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料峭与温暖
2021-09-10祝赫
【摘要】 小说《北望园的春天》讲述了主人公秦先生在抗战岁月远离家乡来到桂林的北望园寄住期间发生的故事。作者借“秦先生”的眼睛犀利地观察周遭平凡的人与事、挖掘北望园春天的美与丑,以此抒发对于个人存在价值、复杂人性的思考,表达了对战时知识分子失语环境以及生存境遇的追问。小说的叙事风格、语言艺术充斥着幽默诙谐的反讽意味,既能恰如其分地塑造人物形象,又不至于过度讥诮使小说行文单调。此外,作者通过人物、意象传达出的“人文情怀”也是不容忽视的。在讽刺与关怀的二元对立中,作者一直在寻找一个平衡点,使作品深刻反讽现实却不失人文温度,“反讽”与“关怀”共同熔铸在北望园的春天里,营造了初春料峭却温暖的整体小说氛围。
【关键词】 《北望园的春天》;反讽;关怀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7-0004-02
在《北望园的春天》里,作者骆宾基通过“秦先生”的第一人称视角,刻画了战时撤退到大后方的知识分子的群像,利用新批评理论的“反讽”手法雕刻个体独特的性格侧面,引发读者对于个体存在的人生思考,反讽他们因找不到人生存在的意义而产生了精神上的混沌与迷茫。
作者的反讽功力体现在对每一个住客的人性剖析上。首当其冲是杨村农,他是国内有名的政治家,担任着大报论文撰写。在刻画杨村农时作者使用的是情景层面的反讽。叙述者着意强调杨村农是一个“良善的绅士”“好心肠的地主”,借由对情景反讽的了解,能够发掘他“褒扬”后的真实意图。杨村农作为一个政治家担任着某大报的撰写,而在HE厅吃茶的时候关注的却是妇女的穿戴举止;杨村农对待太太谨小慎微,然而在底层画家赵人杰面前却佯装成贵宾的做派……在这类体现人性矛盾微讽中,可以得出杨村农作为“良善的绅士”“好心的地主”的反常性的结论,进而确定“情景反讽”的理论应用。
再者是杨村农的太太胡玲君,一个当地有名望的教育家,为人严肃而礼貌。作者骆宾基对她的刻画比较少,但是通过一些细节描写仍然能够看出作者对这个女人的嘲讽:胡玲君的鸡雏是幸福的,吃的是食米,它们的主人会发出“哧”的声音驱赶林美娜的鸡雏因此不用担心会被抢走食物;北望园的住客对胡玲君的态度畏惧大过恭敬,有人会想“杨村农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她对待丈夫是有手段的,这令杨村农很“惧内”。从这些描述能大概勾勒出一个傲慢严肃、自私刻薄、装腔作势、官僚气息浓厚的女领导形象,然而作者又打破了这个印象。有一个情节这样描绘“严肃礼貌”的胡玲君:“她作出那种少女的天真,问:‘家雀怎么会飞呢?’”严肃傲气的富人太太会问出“家雀怎么会飞呢?”这样极具少女特征的问题,表现了作者骆宾基对于复杂人性的体察与参悟,生动地刻画出胡玲君的矫揉造作,滑稽可笑。对于小说中另一个女性角色梅溪的太太林美娜,一个只会围着丈夫、孩子、鸡雏打转的女人,她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每天做的琐事。但作者并非在赞美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林美娜还是在掘蚯蚓吗?她是从来不读书的,也不翻杂志,那么她的生活不是会有一段空白吗?”在那样一个混乱的大时代背景下,林美娜不想着为时代和社会做些什么,只是在后方给小鸡掘蚯蚓,这样一个庸庸碌碌的存在是没有价值的。她不想闲着,因为一闲下来就会想到未撤退前的生活,两种巨大差异的生活会让她感到痛苦,这正是小說所聚焦的战时知识分子沉湎自我小世界,不关心时事与抗战局势的反讽核心。尽管如此,作者对她的反讽仍是微妙的,这牵扯到小说中作者的眼睛“秦先生”的态度。
秦先生的身份是复杂的,他活在小说里,也活在小说外;他既是作者在文本中的“眼睛”,也真实体悟着北望园的春天。这样一个特殊的角色,也是具有反讽意味的。他的反讽与两位女性人物有关。在胡玲君问“家雀怎么会飞呢”的情节,叙述者这样评价这种神态:“她的年龄是过时了。若是一朵花,那么这朵花已经是开过一礼拜了,只是还没有枯萎。也许退回十年,她那种稚气的眼光会诱人微笑。” ①这个情节乍一看会认为作者反讽过度而有些不够厚道,毕竟讽刺谈论一个女性的年龄是不尊重的。施莱格尔说:“在自我限制与自我创造的关系中调节艺术家自身对立的两极,是实现艺术家创作自由的前提。” ②若从作者的角度思考,这样的反讽超出了分寸的边缘;但是如果从“秦先生”的角度切入就并无不妥,反而能够令这个角色丰满真实起来而不限于成为作者的灵魂容器。所以骆宾基选择把他本身也卷入反讽的“漩涡”。再谈秦先生对另一女性角色林美娜的态度。通过文本不难看出秦先生对林美娜充满了赞赏,她的“亲切、柔和、美丽”,仿佛是春天的化身。然而,一旦秦先生发觉这种温柔和顺从是属于朋友的太太时,这种赞赏就打了折扣:“你从那顺从中,就觉得对你的微笑就没有一点价值了。”当秦先生不满于林美娜的温婉和顺从只留给她的丈夫时,隐晦透露出他的“非分之想”,这是相当反讽的。那么骆宾基为什么要将这个特殊的角色也纳入反讽的圈子?这应该与小说的第二立意“关怀”有关。
小说反讽战时大后方人们精神空虚萎靡的立意的成功取决于作者对每个人物性格特征的准确拿捏,同时也要归功于他善用纵向对比来比较人物地位以梳理小说的逻辑关系。杨村农与赵人杰、胡玲君与林美娜这两对人物关系,都是富人与穷人的并列,这种贫富差异的对比背后透露的是小说作者对于社会结构和阶级政治的考量,阐发的是隐含在人物关系贫富、地位的外部表象之下的权力关系。由此作者的思考就从“个人”上升到了“社会”,去探究战时知识分子心理世界空虚荒芜大环境下的社会结构。
小说“反讽”北望园形形色色的住客以影射批判现实社会中撤退到大后方的知识分子精神上的懦弱空虚,必然是有所“图”的,作者骆宾基召唤的恰恰是人们正在迷失的东西——启蒙主义下的个人生存境遇、存在价值以及社会人文温度。所以作者把另一立意聚焦于“人”,体现为对小说人物物质精神层面上悲惨现状的同情、关怀。
小说中作者不止一次地透露出对个人生存境遇、存在价值的关注,并通过“秦先生”的口吻加以表达。如他在小说开头说的那样:“你想,若是这个大世界有一天没有声音和闪动的色彩了,你也没有喜悦痛苦、悲哀憎恶,你一个人孤单的享受这寂寞,还有生活下去的意义吗?”喜悦、悲哀、寂寞这样的七情六欲是人作为一个会思考的生命体所独有的,叙述者以敏锐的触须深入人心的各个角落,把握人的情感、欲望和融入社会的潜意识冲动,从对人精神关怀的角度来揭示人的生存境遇。在赵人杰这个人物角色身上,也能够看到浓厚的人文主义色彩。赵人杰作为一个在美术学院任教的画家,从他与“秦先生”的对话中能看出他思想深刻、谈吐不凡,而他一直想画而未画的一幅画是关于摆糖果摊的老婆婆的。赵人杰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平凡的老婆婆呢?恰是因为他受到艺术领域启蒙主义熏陶而格外关注“人的存在”。在赵人杰的描述下,老婆婆虽然贫穷,但她的生活幸福且有意义——“改变着二十几块方糖的排列顺序,她消耗着脑力并且极有兴趣,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了。”生活穷但有意义就是幸福。这是赵人杰对于幸福的定义。事实上他也是如此生活的:春天来了仍然穿着厚厚的冬大衣,形容枯槁、不修边幅。然而他真的幸福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为他物质上的贫寒,他蜗居在茅草屋子的一间,吃着鸡蛋大的牛肉,在“良善的地主”杨村农光临时化身为一个殷勤的老仆人,与“秦先生”和杨村农去GB餐室吃饭只敢夹白菜而尽量避着鱼肉……如果赵人杰的物质条件是优渥的,他不会落得在自尊与自卑中苦苦挣扎的悲惨境地。叙述者形容赵人杰:“他的命运就似乎决定是为别人而活。”这句话是具有双重反讽意味的:一指千万个“赵人杰”与“杨村农”之间无可跨越的阶级鸿沟;二指赵人杰所处的战时动荡环境使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在“失语”的环境中逐渐消亡就是他的命运。通过塑造赵人杰这个人物,作者骆宾基不仅表达了对个人生存境遇与存在价值的关注,更联系战时背景发出了对知识分子失语环境的无奈追问。赵人杰想画而未画的油画就是知识分子“失语”的抽象象征,他的自白“也许我等不到成功的那一天的”就是对“失语绝境”的一锤定音。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同情要大于对他人性缺点的审判,这也是人文主义偏爱下的结果。
谈及小说中的人文关怀,一定要提的还有作者骆宾基对典型乡土小说意象“望青”的描写。千年以来中国人对于故乡就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叶落归根”是很多人一生的夙愿。乡土风韵是文学之根,是民族的魂灵,亦是人文情怀的直接表达。在战时大后方人们空虚寂寞的背景下,故乡的“出现”就是南来的一缕和风,温暖了春寒料峭的北望园。作者关于乡土意象的书写建立在对人的体察和思考之上,蕴含着深刻的人文主义思想,实现了文学审美超越的价值。在这篇小说中没有善与恶的对立,人性的棱角也是通过反讽这种间接方式表露的,同时叙述者“秦先生”对北望园住客持相对平和的态度,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所以作者骆宾基追求的是“反讽”与“关怀”的二元平衡,在审“丑”和审“美”的过程中达成自我的和解。就如他作为叙述者在结尾追忆的一样:“实在说北望园的男女住客在无忧无虑的时候也不会寂寞,还会坐在走廊下打盹呀。我怀念北望园,怀念北望园的深夜。现在北望园的深夜应该有一片蛙鸣了。”战时无忧无虑的日子里看一株秋海棠,照顾红瓦屋子客厅里婀娜在花瓶的那株美人蕉的花朵儿,坐在阴暗的屋子里遐想,对于一个渺小的平凡人来说,这是很好的世界了。
注释:
①骆宾基:《北望园的春天》,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版。
②趙毅衡:《反讽时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3页。
参考文献:
[1]李国春.文学审美超越论[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6.
[2]陈蘅瑾.反讽的魅力[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3]赵毅衡.反讽时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4]吴晓东.战时文化语境与20世纪40年代小说反讽模式[J].文艺研究,2017,(07):13-17.
作者简介:
祝赫,女,汉族,山东济南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