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与人之本质关系的解蔽与救渡
2021-09-24王嘉玮
王嘉玮
摘 要:通过思入技术现象并追问技术本身,海德格尔将现代技术的本质揭示为促逼着的集置,并将其归属于存在的天命。立足于海德格尔的天命观,本文从传统技术和现代技术之分、技术工具论和技术自主论两极视角、现代技术的形而上学前提和存在论等角度分析梳理海德格尔对技术与人之本质关系的解蔽,并在这个基础上解读现代技术天命之救渡的内涵,探讨其现代意义。
关键词:海德格尔;天命;技术;存在;救渡
一、海德格尔的技术追问与天命
在海德格尔的时代,技术已然成为现代的根本现象之一。从现象中沉思,才能认识时代的本质,追问最值得追问的东西。在海德格尔看来,不论人们“是否把技术当做厄运来加以唾弃,抑或把技术当作人类的最大进步来加以赞扬,把技术宣告为人类的救星”{1},都无关紧要,因为所有这些没有从技术之本质而来的技术陈述和评判都是“外在的和肤浅的”。因此,海德格尔的技术之思,是思入技术之本质,通过追问构筑一条技术本体论的道路。
技术本身是什么?它不是某种技术,也不是什么技术因素;不是工具意义上的合目的手段,也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人的行为。在《技术的追问》中,海德格尔分别从技术工具性路径和词源学路径对技术之本质进行追问。首先,关于技术的工具性观念固然是正确的,但在“使一切都取决于以得当的方式使用作为手段的技术”{2}的同时,却无法规避“控制技术”的意志和“技术失控”的风险。这种矛盾说明这一“正确的”观点并非“真实的”,尚未显明技术的本质。由此,海德格尔进一步从工具性目的和手段的因果关系入手,说明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四原因”是相互紧密联系的招致和产出,使物得到在场的显现。其次,从“技术”这个名称的词源学来看,它指希腊语的“技艺”,包含手工行为技能和认识、知识的双重内涵,前者是使某物到场的产出、解蔽,后者作为具有启发作用的认识也是一种解蔽。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现代技术也是一种解蔽,却是另一种解蔽方式:促逼。现代技术以开采和贮藏自然中的能量为目的,通过将包括人在内的事物订置为能立即到场的持存而摆置其为环环相扣的促逼之链条,改变物质所是的本质。这种促逼着的要求就是“集置”,即现代技术的本质。
追问至此,“现代技术既不仅仅是一种人类行为,根本上也不只是这种人类行为范围内的一个单纯的手段。关于技术的单纯工具性的、单纯人类学的规定原则上就失效了”③。与此同时,“集置就像任何一种解蔽方式一样,是命运的一种遣送”{4}。天命(Geschick)作为自由和自行遮蔽的无蔽之真理,是思的使命,也是历史性的人类必然误入的迷途。而集置归属于天命,由此,技术作为真理的发生不但支配了人的活动,而人对技术的本质茫然无知。这样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有力追问似乎骤然踏入了一种空无:技术是解蔽、现代技术的本质是集置,而集置却无异于不可知的天命?技术的天命是否昭示着一种工具论之外的自主论?存在的天命观下技术是否被隔绝在人之外?对技术本质的追问,于今天有何延续?这些问题,能够通过对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文本进一步的“追问”与整合,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澄清和解答。
二、天命观下的技术与人之本质关联
(一)技术参与建构此在世界:传统技术与现代技术
海德格尔将技术分为传统技术与现代技术,二者的本质都是解蔽,都归属于存在的天命。关键在于,海德格尔的天命是存在的天命,是既不能预先计算、也不能通过形而上学虚构出来的处在变化生成中的天命。传统技术与现代技术的区别,已然昭示着天命即存在之真理的转变。这个转变的过程是存在之真理被遗忘的过程:集置的本质是后置,即集置“以被遗忘状态置于存在之本质的真理之后”{1},从而遗忘并撤销了存在之真理。在集置中同时发生的是物不物化、世界不世界化。于是世界与集置成为两种不同方式的存在之本质:“世界是存在之本质的保真。集置是存在之真理的完成了的被遗忘状态”{2},分别对应着传统技术时代和现代技术时代的天命。
传统技术在人与世内存在者之间起着中介性的关联作用,对生活世界之中存在者的存在起着组建作用:“靠参与决定人与世界的关系,技术(就一般技术而言)参与到现实的建立中。”③在《存在与时间》作为早期技术之思的用具分析里,海德格尔已经注意到技术(用具)对人类存在和生活世界的关系、作用和意义,技术联结世界整体而让人在世界之中存在。在后期技术思想中,传统技术也就是古希腊的“技艺”,是把物解蔽为在场的产出,包括古代的风车、农民的耕作、护林人的工作、工匠制作的壶等。传统技术保护物之为物的物性,使物在物化中聚集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逗留,也即世界的切近和栖留。与此相反,现代技术的本质是对包括人在内的存在者的物质化、齐一化、功能化、主客两极化以及谋算、耗尽与替代,隔绝了物之物性、人之人性,弃绝了天地神人的映射—游戏,使“一切在场者都按照存料中的存料部件的持存性方式而在场。连人也是这般在场的”{4}。
从古希腊到现代,天命发生了变化:从“世界”变成“集置”。“如果集置乃是存有本身的一个本质天命,那我們就可以猜度,集置乃作为存有之本质方式之一种而发生变化”{5},天命并非一成不变,并且是非唯一的。而不论传统还是现代,技术都参与了此在世界的构建,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发挥着作用,但只有在现代技术的天命中,人的存在受到了技术的促逼。
(二)技术天命与此在的关系:技术工具论和技术自主论之外的技术本质观
海德格尔将对现代技术的思考追溯到古代,指出存在天命变化中技术对此在世界发挥的本体论作用;同时也立足于流行的技术本质观,对其进行批判和深入追问。
工具论和自主论是现代技术诞生以来最为常见的两种技术观,虽然互相对立,但本质上都立足于技术与人互为外在的二元关系。海德格尔在行文中多处批判技术工具论。首先,技术工具论无法思及技术的本质:“谁若把技术冒充为某种中性的东西,他就愈加只是把技术表象为工具,人们用来引起和订置他物的工具”{1};其次,技术早已摆脱了作为手段的单纯应用而反过来摆置着人,承认技术工具论会使人受到技术伪装的蒙蔽而陷入人类本质的危险境地。“技术并非最后才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工具,相反,从其本质开端而来,技术从来都不曾是人类手上的一个手段”{2},由此海德格尔彻底地否定了技术的工具本质。
现代技术的本质被揭示为归属于天命的集置,并且“具有自己的非人的自主性,这种非人的自主性不仅统治着自然和世界,而且统治着人类自身”③。这样的观点似乎割裂了人与技术的关联、忽视了人在这种“自主性”中的有机参与及构成,将海德格尔推向了技术自主论的一极。事实上却不是如此。海德格尔明言,现代技术的解蔽并非在人类行为之外的地方发生,相反,受促逼的人就处在集置的本质领域之中。因为人不但被订置,而且比自然更原始地归属于持存,而能够“通过从事技术而参与作为一种解蔽方式的订造”{4}。也就是说,在集置中人既是订造者又是被订造者,在一种无觉知状态中协助技术之本质,技术的本质与人的本质互构生成。海德格尔在集置之危险中强调转向和救渡的可能,伴随转向的是另一种天命的到达和发生。因此现代技术成为存在的解蔽在天命变化中并非永恒,所谓自主论不过是集置带来的错觉。
海德格尔的技术本质观扎根于存在。人类不是存在的主人,所以当集置成为存在之真理人类就难以克服。而“人类的伟大本质在于它归属于存在之本质,为存在所需要,去把存在之本质守护于它的真理中”{5},技术天命的转向必然需要人类的力量以响应存在的召唤。
(三)现代技术与人之本质:主体性形而上学前提与颠覆
技术工具论产生的一个思想前提是主体性形而上学,海德格尔也毫无遗漏地对其进行了批判。技术工具论只是主体性形而上学产生的表象,集置的促逼才是存在的天命。由此,海德格尔从哲学思想史上再次印证了技术本质与人之本质的互构关系。
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之本质与现代形而上学之本质相同,即人成为主体和与之相互交叉伴随的世界成为图像。“主体”这个概念到了笛卡尔时代发生了与“客体”的含义颠倒:在这之前,“任何一个自为地现存的物都被看作‘主体;但现在,‘我成了别具一格的主体,其他的物都根据‘我这个主体才作为其本身而得到规定”⑥,这就意味着人成为存在者本身的关系中心并且日益膨胀,由此产生个人主义意义上的主观主义的畸形本质和人类中心主义的人类学。海德格尔批判道:“在以技术方式组织起来的人的全球性帝国主义中,人的主观主义达到了它登峰造极的地步,人由此降落到被组织的千篇一律状态的层面上,并在那里设立自身。”{7}正是人类主体性的无限制无意识膨胀,使人类仍旧沉浸在无所不能的技术主人的迷梦之中,而尚不知自身已被集置促逼为“千篇一律”的、可替换的、客体性的存料部件。在对主体性形而上学之危险性的清醒和批判中,海德格尔把捉到对立于人类主体性的、反过来促逼人类与剥夺人类之自由的力量,而且有必要跳脱人的主体性来理解这一力量——即技术的天命,其对人的促逼之思内蕴着对人类主体性形而上学的反拨与颠覆思想。
(四)揭示人与技术的本质关系:人的存在关怀与世界整体
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对传统技术、现代技术的分析,对工具论、自主论为代表的现代技术观的批判,以及对现代技術形而上学基础的揭示与颠覆,都建立在存在的基础之上,其技术追问的出发点是对人及其世界的关怀。在这种存在关怀中,技术与人不是割裂的,而是被纳入了人的本质存在。
海德格尔追问技术的本质,实则追问的是技术的本质与人类本质的本质关系。正因为在一切都越来越被技术现象和技术作用所渗透之际,这个关系还古怪地被伪装、遮蔽和误解着:“技术之本质并没有作为集—置,集—置之本质并没有作为危险,危险并没有作为存有本身而得到揭示”{1},这才成为最大的危险。当集置成为自行后置和自行伪装的存在之本质,“存有在其本质中就是它本身的危险。唯因为存有如此这般地是危险,所以危险于自身中同时也是对人类的存在之思的危险性”{2}。然而我们尚未把危险经验为危险:“我们在存在自身中没有经验到存在的危险本质,尽管存在者处处都混杂着危险和困厄……因为对一些人来说,存在始终还只是最普遍和最空洞的概念;还要什么比一个空洞概念更无害的呢?”③所以海德格尔说,真正可怕的不是世界变成彻头彻尾的技术世界,而是人对这场世界变化毫无准备。海德格尔的技术存在之天命,并非要将技术隔绝于人的本质存在,而是想做一件唤醒的工作:技术之发生和发展无可避免,但人的立身和存在不能为之所奴役和侵害。
与此同时,海德格尔所关切的人之存在,是在世界之中的存在。这就意味着海德格尔对技术与人之关系的思考立足于存在论上的世界整体,而非单纯二者之间的关联。传统技术是世内存在者的联结中介,使天、地、神、人在物之物化中得到栖留。四重整体映射—游戏的世界是一个有机、意义丰富的世界,技术也是在四方中形成有机关联的一元。而在现代技术的促逼和订置中,“一切现实之物都进入千篇一律无间距状态之中而集拢起来。在场者之切近和疏远付诸阙如”{4},在切近之缺失中,物之物性被消灭了,天、地、神、人之纯一性的世界不再给出。“技术成为普遍的、对人与自然和世界的关系加以规定的力量。”{5}现代技术意味着,在天命变化中,集置改变了世内存在者之存在方式,也带来人之存在的危险。这就是存在论视野下技术之本质与人之本质的本质关系所在。海德格尔无出于存在的世界整体谈论人与技术之关联。
三、技术天命的救渡:海德格尔的“农民性”与现代意义
海德格尔的追问将现代技术的本质归属于存在的天命,在存在论意义上揭示出人与技术的本质关系:技术始终贯穿参与此在世界的建构,伴随主体性形而上学的发展成为现代的存在之天命。海德格尔的天命观蕴藏着世内存在者的相互关涉,包括技术与人的关联。如前文所述,从传统技术到现代技术,天命经历了从“世界”到“集置”的存在之本质的转变,而且“向来作为一种命运而本质性地现身,并且因此命运性地发生变化”⑥。可见,在“世界”和“集置”之外还可能有其他无可预先计算的天命到达和发生。所以说危险中隐藏着转向,“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救渡”。那么转向何方才能得救呢?
在《技术的追问》中海德格尔似乎暗示和强调着“另一种解蔽”,即古希腊意义上的真理和天命。在这个时代世界不是图像,人不是主体,技术不是促逼;存在者不是通过人才成为存在,而是涌现和自行开启,在在场中遭遇作为在场者的人,而人由于觉知在场而向在场者开启自身。这是一个物以物性在物化中使世界世界化出来的时代,世界就是天、地、神、人的映射游戏。这个世界物与物、人与物之间的关联多维、广阔、丰富又独特,一切都与人相关涉,就如海德格尔所引里尔克的一封信:“对我们祖父母而言,一所‘房子,一口‘井,一座他们熟悉的塔,甚至他们自己的衣服,他们的大衣,都还是无限宝贵,无限可亲的;几乎每一事物,都还是他们在其中发现人性和加进人性的东西。”{1}人在意义关联的世界之中有其根基持存性。
海德格尔强调人的根基持存,而当今人的根基持存性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天地之间还有人的安居吗?思索的精神仍然笼罩大地吗?集置将一切存在订置为无差别可替代的持存,每个事物都进入无关紧要、千篇一律的基本特征之中,无间距状态占据了支配地位,一切都不再与人特别相关涉,在场者之切近和疏远付诸阙如。人也被促逼为人力资源、病人资源等各种“资源”了。唯有用才有价值,价值衡量标准单一化、标准化,人的丰富本质和精神深受其害却不自知。“在一个只还为着提高需要与消耗而需要直接有用物的世界里,要说无用的话干脆就是空话了。”{2}所以海德格尔要给出“头脑清醒的暗示”:为无用保持清醒。他引庄子的“无用大树”,让人们不要忘记无用之用,不要只奔向有用之用,这才是打开意义丰富性的大门。
有学者打趣海德格尔“不合时宜”,因为他“颇有农民习性,特别重视人对于大地的归属性”。③不合时宜,也就是说崇尚古希腊并以此为复归的蓝本。不能否认海德格尔怀旧,他的文字中流露出对天地自然的深情。然而,“怀旧”恰恰说明当下有了“危险”,存在者之存在和存在者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亟待调整与重新平衡的问题,所以,海德格尔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古希腊,因为在那里他看到了当下所不复存在的天、地、神、人相互依存的纯一性。所以,古希腊之于海德格尔,颇有周礼之于孔子的意味。海德格尔是怀旧的,但他绝不是主张弃绝现代技术返回过去,海德格尔不是反技术:“如果说在中存在中,现在也即在集置之本质中,发生了一种变化,那么,这决不是说,以集置为其本质基础的技术会被消除掉。技术既不会被打倒,也不至于被打碎砸烂。”{4}与此同时,海德格尔很清楚当下人们对技术的依赖性和技术之于人类生活与文化的不可或缺性:“对于我们所有人,技术世界的装置、设备和机械如今是不可缺少的,一些人需要得多些,另一些人需要得少些。盲目抵制技术世界是愚蠢的。欲將技术世界诅咒为魔鬼是缺少远见的。我们不得不依赖于种种技术对象;它们甚至促使我们不断做出精益求精的改进”{5},并且预料到技术的发展将越来越快且势不可当。真正的问题是,现代技术的发展同时带来了一系列影响,特别是使人的位置变得狭窄、侵害了人的生命和本质。为了跟随技术的发展和此在的变化获得人与技术之本质关系的新平衡,海德格尔必须追问技术的本质。他真正想做的是使天地万物存在重归一种平衡:人与技术之间、人与物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
新的平衡与存在状态需要用“思”来通达、用人的沉思能力去辨析。集置是危险,最大的危险则是在集置的伪置中危险不作为危险出现,人意识不到危险,是因为人逃避思想,变得思想贫乏,处于“无思状态”:“无思状态是一位不速之客,它在当今世界上到处进进出出。如今人们把一切的一切以最快速和最廉价的途径纳入知识,又同样迅速地忘却于同一瞬息。”⑥然而,人变得无思是因为人在本质上具有思的能力,具有“精神和理智”,“被注定要去思想”。“人是思想的,亦即沉思的生命”{7},能思是人的本质,每个人都能以各自的方式力所能及地追随沉思的道路。对当下而言,这种思是一个“返回步伐”,即从表象性思想退回到思念之思,这样人才能出离于计算性思维和图像世界的单一对应关系,在技术时代生活于内在丰富的世界。如何面对现代技术?海德格尔说要对物“泰然任之”、对神秘“虚怀敞开”,二者共属一体。所谓泰然任之,指的是在必要时能对技术说“是”又能说“不”的能力,在切合实际利用技术的同时时刻可以摆脱它,保留自身独立于技术对象的位置,而让技术对象“栖息于自身,作为某种无关乎我们的内心和本真的东西”{1}。现代技术对人的内心和本真产生巨大侵害,要泰然任之以摆脱技术这样的负面乃至毁灭性的影响。在集置之促逼时刻运转的当下,这样隔绝性的“保留自身独立”对人的精神性之思是有必要的。
海德格尔的思之道路是一条“内圣”的道路,这种内圣让人在技术时代里安于内心,不因技术促逼而茫然空虚、失却价值。但凡技术对此在之世界性存在产生了毁坏性的影响,就要求一种泰然任之和虚怀敞开:“它们允诺给我们一种可能性,让我们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逗留于世界上。它们允诺我们一个全新的基础和根基,让我们能够赖以在技术世界范围内——并且不受技术世界的危害——立身和持存。”{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