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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鲁番出土文献所见人名贱称与佳称考

2021-09-07王启涛

关键词:高昌吐鲁番文书

王启涛

[提要]人名是语言学、民族学、民俗学、文化学的重要研究资料。古代文献人名中的贱称和佳称,学界至今重视不够。本文以吐鲁番出土文献为例,拈出三例以作尝试,文章考证“()”即“”,亦即“粪”,常常用于人名中,属于贱称;“(、、)”即“零”,通“令”或“灵”,意思是“美好”,“子”即“令子”,用在人名中,字面意思是“好孩子”,是与贱称相对的一种佳称;“奴”与“子”“儿”同义,用在人名末尾,来源于中古时期汉语或民族语言(比如粟特语)的贱称。文章同时对吐鲁番出土文献中与贱称和佳称有关疑难俗字和俗语词进行了考释。

人名是语言学、民族学、民俗学、文化学的重要研究资料。但是,回顾古今中外有关人名研究的历史,着力最多的是语言学家,①而从民俗学、民族学、文化学等角度,将人名放在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中进行考察,展开深广的研究,则尚需加强。本文以吐鲁番出土文献为例,对其人名中的贱称和佳称进行考释,以就教于海内外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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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令、灵,用在人名中,意思是“美好”。73TAM524:32/2-2《高昌永平二年(550)十二月卅日祀部班示为知祀人上名及讁罚事》(1-136):“将奴,吏婢,右六人知祀风伯。”73TAM116:53《高昌残名籍一(七)》(1-374):“安苟二,龙阿婆奴二。”73TAM507:014/2(a)《高昌俗下科马帐》(2-270):“[俗][下][科][马]。张阿遇马一匹,严寅守马一匹,将得[马]虎牙僧救马一匹,傅宝子马一匹,孙苟□[马]合[俗]下[科][马][八][匹]。”(,图录本《吐鲁番出土文书》录为“零”)2005TMM203:1《麴氏高昌延和八年(609)五月二十六日张子墓表》(荣、孟、李387):“延和八年岁在己巳月朔丁卯日朔壬辰,以[前]散初为王帐下,后□迁令内将张子者,[敦][煌]人也。张氏之墓。□。”(此件其中的“子”,《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录为“容子”)68TAM99:5/2(a)(b)《高昌延寿某年勘合行马亭马表启(七)》(1-438):“儿孙儿,张怀小王元斌马卌四匹[塔]。”(此件其中的“儿”,图录本《吐鲁番出土文书》录为“容儿”)68TAM99:6(a)《高昌侍郎焦朗等传尼显法等计田承役文书》(1-441):“次依卷听张子买张永守永安仏啚渠常田一分,承四亩伇。”73TAM520:6/2《高昌延昌三十四年(594年)调薪文书一(一)》(1-317)亦有“将奴下:[朱]□受白保儿壹车,张阿友壹车。竺[]儿壹车。康师儿壹车调薪壹伯叁拾[贰]寅岁八月廿五日[史]买子四人”69TAM135:2《高昌延寿五年(628)赵善众买舍地券》(1-410):“东[诣]张奴分垣,南诣善众场地分垣,西共赵海相坞舍分[垣]。北共张延守坞舍分垣。”64TAM5:79(a)《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四(一)》(3-205):“阿郎、阿婆、阿兄次千万问[讯],子合家大小尽通平安。千万问讯语子合舍大小好□。”(此件其中的“子”,图录本《吐鲁番出土文书》录为“容子”)64TAM5:81,82《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三》(3-204):“□随从阿兄将书由鼠仁□自下随子时明□□两个□。”64TAM5:81,82《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三》(3-204):“方镇重□阿兄等□问子宝意师赤□黑石眷属□花等并得平安以不?”(以上两件文书中的“子”,图录本《吐鲁番出土文书》均录为“容子”)64TAM5:80《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四(三)》(3-206):“更家口来时,好送香女放来。香女□□□意将来莫怖□人能故名,宁为来时放之。勒来兄弟病日时为用看二人病,知阿买一是[近]知阿兄还得自桃,知阿知子得四亩分田,次问郭延明儿黑[石][平]安在不?[次]问氾[欢]伯合家大小,郭怀悦身平安好在,々洛州。正月十日书。”(此件其中的“子”,图录本《吐鲁番出土文书》录为“容子”)64TAM24:28《唐永徽二年(651)孙仁夏田契》(2-178):“永徽二年十月一日,孙仁於赵欢相渠常田肆亩,要迳六年佃。年田壹亩,与夏价□[]。到五月内,上麦使毕;十月内,上秋[麦]□□□[其][月][不][毕],[壹][旧]袁中取。使若不净好,听向风常取。租殊佰伇,仰田主了。渠破水讁,仰佃田人了。壹年与草肆围,与壹车。两主和可,获指为信。田主明元E(引者按:E为画指符号,下同);夏田人孙仁E,知见□阿护E;知见索阿侧。”

其实,这不是“容”,而是“零”的另写,而“零”通“灵”“令”,意思是“好”。“”“”“”与“零”通,这可以从两个方面解释。首先,“穴”与“宀”相通,在俗字中例子甚多,又如“牢”的俗字是“”,见《干禄字书》,又见《隶释》卷一《帝尧碑》。又检敦煌写本斯328《伍子胥变文》写作“”。又如“宦”,俗写作“”,见《干禄字书》,又写作“”(斯6947《佛说药师经》、《隶释》卷一二《戚伯著碑》)。检《隶释》卷四:“《说文》‘宦’从宀,碑变从穴。”“寐”的俗体作“”,见敦煌写本伯2721《新集孝经十八章皇帝感》。清桂馥《札朴》卷八“金石文字”《韩勑后碑》条下云:“隶体从宀之字改从穴者,如、、、,不可枚举。”反之,穴旁字俗亦写作宀旁,如窟作(敦煌写本咸字18号《五台山赞》),“窮”俗写作“”(斯6631《和菩萨戒文》),“突”作“”(伯2962《张议潮变文》)。其次,“宀”又与“雨”通,《集韵·唐韵》“旁”字下言:“籀作雱,或作。”又考《可洪音义》卷三:“木,力丁反,叶落也,正作零、二形。”所以,“”是“零”的俗字无疑。“”写作“”,亦可以得到解释。从近代汉字角度讲,“令”与“合”常常相混,检《龙龛·人部》:“,三俗。,二古文,音仙。”“”乃“”之变,亦为“零”之异写,通“令”。“零”通“令”,在传世文献中不乏记载,《诗·小雅·小宛》:“题彼脊令,载飞载鸣。”陆德明释文:“令音零。”《诗·陈风·防有鹊巢》“中唐有”毛传:“,令适也。”陆德明释文:“令音零。”《广韵·仙韵》:“令,《汉书》云‘金城郡有令居县’,颜师古又音零。”又请比较《正字通·水部》:“澪,俗泠字。”再从西北方音上讲,“令”亦与“零”通,检罗振玉旧藏、沙洲文录补《唐大顺元年(890)正月沙洲百姓索咄儿等状》:“今遇乾坤清直,憨奴绝户地四十亩,五处令散。”“令散”即“零散”[1](P.19)。又检“靈”俗字作(见《齐牛景悦造石浮图记》。“仁”即“零仁”,“令仁”亦即“令儿”,“仁”在吐鲁番出土文献中用于人名,意思是“儿”“子”“奴”,“令子”见于传世文献,《南史》卷五九《任昉传》:“闻卿有令子,相为喜之。”

检“零”亦通“灵”,《诗·郑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唐孔颖达疏:“灵作零字,故为落也。”阮元校勘记:“此则经本作‘灵露’,《笺》作‘灵落’也,假灵为零字。”《文选》卷十四《班孟坚〈幽通赋〉》:“形气发于根柢兮,柯叶汇而灵茂。”张铣注:“柯叶於类,零落茂盛,皆由本根。”(按:李善注本作“零”)“灵”即美好,《广雅·释诂一》:“灵,善也。”王念孙疏证:“灵者,《多士》云:‘丕灵承帝事。’《多方》云:‘不克灵承於旅。’皆谓善也。”《诗·鄘风·定之方中》:“灵雨既零,命彼倌人。”郑玄笺:“灵,善也。”“灵”又指“聪明”。《六书故·工事一》:“灵,神通曰灵。”《书·泰誓》:“惟人,万物之灵。”《庄子·天地》:“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灵”又指“福祐”,《广雅·释言》:“灵,福也。”《玉篇·玉部》:“灵,祐也。”总之,“零”“灵”“令”为同族词,均有“美好”之义(“令”有“美好”义,论述见下)。

【奴】

名词后缀,用在人名和普通名词末尾,意义与“儿”“子”差不多,同时带有一定的贱称色彩。吐鲁番出土文献有人名“鼠奴”“鼠儿”“鼠仁”“鼠子”,形成整齐对应。黄文弼掘《高昌延昌十三年(573)王鼠奴墓表》(侯、吴125)有“王鼠奴”,60TAM326:01/7,01/8《高昌□污子从麴鼠儿边夏田、鼠儿从污子边举粟合券》(2-251)有“麴鼠儿”,64TAM5:81,82《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三》(3-204)有“鼠仁”,64TAM5:79《唐李贺子上阿郎、阿婆书四(一)》(3-205)有“鼠儿”。以上书信中,“鼠仁”“鼠儿”交替出现,实际上是同一人。吐鲁番出土文献又有“仏(佛)奴”“仏(佛)儿”,还有“佛子”,形成有趣的对应。如72TAM154:21《高昌东南西南等坊除车牛额文书》(一)》(1-363)有人名“牛仏奴”,72TAM153:31-33《高昌计人配马文书》(1-281)有“曹仏儿”,65TIN029《金光明经》卷二题记有“佛子”。“仁”即“儿”,我们已经有专文考论。一般说来,在高昌国时期,用“儿”居多,而唐西州时期,用“仁”为常(但也有用“儿”者,如上引唐代信中就有“鼠儿”,与“鼠仁”交替出现)。到唐西州时期,与“儿”“仁”处在同一位置上的还有“子”(该形式既见于高昌国时期,也见于唐代),如“安鼠子”,见于大谷3028《唐垂拱三年(687)西州前庭府贾文聪团诸色人等名籍誊录稿三》(《大谷》二图版五○,录文第7页)。又有“康鼠子”(还有“贠鼠”),见72TAM189:66《唐令狐建行等率皮名籍》(4-115)。“奴”则既用于高昌国,也用于唐西州时期。

如前所述,在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奴”与“儿(仁)”“子”这一类后缀在功能与意义上相同,甚至可以相互替代,那么,人名中这类相当于后缀“儿(仁)”“子”的“奴”究竟是怎么来的?此不可不辨。

“奴”在中古时期的西域,无论是在汉民族和兄弟民族文化里,都具有广泛的社会内容。在突厥,“奴”是“臣”“苦力”的同义语。《隋书》卷八四《突厥传》的记载隋开皇四年(584),沙钵略可汗曾“谓其属曰:‘何名为臣?’报曰:‘隋国称臣,犹此称奴耳。’”至唐开元十三年(725),毗伽可汗在提及属部“两蕃”时,仍说“奚及契丹,旧是突厥之奴。”唐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记载公元7世纪初高昌王为护送玄奘赴印度求法,致西突厥叶护可汗的信中就这样写道:“愿可汗怜师如怜奴。”《册府元龟》卷九七七《外臣部·降附》:“四年,曹国王哥逻仆遣使上表,自陈宗祖以来向天可汗忠赤,尝受徵发,望乞兹恩,将奴国土同为唐国小州,所须驱遣,奴身一心忠赤,为国征讨。”[4](P.11482)以上的“奴”均为“臣仆”“奴仆”义,常常用于自称以体现谦卑。在欧亚大陆,有很多古代文明均有此语言现象,除了汉语外,梵语、希伯来语、中古波斯语、古叙利亚语、巴克特里亚语、巴比伦语、帕提亚语、粟特语、突厥回鹘语等语言也常常在人名中使用这个词,[5]这个词在粟特语中是“ßntk”,意思是“奴”,往往用在人名的末尾,附着在某一个神祗的后面,意思是这个神的奴仆,音译成汉语时,常常写成“畔陁”“盘陀”及相关形式,这在吐鲁番文献中有大量的记载,如人名“康婆何畔陁”,见于73TAM514:2/1-2/4《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帐(一)》(1-450),在此例中,“康”是粟特姓,“婆何”是粟特文Bagavandak的音译,指密特拉神,即粟特曆日中的第十六日神(Mithra),“畔陁”即“仆人”;又有“婆何畔陁”,意思是“密特拉神之仆人”,“婆何”有时省称“婆”,又有“婆奴”,见于73TAM506:4/32-2之六《唐天宝十四载(755)柳中县具属馆私供马料帐歷上郡长行坊牒》(4-442),“婆奴”是个粟汉合璧词,其中“婆”即“婆何”,“奴”即“畔陁”的意译;吐鲁番出土文献中,粟特人名末尾带有表示“奴”的音译词“畔陁”“盘陀”及相关形式非常多,又如“曹槃陁”,见于73TAM518:2/2(a)《唐史到何等户名籍》(3-466);又有“何畔陁”,见于73TAM514:2/1-2/4《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帐(一)》(1-450);又有“安畔陁”,见于64TAM5:86《唐诸户丁口配田簿(甲件)(二)》(3-189);又有“卫畔阤”,见于69TKM33:1/7(a),1/3,1/6(a)《高昌众保等传供粮食帐(三)》(1-240);又有“何炎蜜畔阤”“康乌提畔阤”,见于73TAM514:2/5《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帐(一)》(1-451);又有“翟呼典畔阤”,见于66TAM48:28(a),32(a)《高昌延昌二十七年(587)六月兵部条列买马用钱头数奏行文书》(1-339);又有“莫畔阤”,见于60TAM307:5/2(b)《高昌令狐等传供食帐(一)》(1-418),又有“□射蜜畔阤”,见于73TAM514:2/5《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帐(一)》(1-451)。传世文献中有“安诺槃陁”,检《周书》卷五○《突厥传》:“大统十一年,太祖遣酒泉胡安诺槃陁使焉。”均其证。在粟特语中,表“奴”的“畔阤”也用于小称、昵称,并产生了一个派生形式—“畔德”,“畔德”来自粟特语“ßntk+昵称后缀kk”,意思依然是“奴”[5],比如“竹畔德”,见于64TAM35:51(a)《唐神龙三年(707)高昌县崇化乡点藉样(一)》(3-537)。

又有“神奴”,这是个典型的由汉语语素构成的词,作为人名,见于大谷2886《西州高昌县欠田文书》、敦煌文献北剑98《乙亥年(915?)金银匠翟信子等三人状》。

与此同时,在汉语中,“奴”以及“阿奴”也用作自称,这本来是一种谦称,和“我”意义接近,男女尊卑通用。又用于作“小字”。《世说新语·雅量》:“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僧弥举酒劝谢云:‘奉使君一觞。’谢曰:‘可尔。’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钩褐耳,何敢诪张!’谢徐抚掌而笑曰:‘卫军,僧弥殊不肃省,乃侵陵上国也。’”东晋南朝时,“阿奴”往往可以用于祖父称孙、夫称妻,学术界一般认为这是由原本第一人称谦称变成含有亲昵色彩的第二人称,多用于年长者呼年幼者,《世说新语·容止》:“王敬豫有美形,问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又云:‘敬豫事事似王公。’”检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之《〈南史〉札记》“阿奴”条:“卷五《齐废帝郁林王纪》:‘(武帝)临崩执帝手曰,阿奴,若忆翁,当好作。’此祖父呼孙为阿奴也。又卷十一《齐郁林王何妃传》,‘帝谓皇后为阿奴,曰,阿奴暂去’,此夫称妻阿奴也。两事俱见《魏书》卷九八《岛夷萧道成传》,齐武帝语文字全同。郁林王语作‘阿奴暂起去’。魏收远在李延寿之前,知《南史》此文必有所本。‘阿奴’盖东晋南朝时亲昵之第二人称代词,多用于年长者呼年幼者。《世说新语·德行篇》谢奕作剡令条载,奕呼弟谢安为‘阿奴’。《雅量篇》周顗呼弟嵩为‘阿奴’。《容止篇》王导呼子恬为‘阿奴’。《南史》二三《王奂传》,颜延之‘常抚奂背曰,阿奴始免寒士’,是长辈呼幼辈。阿奴又可用为小字(周谟),见《方正篇》刘孝标注及《识鉴篇》。《品藻篇》中‘刘尹抚王长史背’条及‘刘尹王长史同坐’条,刘惔皆称王濛为阿奴。刘孝标注:‘阿奴,蒙小字也。’则以此词为小字者又不止一人。或者皆从第二人称之爱称引申而来。宋王楙《野客丛书》三‘晋史舛误’条谓周谟小字‘阿奴’,《世说》‘阿奴火攻’语当言‘阿嵩火攻’。是只知‘阿奴’作小字用,不知其原为第二人称代词也。汪师韩《读书录》‘阿奴’条引《南史·郁林本纪》《何妃传》及《隋书·麦铁杖传》,谓阿奴为尊呼其卑,男女皆可。其说是也。孙志祖《读书脞录》六‘阿奴’条止据《晋书》及《世说》周顗兄弟事,以为‘盖晋世人通称弟为阿奴尔’,则有未谛。”[6](P.717-718)我们认为,“阿奴”其实没有第二人称代词的用法,“阿奴”应该是从贱称发展为昵称,“阿奴”用作小字时正好体现其贱称性质。六朝隋唐时期的小名,正有“阿+N”“N+儿”等形式,且同一人之小名可以换称,并不固定,如梁武帝萧衍既被称呼为“阿练”,又为“练儿”(《梁书》卷一《武帝纪上》),如同今人“小明”,可以称为“阿明”“明明”“明儿”“明子”“明娃子”。

“奴”由原来表示“奴婢”之“奴”,引申为贱称和昵称,用在人名末尾,与“子”“儿”引申轨迹和意义接近,甚至进一步词缀化,变成一个名词后缀,如“靴奴”。甚至有“奴奴”“奴子”“奴儿”“小奴”“阿奴”,也用在人名中。请比较《宋书》卷六三《王华传》:“华行迟,永呵骂云:‘奴子怠懈,行不及我。’”《南齐书》卷二二《豫章文献王嶷传》:“小儿奴子,本非嫌也。吾有所闻,岂容不敕汝知,令物致议耶?”

也正是因为中古时期在丝绸之路上汉语、粟特语等语言中“奴”放在人名的末尾表示“臣仆”,慢慢引申为贱称和昵称,[5]用在人名末尾,后来逐渐后缀化,这与“儿”“子”等引申轨迹和意义接近,特别是“儿”,在中古也往往表示卑贱,发展成为自称、贱称和昵称,后来变成一个名词后缀。以上情况说明,中古时期汉语的词汇与语法变化,不能不考虑到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与语言影响(language influence)的因素。

“奴”甚至有“奴奴”(叠音昵称,大谷2868《西州高昌县退田文书》有人名“石奴奴”)、“奴子”(伯3559《天宝九载敦煌从化乡差科簿》有“安奴子”)、“奴儿”(伯5546《神沙乡人名目》有“翟奴儿”)、“小奴”(大谷2377《唐天宝二年瀚海军逃兵关系文书》)、“阿奴”(75TKM99:6(a)《北凉承平八年(450)翟绍远买婢券》(1-92)有“石阿奴”,又见于伯2049《净土寺诸色入破历计会牒》,大谷2858《西州高昌县退田文书》有“阿富奴”)等形式,都有小称、昵称色彩。

“奴”还用于动植物或器物名词之后,比如“袴奴”。72TAM178:8《唐袁大寿等资装簿》(4-189):“袁大寿緤布襖子一,小襖子一,黄衫袴奴末额各一,氈装一;□善保緤襖子一,帛衫一,单袴一两量。靺一量,黄衫袴奴末额各一。徐□□袴奴末额黄衫各一,緤襖子一。”也可以既说“袴奴”,又单说“袴”,72TAM178:9《唐袁大寿等资装簿》(4-190):“黄衫袴奴末额一[具],大襖子一,衫一,单袴一。”大谷8067《唐天宝十四载(755)八月后逃兵存物估价文书》(《大谷》三,图版一六):“襖子叁长袴奴肆柒”又如“靴奴”,69TKM48:6(a),7(a)《唐永徽元年(650)后报领皮帐(三)》(2-164):“羊皮贰拾捌[张]。廿张造靴奴関送兵曺充钉駞[脚]。二张用料理[兵]曺报领。右靴奴駞皮壹张[马]皮拾张奴。鞋[卅][右]”也可以不要“奴”而单说“靴(鞾、)”,69TAM122:3/5《高昌某年下洿林县残勑》(1-454):“□洿林[年]皮作袴壹□[壹]具。年到八月,与牛皮鞾(靴)壹[两]□□以后[依]市□人用□”73TAM210:136/1《唐太夫人随葬衣物疏》(3-35):“靴靿伍拾具并丝,黄金千斤,白银千两,小麦及大麦三万石,粟各二万,奴婢五十口。”60TAM337:11/38(a)《唐氈褶等器物杂帐》(2-231):“匕壹、靴壹两。”72TAM178:8《唐袁大寿等资装簿》(4-189):“(靴)一量,靺一量。董青水襖子一,黄衫、袴奴、末额各一。小襖子一,单袴一、靺一量,鞋两量,一量并。阴辰保緤襖子一,一量,黄衫末额各一。”大谷3040《物价文书》(《大谷》二图版一八):“縚壹具,上直钱陆拾文。”在传世文献中也有例证,如“粟奴”,请比较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七《酒食》:“取简胜粟一石,加粟奴五斗舂之,粟奴能令馨香。”唐李商隐《陆发荆南始至商洛》:“青辞木奴橘,紫见地仙芝。”检《说文·巾部》:“帑,金币所藏也。”段玉裁注:“帑读如奴,帑之言囊也,以币帛所藏,故从巾。”看来段玉裁认为有一类表示后缀的“奴”的得名之由是“囊”。另检中华书局本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六《乐》六“四方乐”:“《龟兹乐》,工人皁丝布头巾,绯丝布袍,锦袖,绯布袴。舞四人,红抹额,绯襖,白袴帑,乌皮靴。”王文锦等校勘记:“绯襖白袴帑,原讹脱作‘绯白袴奴’,据《旧唐书·音乐志》二(1071页)补改。下‘帑’迳改,不再出校。”[9](P.3736)其实,我们认为这条《校勘记》是错误的,原作“袴奴”本来不误,反而是今本《旧唐书》之“袴帑”可能是后人篡改,所以不应以之来改《通典》原文。

综上所述,“贱称”是给孩子取一个卑贱、粗俗甚至带有自辱色彩的名字,它虽然不登大雅之堂,但在家长心目里,这样取名能使孩子更好带大,这当是当时民俗的一种表现;而“佳称”是给孩子取一个光鲜亮丽的名字,体现了父母对子女德行、健康、幸福的美好向往与祝福。研究吐鲁番出土文献中汉民族以及各兄弟民族五彩缤纷的人名,对于考察背后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揭示丝绸之路上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文章写作过程中,曾与日本京都大学高田时雄先生、上海外国语大学王丁先生讨论,谨致谢忱。

注释:

①参见王力1984年所作《序》。该《序》载于吉常宏、吉发涵《古人名字解诂》第二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1-3页。

②“3-229”表明此件文书图版见于唐长孺主编图录本《吐鲁番出土文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叁册第229页。

③检古籍中有“瀵”字,是“地下泉水”义。《尔雅·释水》:“瀵,大出尾下。”邢昺疏:“尾,犹底也。言源深大出于地下者名瀵。瀵,犹洒散也。”朱正义指出:“至今,陕西合阳县邻近黄河西岸一带还有‘瀵’,瀵水甜美,用来栽稻种菜,是非常好的天然资源。”(朱正义《关中方言古词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45页)但此“瀵”字与本文讨论的“”字无关。

⑧参见高启安《唐宋时期敦煌人名探析》,《敦煌研究》1997年第4期;高启安 《信仰与生活—唐宋间敦煌社会诸相探赜》,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4年,《“粪堆”“擖”人名与禅宗信仰》一节。又参见哈密顿、牛汝极、杨富学《榆林窟回鹘文题记译释》,《敦煌研究》1998年第2期。甚至连东罗马拜占廷君主君士坦丁五世的私名也是“粪”。参见王丁《胡名释例》,载高田时雄主编《敦煌写本研究年报》第十三号(2019,03)。

⑨又请比较《武平六年(575)六月一日都邑师道兴造像记并治疾方》:“又方,鬼散形如地菌,多丛生粪堆,见日消黑者,取烧作灰,以针刺疮四畔,至痛际,作孔,内药孔中。”《武平六年(575)六月一日都邑师道兴造像记并治疾方》:“又方,驴粪堆,水绞汁,一升,服,并良。”,“粪”是重要的农家肥。《农政全书·农事·营治上》:“劚起宿土,杂以蒿草,火燎之,以绝虫类,并得为粪。”所以“粪”也包括禾草焚化后所做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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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诗词学会高昌林峰看望沈鹏先生
监狱执法文书规范探讨
相逢吐鲁番
从敦煌到高昌——宝石壁画沉浸式大展
黑水城出土《宋西北边境军政文书》中“砲”类文书再讨论
晚清吐鲁番协理台吉
吐鲁番地名新探
案上水仙(外二首)
吐鲁番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