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诗的“传统”与“现代”
2021-09-24俞峰
俞峰
摘 要 中国诗的写作向来都是在“现代”与“传统”的纠葛中前行的。统编版《语文》必修上册第一单元中的四首中国诗则为我们提供了几种思考诗歌写作中“传统”与“现代”关系的范例。毛泽东《沁园春·长沙》以古体诗词的传统形式传达着属于现代的“意味”;同为产生于“五四”之际的中国现代诗,郭沫若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与闻一多的《红烛》提供了两种对待“传统”态度相去甚远的范本;而《峨日朵雪峰之侧》的“重写”则表现为对个人“传统”的修正。
关键词 中国诗;传统;现代
耶鲁学派代表人物哈罗德·布鲁姆在他的《影响的焦虑》一书中提到“强者诗人”(strong poet)这一概念。他认为,一部诗歌史,至少部分体现为伟大的诗人们同他们的伟大前辈们之间的斗争。所谓“斗争”,并非只是简单的对前人的承继,更多的是修正与改造。
这在一定程度上正好对应统编版《语文》必修上册第一单元中几首诗歌所呈现出的继承、对抗相糅合的姿态。毛泽东在现代社会寫作传统的古典诗词;郭沫若决心彻底抛弃传统,追逐书写现代新诗的自由;闻一多试图搭建传统与现代的桥梁;昌耀则尝试着让个人“传统”重新“适应”新的时期……这些都说明诗歌写作是在“现代”与“传统”的纠葛中前行的,中国诗也经由这条路径逐步走向成熟。
一、《沁园春·长沙》:有意味的形式
英国文艺批评家克莱夫·贝尔在19世纪末提出“有意味的形式”这一理论,一如当时西方现代主义理论中所盛行的强调“形式”重于“内容”,该理论也重在凸显审美过程中“形式”的独特价值。“形式”是“有意味”的,而毛泽东《沁园春·长沙》一诗的“形式”则呈现为“现代”与“传统”两种看似相悖的意味。
1.“传统”的“形式”
该诗形式的独特性首先体现在它的诗歌体制上。这是一首典范的中国古体诗歌(词)。它的“形式”是传统的,但这“传统”的“形式”中已经包含着浓厚的“现代”意味。我们可以从该诗中“独立”一词的内涵及意象意境的特征两个角度作一些探讨。
(1)“独立”
“独(立)”一词多见于古代中国诗,如李白《独坐敬亭山》中的“孤云独去闲”,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闲适与自在;王安石“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咏叹的是高洁的品性;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传统士人在不得志时后所表现出的坚毅卓绝;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看似洒脱,然而照旧走不出传统士大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窠臼……也许这些士大夫得志后也能佑护一方百姓乃至施恩于天下,但是,这“独立”的境界毕竟只是局限在个人的宠辱得失之间。毛泽东“独立寒秋”源自这一文学传统,但因注入了现代内涵而远超其上,这里面有着拥有世界视野的青春激情,有着拥有崭新世界观(共产主义)的凌云壮志。
(2)意象与意境
“意象”“意境”源自中国古典诗的传统。自然,该诗所呈现的诸多意象及由此构建的意境无法回避这一传统影响。然而上阕“万山”“层林”“漫江”“百舸”“鹰”“鱼”等活泼灵动的意象组成的是一幅生机
盎然、色彩绚丽、“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湘江秋景图,它的意境是博大、辽阔、壮丽的。这意境在五四以前的中国古典诗中是罕见的,他只能见诸拥有现代视野、现代精神的诗人笔端。基于诗人的现代身份与诗歌创作的现代背景,诗歌包含的是属于现代的情绪。这就自然给那些看似“传统”的“形式”增添了“现代”的“意味”。
2.“现代”的“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沁园春·长沙》一诗“有意味的形式”还表现在这首诗歌独特的排列形式上。作为一首古诗,它在教材中的排列方式却全然不同于一般“宋词”横向的排列,而接近于现代诗的分行布局。或许这不过是编者基于排版的技术考虑,但既然客观呈现如此,我们自然也可做一些“有意味”的解读。这种“形式”是属于“现代”的,它似乎与上文所述的古体诗体制的“传统”“形式”相悖,但二者的碰撞、冲突毕竟也为《沁园春·长沙》一诗增添了许多魅力。
二、《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与《红烛》:面对“传统”的两种姿态
除《沁园春·长沙》外,本单元另三首中国诗都是现代诗。相较于中国古典诗漫长的历史,中国现代诗自诞生至今不过百年。因此,我们可以说现代诗是青春的。
中国新诗是“五四”文学革命在创作实践上的产物,现代诗与古典诗最大的不同之处即在于诗歌形式的解放,即不再受传统诗歌词调曲谱的束缚。胡适在纲领性的《谈新诗》里就提出“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因此,中国现代新诗自诞生之日起,就带着剧烈的对中国诗歌传统的反叛与对抗。郭沫若《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选自郭沫若的诗集《女神》。《女神》是中国现代白话诗的代表作。它的出现,突破了传统诗歌的写法,创造了一种雄奇奔放的自由诗体,为现代新诗的发展彻底奠定了基础。《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是其中的代表。“无数白云”在“怒涌”,“无限的太平洋”要把地球“推倒”,“滚滚的洪涛”“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这一切“破坏”的“力”施向的不正是固有的传统吗?这“传统”,是旧体诗歌写作条条框框的束缚,是传统诗歌写作的僵化思维,更可将其扩大至一切旧的传统。《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的“现代”不仅体现在诗歌形式的“现代”上,正如闻一多所赞誉的“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底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更体现在它所抒发情感的现代性上。这是一种试图与传统彻底决裂的绝对自由的、破坏的力量,它渴望创造一个崭新的诗的世界。
不同于郭沫若试图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彻底决裂,闻一多则搭建着中国文学传统与现代的桥梁。“恢复我们对于旧文学底信仰,因为我们不能开天辟地(事实与理论上是万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够并且应当在旧的基石上建设新的房屋”。旧文学的信仰的基础是他认为的东方文化,“东方底文化是绝对的美丽,是韵雅的。东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类所有的最彻底的文化”。与传统的牵连,对彻底现代的警惕,这是闻一多对郭沫若式激进诗风的反拨。《红烛》开篇所引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句便给这首中国现代诗打上了传统的胎记。“红烛”意象由“蜡炬”这一古典意象而来,“‘红烛意象是浪漫诗境的象征,是他对传统文明认可情绪的象征”,闻一多在这一时期所使用的诸如“红烛”这样的诗歌意象,“大多是中国古代传统诗歌中经常运用的意象,有不少诗直接从古代诗歌化用而来”。但诗人对该意象内涵的展开又渗入了诸多现代的思考。比如“红”这一色彩,已不同于“蜡炬成灰泪始干”中是“爱情”的注脚,在诗中更多指向属于现代的“奉献”乃至于“革命牺牲”的意味。此外,《红烛》一诗,语词的组织又时时带着传统的痕迹:“之”(还有“的”,现代、传统的杂糅)的使用;“莫问收获,但问耕耘”的引用;“红烛啊”的反复回环,近于诗经里重章叠句的传统。闻一多后期的诗歌创作,则是基于其诗歌“三美”的理念。诗歌创作追求现代诗的格律,乃至被誉为“新格律诗派”的代表诗人,这些都表明诗人愈发靠近中国古典诗的传统了。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与《红烛》中所呈现的“传统”与“现代”的决裂与承继是中国现代新诗的两种姿态。郭沫若与闻一多都是布鲁姆所谓的“强者诗人”,郭沫若试图彻底斩断与他的前辈诗人们的联系而重建属于现代的诗歌体系,而闻一多则尝试着对古典诗歌传统的现代再造。
三、《峨日朵雪峰之侧》:个人“重写”对“传统”的修正
与上述三首诗相比,诗人昌耀创作的时代背景又大为不同。这是一首当代诗歌,虽然它稍稍远离
新诗肇始期,但它依然无法回避诗歌中“传统”与“现代”的问题。只不过,昌耀为我们提供的是一个自我对待个人写作传统的独特范本。
昌耀的诗歌在文学史有一段公案,即他对诗歌的修改与重写问题。昌耀诗歌重写的问题主要围绕其在1979年后对文革前所创诗歌的删改与重写。譬如教材中这首《峨日朵雪峰之侧》的末尾就标注了两个日期,其一为初稿时,其二为删定时。关于昌耀诗歌的“重写”现象,不少研究者已做了初步探讨。对于诗歌的“重写”,恰恰存在一个诗人如何对待个人过往创作“传统”的问题。在现代的语境里,如何面对个人的文学历史和文学传统,这是一个诗人无法回避的问题。因此,“重写”的出现是否意味着诗人希冀让自己作品里过去的“传统”与此时的“现代”达成一种恰当的“和解”?
文学的创作向来都是在“现代”与“传统”的纠葛中前行的。统编版《语文》必修上册第一单元中的四首中国诗为我们提供了几种思考诗歌写作中“传统”与“现代”关系的范例。当然,这也推动我们进一步去思考相關问题,比如,诗歌写作如何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我们该如何看待现代人写古典诗词的现象?在现代社会如何正确评估古典诗词的价值?该如何反思个人写作传统?以及,如何看待文学作品在历史中的位置?如何给文学作品作出恰当公允的文学史定位?
[作者通联:浙江慈溪中学]
叶老“语文教材无非是例子”这句话,当时主要是针对走向另一个极端的“教材至上论”的,那就是拘泥于教材、死啃书本,以为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把课文涉及的知识点讲全讲透,语文学习就达到目的了。这样的弊病,在经历多轮课改后的今天依然广泛存在。
在语文教学过程中,如何正确对待“例子”、用好“例子”?按照叶老的说法,教材只是“举一隅”,希望学生能学得方法,养成习惯,“以三隅反”。要达到这一目的,就需要教师从“教教材”走向“用教材教”。
教材是依托,是凭借,但不是语文学习的全部。语文是母语教育,语文教育兼具工具性和人文性,承载着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及进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的使命。因此,语文学习必须通过“举一反三”,学一例而知一类,由语文课本走向更广阔的语文天地。
要重视教材、吃透教材而又不拘泥于教材、超越教材,这对教师的专业素养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教师在教课本上的“一”时,自己脑子里要先有“三”,也就是要有广博的知识视野,要提前准备好与某篇课文相关联的学习资源。这和我们日常说的“给学生一杯水,自己要有一桶水”是一个意思。
由此,笔者想到课程周刊版面上开设的“读统编语文 品传统文化”这个栏目。开设这个栏目,是想让语文教师分享讲授涉及传统文化的课文时的经验和感悟,但遗憾的是,多数教师写的稿件并不符合要求。很多文章的前半截——“读统编语文”写得“很到位”,以至于写成了对某首古诗词或某篇文言文逐字逐句的“精讲”,但由此扩展延伸出去的部分——“品传统文化”,却没有写出来或仅寥寥数语、浅尝辄止。而实际上,后半截才是落脚点。
当然也有写得非常棒的,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语室主任朱于国就是其中一位。比如他在写到小学一年级的识字课“天 地 人”时,从简单的三个字,讲到古人对天、地、人的认识,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等;又比如他把教材中与数字有关的古诗词整合起来,让学生体会中国古代诗词妙用数字所产生的审美效果;他把小学语文教材中写秋天的13首诗词联系起来对比分析,让人看到同样是秋天,在诗人笔下却呈现出或悲愁伤感、或明艳高洁等截然不同的意境,品味秋之人生诗意。还有人民教育出版社小语室的杨祎老师,她在详解苏轼的《题西林壁》时,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两句诗,扩展到对宋诗“哲思”特点的分析。语文教师在教学时,也应这样由此及彼、纵横联系、拓展延伸,只有这样才能既充分用好“例子”又不囿于“例子”,让学生既见树木又见森林;才能以“例子”为跳板,带领学生走向更深更广的文化世界。
从“教教材”走向“用教材教”,还包含一层意思,那就是要培养和提升学生的思维能力,让学生的认知从低阶的死记硬背转向高阶的迁移应用。这就要求语文教师在课堂教学中充分尊重学生主体地位,在教学方式上注重启发、激发,而不是越俎代庖“满堂灌”。唯有如此,才能如叶老所说——“把知识化为自己的血肉”“化为自己的实践”。而这,不正是当下所倡导的语文学科核心素养吗?
(汪瑞林,《中国教育报》2021年07月30日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