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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渊冲:这位文艺老年仍是热血青年

2021-09-15赵凤兰

名作欣赏 2021年9期
关键词:许渊冲

6月17日,惊闻百岁翻译大家许渊冲仙逝,我十分震惊。大半年前,我曾到许老位于北大畅春园的寓所,对他进行过面对面的访谈,近距离感受了这位从书架上、从《朗读者》屏幕上走下来的“翻译狂人”的风采。不料,我的长篇访谈稿前脚交到杂志编辑部,许老后脚便匆匆离去,这篇访谈也就成了与天国的一次对话,这在我的采访生涯中是少有的。

如今,这位每天和古人及圣贤精英对话的长者也加入到古人的行列,但我采访他时,那些真切的现场和鲜活的记忆仍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和翻腾,它催促我赶紧将这些新鲜的感悟固定下来,以免流逝于时间的长河。于是,我又撰写了这篇现场感很强的采访札记,真实记录了当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此纪念一生用翻译改造世界的许渊冲先生。

——题记

晚年的许渊冲活成了“双栖名士”。他白天在朝南的房间“上班”,接待四面八方的来访者,晚上则在朝北房间的电脑前工作到深夜。可谓白天动如脱兔,夜晚静若处子,用他文艺的说法是:“我白天的时间是你们的,只有从夜里偷时间以弥补白天。”

为了拜谒这位如热血青年般的文艺老年,去年9月的一个工作日上午,我拨通了许渊冲家里的电话,想商谈采访拍照事宜。他家的保姆小芳在电话里说:“爷爷听不见,他可以看微信,你把相关采访事宜用微信写下来发给我,我拿给爷爷看。”我于是把采访意图通过微信发了过去。不一会儿,小芳来电,告知我“爷爷同意接受采访”,我约定两天后过去,因为想提前做点案头准备。

原以为许老居住的畅春园在北大校内,不料却在北大西门外的颐和园路附近。“导航”提示我转乘三趟地铁外加10分钟自行车,把我引导到畅春园小区一栋20世纪80年代的五层红砖楼前。此时保姆小芳已下楼迎我。我们乘坐上据说是俞敏洪为恩师捐资加装的老楼外挂电梯,刷卡直达四楼,然后再往下步行一层楼,终于抵达许渊冲居住了40年的家——一套70多平方米的老式两居室。

透过南屋被晨风扬起的白色纱帘,我隐约看见许老躬身在阳台上收捡杂物的身影,不时传出的窸窣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环视四周,这是一间既是工作间又是起居室的朴素小屋。简易书桌、老式沙发和挂着蚊帐的单人床,将素年锦时和流水光阴凝聚其间;书桌和书架上错落林立的西南联大老照片、青葱学生照和温馨家庭照,如同穿越百年记忆的时空切片,将历史烟云浓缩于方寸之间;书桌上方悬挂的对联“译古今诗词,翻世界名著 创三美理论,饮彤霞晓露”,已与斑驳的墙壁融为一体,道出主人一生的志业与追求;而靠近门口的两个简易书架,仅仅只摆放许渊冲自己的著作,那是他百年翻译人生的精神成果和“战利品”。

听闻我到来,许渊冲从阳台外躬身掀帘而出,寂静的斗室立马欢腾起来。随后,他落座小屋中最豪华的家私——一张有年头的淡黄色芝华仕沙发内,开始接受我的采访。每当我发问时,他便将身体前倾,侧耳倾听,待听清问题后,便倒头仰靠在沙发上手舞足蹈地说开了,表情和肢体语言极为丰富。与其说是接受采访,不如说是在辩论。每次说到动情处,他义愤填膺,言辞激烈,声如洪钟,唾液飞溅,那扬起的飞沫顺着风不时飘洒到我的脸上、手上。说到翻译诗词的乐趣,自豪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提及相反的意见,他高声辩解,进行秋风扫落叶般的强烈批判。他身下那个带滑轮的沙发,倒像是个摇椅,随着他身体的扭动不停变换角度,导致经常出离我架在不远处正在录影的手机画框,使我不得不随时调整机位,以确保他仍处于画框之内。

谈到与梅贻琦、钱锺书的过从,他弯身到房间角落掏出一堆杂志,这些杂志均以他为封面人物,其中有一本专门写到他们之间的交往,他介绍给我翻看。还说,钱锺书对他的成名有很大帮助,他博学多才,国学很棒,但也有他的局限,在翻译理念上他们有冲突,比如他将翻译比作有色玻璃、无色玻璃的说法,他就不赞同,诗词要翻译成“本色”不可能。他吸收每个人的长处后再胜过他们。谈到挑战傅雷翻译的名作《约翰·克里斯多夫》,他连拐杖都来不及扶,起身踉跄地走到书柜前,取出他亲手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佐证,向我举证他是如何打倒傅雷的,傅译的一句话经典“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他又是如何翻譯的,以证明自己的翻译既精彩又精确。随后,他又翻开《约翰·克里斯朵夫》下册后记中《美化之翻译》一文,那是一篇对比傅译和许译不同之处的论文,他对文中阐述许译精彩之处的论述颇为激赏。我从他手中接过这本书,无意间翻得快了些,用手指揉捏式地翻书,许老见状心疼地说:“你要爱惜一点书嘛!”边说边教我如何从书的侧面轻柔地翻页。我心想,难道我还不知道如何翻书吗?于是笑着辩解道:“我翻书是有技巧的,不会把您的宝贝书弄出褶皱来的。”说罢,顺手将手中的相机搁在了另一本摊开的书上,他连忙将书夺过去合上,表示既然看过了就要将书收起来了,以免弄坏。他这种嗜书如命的举动,让我感到可敬又可爱。

当我提及20世纪90年代的《红与黑》汉译大讨论时,许老挣扎着起身找资料,并在书桌上翻阅一本小册子。一会儿又扭头问我:“你刚才问什么问题?要我找什么资料?我忽然给忘了。”我说是《红与黑》大讨论中“创译派”与“等值派”那场论战,他说:“喔!”然后找到一本他翻译的《红与黑》,坐回沙发上激愤地说开了。他反复举例辩解,力图证明他是对的。对于我的追问,他回答得比较敷衍,然后又接着讲他那些得意的翻译例证。当我延展一些翻译之外的问题,比如梅贻琦在就职演讲中提出“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著名论断,如何看待今天的大学和大师,如何看待有人将翻译视为文化摆渡和搬运工等,他不愿作答,表示问这些问题没有什么意义,对他这样的人不要提一般性的问题。他不顺着我的提问走,总是自顾自地说他那些翻译上的绝妙好辞。我问他对自己翻译的哪一部作品最为满意?他表示这个问题不能回答,因为每部作品都有好的地方和不好的地方,好与不好要别人去评说,自己不好评价。别人说他的作品有漏洞,他自己认为不是漏洞,想找他的漏洞不好找,找不好自己露马脚。我问他最欣赏谁的诗歌?他说是荷马,《荷马史诗》非常讲究格律,诗体翻译比散文体翻译要好,但《荷马史诗》的古希腊文他不懂。谈及当今译坛谁最厉害?他毫不含糊地说:“那就是我啊!”言语中为我看不到最厉害的人就在眼前而感到失望和嫌弃。“我获得的这个‘北极光奖应该比诺贝尔高,诺贝尔只是学院奖,这些年也开始闹丑闻了,我这个奖在国际上没有偏见,是翻译最高奖亚洲第一人。”说着说着,他突然岔开话题:“我发现你对我做的事相当了解。”他趁我不注意,一把夺走我手中的采访提纲,高举起来想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嘴里还说:“这是你采访我的提纲吧?”我说这提纲没整理,是我写给自己看的,字很小,您拿去也看不见,回头我专为您整理一份字体大的提纲。

采访大概一个多小时,我怕许老太累,叫他喝点茶休息一下,配合我拍几张照片。他的脑子反应很快,也很有镜头感,我从各个侧面迅速抓拍了他喝茶和闭目养神的瞬间。我请他像平时那样拿本书认真看,随即抄起沙发旁的一本厚书塞给他,他拿着书看了几眼后说:“你这样拍我看书有点假,我平时是用放大镜看书,这样我根本看不见啊!”我连忙将书桌上的放大镜塞到他手上,他一手举着书一手举着放大镜,在镜头前坚持了几秒钟后冲我嚷嚷:“这书实在是太重了啊!”他罢工起身前往北屋,原来他去摆弄电脑去了,我连忙跟上前去拍摄这位百岁键盘侠的写作瞬间。电脑前的许渊冲是如此认真又如此艰难,他整个身子伏在电脑前,头离桌面很近,几乎是趴在键盘上,打字时一会儿低头看键盘,一会儿抬头看屏幕,一双干枯僵硬的手指像小鸡啄米似的在键盘上按动,看得我有些心疼。我问他翻译莎士比亚的进展情况,他无奈地冲我摆手:“莎士比亚也有很多缺点的,他50岁就死了,我比他多活一倍,我的经验比他强,可以搞得比他好。”许老说这话时气场强大,他的野心配得上他的才华。

不一会儿,保姆小芳走过来说:“今天是教师节,学生送来了巧克力寿桃,一起来吃寿桃吧!”许老连忙招呼我说:“走!去吃寿桃去。”我这才想起当天是教师节,忙祝许老节日快乐,他眯着眼咧着嘴天真地笑着。到小客厅一看,一个漂亮逼真的粉红色寿桃立于小圆桌上,是拍照的绝佳道具,只可惜晚了一步,精致的寿桃已几乎被切成两半,即便合拢也有缝隙。我凑合拍了几张,许老见状聪明地把寿桃转了个方向,使完整的一面冲着镜头,从我这个角度来看,又像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寿桃了。我连忙又补拍了几张,心中暗自惊叹许老思维的机敏和清醒。100岁了,他怎么一點儿都不糊涂呢?这也许正是他的超凡之处。还未等我拍好,许老便说想方便一下,他无须人搀扶,自己颤颤巍巍地挪进洗手间关好门,生活自理能力依然强大。我翻看相机,发现许老吃寿桃的照片拍得并未达到预期,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避让,他的头部与身后的一幅油彩画框有些重叠。但摄影是遗憾的艺术,尤其是人像纪实摄影,它往往建立在不完美的美学基础之上。不过,这张照片却是许老教师节的美好见证。

吃完寿桃,许老又到电脑前忙乎去了。他是个绝对意义上的时间控,常常不等忙完一件事,又将注意力迅速转移到下一件事上。我关切地凑过去想帮他打字,他突然记起一件事说要跟我反映一下,后来又摆摆手说算了。我忙追问什么事,他想了想说:“下午《人民日报》要来采访,但未必适合他们刊登,还是跟你说吧!”说罢一手拄着一根拐杖,颤悠悠地带我到南屋,对一本刊登他文章的杂志发起“冲锋”。他说杂志刊发他的署名文章《我译〈诗经〉〈论语〉和〈老子〉》,竟将其中“道可道,非常道”的英译文写错了。他对此很懊恼,写信到杂志社,杂志社上门致歉并做了更正说明,但他仍不满意,觉得白纸铅字一经刊登无法逆转,错误的译法不仅会损害他在翻译上的国际形象,同时还会影响中国文化走出去。他像“老愤青”一样咆哮着,还叫保姆小芳记下我的电话,要跟我细谈。

为了让这个活得恣意任性的智者再绽笑颜,临走前,我把刚才拍摄的照片发送了几张到手机里给他看,看到自己的光彩形象,他又咧着嘴笑了。当看到其中的一张特写时,他居然跟我争了起来,表示这张有点把他拍丑了。那是他手舞足蹈地谈论自己的翻译名句“不爱红装爱武装”(她们敢于面对硝烟,不爱涂脂抹粉)时,我抓拍的一张肖像特写。照片中的他处于逆光中,正用青筋暴突的双手摩挲脸庞,模仿女性涂脂抹粉。虽然它不是一张常规意义上“好看”的照片,但生动鲜活,充满童趣和真性情,与他张扬狂放的不羁个性不谋而合。我见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连忙学着他的口吻解释说:“那些照片太一般了,这样的照片才是既真又美的啊!”的确,我们很多人看照片都会不约而同被一种常规的外在的美所牵制,往往忽略了照片中所蕴含的真实的内在美。加之摄影师拍照时的初衷并不是感动和取悦被摄人物,而是基于内心的生命冲动和公共历史表达,以致许多人看照片常常和想象中的自己存在审美和情感上的落差,这是不同的视角和观看心理所致。对于许老而言,我想捕捉的,正是他历经岁月沉淀后的生命气象和诗意沧桑之美,以及自然流露出的真实情感和典型神态背后所蕴含的意义,这正是超越事物表象的更深刻、更高级的精神之美,而创造这种美本身也是一种更高级的善。

为了将访谈推向深入,后来我又去了几次许渊冲的家。有一天下午,我如约来到许家,只见他已穿着米黄细格西装,坐在那张芝华仕沙发里等我。这次的采访是从西南联大谈起。我问他为何能如此详实地记起早年在西南联大的点滴往事?还没等我说完,他便抄起手边一本刚出版的西南联大日记递给我,露出一副正中下怀的表情。只见这本书里密密麻麻记载了他在西南联大时的求学生活和青春记忆。我联想到许老的那句名言——生命并不在于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你要使你的每一天都值得记忆。记日记如同拍照一样,都是对时间和记忆的一种储存和挽留,所不同的是,前者是以文字的形式,后者则是以视觉为载体。日记忠实地记录所见所闻,既是为过去生活留痕,又能直面自身缺失,还能整理未来的思绪。它搅动了思想的飘带,淬炼了语言的表达,丰富了生命的色彩和维度,使人的精神更加丰盈、思维更加绵密、心智更加延展,是提升和进化一个人共情力、感受力、创造力、思辨力的利器。许老告诉我,他从小学三四年级便开始记日记,起初日记里记有抗日战争时日本人占领下的生活,在“运动”时日记被没收了,再还回来时,里面涉及抗战及一些敏感内容都不见了,就不敢再记了。后来,他分别用中文、英文、法文、俄文四种语言写日记,再想检查他的日记就困难了。我问他中法英俄四种语言哪种最难学,他说各有各的难处,不过最难的还是中文。

许老说话很直接,没有禁忌,也很有趣。他指着西南联大日记里那些黑白老照片,向我兴致勃勃地讲起他的初恋。他用手指着一位女生的照片,说她叫周颜玉,是他在联大喜欢的第一个女同学,还是校花呢!后来吴宓的日记公布后,发现吴宓也喜欢她,还请她吃饭,可惜她已经有了未婚夫。接着,他又指着书里一张集体游泳照中的一个女生,说她叫林同端,是他在联大喜欢的第二个女同学,大二和大三时喜欢的都是她。我问他是不是单恋,两个人有没有单独在一起。他说单恋很难说,那时出去玩玩就是恋爱嘛!两个人一起玩,一起骑自行车,他还给她写诗。“在那个烽火连天的抗日年代,有自己喜欢的女生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啊!”许老回忆这些青葱往事时眼里充满天真和温情,让人很难相信一位100岁老人的胸腔中居然还有如此浓情蜜意和诗意情怀,想必这跟他做翻译一样,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这,正是文学和诗词赋予他的风雅与情致。

采访中,我感觉许老有个特点,他无论谈什么,都爱举例子、引佐证,用事实说话。谈到当年在飞虎队做翻译的那段历史,许老不说空话,他蹒跚着起身到书架上取来一枚飞虎队的奖章和一个玩具大小的迷彩飞机模型,津津有味地回忆起当年翻译“三民主义”的往事。这些得意的事情,令他傲娇,眼神中充满欣喜。我见他拿着飞虎奖章和迷彩飞机,连忙用相机定格下这一瞬间。为了使拍照时的光线更通透,我起身猛地掀开靠窗的白色纱帘,只见墙壁上满是岁月腐蚀下的斑驳痕迹,爱美的许老尴尬地笑笑,很快又将话题转移到他的翻译理念上。当我问他如何看待美国翻译家拉菲尔所说的“译诗要么是重生,要么什么都不是”这句话时。他表示:“可以这么说,不过重生也是很难的,翻译时会碰到很多问题,解决问题有不同的办法,我只把解决的给你们看。”我问他诗歌翻译上绝对的“对等”是否不可能?绝对的“信”是否只是一种理想?他说:“你自己写诗也改来改去的嘛!一个字不改的少,即使有也不是不能改。翻译就是要得意忘形,但得意忘形也不是不要形。”我问中国诗词是否只有中国人能翻译好,他说:“外国人很少能翻译好,就是中国人也未必翻得好,我自己也有翻译得不好的地方,很少有譯本能做到绝对准确,即使做到了,也不是好译本,这就是翻译无止境。”谈到“才子型翻译、工匠型翻译、学者型翻译这三种类型,您自认为属于哪一类?”他说:“这个没有绝对的,三种都有,看什么情况,我反对这个问题。”“您认为翻译是一门艺术?”“这问题没意义!翻译不止是技术,是艺术。”后来,当我引证别人的观点,质疑他在翻译上的尺度时,他索性把我埋怨一通:“你这人有个毛病,就是老爱听别人怎么说,什么话都要拿事实来衡量,例子摆在那里,不信研究嘛!”

面对眼前这位意气风发、锐不可挡的翻译狂人,我发现不能用常规的路数采访他。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低调、谦逊、退让、寒暄、客套等字眼,有的只是真实、率性、挑战、超越、冲锋。他沉浸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不会跟着别人的思路走,更不会迎合谁。他是个纯粹的学者、翻译家,毕生钻研译术译道,感兴趣的都是翻译上的具体问题和切近话题,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世故周全那一套与他无涉,一些大而化之的问题和应景的大话套话他一般不接招,要与他深谈下去,必须因势利导。在了解了许老属于性情中人,说话不拐弯,三句话不离翻译、不离举例的特性后,我们又围绕诗歌翻译与散文翻译的区别,诗歌翻译的信、美之争,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三美论”“三化论”“三之论”等议题展开交谈。当我提及时下社会重原创、轻翻译,以及如何看待翻译这一职业时,许老说的一番话引起我的兴趣,也达到我激将他的目的。他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我很喜欢翻译。人生其实就是一场翻译。从广义的层面来说,把事实、思想变为文字,这就是翻译,人生处处皆翻译,无论什么东西都要通过翻译转化。你今天来把我的思想采访记录下来传播开去,这不也是一种翻译吗?”我想,是啊!记者以时代之眼亲近现实,把难以采访的对象征服驾驭,让艰深难懂的工作化繁为简,使高深莫测的议题深入浅出,并能随时随地保持清醒地去理解和表达,永葆善良与悲悯、炽热与冷静、浪漫与艰辛,把代表人类文明成果和中华文脉气象的知识和真理弘扬传播开去,这不也是一种翻译吗?

末了,许老主动签名送给我一本他刚出版的新书,我又谈起出书的稿费,他直言:“出版社的目的都是为了赚钱,我都100岁了,也不在意钱,出版社给不给我稿费无所谓,不给就算了,我也不在乎,钱这辈子用不完,儿子在美国也不需要,我也没工夫去搞那些事。”他仰卧在狭小居室的破沙发上,满脑子盘旋的都是翻译的理念和例句,真是一位绝对意义上重精神轻物质的译痴。

看着眼前这位赤诚自信、执拗认真的长者,回想起我们交谈的点点滴滴,虽然他率性疏狂的言谈举止不时惊动着我,但我并未对此表示反感,反倒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敬意。在今天这个崇尚低调、隐忍、妥协、谦卑的年代,许老或许活成了一个异类般的存在,他不仅在诗词翻译上勇超前人、挑战权威,还在社会风尚上向传统习俗发出挑战。在虚怀若谷、稳重谦逊一直被崇尚为谦谦君子之美德的当下,他果敢宣称自己是“诗译英法唯一人”,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的能力,毫不掩饰自己的才华,大胆地冲自己竖起大拇指,向翻译界的世界第一发起冲锋,这种“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的文化自信和豪情不正是当今社会所稀缺的吗?如果实事求是地正视自我被视为狂傲、自恋的话,那过于谦卑是不是一种虚伪、世故呢?

作 者: 赵凤兰,中国文化报高级记者,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人像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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