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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札记

2021-09-06刘荒田

广州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随园青苔

刘荒田

“随身带”

袁枚所著《随园诗话》有一则,道及他自己如何从“村童牧竖,一颦一笑”中汲取作诗的灵感,举了两个例子。一是:十月中,听到随园里的挑粪工,在梅树下喜滋滋地说:“有一身花矣。”作了两句诗:“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另一是:他二月出门,送行的野僧说:“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他也作了两句诗:“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挑粪工和野僧不会写诗,但出其不意的一句话令才子倾倒。

从十月严霜里满树的梅花到春天浩瀚的梅花信,都不能“随身带”,实在是亘古之憾。最大限度地缩小范围倒是可行的。陆机的名作《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折一株梅花,托“快递哥”送给故人。江南和位于陇西的陇头,两地距离遥远,彼时的保鲜技术未必过关,充其量是梅枝插在盛水的瓶子里,或以湿润物裹枝,一路小心保护,运抵时没枯死已算了不起,指望它展现江南春日漫山遍野的烂漫,则失诸无知。所以,只宜品味诗意,而不胶着于技术细节。

还能随身带什么呢?想起清人俞樾的《茶香室丛钞》有一则:余姚的杨某,带三四口大瓮,进四明山的过云岩,在云深处,一个劲用手把云往瓮里塞,满了就用纸密封,带到山下。和朋友喝酒时,把大瓮搬出,以针刺破封纸,一缕白云如线透出,袅袅而上,“须臾绕梁栋,已而蒸腾坐间,郁勃扑人面,无不引满大呼,谓绝奇也”。不过,这故事是作者从《绍兴府志》引来的,并非亲历。揆诸常识,温度和湿度一旦有变,云就消失。如果真的可行,追求环保或雅趣的一代代人早就把它做成大企业。

白云能否携带存疑,但2018年,有企业从秦岭海拔2600米以上的原始森林,以压缩机收集新鲜空气,然后过滤,灌装,在塑料瓶子上标明“秦岭森林负氧空气”,每瓶售价18元。据说买家相当踊跃,有的一买就是整箱,雾霾天特别畅销。一企业卖空气进账400万元。云和空气的表面区别在于可见与否。这一新闻漏洞太多,没多少人上钩,两年过去,“卖空气”行业不曾做大做强就是明证。如此说来,原汁原味的风景是带不走的。

想来想去,较为成功的“随身带”发生在刘邦的父母身上,儿子当皇帝以后,老两口搬进宫殿,享受顶级荣华富贵,但他们很不快乐。儿子问根由,原来他们舍不得从前一起生活的村民。于是皇帝在皇城里造了一模一樣的村庄,有房舍、井台和槐树。父母日夕想念的全体父老乡亲也迁入,从此,父母过上从前的日子。这未尝不算釜底抽薪的解决办法,但从前的拍肩膀换成跪拜,关系从本质上变了,亲密不可能存在了。最后,只剩下形式。

那么,能随身带什么呢?图像可以,直接的有现场写生,更加大量的是拍照,间接的有文字描写。不是没有遗憾,再逼真再精美的照片,都难以曲尽其灵动的风韵,传递鲜活的现场感。二者的区别,一如塑料花和真花。文字则相反,多夸大其好处,让人羡慕不已,亲身领略之后却大为失望。

原来,人生的许多体验无从复制,更不能原封不动地“随身带”。

爬进乡梦的苔

“细雨偏三月,无人又一年。”

诗题为《咏苔》。冬夜临睡读《随园诗话》,被上面两句俘虏了,赔上小半夜无眠。再看,作者是号称“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他更有名的诗句是:“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但有人认为这两句出自唐人高蟾的“君恩秋后叶,一日一回疏”,并不算奇。袁枚称赞前两句“乃真独造”。

为了这诗,我满脑子是青苔,青苔。二十多年前,旧金山一位朋友在报上开摄影专栏,邀我给照片配诗,我给《枯苔》写了这样一首诗:“多情的青苔/从家乡的天井/阶前,墙角/爬过大海以后/却在岸石上/被干旱绊倒了/意外地获得了/异族的肤色。”当然,敝帚难以自珍。刘禹锡《陋室铭》中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才是不朽之句。

一如苔痕是“陋室”的标配,青苔在多雨的江南随处可见。金农咏苔取迂回战术,对“苔”提也不提,改从三月的细雨下手。那是春天,燕子的尾巴怎么也剪不断雨丝的缠绵,然而,湿气日重,遍地冒出青苔。而少小离家老大回,走进积满灰尘的家,拨开重重叠叠的蜘蛛网,头一眼往往是青苔。对此,我是有第一手经验的。每一次回到老家,拿起近一斤重的带绿锈的钥匙,打开坤甸大门,拉开趟栊,走进祖屋,满眼是绿,里面是苔的领地。铺方砖的地面和墙根,天井所对的方槽四周的花岗石阶,水缸,厅堂里的谷瓮底座,土地神的香炉下……绿苔触目可见,如雨后出岫的云阵。有一些孤军深入,在祖父母、曾祖父母的炭像四周作点缀。我坐在酸枝椅上,扫视四周,惊讶于苔的图形,浑成,柔婉,和我手里拿的《韩昌黎全集》恰成对照。这本书是我从阁楼的五斗柜翻出来的,脱线的书页里不乏蠹鱼的杰作,洞眼和线条无不流丽。人去楼空所引起的叹息中,含着凄凉的黑幽默——连老鼠也绝迹,是长久没有食物的缘故。然而苔藓是活生生的,长年累月悄悄蔓延。

不过,青苔并非独厚于让人发思古幽情的所在,它的生命力来自卑微,只要潮湿就能生长,问题在于:如果有人踩踏,就难得恣肆。金农诗的下句,以“无人又一年”让你想象此地的寂寞,继而联想到“苔”这片处女地。诗人的情绪系于两个虚字——“偏”含恼人的绵绵春愁,“又”是嗔怪,更是渴盼。与脚迹无缘的苔,不就是诗人常绿的怀念吗?

回到我不成器的新诗去。将“枯苔”看作新移民的自况不是不可以的。越洋而来,爬得太远,最后上岸,立足于新大陆。此地湿度不足,青苔青不起来,色地变白,这就是“异族的肤色”了。

撇开诗,苔在旧金山也随处可见。我家后院分三层,最高一层砌乱石为基,雨后在凹凸的缝隙,茸茸绿意若有若无,那就是它。人和苔的较劲,见于苏东坡的《百步洪》:“君看岩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激流旁的石头的“苍”,就是苔藓。

在洋社会,对青苔感兴趣的人不多。我辈出于积习,对蕴含东方审美趣味的蕴藉诗情放不下,这不,这一夜,我醒来数次,从梦境里进进出出,都脱不了苔。第一次,看到它从金农的诗句爬出,在我的乡梦里铺开一片片,继而闪进我早年写的怀乡诗,最后,栖息在袁枚的诗《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朦胧里,身上的汗毛都变成生长的青苔。

“跌碎梦满地”

《随园诗话》有一则道及:“有友呼僮烹茶,僮酣睡。厉声喝之,童惊扑地。因得句云:‘跌碎梦满地。”且设想这一场景,以为主人外出,舒坦地睡懒觉,梦得天昏地暗之际,被主人带怒气的呼叫惊醒,一个翻身从床上跌下,揉揉眼,忙说好好,一溜烟进厨房去生火。而地上,有童仆的“遗梦”。那是什么?是四处流淌的水,是迸散的琉璃片,是随手一撒的珍珠,还是一碗冒热气的卤肉饭?天晓得。

想起今人北岛被广泛引用的名句:“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还有一本青春网络小说,书名为《梦破碎的声音》。梦被赋予“能碎”“易碎”的特质,始于何时,不可考。但如果因古人以诗让梦“碎”过,此后谁用这一意象,就被贴上“抄袭”的标签,我十分反对。雷同也许出于巧合。为文为诗,十八般武艺就这些。

尚不知道梦碎的“声音”是怎么样的?北岛提供一种——酒杯相碰,那是相当铿锵的,若太用力,则成清脆的“咣”——碎了。其他呢?囿于见识,想抄也没得抄,那就乱拟:如瀑布飞洒,如银瓶乍破,如竖琴落地——那是雅士的;如惊飞夏蝉,如投石于潭,如鲛人洒泪——那是青年的;如赶鸡,如杀猪,如摔扑倒地——那是给俗人的。其实,梦(特指好梦,若是噩梦,巴不得它完蛋)之碎是必然的,差异只在时间。前文的书童,碎得有点狼狈。较普遍的“碎”,则缘于睡醒。

醒来的人间,依然有无数的“梦碎”。较具代表性的,是充满激情的爱。从情窦初开之年到尘埃落定的老年,这样的悲喜剧从来不断。共同的特征是初发时在化学物的作用下,急剧膨胀,被密不透风的幸福包围,进入浑然忘我的亢奋状态。从肉体到灵魂,都尽情舒展,全力以赴,为了享用二人世界的缠绵、甜美。家庭、儿女、经济状况、房子、职业、与双方亲属的关系……所有现实问题都被忘却,忽略,搁置。沦陷于与“梦游”近似的阶段,谁会看到未来呢?怎么会想到,好梦无一不“碎”,浪漫的恋爱碎为婚姻,进而碎为柴米油盐,尿布和房租、迅猛有余的爱被导入平川,野性被驯化为亲情——这算碎得漂亮一类;家庭解体,争产,争抚养权,两败俱伤的一类,梦就碎成弹片。

如果在相当程度上由荷尔蒙驾驭的爱情,碎了可再碎,再度入梦就是;于老人而言,更大的陷阱在亲情。国内的退休老人,儿女在美国成家立业,他们卖掉房子,连根拔起,来美国和后代团聚。初期,梦境多美好!绕膝,含饴,天伦……然而,不少人的梦碎在婆媳关系,语言不通,日子无聊。

所以,透彻地明白“梦碎”的必然,预先设置后路,如重新入睡,再筑梦境;如坦然接受结果,再度出发。年轻人把梦碎的声音化为跳楼的钝响,那是最愚蠢的。

袁枚对“跌碎梦满地”这诗句的评价是:“五字奇险,酷类长吉。”细加品味,还生奇想:据说人临终前会去“捡脚印”,即对平生经历做最后的梳理。“脚印”是曾有过的“实”,而“梦”是存于记忆的“虚”。趁脑筋管用,把梦的碎片一一收集,予以评鉴,未始没有意义。比如,老来追寻年轻时的一次失恋,去初吻之处、定情之处凭吊,恍惚间,地上有光影迷离的小石子、枯草梗,可能是多情的往昔刻意留下的。

从“近乡情更怯”

到“转致久无书”

《随园诗话》把“只因相见近,转致久无书”和“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原文为“近乡心更怯”)并列,称二者为“善写客情”的典范。后者早已脍炙人口,常读常新。即如今天,通信科技发达,手机里通过视频、微信随时联结,哪怕远隔万里,“乡”的即时信息依旧了然,哪怕是离开多年的游子,行迹早已迁离家乡,“怯”还是自然而然地从内心涌出。

从前,或怯于音信隔绝,亲人生死未卜;或怯于老屋的残破、乡亲的冷眼;甚而,只怯于积累太多的乡愁,生怕乡梦里的情景和即将揭晓的谜底全然两样。今天,所“怯”当然没那么沉重,但多少有一些。以我为例,无论居住在海外还是离家乡,百多公里的城市,返乡早已是常事,但每一次视野中都出现靠近老屋的灰黑色碉楼,它如此俨然、庞然,似在隔空发问:“回来了?”我心中就波澜骤起,审问自己:此去可对得起祖宗与家山?顿时脸红耳热。

诗句“只因相见近,转致久无书”指的是一种社交现象:朋友住得近,相见容易,所以彼此没书信来往很久了。书信在现代早已过时。我一年到头,用去的邮票不足五枚,且都是为了付账单或寄报税表。朋友之间的通信,转为电邮、微信、脸书。信笺、钢笔搁置多年,手写技能退化,固然是大势。然而,最近因新冠肺炎疫情趋向高峰,每天自囚于家,如顺应逻辑,本該多与朋友联系,却是相反,一如既往地“无书”。本来,无论拨打手机还是利用微信的通话功能,二者均免费,依然兴趣匮乏。放在二三十年前,和朋友通电话是何等迫切的心灵需求,买了无数张电话卡,和投缘者一谈就几个小时。今天整天,手机放在家,我只拿起过一次,接听一个自称是快递公司的诈骗电话,和骗子聊了三分钟,被问快递单编号,我报以12345678,他挂了。此后电话铃再没响过。

要问缘由,该是自然趋势,人际交往需要投入激情,老来欲望陆续退场,幸存的几位老友早已心心相印,却不复仰赖“倾诉”。乐观地说,这是人格独立的表征。心灵已自给自足,独处时所潜心的,是读书、书写、看剧、思考,难以进入深层的泛泛之谈成了累赘,更不必说礼节性问候了。

回到引诗去。“只因相见近,转致久无书”,我只在袁枚这本书中读到。起初怪自己读书太少,但从网上搜索,也没有任何相关信息,不知出自何诗何人。别说深度远逊“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也比不上《随园诗话》所引的一首:“有客来故乡,贻我乡里札。心怪书来迟,反复看年月。”(《接家书》,彭贲园作),袁枚称赞它“写尽家书迟接之苦”。住得近就不写信,乃人间常态,人之常情,一如饿了要吃饭。“近乡情更怯”精准地表现了归人近乡这一特定时空的微妙心理,道出人人口中所无而心中皆有的情愫。中国古典诗以表现人性见长,因高度概括而获得最大公约数,适用性广大。

《随园诗话》还把以下诗句列为“善写别情者”:“可怜高处望,犹见故人车。”“相看尚未远,不敢遽回舟。”论诗情,它们超过“只因相见近”少许。

干卿底事

初春,驾车穿过旧金山海滨的金门公园。平日,密密匝匝的树和连片的草地,尽是绿色,要么老成的墨绿,要么天真的嫩绿。不知何时冒出大模大样的绛红,不多,这里那里,一蓬蓬,很是触目,是桃花。每年春节,桃之夭夭是按时出场的,灼灼其华是不会偷懒的。不但灿烂在野外,还会被中国人砍下,放在唐人街的花摊,按照蓓蕾的多寡和枝条的大小,每株卖价从一二十元到数百元不等。然后,街上浮动着超低空的桃花云,最后,被对新年满怀憧憬的人插进大花瓶。不过,在新冠病毒横行之年,这一场面不复见。

我停下车子,在树下徘徊,花香若有若无,近看不再成片,而是各自为政。我脱下口罩,以示诚恳,向树上忙于迎春的使者致敬。以为一次点头,至少有一朵花轻摇一下,以些微的感动回应。然而枝头并无动静,讨了个没趣。没有风,蜜蜂嗡嗡飞过。记起十年前路过徐州,走进一处建了天下刘姓发祥地“彭城堂”的园林,白杨树约齐了,在头顶萧萧复萧萧,我起初认定是始祖显灵。再想,树才不管人事呢!

是啊,何止“吹皱一池春水”,组成自然界的全部东西,哪一桩“干卿底事”?桃花不为人的节庆而开,一二十天后,落红遍地,也并非配合才子伤春。林黛玉葬花,花不会感恩。人,特别是诗人和恋爱中人,向植物慷慨分发只有人才有的感情或诗意。一厢情愿,欺负人家不会申辩,更不能将不满付诸行动。花不解语,石头不能言,由世代罔替的独裁者——人类包办,被用来作这种象征那种前兆。

人和动植物的不相通,是命定的。“通感”云云,是文学上一种表现手法而已。极少的例外,见于宠物,也仅限于初级、表面。彻底解决沟通上的难题的,从古到今,似乎只有一个公冶长。《随园诗话》载:有一次他从魏国回到鲁国,见一老妇人在路上哭,问她为什么?回答说儿子外出没回来。他说,刚才听到一群乌鸦谈话,说要一起到某村庄吃肉,很可能你儿子已经死了。老妇人赶去查看,果然看到儿子的尸体,便向村官告状。村官说,没杀人,怎么知道有尸体?把公冶长抓起来,对他说:“你说你能通鸟语,且试给我看看,如果是真的就放你。”公冶长坐了60天牢,终于听到鸟叫,哈哈笑起来。监狱长问他笑什么,公冶长说:“鸟雀在嘁嘁喳喳,说白莲水边,一辆运粮食的车翻了,拉车的牛连角也摔断了,还没收拾干净,咱们飞去啄个痛快!”监狱长前去查看,果然如此,于是公冶长获得自由。此后他还敢不敢窥探有羽一族的隐私,不得而知。

这故事诚然别开生面,可是有点煞风景。不懂鸟语,单听鸟声,清脆婉转。求偶时公鸟放低身段,曲意挑逗,娘们矜持地应对。鸟们斗歌,此起彼应,更是高级天籁。可是,深入鸟们的日常生活,才知道它们一点也不雅,不谈哲学、美学、爱情和咏物诗,只说口腹。和人类一样,以食为天。而乌鸦的口粮,居然是人的尸体。读至此,恶心吗?

佛家对妄自尊大的人类做出警诫。周作人的《我的杂学》抄了《梵网经》中对“盗戒”的注解:“《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颠,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连提鸟笼也是罪,別说拿气枪瞄准了。

驾车从公园开出,一连打了十个响遏行云的喷嚏,来自花粉过敏。没有疑问,是桃花送的礼物。姑且算是对我的青睐吧!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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