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翻译学视域下中国当代文学外译机制研究
——以贾平凹《高兴》英译为中心
2021-09-07冯正斌唐雪
冯正斌 唐雪
(1. 西安科技大学 人文与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600;2. 西安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 陕西 西安 710128)
1.0 引言
新世纪以降,中国文化“走出去”成为建构文化强国的重要战略,中国文学“走出去”被誉为“最好的文化传播与推广方式之一”(过婧、刘云虹,2015:49)。贾平凹作为中国当代文坛之翘楚,近半世纪以来寄情翰墨、笔耕不息、成绩斐然,在中国文学场域声名远播,然其作品在西方世界的传播情况却“不尽如人意”(季进、王晓伟,2018:165)。上世纪90年代,英文版《浮躁》(Turbulence,1991)①、《古堡》(TheCastle,1997)相继译出,而后贾平凹小说英译陷入长达20年的冰冻期,直至近年《废都》(RuinedCity,2016)、《带灯》(TheLanternBearer,2017)、《高兴》(HappyDreams,2017)、《土门》(TheEarthenGate,2017)、《极花》(BrokenWings,2019)等长篇小说的陆续译出才打破了这种沉寂。表观之下,贾平凹小说译介似乎踏上了新征程,但考量其海外销量、在线计算机图书馆中心(Online Computer Library Center,下文简称为OCLC)馆藏及读者书评等因素发现,除《高兴》外,其他作品均未引发有规模的关注或评论。国内学界就贾平凹小说译介展开积极探讨与反思(韦建国、户思社,2004;姜智芹,2011;吴赟,2013;冯正斌、师新民,2018;季进、王晓伟,2018;冯丽君、张威,2019),从小说语言特色、叙述手段、海外研究及译介模式等方面分析作品译介传播的效果及成败致因,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相关研究的发展。但现阶段研究理论探讨不够充分、研究维度有待拓宽,且鲜有学者关注社会文化大语境下翻译过程中的互动关系。
近年来,社会学理论与翻译学研究互动频繁,探究翻译活动与社会文化环境的交集,有效拓展了翻译学的研究领域。本文基于贾平凹小说海外英译情况及传播效果,从布迪厄、拉图尔等人提出的相关社会学理论切入,探究《高兴》译介及传播过程与社会文化环境的关联,分析其译介传播策略的可取之处,以期为中国当代文学外译提供启示。
2.0 贾平凹作品英译及海外大众读者接受情况
贾平凹作品自上世纪70年代走出国门,译介涉及越南语、俄语、英语、日语、法语等诸多语种,本文的探讨聚焦其英译活动。《中国文学》杂志是贾平凹作品走向西方世界的坚实桥梁。1978年,《中国文学》首次发表《果林里》(TheYoungManandHisApprentice)和《帮活》(AHelpingHand)英译文,开启了贾平凹作品的英译之旅;随后又陆续发表《满月儿》(TwoSisters,1979)、《端阳》(DuanYang,1979)、《林曲》(TheSongoftheForest,1980)、《七巧儿》(Qiqiao’er,1983)、《鸽子》(ShashaandthePigeons,1983)、《蒿子梅》(Artenesia,1987)、《一颗小桃树》(ALittlePeachTree,1993)、《秦腔》(Qinqiang,1993)等作品。1981年始发的“熊猫丛书”再次助推了贾平凹小说海外传播,出版《天狗》(TheHeavenlyHound,1991)、《晚雨》(TheHeavenlyRain,1996)等选集。另有部分贾平凹小说经海外出版社与读者见面,如收录在其他作品集中的《人极》(HowMuchCanaManBear?,1988)、《木碗世家》(FamilyChronicleofaWoodenBowlMaker,1988)、《水意》(Floodtime,1990)、《饺子馆》(DumplingRestaurant,2011)等,以及7部单行本小说《浮躁》《古堡》《废都》《高兴》《带灯》《土门》《极花》。为直观了解贾平凹作品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传播效果,本研究通过查询亚马逊官网的销量排行情况及OCLC馆藏量,检索并梳理大众读者评论,全方位了解贾平凹小说英译单行本的海外出版与接受现状,详细数据参见表1(截至2020年6月)。
表1 贾平凹小说英译单行本
首先,表1中贾平凹小说单行本的译介模式分为两类:海外译者独立翻译和本土译者合译。《浮躁》《废都》《高兴》《极花》分别由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和韩斌(Nicky Harman)翻译,两位译者曾翻译多部中国文学作品,在中国文学翻译场域资本雄厚,享有盛誉;《带灯》译者罗鹏(Carlos Rojas)系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教授,主攻亚洲和中东文学研究,对中国文学作品熟稔于心,在翻译场域处于资本积累期;《古堡》译者罗少颦系加拿大戴尔豪斯大学中文系教授,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象征资本远高于文学翻译场域;《土门》英译由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胡宗锋团队完成,该团队在国内学界和译界拥有一定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但国际影响力不足,象征资本受限。此外,尚有少数贾平凹作品由海外汉学家合作译介,例如马汉茂(Helmut Martin)和金介甫(Jeffrey C. Kinkley)合译的散文《即便是在商州生活也在变》(LifeisChanging:EveninHillyShangzhou)。该作在亚马逊平台暂未上架,故不纳入本文讨论。
其次,7部小说英译出版模式不尽相同。《浮躁》和《废都》英译本均由学术出版社出版发行;《带灯》入选“中国图书对外推广计划”和“中国文化著作翻译出版工程”,通过由我国政府资助的海外译介出版路径面向西方世界发行;《高兴》由亚马逊跨文化出版事业部调动其自身强大的商业资本助推传播;《古堡》《土门》《极花》均由小型出版社出版发行,这些出版社在图书出版场域的象征资本有限。进一步考察发现,《废都》《高兴》《极花》三部小说除实体版本外,另有数字版可通过Kindle Store下载阅读,便携度较高,形成“读者友好型”的图书出版模式,而其他4部作品仅有平装或精装一种实体版本面世。
再者,就读者书评量而言,7部小说中较晚出版的《高兴》英译本传播度远高于贾平凹其他作品,而荣获国际奖项的《废都》和《浮躁》的表现差强人意。在馆藏量上,《浮躁》占据榜首,《废都》紧随其后,《高兴》鉴于出版时间较晚未能领先,但堪称“后起之秀”。综而观之,无论是出版模式、海外销量抑或馆藏情况,《高兴》都略胜一筹,成为贾平凹小说英译传播的“领头羊”。
数字全球化时代下,网络书评以其“广泛性、信息性、时代性和亲和力前所未有地影响着阅读大众的选择和判断”(李明,2013:30),对作者、译者、图书营销商及研究者而言,是掌握市场动态的有效信息来源。本研究整理亚马逊和Goodreads网站针对上述作品的读者书评,发现西方读者较为关注小说折射的中国形象、主题叙事、世界文学共通性、译者贡献和副文本效用五个方面。
(一) 折射的中国形象。贾平凹小说创作以中国西部腹地乡村生活为背景,“直面经济社会转型下的乡情村态,并由此描写农业社会及其载荷的文化式微、陵替和解体过程中的芸芸众生相”(冯正斌等,2018:60),其承载的风土人情向世界讲述着中国故事、塑造着中国形象。海外大众读者对小说折射的中国形象评价趋于一致,认为贾平凹小说是了解中国文化的窗口。亚马逊和Goodreads网站近200位读者提及贾平凹小说展现的中国社会样貌,其中正向评价达93%。大部分读者对描写中国社会现实的作品青睐有加,例如《高兴》“这个故事讲述了中国正在发生变化的各个方面:迷信和传统、科技和财富,腐败与流动,希望与绝望,乡村与城市”②;《极花》中“中国乡村的文化底蕴令人神往”;阅读《废都》“可以了解当时中国的共产主义政治”;《浮躁》“非常明确地提供了关于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参考,阐释了中国社会及其传统习惯的各个方面”等,不一而足。
(二)主题叙事。贾平凹小说均属乡土文学,但故事主题各不相同。《浮躁》以改革开放初期为背景,描写整个社会的“浮躁”状态,展现改革的不易及人性的本质,具有鲜明的时代感。《废都》以80年代“西京”为背景,讲叙一群知识分子在恶劣环境下的自我麻木和生活选择,揭露人性的弱点与欲望,被誉为“中国当代文学高大的里程碑”(史国强,2013:38)。《高兴》聚焦城市拾荒者的一生,“揭示出进城乡下人族群的多层性和生存的复杂性”(徐德明,2008:186),对人性和生活的反思令这部小说大放异彩。《极花》讲述女主人公胡蝶被拐卖后的“蝶变”,刻画其悲惨遭遇及内心活动。然而,88%的网络读者对小说的主题叙事方式评价偏负向,如《高兴》“有点粗糙,读起来更像是一本日记,有时会涉及一些不必要的细节”;“我感觉(《极花》的)作者在过度描写”;《废都》和《浮躁》亦收到类似评论。部分海外读者无法接受小说的情节发展及结局设定,认为其叙事方式过于冗长、细碎,意境叠加令人不知所云,此为中西方诗学差异所致。
(三)世界文学共通性。贾平凹生长于中国西部乡村,但具有开阔的文化视界,他用全球化思维审视世界多元文化,并通过作品传达自己的思考、疑虑和态度(孙立盎,2015:57)。此论断在网络书评中得到印证,16位读者提到《高兴》中的世界性元素。例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的中篇小说《人鼠之间》(OfMiceandMen,2000)讲述了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两个身无分文的农业工人乔治(George)和雷尼(Lennie)在美国加州牧场生活、工作并相互扶持的故事;《高兴》中进城拾荒的农民刘高兴和五富的设定与乔治和雷尼不谋而合,相似的情节和人物特征令西方读者倍感亲切。《极花》与《浮躁》的书评中,也均有读者论及贾平凹叙事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进一步佐证其作品的世界性特征。
(四)译者贡献。海外读者对译者的评价亦不在少数。《高兴》与《极花》的译者韩斌是译著等身的著名中国文学翻译家,《浮躁》和《废都》的译者葛浩文被誉中国文学“首席翻译家”,也是莫言获诺奖的重要推手。两位译者译技精纯、译笔不辍,在中国文学翻译场域均具有强大的象征资本。海外读者对韩译的评价共计52条,其中《高兴》收获的42条评价的好评率达70%,《极花》却遭责难(“翻译让对话变得非常生硬、尴尬”“文化差异使得译者很难将人物对白准确译成英文”等),仅1条留言表达了肯定态度。在对葛译的评价中,7位读者中的5位对《废都》或《浮躁》表示了认可。从以上数据可知,读者对《高兴》的评论数量最多且整体认可度较高。
(五)副文本效用。副文本是“围绕文本所有边缘或补充性的数据”(Genette,1988:63),翻译副文本对不同文化的调节具有“开放性、边缘性和阶段性的特点”(胡业爽,2020:86),往往能够弥合文化差异,促进读者理解,提升翻译效果。副文本是海外读者评价的另一热点,如针对《高兴》的评论中,43位读者提及副文本因素,42位对作品后记和封面表示赞赏,好评有如“非常吸引人的标题和有趣的字体!封面上的自行车,欢快的红色和平静的蓝绿色吸引了我的眼睛和感官”。针对《极花》的留言中,关于副文本的评价褒贬不一,多数读者认为作品后记应调整为前言,以帮助读者了解小说的创作背景及文化内涵。《废都》和《浮躁》收到的读者评论总量不多,暂未涉及副文本信息。
整体观之,西方读者对上述4部小说的关注点相近,其中《高兴》收获的评价数量及好评比例远超其他作品,可谓贾平凹小说译介的成功案例,其背后缘由值得深究。
3.0 从社会翻译学视角探析《高兴》译介成功之因
社会翻译学肇始于20世纪90年代,探讨翻译的社会属性,侧重研究非文本因素,解读译文生产及传播的过程。从社会学角度探讨翻译问题,合乎情理且合乎学理(武光军,2020:114)。最具代表性的社会翻译学理论包含卢曼(Niklas Luhmann)的社会系统理论、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社会实践理论和拉图尔(Bruno Latour)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布迪厄的社会实践理论是“被讨论得最多、运用得最为充分的”(邢杰等,2019:28),该理论关键词为惯习、资本和场域,核心思想为“[(惯习)(资本)]+场域=实践”(Bourdieu,1984:101),打破了以往个体与社会二元对立的局面,描述制约翻译行为的个人及社会文化因素,愈加关注译者作用及场域影响,但对整个翻译过程及非人类因素的考量不够全面。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是“研究行动者的理论”(Latour,2005:142),“试图揭示翻译生产过程涉及的复杂交互活动”(Buzelin,2013:190),贯穿翻译活动的完整过程。该理论将行动者分为“人类”和“非人类”,其中翻译活动中的人类行动者包括作者、译者、出版商、编辑、读者及书评人等,非人类行动者涵盖原作、译作、电影、互联网等因素,还可囊括意识形态和国家政策等。
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对翻译过程及各参与者互动行为的研究恰好能够弥补布迪厄社会实践论的不足。基于此,Buzelin(2005)提出“意外的盟友”(unexpected allies),有效结合上述两种理论,以更全面、透彻地描写翻译过程。国内亦有学者从同一角度出发,基于社会实践论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核心概念,将行动者网络构建机制与惯习、资本和场域结合,提出“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汪宝荣,2020:35),以弥补行动者网络理论在阐明网络建构和实践发生机制方面的欠缺。该网络先后运作于项目发起、翻译生产和译作传播三个过程,环环相扣,紧密连接。下文将具体分析《高兴》英译本的译介及传播过程,考察各行动者惯习、资本和场域与翻译行为过程结合所形成的译介与传播网络(如图1)。
图1 《高兴》英译本“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运作机制
3.1 《高兴》项目发起网络
《高兴》项目发起网络中的行动者包括原作、译者和亚马逊出版机构。起初,译者韩斌被《高兴》原作主人公“查理·卓别林式”③的形象吸引,于2008年在英国《卫报》(TheGuardian)发表了《高兴》节译本。此过程中原作充当行动体,“招募”译者加入项目发起网络,韩斌热爱中国文学翻译的译者惯习促使其积极招募出版机构。译者招募出版机构通常分两种情况,一是在完成译稿后联系出版社落实后期出版发行,二是先译出样章再寻找出版社(汪宝荣,2020:36);前者风险较高,若招募失败则前功尽弃,故大部分有经验的译者倾向于后者,若出版社接受样章,后续翻译工作即可展开。韩斌早在2008年便联系贾平凹及出版社接洽《高兴》英译事宜,但由于当时其象征资本受限,翻译工作未能顺利开展。直至2015年,亚马逊跨文化出版事业部关注到《高兴》节译本,随即加入项目发起网络,委托韩斌完成《高兴》全文的翻译。亚马逊是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图书出版机构之一,其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庞大,是作品销量和传播效果的保障。在项目发起网络乃至整个《高兴》的翻译与传播行动者网络中,原作是第一行动体,成功招募译者和出版社加入,推动了《高兴》英译本项目发起行动者网络的运作。
3.2 《高兴》翻译生产网络
翻译生产过程涉及译者、原作者和编辑等行动者。作为翻译生产行动者网络的重要行动者,韩斌对中国文学的热忱始终如一,并希望向西方世界传播中国文学作品。该译者惯习使她主要采用直译的方式保留原作的异质性,同时辅以删减和意译照顾目的语读者的阅读体验。对于陕西饮食,她将“泡馍”译为“paomo mutton soup”,“搅团”译为“jiaotuan corn pudding”,“肉丸胡辣汤”译为“hulatang peppery beef soup”等,在音译的基础上添加了食材阐释,减少因饮食差异导致的“文化失语”现象。作为外国译者,韩斌对中国农村生活并非完全了然于怀,她不仅查找资源,并且求助原作者贾平凹,招募其加入翻译生产网络。例如,在翻译“土灶”时,韩斌无法理解用泥砖砌成的土灶为何可以移动,贾平凹的图文讲解令她豁然开朗;这便构建起以译者和原作者为中心的“释疑解惑行动者网络”(汪宝荣,2020:39)。此外,编辑的重要作用也不容忽视。《高兴》的主要受众在美国,而译者韩斌从小受英国文化熏陶,成长环境带来的潜在惯习使她对于美式用语敏感度欠佳。亚马逊编辑为译文添加了许多美式表达,使文本本地化程度加深、更易于读者接受。在翻译生产网络中,译者凭借自身在翻译场域的惯习和资本完成《高兴》英译,并通过向作者发起“释疑解惑行动者网络”招募其加入翻译生产网络。同时,编辑凭借在出版场域的专业水准,介入译本生产,促使翻译生产过程顺利开展。
3.3 《高兴》出版发行网络
《高兴》英译本出版发行网络中的行动者包括译者、“纸托邦”和Bookanista网站、出版商及亚马逊平台。韩斌通过与其他译者合作创办的“纸托邦”(paper-republic.org)平台宣传《高兴》英译本,有效扩大传播范围;在Bookanista网站发表名为“Never Happier”④的博文讲述翻译《高兴》的心路历程,并转载至“纸托邦”。一方面,译者利用自身在中国文学翻译场域的资本及影响力,招募“纸托邦”和Bookanista网站作为行动者加入译作出版发行网络,以扩大《高兴》流通范围。另一方面,亚马逊面向全球183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发行《高兴》英译本,并根据读者阅读喜好,一对一推出专属书籍,通过定制化服务拉近了读者距离;同时将《高兴》英译本选入Kindle First计划⑤,有效扩大了译本读者群,使《高兴》读者人数远多于贾平凹其他作品。在出版发行网络中,各大网络平台充分发挥自身场域地位及社会资本;在多模态出版模式的助推下,《高兴》译本多维流通,海外译介和传播效果可观,有效实现了“走出去”。
3.4 《高兴》评价网络
《高兴》英译本评价网络中的行动者包括西方主流媒体、书评人、亚马逊和Goodreads网站。主流媒体对图书的评价往往被视为风向标,具有良好的导向作用。亚马逊官方网站转发了编辑Elizabeth DeNoma和《纽约时报》(TheNewYorkTimes)、《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Weekly)、《科克斯评论》(KirkusReviews)、《图书馆杂志》(LibraryJournal)、《亚洲书评》(AsianReviewofBooks)等主流媒体对《高兴》的正向评介,例如《出版人周刊》评论道:“(贾)平凹小说结合中国动荡的政治历史和丰富的艺术传统,捕捉了一个正在经历变革的国家,并残酷地说明变革可能造成的实际代价……乐观而令人心碎的刘高兴的故事”⑥。西方主流报刊媒体在书评场域的专业地位毋庸置疑,作为行动者加入译本评价网络可有效扩大作品的影响,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除媒体书评,海外大众读者书评的指向性作用同样显著,既能引导其他读者的阅读选材,也能给原作者和译者以真实反馈,同时可以展现作品译介与传播效果。《高兴》英译本在亚马逊和Goodreads网站获得大批读者留言。例如“如果退一步,了解故事背景,你会发现一种无望的生存文化。但如果走近一步,仔细研究角色生活,观察像刘高兴之类的人群如何乐观看待自身处境并处理这些情况,这会激励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条评论对于作品的把握和审视鞭辟入里,有助于海外读者对作品的解读与体悟,获得了其他67位读者的点赞及跟帖评论。亚马逊和Goodreads网站在《高兴》英译本的评价网络中,扮演非人类行动者,滚雪球式的跟贴机制易于激发读者阅读兴趣,有利于扩大译作传播范围。
4.0 鉴往知来:中国当代文学外译启示与反思
从社会学理论视角切入,能够揭示翻译活动“从发生到发展、从传播到接受的整体运作轨迹、规律与逻辑”(王洪涛,2016:146-147),展现各参与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鉴于此,本文拟在社会翻译学视域下探析中国当代文学外译机制,以期提供可资借鉴的中国文学外译模式,助推中国文学“走出去”。
4.1 项目发起
项目发起涉及翻译选材和翻译活动发起等环节。随着我国综合实力日趋增强,海外读者对中国社会面貌兴趣渐浓,中国文学作品折射的社会现状和风土人情愈发能激起他们的好奇与关注。鉴于西方世界对近代中国“堕落”和“妖魔化”的他者想象,中国文学外译选材应充分审视作品内涵,择选体现我国真实样貌的文学作品,通过中国文学“走出去”打破西方世界的固有印象。
作家和译者在项目发起过程中发挥着主体性作用。中国作家自发的文学外译活动不在少数,如余华主动联系海外出版社,亲力接洽《第七天》《在细雨中呼喊》《四月三日事件》等作品的出版工作。在全球化的今天,作家亟需培养全球化思维和国际化视野,切不可固步自封。在译者遴选过程中,译介主体的知名度越高,可能引发的关注愈多。葛浩文、马悦然等声名显赫的汉学家无疑是中国文学外译的优先选择,经其译介的文学作品在海外翻译文学场域更易引起关注,有利于作品的传播与接受。另外,翻译选材中译者主体性的发挥也常伴随意外之喜,如四川诗人杨吉甫生前在国际文学场域鲜为人知,但马悦然“认为其水准不亚于小诗大师何植三、郭绍虞”(覃江华, 2020: 72),遂将其诗歌译为英语和瑞典语发表,使诗人在国际文学场域脱离了边缘位置。
由此可见,项目发起过程行动者包括作者和译者。作者应积极推介作品给西方读者,可通过运转社会资本、邀约知名译者并调动其在翻译场域的象征资本,有效扩大译作影响力。译者可依据惯习选材,甄选既利于塑造中国国家形象又顺应目的语诗学规范及审美趣味的作品;亦可发挥译者自觉,发掘潜力作家,为文学之林增添别样风采;同时凭借自身资本招募可靠的行动者作为保障,促进项目发起过程有效开展。
4.2 翻译生产
翻译生产指的是作者、译者、编辑和文学代理人参与译文产出和译作编校制作的全过程。首先,译者在译文产出过程中遭遇生涩难懂的文化负载词是常有之事,因而应积极与作者沟通,以尽可能消弭文化差异带来的理解偏差;应灵活运用异化或归化的翻译策略,必要时借助附录、注释、插图、序、跋等副文本促进读者对文本信息的理解与接受。其次,在译作编校制作过程中,编辑应充分发挥在图书出版场域的专业素质,“考虑英文读者对某个文化信息或文学典故的理解接受程度”(葛浩文等,2019:36),通过增添本地化表述、删减章节、调整结局等方式,使译作切合目的语行文特征和诗学规范;在译本封面设计方面应参考多方意见,澄思渺虑以加强图书感官效应,拉近读者距离,提升译作传播度。此外,亟需培养能够招募西方出版社的专业文学代理人。文学代理人是作家和出版社之间的纽带,他们定期向出版社推荐作品,某种意义上扮演着“守门人”(同上:38)的重要角色。
一言以蔽之,作者、译者、编辑和文学代理人应相互配合,依据自身惯习和资本介入翻译生产,在赞助人、诗学规范和意识形态等因素影响下,发挥主体性,再现源语文化,关怀读者体验,共同促进文化平等交流互鉴。
4.3 出版与传播
“出版社无疑是出版的主体”(冯全功、张慧玉,2017:42),作品出版与传播过程中,大型出版社有能力招募更多图书营销商、知名书评人等多方行动者参与译作推介,扩大译作流通范围。以莫言作品《红高粱家族》和《酒国》英译本为例,二者均由葛浩文翻译,但前作的影响力远高于后者,关键因素之一是出版社的综合实力差距。《红高粱家族》由Viking Penguin出版,该出版社历史悠久,“在英语世界的出版场域声誉卓著”(汪宝荣、李伟荣,2019:125),象征资本强大。《酒国》由Arcade Publishing出版,该出版社一贯力推莫言作品,可谓莫言在英美世界出版场域的伯乐,但其一心照顾新秀作家的宗旨似乎违背了市场规律,导致经营不力,综合实力远不及Viking Penguin。
一部译作若是有大型出版社或跨国出版集团助力运营,有强大的出版传播网络推动译本发行,其传播效果便更有保障。例如,出版发行机构可开展线下图书交流活动,邀请原作者和译者与目的语读者进行深入交流,了解后者的想法和喜好。与全球读者的探讨亦能培养作家国际化视野,有效反哺作品生成。此外,随着数字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新媒体愈加成为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在当下的“后疫情时代”,文学作品传播媒介不可囿于传统纸媒,电子书、有声读物等多模态开发亦需同时跟进,这既可有效扩大读者群体,又能降低出版成本。
概言之,出版社是译作出版传播网络的核心,除开发多模态出版方式外,需依据自身资本及在出版场域的专业地位,招募书评人、报刊杂志、主流媒体等其他行动者。同时,译者和作者理应发挥主体性,参与译作营销宣传,确保出版传播过程顺利展开。
4.4 译后评价
译后评价是翻译活动的最终环节,该网络中的行动者包括专业书评人、大众读者和国内外研究学者。首先,在“互联网+”时代,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已然超越传统纸媒的藩篱,更多地以数字化媒体新路径开展线上交流互动。如亚马逊网站读者留言区采用滚雪球式跟帖回复机制,点赞和跟帖数量最多的书评自动置顶,最先进入读者视野。有鉴于此,可以有针对性地培养专业网络书评人加入译后评价网络,发挥其在书评场域的“意见领袖”作用,引导读者舆论导向。
其次,网络平台连载模式造就了作者、译者和读者的互动评介景观。例如,在风靡海外的中文小说英译网站“Wuxia World”(www.wuxiaworld.com)中,读者通过实时评价参与译介过程,反哺译作生成,在留言区发帖催促译者更文的现象不一而足,呈现出“实时交互的译介评论景观”(吴赟、顾忆青, 2019: 75)。其他题材的中国文学作品的译介亦可尝试网络连载方式,既能维持读者好奇心,也能敦促译者及时回应读者疑虑,实时汲取意见,有针对性地改进译本。
再者,中国文学外译是一项任重道远的跨文化交际活动,学术研究者应予以配合,例如在国际学界为中国文学翻译发声,以实现中国文学在世界翻译体系的“活跃存在”(刘亚猛、朱纯深,2015:5)。据梁林歆、许明武(Liang & Xu,2020)统计,我国仅有11%的翻译学者曾在国际期刊发文,量小力微,学术影响有待加强。作为译后评价网络的关键行动者,翻译学者、比较文学学者甚至传播学学者应放眼国际期刊,在译介传播场域发挥拓疆作用,引领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发展,为中国文学外译注入新活力。通过国际期刊发文,既利于增强学者象征资本,又能吸引国际社会持续关注中国文学海外传播。
要而言之,译后评价过程中,专业书评人可凭借在图书场域的专业地位,引导读者阅读,扩大图书流通。大众读者依据阅读惯习,对译作提出主观价值判断,能够反鉴作者、译者和其他读者。国内学者应通过在翻译研究场域的资本积累,向国际学界发声,提高国际学界对中国文学的关注度。
5.0 结语
中国文学“走出去”浪潮下,贾平凹小说冲破地域文化的束缚,逐步向世界文学之林进发。“传播度和接受度决定了民族文学在世界范围内被阅读的命运”(林嘉新、李东杰,2018:94),《高兴》海外译介与传播卓有成效,探究个中缘由有益于未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学之林大放异彩。本文细化了《高兴》英译本生产与传播的过程,其项目发起网络、翻译生产网络、出版发行网络及评价网络中各行动者主动介入,促进了《高兴》对外译介有效开展,创造了贾平凹小说销量奇迹。反思为鉴,未来中国当代文学外译亦需观照惯习、资本和场域在行动者网络中发挥的效用,加强传播主体、文本选材、翻译生产、出版发行及译后评价等过程的网络意识,推动行动者惯习和资本在翻译出版场域的有效转化,以助力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国门,实现与他国文学的交融与互通,打破中国翻译文学在西方世界边缘化地位的窠臼,真正促进中国文学切实有效“走出去”。
注释:
① 篇幅所限,本文所涉贾平凹作品译本的详细出版信息可联络作者获取。
② 本文所引书评均来自亚马逊和Goodreads官网,中文系笔者自译。
③ 来自https://www.sohu.com/a/258576328_114731。
④ 来自http://bookanista.com/never-happier/。
⑤ 即普通用户每月支付1.99美元便可提前一个月下载阅读电子书籍,Prime用户能够免费获得未上市书籍。
⑥ 来自https://www.amazon.com/-/zh/dp/B01NAHCK4B/ref=tmm_kin_swatch_0?_encoding= UTF8&qid=&s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