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远方的少年
2021-09-10张复林
张复林
少年对外面世界的认识,是从公路上奔跑的汽车开始的。
江南馒头似的丘陵山地,一条灰白的沙石公路,时而弯曲,时而起伏,像一条舞动在山间的飘带。前面,一辆大车远远开过来,少年早早让在道路一旁。车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转眼就到了跟前,犹如电影里风驰电掣的火车,在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中,那个庞然大物朝少年直逼过来。少年吓得手足无措,慌乱地后退,四仰八叉跌进路旁的水沟。司机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吊在车窗外,伸出头哈哈大笑。大车刮起漫天的飞尘,追着笑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许久,少年湿漉漉地从水沟里爬上来,涨红了脸生怕遇见路人。
这是在去亲戚家的路上,少年第一次见识了汽车。
公路和汽车,带给少年的是显而易见的改变。正是沿着公路延伸的方向,外面不时传来消息,铁路、火车、飞机、大海、轮船、港口、码头……它们不断地刺激着少年,少年身体里那只潜伏已久的小兽开始苏醒,冲撞,奔突。一个青涩的乡村少年,突然间被不由分说地置入一条喧腾奔涌的河流,原先一些被阻隔遮蔽的东西,似乎一下子打开了。譬如远方——懵懂的青春和梦想。公路和汽车的出现,让少年的目光延伸了许多。
在少年眼里,外面的世界就是公路抵达的世界,远方就是汽车奔跑的方向。
那时,村庄不通公路,看汽车得去亲戚家的那条沙石公路。只要踏上那条路,少年就会脚底生风,充满无穷的力量,奔走在矮山坡这一边。远远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声,少年心尖就被撩得痒痒的,会不由自主地沿着小路疾跑。可当他转过山坡来到公路上时,汽车早没了影,只留下一路尚未散尽的烟尘。瞧着厚厚的沙地上那些或宽或窄、或浅或深的轮痕,少年是多么失望,恼恨自己跑得太慢,懊丧地把脚下的石子踢得飞远。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越走越迈不动脚,去往亲戚家的路好像忽然延长了许多,没有尽头。少年干脆在路旁寻块光溜溜的大石头坐下,顺手捡根树枝在地上胡乱涂画起来,画的居然是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恍惚间,地上的汽车歪歪扭扭的,在面前生动地奔跑起来,把少年带入一片虚幻之境。汽车载着少年,像鸟一样飞翔,像风一样掠过山冈,来到城市、港口、码头,来到那些常出现在梦中的远方。
每次遇见汽车,少年总会格外兴奋地追在后面,总会把脖子像鸭颈一样努力伸长,十分陶醉地吮吸着空中飘散的淡淡的汽油味或呛人的柴油味,在少年鼻子底下,那可是天底下最沁人心脾的芳香。汽车扬起漫天灰尘,淹没少年瘦小的身子。刚拐过一个弯,汽车就跑远了,少年累得气喘吁吁,怎么也追不上,却并不懊恼,总相信前面会有另一辆汽车迎面开来。遗憾的是,汽车并不常在那一条公路上出现。
偶尔,一辆车子“嘎”的一声,停在公路旁一处代销店门口,那儿聚居着十来户人家。司机伸出脑袋,使劲摁着喇叭,大声吆喝:拿货,拿货,快点!趁着人们七手八脚卸那些花花绿绿的货物,少年滴溜溜着一双“贼眼”,好奇地围着车子打转,怯怯地摸摸泛着白光的车灯,用脚踢踢比大象腿還粗的四个车轱辘,甚至大着胆子站上踏板,踮脚偷窥那个神秘的驾驶室:大块的挡风玻璃、标注了数字的仪表盘、柔软的坐垫,还有那个尤其令他心驰神往的方向盘……卸完货,车子重新启动,在一阵轰隆声中,车屁股冒出滚滚浓烟,转眼开走了,少年的心也追随着车子一路走远。
汽车见得多了,少年练就了仅从喇叭声便能分辨汽车的本领。“突突突——”,喇叭声如急雨敲窗,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是粗粗的排烟管安在车头上,不断向天空喷吐着浓烟,被乡下人不屑一顾地戏称为“蚱蜢车”的拖拉机;喇叭声断断续续,“嘟——嘟——嘟——”,老远就能听见柴油发动机发出低沉如老牛拉破车般吼叫的,是载着沉重货物的货车,或拉着堆成小山样粮包的粮车,它们共同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牌子——解放;“笛——笛——笛——”,声如裂帛般清脆响亮的,必定是轻捷无声的吉普车,但在乡间沙石公路上并不容易见到。
去公路上看汽车,在漫天飞尘中追着汽车飞跑,越来越被乡村少年看作是幸福时光。常常,站在岔路口,少年总忍不住回过头,无限深情地朝公路弯曲的方向凝望,那是通往县城的方向,连通着外面遥不可及的世界。在少年看来,似乎有许多汽车在通往县城的道路上奔跑,而县城则有更多的汽车连通着市里、省里,乃至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少年独自守在亲戚家不远的一处路口,那里有条通往公社驻地的马路。少年一会儿趴下身子,歪了脑袋贴着地面辨听;一会儿吸溜着鼻子,仔细分辨着空中飘散的味道;俄而,像鸭子一样,使劲伸长脖颈,踮脚远望;少顷,撅起屁股兴奋地跳跃,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宝物,完全一副让人不可理喻的样子。
不久,远处山坡那边,一辆“蚱蜢车”“突突突”,不紧不慢开了过来。当冒着浓重黑烟的“蚱蜢车”驶过身边时,早已做好准备的少年,身子轻轻一跃,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便抓紧车厢板。可司机恶作剧地把车子越开越快,少年并不害怕,瞅准前方路边的稻草堆,一个纵身,稳稳当当落在稻草上。漫天灰尘中,少年站在路旁,目光追随着“蚱蜢车”远去的方向,直到马路上的车子变得越来越小,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随同细绳样的马路一并消失于远方。
突然,少年的内心变得无限伤感,一个大胆的念头就在那一瞬间闪现:哪一天,追上某辆汽车,去到县里、省里,甚至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地方,或者一个谁也不知晓的远方,该是一桩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啊!
少年一直这样想着,整个身体就像插上了翅膀,世界一下子在眼前飘荡起来……
(插图:熊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