,“理想主义”的重造不单是指独立个体在各自生活和工作领域的“主体培力”,“培力”还需要相应的精神氛围、土壤乃至群体实践的支撑。程凯谈道,要探索一种“新理想主义”,相对于在世界、国家、政治经济等大结构中去定位个体,更可以考虑从一个“有我的、坚实的小结构中获得责任意识与意义感”,进而推向更大范围的社会。这样的“有我的小结构”恰恰不是个体性的,而是深嵌在与他人共在的具体社会实践、生活实践之中。像贺照田在文章中分析过的,陈映真在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出狱后,面对的台湾社会氛围与上个世纪60年代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乡土文学”的讨论、以青年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社会运动,提供了一种“旷然的寂寞”和“怵然的反省”的氛围和空间。他的社会主义理想后来受到挫折,由此产生的落差带来了很大冲击,但“怵然的反省”的社会氛围和人群,抑或周边不同类型、相互交叠的“小结构”的存在,一定程度也能构成缓冲进而带来转化的可能。换言之,陈映真经历的不是理想主义的破灭,而是现实之中思想和感受的不断校正,他的价值立场和思想底色未变,丰富的在地资源和实践土壤提供了一种无形的支撑。贺照田分析的“欢欢”个案也是同样。“欢欢”意识的突破和自我“培力”离不开乡村建设打造的实践性空间,正是在这样的空间中,各方面条件的配合、激发,给她带来了突破的契机。{1}程凯提出要寻找与“有我的结构”相配合的实践路径,在我的理解中,这样的实践路径的意义,一方面指向特定的社会实践目标,另一方面,也在于“实践路径”能不断带动“小结构”的生成、开展,由此不断“活化”理想主义可能的精神土壤。
回头来看,我自己当年置身的文学小团体,虽然更多具有“抱团取暖”的性质,缺乏外向拓展的意识,但似乎也可视作某一类“有我的小结构”。“小结构”内部的亲密关系和共同文学信念,在容易茫然无助的青年时期,还是提供了某种心理支撑和人格滋养。这种相对凝定、紧密的团体氛围,在一定程度上对冲了文学青年常有的虚无体验。后来,这些老朋友多从事文学之外的工作,多年之后再相聚时,感觉大家的精神面貌依旧健康饱满。其中的一位朋友,一直在无名的状态中坚持写作,在将儿女养大成人后,辞去了比较优渥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其中。经过了生活的磨砺和时间的发酵,他的诗在保持素朴抒情风格的同时,也有了一种阅历人世之后的自由通脱感,像他在一首短诗中写到的:
椋鸟飞过牛头山的天空/它一定有所克服,才飞得如此轻盈。/它小巧的脑袋/容不下任何沉重的念头/椋鸟,请把阴沉的寒流引走……
——唐城《椋鸟飞过牛头山的天空》
椋鳥的轻盈飞升,以“一定有所克服”为前提,简洁的语言已容下了对人生诸多状况的洞察,在阴暗的背景中带来一抹亮色,也带来一种举重若轻的向上势能。在前段时间一次聚会上,回顾起当年共同度过的时光,面对很多新老朋友,他仍可以平静说出:“诗歌,是我生活中的明灯。”我不敢确定,这样的朋友是否可以视为某一类隐在的理想主义者,但类似的普通、诚恳的生活者,在今天中国社会各个阶层中,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在变动不安、困惑重重的时代状况中,这样自我安顿和提振的努力,即便只是局限在个人领域,还是蕴含了许多未能尽情抒发、可待转化的精神能量。
当下“90后”一代青年,由于家庭、成长、社会等方面原因,普遍会有孤立、内卷的生存感受,因而也会普遍渴望某种亲密关系的存在,对于这样那样的小结构、小团体,也会有一定的向往。实际上,各种实践性、思想性、也包括文学性的青年团体也一直存在,且相当活跃,这些都构成了“理想主义”可能的精神土壤。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注意:其一,如何让自发形成的“小结构”不止于“抱团取暖”而能够突破亲密关系的限制乃至进一步在可能的实践中开放自身与他人和社会的联动从而更具一种大的方向感?这也是最近和一些朋友在讨论中提到的。{2}其二,如何使已有的青年团体实践在保持一种内在的凝聚力和友爱氛围、保持对生活世界丰富性的感知的同时不受制于单一的观念结构导致的自我“硬化”而过早浇灭理想主义的热情?
在今年一月份“历史巨变中的人文学探索”的线上讨论中,在一次简单的插话中,我曾提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的状况。简单说,出于对民国初年政党政治的厌弃,在广义的社会主义或社会改造思潮的激荡下,五四前后的一部分青年,特别希望在既有的家庭、地方、社会网络之外,通过互助合作的“新生活”实验,来创造出一个个“小结构”,进而以这样的小结构、小团体的大联合,来造出一个新的“社会”。这样的乌托邦构想太过迂远,其依托的社会认知方式也存在很多问题,但正是众多小团体的聚合、联动,促成了全国性的青年网络的生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以及国民革命的兴起,提供了人才与干部的准备。当然,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之间,不能进行简单的比附。相对于今天的“90后”,五四一代青年(也大致是百年前的“90后”)在社会中处于相对优势的位置,大多具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历史责任感,一点也不“丧”或“卷”。但在这样一点上,即:不单单依赖政党或国家的已有力量,而探索从青年之间的互助合作以及社会自身活力出发的自我改造、社会改造,这一思路与当下青年团体可能的路径以及面对的困境,还是有一定的相关性和切近感。
比如,在“新青年”开展的“新生活”实践中,由陈独秀、李大钊、王光祈等人发起的北京“工读互助团”是最为重要的一次尝试。“工读互助团”发起于1919年年底,到1920年春就遭遇了解体,它的失败也激起了各方面研究的兴趣,像胡适、戴季陶、李大钊等或认为“新生活”的理想过于高远,忽略了“工读”助学的本义,或认为在现行的经济结构和城市环境中,“工读”没有实现的可能。但“互助团”的发起者和参加者,如王光祈、施存统、俞秀松,不能完全接受外部“决定论”式的解说,他们都不同程度提到“人的问题”是一大关键,具体表现在:“互助团”的发起人和参加者多受制于一种观念化的感知结构,认为新的青年团体应远离既有的腐败社会,以纯洁、奋斗之观念为核心,对团体的纯粹性、同一性有很高的要求,而不注重如何协调不同个体的差异性。这不仅造成了团体内部关系的僵硬、紧张,最终因“感情不洽”而分裂,也导致自我感知的封闭与社会的脱节。可以比照的是,在北京“工读互助团”失败的同时,恽代英及友人在武昌发起的、与北京方面相呼应的“利群书社”,同样面对很多困难,却一直在“戒慎恐惧”中坚持了下来。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恽代英和友人们在自我修养和团体生活方面,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对于青年群体之中的差异性和不理想性有充分的自觉,十分注重相互的激励,同时在团体内部也注重不以特定中心人物为“领袖”,而更多去调动成员的主体活力,希望在个体与个体、个体与团体乃至团体与团体之间能够形成一种“星丛”式的相互辉耀结构。
相对于团体实践的社会意义、历史方向以及对青年实践能力的培养,团体内部“人的问题”似乎只是相对次要、也很难被理论话语所照亮的部分。可正是这些看似次要或隐而不彰的因素,会影响着团体内部的空气,制约着置身其中的人的感受,甚至进一步影响到社会实践开展的品质和前景。在1月份线上讨论时,有青年朋友谈及当下左翼青年团体中存在的“鄙视链”问题,即:在“政治正确”影响下形成的一种不言自明的等级评价,不仅伤害了团体关系,也对日常生活感知力及个人主体性造成了消极的影响。这一讨论在当时就引起了很多青年朋友的共鸣。正如在后续讨论中提出的,所谓“鄙视链”的存在,没有“抱着求同存异的态度与其他社会群体广泛地交流,并认真对待他们所面对的具体问题”,从而切实建立起“更具包容性的认同基础”,这不仅会造成“集体内部凝聚性不强”,也会造成“与其他社会群体的连接性也不足”。{1}由此说来,怎样使团体生活在被进步的理念、原则调动的同时,又能使其顺畅结合于对具体个人状况的体贴,保持良性的人我互动和亲密舒放的氛围,有着超越团体自身、朝向社会打开的更大意义。
当然,在五四时代,对于热衷于“新生活”实验的青年来说,何为“团体”、何为“组织”、何为“社会”,大致只是一种观念性的构想,需要积极的实践去赋予其内涵,相关的探索也还是初步的。后来的革命实践、革命文化的展开,不仅涉及组织起来的人与人的关系、个人与团体的关系,也涉及在组织社会的过程中人的改造、不同群体的相互连接等问题,无疑有着更为丰富曲折的经验需要整理,这其中也包括那些由于现实的紧迫而未能及时回应或充分展开的问题层次。简言之,要使理想主义重造的精神土壤更为丰厚,需要多方面努力的配合。从“人文思想”出发的知识工作,正是要突破革命与后革命断裂形成的观念板结,不断从过往历史和当下现实中去触摸、去接通那些“向上冲动和蕴蓄潜能”,让这些潜能得以在感受、认知和实践的多个方面汩汩涌流,成为理想主义重造的源头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