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人口家庭教养的去标签化:积极的态度和实践
2021-09-14陈彬莉
当下的中国正处于一个人口大流动的时代,从城市群流动人口的发展趋势来看,长期居留流动人口上升,以家庭为单位的迁移是主要趋势。这一趋势对于流入城市的公共服务,包括公共教育体系构成了很大的挑战。针对流动人口子女在流入地的就学需求,国家构建了义务教育阶段的“两为主”政策,这一政策在为流动家庭子女的就学提供一定机会的同时,其苛刻的入学标准也客观上限制了机会实现的可能。[1][2] 在这一背景下,流动人口家庭如何安置子女的教育?城市公立学校的教育机会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以发展心理学为基础的科学育儿、强化育儿方式在城市社会广泛传播。这些育儿方式对于家长的过高要求以及激烈的教育竞争等共同导致在城市家庭中蔓延一种普遍的育儿焦虑和教育焦虑。“鸡娃”“海淀妈妈”成为育儿焦虑的代名词。无论是专家话语、市场消费话语,还是家长的教养实践,都可以看出以科学育儿为基础的协作养育和强化育儿已经成为中国城市家庭教养实践中不可忽视的规范性要求,城市中产阶层家长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都已经被裹挟到了这样一种话语体系中。作为城市生活一分子的流动人口,是否以及多大程度上被裹挟,抑或是积极参与到这一过程之中?流行的科学育儿方式对他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一群体如何准备、应对流入城市为子女的教育所提供的可能呢?
一、研究镜像中的流动人口家庭教养:“标签化”和“问题化”
针对这一群体的家庭教养,在以往的研究和当下的实践中出现了不同的面向。在研究中,总体来说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被“标签化”的流动人口家庭教育面向,这些研究多以时下占主导地位的“科学”的意义以及中产阶级教育模式为主导的教养观念和行为做标准,对流动人口家庭教养得出简单化、问题化的评判,比如家庭教育环境差,家长素质不高、教育观念滞后,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联系不够,教养方式不科学、不合理,忽视心理健康教育,等等[3][4],并对这些问题、困境产生的原因进行经验分析,进而提出解决问题的对策。这些研究将流动人口群体看成一个被动的、全无主动性的群体,忽略了城市化的生活经验给这一群体所带来的改变和机会;将流动人口群体视为一个高度同质化的研究对象加以对待,忽视了其内部存在的差异性和丰富性。
二、分化的流动人口以及流动所带来的机会
与上述刻板化的流动人口群体不同,实际上,来自农村的流动人口群体是一个居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群体。这些家庭一方面可能保留了其所来自的家庭和社区的习惯,按照其父辈或者祖辈的方式来养育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城市生活的经历、空间的流动经历打破了教养在城乡中的分隔,使得这一群体接触到另外一些形式的教养实践与理念,得以反思自身的成长经历和过往的教养经历,得以有机会学习城市社会中所流行的教养方式。此外,出现在公众和媒体视野中的流动人口多为从农村进城务工者以及低学历者。而实际上非农户籍流动人口也占一定的比例(15.3%)。以北京市为例,15 周岁及以上的流动人口的受教育程度为初中及以下者占48.4%,受教育程度为高中者占21.9%,大专及以上学历者占29.8%。[5] 从中可见,一方面这一群体拥有共同的“流动人口”这一特殊身份;另一方面,从户籍和教育程度来说,这一群体的异质性很高,群体内部在教养方式方面的差异甚至有可能大于这一群体与其他群体之间的差异。为了探寻流动人口家庭教养的群体性特征,笔者对北京市某社区的10 户流动家庭进行了深入研究。研究发现,无论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流动人口群体,还是其中处于不同地位的亚群体,其家庭的教养实践均呈现出与以往研究发现有所不同的“积极”的面向。
三、实践层面:积极、尽其所能的家庭教养
在实践层面,我们的研究所看到的是一个积极、能动、主动获取各种资源和机会的流动儿童家长群体,而以往无论是媒体还是研究,对于“流动人口”这个群体整体的“弱势化”描述有可能造成一种将他们降低为缺乏能力者的错觉。
家长的积极主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为子女的入学进行积极筹备。对于大多数家长来说,无论是选择在流入地的公立学校就读,还是为未来回老家读书做准备,背后都经过了一番理性的考量。对于少数职业和收入均处于底层的家庭来说,入学必备条件客观上限制了他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在表达无奈的同时,这些家庭的父母表达了诸多遗憾。这些遗憾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些家庭对其子女社会流动意愿的另一种表达。
第二,面对城市社会中流行的科学育儿方法的广泛传播,流动儿童家长积极融入。由于职业不同,不同的群体接触城市教养方式的途径不同,比如有的来源于同事,有的来源于自己服务的家庭,有的则来源于日常生活中对于城市家庭养育方式的观察,还有的来源于一些流动人口家庭教育服务项目。城市生活经历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提供了得以接触并学习科学育儿教养方式的各种机会。而面对这些机会,流动儿童家长也呈现出了很高的敏感度。即使对于那些通常被认为是对子女进行散养的家庭来说,这些群体在面对社区所提供的免费教育资源时,也会积极主动去获取。而近些年由各种基金会和社会组织自发提供的流动儿童教育服务也恰恰捕捉到了这些群体的需求,其所提供的流动人口家庭教育服务项目为这些家长获取教养知识提供了重要途径。
第三,这一群体不同程度地在日常生活中践行着科学育儿,尽管不同群体的践行程度和侧重点有差别。对科学育儿了解较为系统的家长会对子女的教育进行系统的规划,从亲子沟通、借助校外培训机构进行能力培养以及积极参与学校教育等多个方面进行全面和全情投入。这一群体会在日常的亲子互动中强调尊重孩子的权利、较高的情感投入、多讲道理勝过体罚等。对育儿知识了解不多,但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家庭会选择通过市场化的培训机构来开发并培养子女的各种能力,进而弥补自身能力和知识的短板。即使是没有经济实力的家庭,城市生活的经历也会促使其反思过往子女教养中的经验和教训,进而调整当下的策略,比如强调陪伴的重要性等。
第四,即使是处于底层流动人口的家庭,其家庭教养也具有积极的面向。作为“弱势化”形象的很多经济收入较低的流动人口,表面上“ 不作为”和对子女止于在现有条件下“随他去”的态度常常作为父母知识文化缺乏或者对于子女教育不够重视、不够尽职的表现,但不容否认的现实是这个群体往往受制于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本的匮乏。即使这样,我们也从这些群体身上看到了一些积极的面向,比如几乎所有的流动人口家庭都表达了对于子女“上大学”的渴望,对于促进子女向上层社会流动的渴望。这一点在关于随迁子女“大学梦”的研究和关于流动人口家庭期望的研究中均得到了证实。[6][7] 日常教养中,他们会给子女传递带有阶层对比印记的价值理念,表达出对知识、学历的重视和“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而且,当所在社区开设有由社会组织所提供和开展的家庭教育类服务时,这一群体也会积极参与,且根据学到的“一知半解”的教养方法来指导自己的教养实践。虽然这些家庭没有办法像其他群体一样具有长远规划和大力投入,但客观上他们也已经尽其所能。
在具体的教养态度和实践的层面,我们看到了更为丰富、充盈和充满生机的现实。对比以往的研究发现,“被动”和“问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研究者对这一群体的设定,而实践中的流动人口家庭的教养已经深深嵌入城市社会之中。虽然仍然面临着入学的制度约束,但流入城市的教养资源构成了对这一群体的强大拉力,这一群体也积极在流入城市有限的空间中最大化谋求子女的未来。“积极”“尽其所能”是这一群体在子女教养中的共同特征。当然,不同家庭地位不同,文化资本、经济资本不同,因此在子女教养中的投入程度也有所差异。
除了流动家庭的教养态度和实践以外,本研究还发现,虽然“两为主”的入学制度是一个有机会、有困难的约束,但近些年,民间资源、社会资源已经开始关注流动儿童及其家庭的教育劣势并做出了诸多改进的努力。比如,一些基金会和社会组织针对流动儿童及其家庭教育资源的短缺进行了多种家庭教育服务的递送,使得一些流动人口家庭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优质的教养资源。这些资源从本质上来说,是由流动所带来的收益,也是在流动人口家庭教养相关服务提供中的一个积极的面向。但总体来说,目前这类服务的提供主体主要是社会组织,基层政府的参与和支持还有待提高。
针对流动人口家庭的教养现状,我们认为应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努力。第一,如前文所述,由于不同的流动群体其社会地位不同、教养投入不同、需求不同,无论是由社会组织还是由地方政府所递送的流动人口家庭教育服务有必要对这一群体內部的需求差异进行精细化区分。第二,在中央大力倡导和推行家庭教育的背景下,有必要进一步加大流入地地方政府对于流动人口家庭教养服务的支持力度,从而改善流动人口家庭的福祉。
【参考文献】
[1] 张东辉:《压缩的政策空间:北京市流动人口家庭的教育困境与行动策略》,载《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2 期。
[2] 邵书龙:《社会分层与农民工子女教育:“两为主”政策博弈的教育社会学分析》,载《教育发展研究》,2010 年第11 期。
[3] 卢晖临 梁艳 侯郁聪:《流动儿童的教育与阶级再生产》,载《山东社会科学》,2015 年第3 期。
[4] 曾守锤 章兰根:《流动儿童家庭教育的若干特点及其对社会工作的启示意义》,载《华东理工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8 年第4 期。
[5] 陈彬莉 李英华 袁丽:《阶层、流动与反思:流动人口家庭教养实践的多重逻辑》,载《教育学报》,2021 年第3 期。
[6] 刘谦:《迟疑的“大学梦”——对北京随迁子女教育愿望的人类学分析》,载《教育研究》,2015 年第1 期。
[7] 刘谦 冯跃生 龙曲珍:《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互动的文化机理初探——基于对北京市农民工随迁子女教育活动的田野观察》,载《教育研究》,2012 年第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