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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中期荻生徂徕的“抑商”政策论

2021-09-14林同威

日本问题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商品经济

林同威

摘 要:荻生徂徕是日本江户时代提出“抑商”思想的代表学者,他提出“武士归农”“等级消费”等政策构想的目的之一,是使武士阶级摆脱都市经济的泥潭。然而从武士消费的视野进行重新审视,他在“抑商”政策的实际叙述中,对商品的生产与交换仍予以了一定程度上的包容。他提出这种“特殊的抑商”主张,在将传统经济教条进行局部调整的同时,也为后来重商思想的萌芽提供了一些理论上的空间。

关键词:江户时期;重农抑商;商品经济;重商思想

中图分类号:K313;B31/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21)03-0058-07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1.03.006

在近代以前,日本的“重農抑商”思想在其经济思想中占据着主流地位,在政策上主要强调重视作为“本业”的农业,维护自然经济,而对作为“末业”的工商业,特别是商业进行抑制。在江户时代中期,商品经济、特别是都市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开始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以农业经济为基础的封建秩序,而作为统治阶级的武士,自然对此现状忧心忡忡,故而“重本抑末”或者说“重农抑商”的主张被武士阶层着力强调,以期抵御社会经济变化所带来的冲击。

在江户中期讨论社会经济问题的诸多学者中,古学派的荻生徂徕(1666—1728)正是持有这类“抑商”主张的典型代表。荻生徂徕明确指出:“重本抑末,是乃古圣人之法也。本乃农业也,末乃工商业也。”[1]280在此主旨下,获生徂徕还提出了一系列政策构想。

关于荻生徂徕经济思想的分析研究,国内外学术界已有不少成果。尽管有学者已经指出他从社会宏观角度在一定程度上 “对商业和商人持肯定态度”[2]78,“正视商品经济的现实”[3]53。但总体上他的政策观点还是被划分到了一个比较保守消极的位置,例如,日本学者小室正纪就指出,这是“复古的、农本的自然经济,反货币经济”[4]45论;吉田俊纯指出,“尽管徂徕言及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但仍寻找不出有效的解决之策”[5];中国学者也承认“他的重农抑商等理念与现实格格不入”[6],或认为荻生徂徕选择了“复归至自然经济”[7]等。以上观点都认为荻生徂徕的政策主张对商品经济的发展产生一定的阻碍作用。

尽管传统的“重农抑商”,特别是“抑商”思想被认为是一种经济教条,对商品经济发展与资本主义萌芽起抑制功能[2]53。但这并不意味着此类论述与商业发展呈完全对立的水火不容之势。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日本经济思想也开始出现了变化,以维持自然经济为基调的儒教经济论框架开始动摇,顺应商品经济发展现实的理论开始出现,而 “日本式重商主义”日本在18世纪后半期,开始出现的要求统治者重视商业贸易的主张。以经世家海保青陵(1755—1817)为例,他提出了追求利益是社会的根本原理的观点,要求与其他领地交易以追求藩整体的利益。有学者认为海保青陵的经济论,几乎已经完全具备了经济学说中的重商主义的特征,他的思想也被称为“藩单位的重商主义”。参见松浦玲:《江戸後期の経済思想》,《日本歴史13·近世5》,岩波書店1964年,第126-130頁。正是在此方向上发展出的结果 [3]97。而这种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恰恰肇始于此时的“抑商”论述之中。特别是在近世商品货币经济有所发展、城市进一步繁荣、武士阶级被卷入都市消费生活大潮的背景下,这些主张更应该被进一步审视。

故本文拟以荻生徂徕的“抑商”论为研究文本,从武士消费的视角重新解析“武士归农”“等级消费”这两个比较有代表性的“抑商”政策构想,并对上述荻生徂徕“抑商”思想的评价进行再商榷。

一、都市商业经济发展与荻生徂徕的危机意识

当时的荻生徂徕身处在一个经济社会的转型时期。自近世“农兵分离”制度实行以来,武士群体开始离开农村并聚居于大名城下,而所居住的主城周围的街道,随着商品贸易的集中也逐渐繁荣。这些街道的规模逐渐扩大,被称为“城下町”,成为了城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形成了专门从事商品交易与生产的“町人”阶级。其中,江户、京都、大阪并称为“三都”,是日本当时3个最大的城市。以江户城为例,根据享保九年(1724年)9月的町奉行的调查,当时的町人人口有46万9千余人,如果考虑到当时江户几乎拥有同样人数的武士,那么江户城的总人口可以说达到了接近百万之数[8]。尽管江户时期的都市商品经济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但荻生徂徕等学者却发现这一繁荣的背后也蕴含着幕藩社会的危机。

首先,由于大部分武士集中于江户或者其他城下町,成为了过着都市生活的非生产者,随着都市的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与物价的贵腾,这种趋势必然会使他们的生活方式发生变化,其支出会逐步增多。与之相对的,他们的收入主要还是固定的农村的租贡禄米。换言之,他们凭借着从农村获取的相对固定的收入,去投身正在急速发展的都市商品经济的漩涡之中,钻营于消费生活[9]88。藩国诸侯同样如此,特别是隔年一次的江户参觐制度给地方藩国带来了非常巨大的财政负担。大城市中的町人们热衷于追求奢侈豪华的生活,相互攀比之风盛行。武士也逐渐沾染上了这种恶习,荻生徂徕也感叹当前风俗的败坏,“町人之风俗影响着武士,风俗恶坏,消遣之所变多,武士们武艺文学之趣日渐稀薄”[1]296。随着消费日渐繁多,这些武士们渐至入不敷出之窘境。

荻生徂徕将这种武士脱离农村而到城市居住生活的情况描述为“旅宿之境界”,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的武士如想获得所需之物品,只能依赖商人,与其做交易。他指出:“无商人武士不可生存也。诸事之物皆在于商人之手中。夫出金钱,购来以足其用,故虽有议价,然不可强买,终价格为商人所言而定,而武士有急用而必须购之,是乃武士皆旅宿之境界之故。商人得倍利,此百年以来之兴盛,开天辟地以来异国、日本皆无有也。”[1]307相比商人在掌握了商品买卖的主导权后大获利益,武士阶级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他说道:“江户中之人,丝毫无觉旅宿之现实,视旅宿为常住,故生活之出费巨大,武士之俸禄皆被商人吸取也。毕竟彼尽力奉公,而上所赐之俸禄皆转为城下商人之物,而自己无法养马雇人。春冬之禄米接济不上之时,其靠典当物品以维持,或向商人借来生活之费用,自己之财产掌握在他人之手,令人不胜悲哀。”[1]306武士们由于经济困难,不得不放下身段开始向商人借钱,逐步沦为其经济附庸。

其次,由于武士居于城市购买消费品,故而他们对商品的价格特别敏感。但物价时常被商人们任意操纵,对此情况武士阶级往往也只能任人宰割,这进一步加剧了他们的贫困。其中,大城市的“问屋”组成了“株仲间”组织,通过向封建领主上纳“冥加金”等方式,垄断了相关行业的经营。例如,在元禄七年(1694年)开始成立的江户十组问屋、大阪的二十四组问屋,都是著名的全国性商业同盟,它们牢牢地把握住了商品流通与定价之权。而这些组织渐渐开始操纵市场,或相互串通,世上有变则提高价格,货物缺乏就将之买断哄抬物价,或将商船抑留海上不准其卸货,使市场货物短缺,如此种种所为[10]。荻生徂徕对此感叹道:“此皆为商人之至极,故潜精钻研,究根结底,诸物之价格即便奉行发令降价,已难以见效也。”在这方面武士“难以匹及商人之智慧”[1]329。商人憑借长期从事买卖的经验,已经牢牢掌握住了经济中的物价大权。武士在市场中难以与之正面对抗。

以上可见,正因为在这个经济体系中,商品流通和物价上下之大权都被商人掌握,商人就可以大量吸取社会之财富,最终造成大小武士穷困之境地。商人们将金钱作为资本,掌握了工业、农业、矿业、渔业等生产活动的诸个领域,又通过融通借贷让武士阶级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正是凭借着压倒武士的金钱力量,他们隐然成为了社会的一大势力[11]。这样商人阶级逐渐崛起,使封建身份和上下等级关系开始出现错乱之征兆。

总之,荻生徂徕提出经世济民之策,不仅是为了“重农”即维持封建农业经济的稳定,也是为了使武士阶级脱离在都市消费中的困境。他在《政谈》中分析“时弊”后,归纳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古圣人之法其大纲,乃使天下万民皆依附于土地,其上立礼法之制度,是治之大纲也。此当前二者皆缺,故生上下之贫困,与种种之恶事。”[1]305强调诸民离开土地与礼法制度的缺失,是导致国事日非的原因,所以必须从这两个方面对社会经济进行扭转纠正。对此荻生徂徕认为应该通过为政者的权力,去重新塑造稳固的经济社会秩序,进而打造一个“棋盘”式的制度。而其具代表性的“抑商”政策论——“武士归农”和“等级消费”正是由此孕育而来。

二、“武士归农”思想——不彻底的自然经济回复论

荻生徂徕针对武士脱离所属的“知行地”而居住到城市的情况,提出了“武士归农”,即让他们回归农村的方法,试图对城市与农村的经济空间进行重塑。他指出:“救济旗本诸士之穷困,如前所言,需令回归所领之土地,一改旅宿之境界。”[1]325也就是令武士们放弃都市的生活回到他们的封地,不再居留于城市,让他们在农村进行简朴的生活,以尽量降低相关的消费,抑制都市生活的侵蚀。这一政策被认为是带有明显的“回归复古的自然经济”[12]14的特征。

但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荻生徂徕将这种武士归农论视为“能扫除一切弊害的灵丹妙药”[13],并在这方面特别强调,“救济武家之贫困之方法,唯有再兴武道,镇抑世间之奢侈”[1]295。要求武士厉行节俭,以减少花销,但他在论述之中依然掩饰不住对商品消费的关注。其中,荻生徂徕在商品生产问题上提出了一个颇为值得玩味的看法:

百工之业,于当地(江户)、京都及大阪等,亦难起色。吾无有唐纸唐笔,则不可书写,故多方打听,寻求日本之中有无漉纸制笔者。听闻唐纸以前漉于大阪,然费用颇高,无法行商卖,遂停止。唐笔,原弟子之中,虽有能凭图纸而制者,然因耗工费而损利,亦不制。[1]325-326

这里反映了市场中存在的现象。当商品生产成本太高时,生产者有能力生产但获取不到利润,因此生产者就会不生产或少生产商品。这就导致荻生徂徕不能获得所需求的物品,影响了其消费,这也是他对当前商业流通抱有不满,甚至于“抑商”的理由。在这句话中可以看出尽管荻生徂徕对市场的运作模式抱有消极的态度,但是这种看法是基于需求立场而表述的,以承认消费品存在为前提。

而作为武士阶级,他对商品仍抱有使用需求,荻生徂徕不仅不反对商品生产,甚至还予以了特别的重视。因此这一段论述中,武士归农政策也就具有了一些特别的含义,他还提到:

“若武家之人居住于乡村,专务产物之生产,则异国、古代之物品又可于方今之世中大量涌出。”[1]326

从这里来看,让武士改变“旅宿之境界”亦是为了减少商品生产与流通成本,以保证产出与质量,最终满足他们的需求与消费。

另一方面,在荻生徂徕让武士回归田地的构想中,商品经济无意中也被辐射到了农村。他在提及地方经济的论述里,呼吁当地领主主动开展有关生产时,说:“就让其回归领地而言,亦必令其关切其地方之殷赈也。”[1]325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也开始发生了些许变化,已经不仅仅是指让农民发展一般的粮食生产了。他将武士阶级的需求与地方经济结合在了一起,并就此举例说道:

由领主下令于民,使其或树桑养蚕,或植麻,或植漆,或植楮,以遍立山野……水户藩之义公(德川光圀),于水户藩漉纸、种茶,于海边之川养殖海苔,育白鱼之鱼苗等,下达种种之命令,昔日于水户无有之产物而今日出也。又有石见国津和野藩家老之策,见本地树木弯曲,便召集制鞍之匠人制鞍,由此鞍亦成津和野藩产出之产物。[1]325

同时荻生徂徕还强调让藩国将这些特产“上贡”幕府[1]318。所以这段论述虽然有一定自给自足的色彩,但也反映出他正在试图建立另一套商品的分配流通体系。此部分内容还间接强调了一个事实:在日本江户时期,货币经济已经向土地经济渗透,“土地经济与货币经济两者已经开始并存”[14]76。从中可见,在荻生徂徕所要求生产的物资中,不仅有桑、麻、漆、楮等从日本中世以来开始种植的商品作物[9]21,也有手工制品,换言之这个政策本身也带有一定的发展商品经济的属性。

尽管荻生徂徕希望通过归农之法让武士尽可能地避免直接的商品买卖,但在其他地方也可以看出他对这类要求的贯彻并不彻底和绝对。例如,他在阐说这一部分政策体系时在最后又提出了“储米”之倡议,其中指出:

现今为武士之旅宿之境界,不可无金钱,故需卖米换金,再从商人处购买物品度日,此即商人为主而武家为客也。故诸物之价格亦不尽如人意。如果武家住于知行所,则不需卖米,而商人若欲得米,则为武家主而商人客也。由此诸物之价格亦遂武家所愿也。[1]345

这一计策能否有效姑且不论,里面包含两处需要注意的信息。一方面,这里的计划是通过武士减少所持有俸禄米的出售,最终实现商品价格下降的目标,关注与讨论的重点仍是市场经济范畴之内的物价与米谷货币问题,实际上已经超出了自给自足模式的框架。可以看出荻生徂徕的分析已偏离了“抑商”以便“恢复自然经济”的方向,最终又回归到商品交换的领域之中。

另一方面,尽管荻生徂徕在阐述中确实表露出了明显的“抑商”态度,但他其实更希望通过这一政策来扭转市场中商人对武士的支配地位,实现“武士为主,商人为客”的目标。换言之,“抑商”主要就是“抑商人”,这显现了其政策论中最直接的目的。从中可知荻生徂徕依然没有放弃尝试,以使武士阶级于商品市场之一隅中占据些许主动。

三、“订立制度”主张——具有阶级针对性的等级消费观

荻生徂徕要求订立“制度”,其目的是重新建立四民在商品经济、特别是都市经济的生活秩序。他让社会各阶层按照社会身份高低制定生活标准,强调:“衣服、家居、器物,或婚礼、丧礼、音信、赠答乃至侍奉人数,须应诸人之贵贱,俸禄之多寡,职务之种类,以其标准分别享用,此制度之谓也。”[1]311这种照礼法制度进行消费的主张,可以说亦源于先秦儒家。荀子曰:“制礼义以分之,使从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15]即诸人通过消费生活的不同,显示出身份高低之别,以强化统治秩序。荻生徂徕显然对此观点也有所沿袭,他说道:“所谓制度,乃法制、节度之事也。古圣人之治,定所谓制度之物,以是立上下之差別,抑制奢侈,丰富世界之妙术也。”[1]311他希望借此重塑正日益混乱的四民之序。

而荻生徂徕这里的“制度”不仅是政治主张,也是经济主张。其论述不全是为了强调尊上贱下[12]245,也非常注重这一制度秩序与社会商品分配的关系,他说道:

凡于天地之间所生万物各有其限……就中精美之物少而粗恶之物夥多。依之至衣服食物家具,贵人用精美之物,贱者用粗恶之物。立此制度时,因贵人少而贱者多,故应其道理而无生弊害,日本国中所生之物可足日本国中之人所用也。[1]313

如果没有制度的约束,人们就会相互争夺,最终导致社会秩序的混乱与物资的匮乏。因此荻生徂徕认为,必须要用政治手段来执行一套商品的使用消费规则,当然这显然也是一定程度上与商业社会的分配方式相互抵触的,因此这种做法也被认为是“否定市场的需给”[4]45。

然虽如此,笔者认为这一主张还不至于到“否定市场供需”那样绝对与极端。值得注意的是,荻生徂徕关于“制度”的论述实际上也指向了物价高涨——这一市场经济中的问题,他指出:

“若此制度不立,其数夥之贱人,亦使用量少之良品,故事不足而物价高涨也。”[1]313

在社会生产相对固定的情况下,商品需求者的增多就会使得物资供不应求,造成物价上升。对此荻生徂徕认为:“若订立制度……诸物之价可降大半”[1]328,换言之,“四民”若按照制度礼法进行生活,物价就会得以下降。所以,这个“制度”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政治权力限制人们的生活、消费、需要,从而控制物价”[16]59。可以说,“是消费政策的同时,亦是物价政策”[14]130。可见,此段论述的干预社会消费政策,实际上就是从市场总体需求环节调控物价。

需要指出的是,笔者认为这个“制度”主张在实际论述中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虽然这一政策明面上说是涵盖社会全体,但他在阐论时却往往对不同的阶级进行区别化对待。细看荻生徂徕在物价问题上关于“礼法制度”与“等级消费”的分析,他实际上还是站在武士阶级的立场,将町人、农民阶级置于一个对立面。他说道:

将武家之人数与町人农民之人数比较而见,町人农民百倍于武家。此类人因无制度,若凭借金钱使用精美之物,诸物价格亦不至上涨如此之高。因为诸物制出之人,亦随时代而增多,计算以上之人口物价则不会上涨,然而天地所生之物终究有限,随用者变多,亦会如此上涨也。[1]328

用身份等级观点套入到这段论述,武士自然是“贵人”,其他阶级相对而言就是“贱者”,人数要比武士阶级多得多,是社会上商品消费最主要的人群。而荻生徂徕认为正是他们无视制度肆意使用物品,让商品供不应求,才使得当前社会出现经济紊乱,物价飞涨的问题——相比较之下,武士阶级消费的部分就相对次要了。所以,面对这种情况,他还会特别主张“由此订立制度,町人农民严格按照制度生活消费”[1]328也就不足为奇了。换言之,荻生徂徕论述“设立制度”,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制约社会上的非武士阶级随意使用商品的权利。

而在这个“制度”政策的具体执行顺序上,他这种对不同阶层的差异体现得更为明显。荻生徂徕强调了所谓的“先后缓急之序”[1]342,认为对武士阶级的规定可以先暂缓之,指出官府出台对町人农民的限制措施,使物价降低,方为当务之急。正如他所言:“纵无有订立武家之制度,但即使仅对町人、农民订立如此制度,诸商品价格亦会大降。”[1]343在这种情况下,武士就能以较低的价格优先购买物品,缓解燃眉之急。通过以上进一步解析,可以看出这个“制度”实际上就是保证市场中武士优先的阶级消费政策。

在这段略显针对的阐述中,作为论述基础的经济预设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他将武士放在商品货币经济之中进行论述,而不是置于土地经济之中。其中,町人等阶级在这一经济大框架里,其角色也随之转化,已经从武士阶级统治之下的自然经济的反叛者,变成了在市场经济中武士阶级的竞争者——而荻生徂徕认为这样的对手需要以非市场方式去制衡。

综上所述,荻生徂徕所强调的这种带有“抑商”色彩的“制度”,不仅是通过“脱市场”[17]62降低对货币商品市场的依赖,从而控制物价的政策,也是在商品的分配交换环节中,尽量为武士缓解一些经济上的压力,并限制其他阶级的应急手段。这同样显露了他企图借助为政者的政治力量,在商品市场中构建一套有利于武士阶级的秩序。

结 语

从思想的直接影响看,在此以后德川政权的统治者确实曾屡屡出台限制奢侈消费的措施和管控城市人口流动政策。例如,幕府在宽政元年(1789年)颁布命令,对江户的市民进行了近乎于繁枝末节程度的干预,例如玩具、烟草等物品禁止用金银装饰,女子的便服等不可超过规定之价格。如有违者奉行所直接拘捕[17]。在19世纪上半叶的天保改革中,幕府除了发布了更为严厉的节约策,还开展“人返令”这一残酷的人口政策,从江户驱逐出大量外地居民。这些复古消极的政策可以说是将荻生徂徕的“抑商”思想的部分理念发展到极致的实践化产物。

但回归到思想本身来看,根据以上对荻生徂徕所阐述“抑商”政策主张的分析,笔者认为其经济思想中的某些未被注意到的地方依然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以往的研究在关注荻生徂徕的经济主张时往往强调与商品货币经济对立的、复古农本模式的色彩,进而为其“抑商思想”标明义界。但通过对以上策论的经济要素进行解读与剖析可知,荻生徂徕虽然明确提出“抑商”,但在其框架中回归自然经济并不彻底,否定市场经济亦非完全,不仅“藕断丝连”留有了一定的余地,还时有流露出对商品货币的关注。而这就和上述评判出现了些许的抵牾。所以笔者认为荻生徂徕实际主张的是一种“特殊的抑商”。总体而言,虽然荻生徂徕在讨论经济问题时点明了人有士农工商之阶级,业有本末之分,但在某些具体的阐述中,他与其说是维系社会身份制度,调整农商产业关系,毋宁说是务实地在将武士标定为消费阶层后,力求改善这一群体在经济生活中被支配的境遇,并通过非市场途径在商品流通领域中去遏制其他阶级之“商权”。换言之,此“抑商”政策的立论出发点已经悄然发生了变质,自然就不会完全反对商品经济。这樣看,荻生徂徕的论述在正视商品经济的基础上,还释放了一个信号:“抑商”只是一种故意选择的手段,而并非最终要抵达的目的地,即便再严厉也不过是一时救急之策。综上,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已经对严格意义上的“抑商”原则进行了让步,从这里显现了开始自我钝化这一长期以来占据主流的传统经济框架的征兆。

其次,荻生徂徕在思考如何改变武士阶级在商品货币经济中的被动地位时,也根据所掌握的知识阐述了自己的意见。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为后来的以海保青陵、太宰春台太宰春台是荻生徂徕的学生,名纯,字德夫,号春台、紫芝园,有《经济录》《经济录拾遗》等著作。为代表日本重商思想萌芽的登场,先行摸索了一些经济政策上的方向视野以及体系依托。学者松浦玲从经济意义上的价值观转换视角指出,18世纪前半叶的思想家们在继承了徂徕学对客体理解精神的基础上,构建起一个新的经验合理主义。其中,由荻生徂徕的弟子太宰春台设立了这一理论构造转换的出发点,而海保青陵的经济思想可以说正是其发展方向的体现[18]。但值得注意的是,太宰春台“尽地力”[19]的作物种植计划以及海保青陵扩大藩内商品生产的主张[20]295、统治者可以根据价格行情在藩与都市之间自己进行商品调配贩售[20]324、主动参与商品市场活动等这些具有“重商”性质的论述雏形与政策,又皆可从之前荻生徂徕关于商品生产与地区之间物资分配的部分阐释里觅得些许踪迹。由此观之,后来的“重商思想”中不少发展商品经济的看法,相对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完全新奇之观点。这为江户中后期经济思想的转换又埋下了一条暗线。

综上所述,虽然荻生徂徕主张“抑商”,但其所提出的经济论的某些主张依然具有独特的意义。从都市经济视野中看,即使江户时期的传统经济教条依然流行,“抑商”政策屡屡出台,最终也没能阻挡商品经济的大潮。随着各地“城下町”的繁荣,三都经济圈的形成,地方诸侯也纷纷实行了国产奖励和专卖政策国产奖励和专卖政策,可以说是18世纪以后的藩政改革中最核心的政策。见永原慶二:《日本経済史》,岩波書店,1980年,第223頁。。可以说,这一时期的都市经济依然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发展,正如学者依田熹家所言:“江户时代的“尚农论”“重本抑末”等论点,也是与中国清朝末期那样一些十分强力的论点不大相同的。”[21]而这与荻生徂徕等经世家们在实际策论上开始调整这些理论主旨,进而又出现“重商”萌芽是不无关系的。若从整个近世经济思想的脉络中进行审视,荻生徂徕围绕都市商品经济所论述的这种“特殊的抑商”的主张,不仅为后来的经世论从“重农抑商”所支配的阴影中摆脱,并开拓了一个相对余裕的空间,也为近代之前的日本经济思想从“抑商”转变到“重商”,提供了一个理论上的过渡起点。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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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 丽]

The Policy Ideas of “Restraining Commerce” of Ogyu Sorai in Middle Edo Period

——A Stud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amurai Consumption

LIN Tong-wei

(Japan Institute,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China)

Abstract: Ogyu Sorai was a typical scholar who put forward the idea of “restraining commerce” in the Edo period in Japan.One of his purposes in proposing policies such as“Samurai Returning to Agriculture” and “Hierarchical Consumption” was to free the samurai class from the quagmire of the urban economy.Howev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amurai consumption, he still tolerated the production and exchange of commodities to a certain extent in the actual narrative of the “restraining commerce” policy.He put forward “special restraining commerce” theory, which not only began to adjust the traditional economic thoughts, but also provided a theoretical space for the sprout of the mercantile thinking.

Key words: Edo period;emphasizing agriculture and restraining commerce;commodity economy;mercantile thin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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