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纯绵长的师生之情
2021-09-10鲁小宁
鲁小宁
一
一辈子做老师的我,从站在三尺讲台上的那一刻开始,到退休多年的今天,尽管自己对每一个学生的付出根本称不上“滴水之恩”,但那许许多多的学生却一直对老师“涌泉相报”:一届届的学生,对老师的好,不是短暂的、淡薄的,更不是随大流敷衍式的,而是恒长持久的,是真心实意的,是令人感动不已、足以长久慰藉心灵的。
我的职业之路,走过了赣南、赣西和赣北,走到了深圳,还走到了北京。我教过初中和高中,做过科任教师,也做过班主任,还做过老师的老师。无论我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我的学生面前,无论我和他们共同拥有一段多长的生命过程,即使年轻的翅膀飞出校园的天空之后,师与生精神上却再也分不开了。无论我工作和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甚至已退休养老,学生之中,总不乏用或简或繁、或直率或含蓄的语言文字,表达对老师的想念和感激——过去是书信、电话,大数据时代来临,通信工具更加先进而便捷。甚至不断有人来家中看望我,或者同一个城市的同届同班的学生,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和理由,三五成群、七八成众地聚在一起,請我到场,来一次开心无比的“欢乐颂”。
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日历一天一天地翻过,岁月一分一秒地流逝,而记忆和感受的仓库却越来越满。33年的教育生涯,与一批又一批学子相遇、同行、别离。回首过往,我有幸遇到了这些青春的生命,也让我从不同的生命体征中体会了时代的变化,从时代的发展中理解了不同生命体征的内涵。
师生宝贵的重逢方式很多:时间紧迫的相遇,可能是一个惜时如金的聚餐;时间从容的重逢,则可能是共同游走在晨光暮色中,游走在山间水畔——举杯畅饮是一股迸发的波澜,陪同散步是一种静默的泉流。
这些年来,我去各地出行的频率也很高,只要提前告知,那个地方的学生再忙也会约我见面。以至到现在,我常常不忍心打扰他们,于是“悄悄地进村”,或者这一次来了此地只告诉某一届学生,下次再来就告诉另一届学生——真是别样的“相见时难”!终于,我的这种心理和做法被学生识破了。“老师,您来一次,平时忙得根本没有时间聚在一起的我们,终于有了一次见面的理由和机会,我们要感谢老师”——学生席间的心里话,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2019年,我的莫斯科之旅经停上海,只有一夜的时间。在沪的有两三届学生,都想见老师,加班或者临时要出差的只得无奈作罢。经过协商,由2001届的班长牵头,2001届的学生与1998届的师兄师姐们联合与老师聚会。每个学生与老师深厚的感情,很快消除了他们初识的尴尬。整个晚上大家谈笑风生,自然和谐。1998届的学生石浔早些日子就说要来接我,从火车站到酒店,他一反学生时期的沉静,主动热情地与我交谈。聚会结束时,1998届的班长彬彬和另一位学生把我送到酒店,不同于学生时期的随心所欲,他俩谈吐沉稳,让我甚为心安。这次在上海与两届学生特殊形式的会面,触动了我最深刻的回忆:2008年我初到北京时,一个我最早的学生在北京五棵松一带做餐饮店老板,那天她开了好几大桌,把不同级的所有在京的师弟师妹请到一起,为我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当时是怎样把这些原本互不认识的“同门”找齐的。
我一生中有四次铭记在心的生日庆典。第一次是不惑之年,向来寡言少语的父亲,掏出40元钱交给我夫人,叮嘱说:“今天是小宁40岁生日,给他过一个生日吧。”那是从艰难年代成长起来的我第一次过生日,而且那是很少管事的父亲一次特别的“管事”,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感戴有加。第二次是知天命之年,1987届的许多学生,相约从于都来到九江给我过生日。他们在我家里打地铺,与我畅饮谈心,还顺便到武汉去探望我刚刚上大学的儿子,让我这个做老师的深感温暖和贴心。五年之后,还是这一届在深圳工作和生活的许多学生给我过了55岁的生日,我感动得无以言表,这是第三次。第四次是儿子给我过的六十大寿。父亲和儿子对我的情感自不必说,而这一届届学生对我的如此深厚的情感,太值得珍惜和铭记了!
看望我的时候,在三令五申面前,他们已不像当年在校时那样“听话”了,总会给我带些礼物以表心意。那种诚恳让我无法谢绝,只可慨然接受,师生双方都无比开心。
他们送给我的礼物种类很多,而最多的就是茶。
师生聚会结束后,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茶盒上留下的手印,静静欣赏着茶盒精致的包装,有时候竟奇妙地感觉这茶盒带着他们当年我熟知的个性爱好,带着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以及所在地方的痕迹。而更多的时候我是陷入沉思:难道,无论表达哪种感情,茶竟都是最佳选择?作为老师的我,竟会自然而然地以做父亲的心态和心情,来接受这种快乐和慰藉。
一年半载无法相见的学生,常有千里迢迢把茶叶寄来的。那肯定是好茶,但是做老师的我,不会把心只停留在茶上,而更多的是去追忆曾经的岁月,体味他们对老师绵延至今的深深思念。
1975年到2008年间我教过的学生,他们都已经长大了,有些比我的儿子还要大,到了承担最多也最重的“生命季”——上有老,下有小,内有家庭,外有事业;又赶上了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他们太忙、太累。他们不联系老师,没时间看望老师或请老师聚会,我都能理解,因为他们曾经在最好的年华里,用最可爱的神情与姿态陪伴着老师。毫无疑问,直到今天,师生之间,心仍在,情依然!
每一位学生,都在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与老师共同走过一段生命旅程;而做老师的,却只能用不同阶段的生命时光来陪伴相遇的学生。如今,我已到了退休后最清闲的“生命季”,老师,心犹在,情依旧!
清闲的日子,其实并不“清闲”。回忆已成为日常的要事和深远的情感,我不时回想起曾经并肩同行过的青涩生命。一天天早上醒来,一日日夜晚躺下,不由自主地,我总会突然想起某一届某一班的某个学生,想的理由因人而异,或是他成家了吗?或是他爱人对他好吗?或是他那孩子上学的问题解决了吗?或是他对调动后的新工作、新城市能适应吗?……
正所谓“天涯人远心常在”。
就这样,一日又一日,上午时分,在一个无人打扰的时间段里,屋内极其安静,泡上一壶茶,一人轻轻啜饮,往事浮现,历历在目,胸内情潮涌动,嘴角清香袅袅。
二
师生缘是一种不解之缘,师生情是一种永生之情,丝丝缕缕相系牵,在共同拥有的校园点点滴滴生活中,在老师目送学生的背影走出校园之后。
师生会面的形式,还有一种就是全班大聚会。这本也是常见的,但有一届一个班的大聚会却非同一般。
在我从教第二年(1976年)的夏天,那是“文革”后期学校逐渐恢复正常教学的一段时期,刚刚恢复工作不久的武卿校长,给当时的初一年级设置了“文艺班”“体育班”和“劳动班”三个特殊专业班。很久之后,我终于理解了当时校长的良苦用心:不愿等待,但又不能不等待。
“体育班”培养体育专业人才,“劳动班”培养劳动技术人才,“文艺班”培养歌舞艺术人才。我因为从小酷爱音乐,此前几年又曾在县文工团学习过三年,所以被安排担任“文艺班”的艺术教学和语文教学。在没有任何“课程标准”和教材的情况下,我把艺術教学的主要内容定为歌唱训练和舞蹈、形体训练。艺术教学主要进行歌唱训练,可是歌唱训练也没有专门的教材,我就用自学来的匈牙利某男高音歌唱家的唱法作为教学内容,选用完整的《长征组歌》作为训练的教程内容,从发声训练到演唱和朗诵训练来进行教学。
从此以后,于都中学那一排平房的某间教室里,总会时不时地响起“咿咿呀呀”练声的音浪,响起清脆洪亮的歌声;黎明的晨光或黄昏的夕阳笼罩着的运动场,总会闪现着几十个少男少女进行形体训练时矫健的身影。“文艺班”的学生和同年级的其他学生相比,脸上多几分歌者的自信,举止多几分文艺的姿态。一年半后“文艺班”解散,多数学生已经初步具有了艺术的基本素养。
“文艺班”丰富多彩的教学生活、别具特色的课内外活动,始终充满着活跃、灵动、欢乐,成为学校当时的一个亮点、一道风景线,更成为许多在校学生羡慕至极的“焦点”。有位外班的女生偷偷混进“文艺班”听课,她后来成为班上学生的好友,“偷听”事件至今仍是美谈。而几十年后的今天,她的歌唱水平已经非常专业了。
美国“第56号教室的奇迹”的创造者雷夫老师,特别主张把音乐引入课堂,当年我用自己的经历证明这是完全正确的。我因为会唱歌,所以特别招学生喜欢。当时我还很年轻,师生之间自然而然建立起浓郁的兄弟、兄妹之情。这一批学生更是从未忘记这一段难忘的初中生活,他们永远和老师一起在生活之路与精神之旅并肩而行,从未分开过。
因为时代的原因,这一批学生高中毕业后,多数没有机会上大学。他们留在县城参加工作,结婚成家,过着极其普通的日子。但是,他们单纯正直、努力尽责,在至今四十余年的时光中,不少人有所成就。而“正规”的艺术教育,给他们的人生增添了丰富的色彩——他们能歌善舞,积极乐观,身上散发着独特的气质,生活洋溢着非凡的快乐。
我调离这个地方后,每隔两三年就会故地重游,他们常把我重返的日子当作聚会的良时。当地的学生组织安排,异地的学生,无论工作再忙、时间再紧,也尽最大的努力赶回来。他们自豪又热情地以专业水平“重返舞台”,重返属于我们这个班的“艺术天地”。每次聚会等于是举行一次艺术专业水平提升的汇报演出,让人无比开心、无比激动——“昨日重现”“我心依旧”。
大约五年前,那一次我重返的间隔稍长了一些。晚餐之后,组织者安排了KTV唱歌活动,这也是保留节目。刚开口,气氛就热烈起来,群情激昂。他们先是要老师带头唱歌,我当然不会推辞;之后是这位一首,那位一首,歌声嘹亮,情感丰沛,令人激动。唱到中途,大概组织者事先有所准备和约定,点了《长征组歌》全套十首歌,大家不约而同地站出来,紧紧挨着,开始一首一首地唱。起初,我还没意识到什么,《告别》的沉重顿时就笼罩在了大家的心头;然后穿插了赣南本地的《十送红军》,还安排了老师的独唱,这也是当年教学时的环节;一会儿,《突破封锁线》的面对艰难险阻却意志坚定的氛围弥漫在大厅;《遵义会议放光辉》中红军战士满满的希望特别让人有信心;《四渡赤水出奇兵》开始播放时,在学生的及时提醒下,我进入领唱的角色,“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来水似银……”,旋律婉转,斗志昂扬,难忘的岁月又深深地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这样,《飞越大渡河》《过雪山草地》《到吴起镇》《祝捷》《报喜》和《大会师》完整有序地播放着,大家一起演唱着,仍是当年教学时的情景:该领唱的领唱,该独唱的独唱,原汁原味,井然有序;而分声部合唱时,声部音域仍然是层次明了清晰,很有专业范儿。等到我们另外添加的大气磅礴的《七律·长征》歌唱结束时,大家都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精彩演唱热烈鼓掌!
几个小时的欢唱 ,让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的歌唱远远不止当年在校的水平了,许多已经更具有专业化和艺术性了。可见,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从未放弃歌唱,甚至还在有意识地培养和提高自己的专业特色,这让我倍感惊喜。
近几年,作为老革命根据地的于都,因为当年红军长征从这里出发,有非常重大的历史纪念意义,为此还组建了“长征源”合唱团,在全国各地进行演出。而这个合唱团里,有几位骨干就是当年“文艺班”的学生。
2019年10月,秋景把“长征源”于都装饰得格外美丽, 我有机会再一次回到故地。“文艺班”的学生闻讯后立刻成立了一个筹办小组,及时通知全班同学,尤其是已经在外地工作生活的同学,协调好聚会的各项事宜。正逢周末的26日,那一天,是师生激情狂欢的一天:我们漫步贡江水畔,三三两两畅叙离情;参观“长征源”纪念馆,集体重温光辉的历史……
之后,大伙欢聚一堂,举杯畅饮,一边叙旧,一边观看自己的演出——独唱、合唱、独舞、集体舞、时装模特步……应有尽有。五个多小时的表演,没有彩排却非常有序的演出,多姿多彩,令人耳目一新,更令师生无比激动!
如此种种,对于做老师的我来说,还有比这更令自己感动和幸福的事吗?
柔情的岁月,纷飞的思绪,真纯绵长的师生之情,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记得当时曾自豪地想:在教育史上师生的情海情空里,这也算是澎湃的一道波澜、亮丽的一抹彩虹吧!
(插图:谭晓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