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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万岁

2021-09-06马金莲

广州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毛毛汤圆儿子

马金莲

平衡是新1床打破的。毛毛的优越感也是新1床压下去的。

新1床出现之前,住在1床位置的前1床是个活泼人,话多,身勤,没事在地下走来走去,跟每个人说话,算起来她是最后进来的,只半天时间她就成了所有人的朋友,跟这个谈娃娃的学习,跟那个讨论病情,换个人又拉呱起家里的人口和收入,或者议论议论现在就医的这家医院,扯起啥她都有话说,多冷的话题她也能盘热,就是死话题,到了她这里也能救活。前1床没能成为众妇女的头儿,出身限制了她。先天的乐观开朗,也不能弥补她后天所有的生活条件的缺陷。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比较穷的那种人,据说是从西北的柳树湾来。柳树湾在哪里?3床用东北腔问。东与西地理跨度太大,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她没法想象那种偏远。被问的人好像听不出这里头隐约含有的一点轻蔑,热情地介绍起柳树湾来。她说到激动处,半正半扁的普通话也撇开了,上的是正宗柳树湾话。从地理位置,到风土人情,再到面条洋芋,一串一串地说,压根忘了考虑听众们听不听得懂,真亏了她的口才,记性也好,不知道都在哪里积攒的那些内容,什么她都能侃,一个话题到另一个话题都不需要过渡,能自由穿梭串联。还是出身限制了她,她的能说会道,没有为她添彩,相反给人一种明显的别扭感,好像这样好的口舌,这样高昂的调门,这般好的心态,就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既然出现了,就让她显得分外不协调,那走来走去的步子,说个不停的舌头,嘎嘎的笑声,都有着比她本人还沉重的重量,她假装能驾驭得了它们,却不知道终究是太过沉重,让她整个人有了夸张、轻浮、不够沉稳的气势。一句话,她要比她的外表更加土气。纯粹就是个乡村妇女在不分场合地喋喋不休。她看上去和谁都成了好朋友,其实谁都不愿意和她深交。她应该低调点儿,老实点儿,悲痛点儿,既然都赶到北京看病来了,说明孩子的病挺严重的,要花费的钱也不会少,她还有什么心劲那么傻乐呵呢,简直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前1床一度有统领全屋的迹象。那是因为毛毛没在,忙着带娃去排队做检查,全天奔走,夜里睡得早,让不知情的前1床出了点风头。等毛毛在了,前1床就被压下去了。毛毛话不多,调门也不高,但具备做领导的气质。很快其余三个妇女都投在了她的麾下,服服帖帖,和和气气,病房里有了团结一致的好气氛。毛毛的气质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也是从言行举止、穿着饮食上体现出来的。别的不说,光是她随身带来的那个巨型拉杆箱,就能让只拎个简易蛇皮袋子的前1床目瞪口呆。首先这大家伙咋带来的?一个妇道人家还带个病孩子,哪还有力气带这么大的箱子?毛毛清淡地笑笑,说她家那口子开车送来的,家就在附近,方便着呢。那个大箱子就是个百宝箱、魔法盒子,哗啦打开,里头的“内脏”丰富到应有尽有。大人和孩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不是每一样只带一件,而是都带好几件,甚至塞了一个折叠小桌板。到了这里,东西带得全,带得多,明显是优势,一样一样往外拿,一样一样摆出来,大家闲着没事都看得见,占地方的同时,把心也给占了。那些因孩子的病情带来的隐忧,暂时也就被转移了。没人说破,但眼睛是利索的,再说从早到晚,时间漫长无聊,眼睛也渴望被犒劳。

毛毛用她的气势犒劳着三位同胞的目光。她不吃医院配送的盒饭,说难吃死了。受疫情影响,医院住院部封闭管理,住进来就不能随便出去,不准接快递和外卖。家里人能不能把饭送进来呢,应该也是不行的,不然毛毛肯定会让她男人每天开车送饭来。毛毛忍受着生活的艰难。她的艰难就是医院饭难吃。她不吃,她儿子也不吃,十岁的小男孩,已经长得有棱有角了,看上去帅气和聪明,更被过早地培养出了一层和年龄不符的精致的傲气,这其实让他的童稚和可爱大打了折扣。小男孩自己不知道,他可能认定小王子都应该这样,随便都能嫌弃世上的什么事和物。一边玩手机,一边附和他妈妈,说难吃死了,我一辈子都不要吃医院的饭!真不愧是亲母子,阵脚高度一致。可以被鄙视的事情还很多呢,都是毛毛母子的特权。比如病房不能洗澡,她都要腻了。毛毛说想吃肉丝培根牛蒡卷饼,小男孩说馋肯德基了。毛毛的穿戴和大家不一样。她进来后就换下了厚棉衣、加绒打底裤和皮靴子,穿上了一套白底绿格的家居服,脚上是绒拖鞋。她打扮得像一根清爽的葱。相比之下,另外几个白天黑夜都穿着牛仔裤厚外套的人,就是裹着粽叶的粽子。尤其是前1床,可能从苦寒之地仓皇赶来,都没来得及准备,也可能身上穿的就是她最好的出门衣裳,黑打底裤,黑高领打底衫,室内热,她脱了厚棉衣,穿着那一身黑,白天这样,夜里睡觉也一样,蜷缩起身子,挤在孩子病床边,在灯下看,像一只疲倦而肉鼓鼓的黑蜘蛛趴在一根看不见的丝上。穿牛仔裤的其实更受罪,那层厚帆布不利于透气,加上裆部最容易藏污纳垢,白天黑夜地穿着,可想而知早就在散发不好的气味了。

不就是一身家居睡衣吗?本来确实算不得优越的资源,现在却具备了别样的优势。加上毛毛身材好,一身睡衣穿到她身上被開发出了很大的附加价值。最明显的效果是,让她特别的舒展。别人都紧绷绷的,受着罪呢,尤其化纤成分的衣裤,捆在身上跟刑具一样。而有睡衣换一换,放松放松,身体舒适,心情也会跟着好。也许在本人的感受中,并没那么好,是别人的目光帮她做了升华。有人暗暗羡慕这个女人的身材,年龄都差不多大,她却没有中年发福,瘦得妖娆,活泼。有人看到她夜里把一条葱绿的腿跷在小铁皮桌子上,比别人多拥有了一份舒服。说到底,也不止一身家居睡衣。她还有很多让人瞩目的资本:那个大箱子里的东西,她说话的口气,她所知道的医疗信息,还有她是北京人。

前1床很快崇拜起她来。她们两个都是爽牙利舌的女人,话一样多,性格一样豪爽,如果一个环境里只出现她俩中的任意一个,那就是完美状态,可能会有一个很好的平衡,她俩都可以做那个带头的大姐,可以把握舆论的航标,影响气氛的走向。现在两个人撞一起了,挤在一间病房里,两个人注定会有摩擦,可能还会有想不到的不愉快,甚至要起龃龉。令人想不到的是,她们分外地和谐。前1床做了毛毛的崇拜者,没事就拿崇敬的目光看着毛毛,好像她自己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眼前这个人是她爱慕的男子,说啥都好听,都对,都值得呼应,都需要用深情的目光望过去,痴迷地看。毛毛是好虚荣的人,有人捧场,就有点飘然,越发二起来,说起啥都滔滔不绝。好像她和前1床合体了,两个人成了一个人,口才和精力结合到一起,气氛就分外热闹。护士每每进来,头一件事是让她们不要吵,太吵了,又不是菜市场。女人们学了个乖,白大褂进来就噤口,人走了重新叽叽喳喳地卖口舌。心里烦着,嘴头上放松放松,就当给自己解压了。

前1床前脚出院,新1床后脚就住了进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十几亿中国人,不缺有病的人,去医院走一圈,你就会发现哪一级的医院都不缺病人,住院部人满为患是常态,更遑论这里是首都。她们现在身处的这家医院在北京也是数一数二的。前1床走人,毛毛没受影响,新1床进来,毛毛才感到了前1床的好。前1床是一杯奇特的茶,别人都是人走茶凉,她是走了人这杯茶才热起来,成了毛毛的暖心汤,一口一口抿着,抵御内心的不爽,防止冷冻结冰。

新1床一开始不起眼。来了就来了,默默地安置东西,打一杯开水,让孩子上床,她自己最后脱鞋上床,始终不声不响。刚进来心情都是很不好的,这一点住在这里的人都清楚。病不严重是不会住院的,门诊瞧瞧就离开了。既然住进来,说明病情较重,需要住。领着孩子,一路奔走,办手续,现在又多了关于新冠病毒的检测,手续比以前更繁杂。每一个住进来的家属,谁不是精疲力竭呢。瞅着她来了,像每一个初来者一样,经历着必经之路,女人们没在意,继续她们的话题。正在聊前1床,确切说是毛毛在笑话的那个女人。她一个人叽叽呱呱说着,笑着,另两个女人也在笑,应景一样。其实心里也不在意。大家都懒洋洋的,说实话还真有点舍不得那个傻大姐。她的爽利,快语,没有遮拦,没少给大家增添快乐。在病房里最缺的可不就是快乐?那种没有来由的、傻里傻气的、简单浅表的快乐。她都说了些啥,做了啥举动,已经没人记得了,只是擦肩而过的人,匆匆一走,就是陌路,没人用心去记。只是那种感觉吧,一团裹着土腥味的快乐,好像还在空气里流动。

毛毛最先注意到了新1床的不友好。她好像在身后,毛毛的右侧,冒出来一句话。真吵,让人心乱。她说。不是偷偷嘀咕,是光明正大地说。毛毛没在意,话从耳朵里穿过,钻进心里,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撞了一下,发出暗沉的声响,嗵。回声穿了一个来回,她才明白过来。下意识地回头看时,脸上的笑容还是热的。这一眼,她从火里直接冲进了冰雪。新1床没看毛毛,不看她们中的任何人,在看自己的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她跟孩子说话,吩咐孩子快准备,马上上课了。女孩把一个小折叠桌打开,再撑起一个小电脑,给耳朵里塞耳机,手在点鼠标。她的神情举止那么老练,一看就是早操作熟练了。她妈轻轻强调着什么,把一个本子一支笔放在她面前,好像在责备孩子不够利索。

毛毛傻住,另外两个姐妹也跟着傻了。那小姑娘真的是面对电脑开始学习了,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写着。打游戏不会是这样的动作和神态。她确实在学习,一副很是投入的模样,好像身边的任何响动都打扰不到她。毛毛想也没想,就说这姑娘真乖,还能自己学啊,多好。她的夸赞真心实意,她儿子正埋头打游戏呢,进了病房这几天,她的手机早就长在了孩子手心里,连吃饭撒尿的时间都不愿放手。另两个孩子也一样。走了的前1床也不例外。好像不玩手机,这里头的时间就没办法打发。孩子霸占了手机,倒把大人腾出来了,大人的手空了,心里慌,好在她们这一辈人使用手机的时间短,这几年才被手机控制,一旦离开手机,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消磨时间,比如聊天,拉东扯西,上天下地,家长里短,这里头也有乐趣。或者坐着出神,默默想各种心事,也是能打发时间的。

打发时间的方式很多,可孩子们好像找不到任何一种,除了能连结网络的手机、笔记本电脑、iPad,再也没有任何其他途径能让他们健康、快乐、沉稳、有效地度过时间。尤其进了病房,仗着有病在身,一个个变得分外娇纵,蛮横,无理,无聊,除了从大人手里抢夺手机玩,再也没有能吸引他们、让他们产生兴趣的东西,夜里睡觉的时候,估计梦里也在植物大战僵尸或者英雄联盟、斗地主,或者看《熊出没》。绝大多数家长是拿孩子没办法的,话说回来,住院的时间确实难熬,长长的一天一天,得坐着躺着往过捱,眼巴巴看着时间,时间成了一个邪恶的人,在诱惑,怂恿你,从妈妈手里要手机,手机里有太多有意思的热闹,要手机,要手机。大人不给是有的,没有哪个大人真心愿意孩子沉溺于这样的东西,于是两代人围绕着手机斗智斗勇,有直接撒泼哭鼻子吓唬的,有撒娇卖萌恳求的,有偷的,有直接从大人手里夺的,反正拿不到手机他们不会高兴,不会安静,不会听话,不会懂事,不输液,不检查,不吃饭,不好好躺着。手机是安慰剂,是精神抚慰器,是这一代孩子命上的一个螺丝,紧紧扣住,麻醉而舒适,比鸦片还厉害,一旦尝到了手机的好玩,就跟嗜血动物尝到了鲜血,从此只要有机会就不愿意放过。

毛毛主动和新1床搭讪。一般都是这么搭讪的,陌路的人,相逢在同一间屋子里,用不着知道谁是谁,愿意说话的话,随便一句搭讪,就拉开了序幕,后面就会流畅起来。毛毛和谁都能见面熟,当然得她自己愿意。现在她愿意。她表面上很不经意,其实心里有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垫底,她有些堵,堵什么呢,还不清楚,反正是有一点计较了,这新1床的路数,她开始上手去摸了。没人理睬她。也就是说,她的搭讪没得到回应。女孩微微低头,在看屏幕。她的家长,新来的这个女人,没见她掏出手机玩,而是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不知何时,她已经在床头小柜上摆了一摞书。她看的那本,和那摞里头的应该是一个系列,有着一样的厚度和外相。她戴了眼镜,那种金属宽边的,从侧面看,金属边闪出一缕光,光反射到脸上,让她整个人有了一抹与众不同的味道。这是什么味道?毛毛心里慌了一下。有什么液体,连同盛放的器皿一起,晃了一下。她的第一反应是惊叹。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这样气质安宁、从容、古朴的女人。阅读让她散发着书卷气。加上她长得好看,穿得也精致,综合起来,就是一个既文静,又雅致,还有学问的女人。毛毛哪会允许自己对这样的女人有好感?她的第二反应就是排斥。像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屌丝,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富家孩子拿着肉吃,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把肉抢来自己吃,还嫌他口水脏呢,而是把他的肉打落在地,再狠狠地踩上一脚。毛毛心头有一点绝望。她多么渴望这个女人能忽然抬起头来,跟她说句话,哪怕是笑一笑,也成,也算是回应了她刚才的搭讪。人家却始终没抬头,好像书里头有一疙瘩钱在吸引她,她能看出錢来。毛毛咳嗽了一下。咳完了,意识到声音假,明显的干咳。就再补充几下,加重了力气,咳得像那么回事了。一边咳一边在心里恨,这女人够作啊,还不搭理人呢,不就带了一本书吗,有啥了不起,这年月抱着一本书也不代表就是个满肚子学问的人。那些暴发的土豪大老板不就最喜欢摆大书柜,摆满屋子的书吗,真正看进肚子去的有几本呢!不也是摆设。

屋里出现了一刻的安静。孩子们照样玩着手机,他们只要面对手机,就能全然忽略外界的一切。自有家长把吃的塞进嘴里,水杯时不时凑到嘴边让喝水,冷了给加外衣,热了又帮忙脱下。大夫来查床,自有大人聆听病情。医院只看病,不干涉玩手机。护士来输液,他们只负责伸一下手。输起来,大人盯着液体滴落,他们也不管,这时候就算把硫酸输进身体,估计他们也不会在意。只有大小便憋了,才愿意起身去厕所。有的孩子进厕所也不愿意放下手机。他们根本不在意旧人走了谁,新进的又是谁。只要有手机,世界就在身边毁灭也不能引起他们的在意。他们这一代人完全愿意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活着,只有家长们,还按传统的方式活着,还能畅通地、八卦地、家长里短地活着,愿意和别人说话,对他人还保留有一份好奇心。

毛毛深为自己的莽撞自悔。常战常胜的人,冷不防一招走空,脸上讪讪的,挂不住,心里一口气不顺,吐不出来。偏偏那个小姑娘那么懂事,端然坐着,戴一副蓝光眼镜,在用心学习,模样就跟在课堂上听课没两样,而且是好学生才有的状态。竟然养这么个省心的女儿。绝望感在嗓门那里,一大团,柔韧黏稠地卡着。毛毛忽然就愤怒了。怎么就有这么个省心孩子呢,那么大点人,比她儿子还小,就能独立学习,还是借助电脑学,难道就不偷偷打游戏?这多打击人呢。都是孩子呀。再看身边,儿子头垂在胸口,两个膝盖夹着手机,右手飞快地操作着,左手被输液限制了,才没有左右开弓去对付手机。他已经近视了,离那么近还得时不时眯缝一下眼睛。她脑子里忽然短路了一样,没有别的意识,只有一个念头,手机正在毁掉他。不能再这样!手不受她指挥,自己有坚定的主意,它劈头夺下了手机。

孩子号叫了一声,像野兽被狩猎锐器骤然击中。抬头撞到了同样愤怒的目光,他才明白怎么回事。是他妈妈不让玩了。孩子的目光里是纯粹离不开手机的愤怒,游戏打到正要紧处呀,就这么不打招呼地给中断了,要耽误他多少事呀!大人是恨铁不成钢的那种。孩子毕竟还小,十岁的小男孩,又病弱,还远没有跟大人对抗的实力,对打力气不够,怎样决绝,还没想好。就拿出迷恋网络的孩子惯有的那种姿态,直挺挺躺倒,眼神空洞,神情悲壮,拒绝和外界交流,只活在他自己的愤怒里。毛毛为自己的胜利满意。哪怕短暂,也还是代表她的胜利。她像得理不饶人的那种人,为了巩固胜利果实呢,还是捡了便宜还想卖乖,反正还不收手,要再唠叨一阵,把胸腹间残留的气给放出来。她有意提高了嗓门,舌头捋直了,不再一串一串地儿化,字正腔圆地训导起来。告诉他玩手机不好,眼睛坏了,以后咋办?有了网瘾,学习咋办?新闻里那些动不动杀了父母、祖父母的孩子,可不就是网瘾害的!她本来没准备下那么多感慨,也不知道怎么地,说起来就全都涌上来了,排着队往出冒,她看见儿子拿手捂住了耳朵,拒绝聆听。她没有打掉他的手,她怕激化矛盾,他再有什么过激的对抗行为,她丢不起这个人。孩子还小,应该做不出多惊人的事,但真的激怒了,母子对抗起来也不是啥好事。她想要一种可控制的局面,就在这样的范围里,敲打敲打,目的达到也就是了。她坚持说自己的,网络危害性,男孩的成长过程和需要具备的品质,做母亲的为此所做的努力和期待。

3床和4床的孩子依旧在看手机,有手机的孩子不会关注身边发生着什么。两个大人默默看着毛毛,一个有点陌生的毛毛,一个浑身毛儿都炸起来的毛毛。自从认识以来,还没见过毛毛会急成这样。毛毛不都一直是自信的吗?她身上有俗人的那份俗,热闹,风趣,世俗,琐碎,市侩,组成了她的烟火气。都在烟火里打滚儿,不沾染这些是不可爱的。毛毛还有另外一种气质,冷傲,给人感觉她总是高出一般人一头的,不可随便去攀谈和结交。如果单纯是前者,就是庸常人了,如果只是后者,就是个高不可攀的冷美人,那就不是现在的毛毛了。毛毛是完美的,她兼容并蓄,结合了前和后。难怪她走哪儿都不缺朋友,都是个热闹人。自从熟悉以来,毛毛是这个病房里的大姐大,大家都愿意围绕着她,别人都是星星,她永远是群星围拱的月亮。毛毛的家居睡衣,毛毛的大箱子,箱子里应有尽有的零食、衣服、玩具,还有毛毛是北京人的优势。最后一点最有分量。毛毛的儿子跟毛毛一样,优越感是藏不住的,言谈举止间都挂着。母子都属于那种夸夸其谈的人,话多,话大,口气霸,母子俩一边看手机一边对话,吃东西,吃东西的时候小桌板上摆出一堆,什么蛋卷、牛肉干、香肠、饼干……一边吃一边议论啥好吃,啥不好吃,能把别人的口水给惹出来。平时谁都可能买得起,吃得上,也就不稀罕,现在进来出不去,每天吃医院食堂配送的营养餐,随身带进来的副食有了别样的诱惑。母子俩像这个空间里的富豪,多亏孩子们被手机牢牢吸引,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大人嘟囔呢。

他们的优越感还体现在吃套餐的时候,一日三餐,几乎没有一顿饭他们不嫌弃。早餐有早餐的不足,午饭有午饭的不能原谅,晚饭也一样挑得出毛病。一边鄙视着厨师的手艺,一边挑挑拣拣地吃,吃得很刁钻,好像怀里揣的是一副只有山珍海味才配得起的娇贵肠胃,偏偏不得不填塞这粗劣寡淡的大路货。娘儿俩一个逗哏的,一个捧哏的,一唱一和,就把剧情推到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天天吃饭,天天上演好戏。反正就一句话,医院的饭难吃,难吃死了。有几次小男孩拒绝吃,宁可饿着。毛毛就哄,她一口,他一口,好歹是吃了一点。看得出他们是真的吃不下这饭,没有矫情的意思。前1床看着稀罕,心里说这饭菜也没难吃到难以下咽呀,她觉得挺香,她和儿子每次都吃出干干净净的塑料餐盒。毛毛每顿都倒饭,白米饭、炒白菜、萝卜条、碎肉炒芹菜,吃什么倒什么,有一回把一条鸡腿扣在饭盒的剩菜里一起丢了。前1床偷偷心疼了一下,没好意思让她送给自己。毛毛娘俩一边吃,一边糟蹋,反正饿不着的,大箱子里随带的食物足够丰富,仅水果就摆了一箱子搁在阳台上。这就是北京人的优越感吧,不由得别人不羡慕。她娘俩嘀咕着出去了吃什么,怎么吃。也正是近便吧,他們还带了小被子、枕头、靠枕、小桌板、大水壶、小水杯,小铁桌上摆成了货架子。不是北京人你能带这么多?像前1床,从西北一路颠簸进京,据说先班车后火车,再打车,这一路上仅必需的随身物品就够麻烦,还有余地带那么多?所以优越感有时候就是这么来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不同。一天不作一阵就不舒服的毛毛,在新1床面前栽了跟头。

毛毛尝到了挫败感,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热腾腾的脸,贴了一个凉凉的臭屁股。虽然尴尬早就应对过去了,也没人看见她受挫。可她这里放不下,禁不住想看看这个新来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能这样傲?这样清高?这样不合群?这样地准备做一朵出淤泥的白莲?再看她,包括她那个女儿,毛毛的眼里有了恩怨。好好的结什么怨呢,她觉得自己不可思议——窗是落地的,从顶一直通到地,玻璃窗外是北京的天,正月还没过尽,微信朋友圈的人们还在年味里留恋,眼前的北京,现实里的街头,看不到年,只看到楼群在淡灰的空气里默然。树木可能马上要被春风唤醒,枝干分外油黑。前1床应该到家了吧,据说光在路上就得走两天。如今想起来真是个不错的人,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也不藏话,话也实诚,毛毛当时怎么就有点看不上呢,嫌她土气,如今回想,在这个新来的女人面前,自己可不就是前1床的样子?她下决心不再轻易说话,坐着默默发呆,看儿子在床上扭动。被夺了手机的孩子,骨头缝里爬满了看不见的虫子,到处都发痒。想尽了办法跟她碰瓷,因为深知他只要哭起来,他妈妈肯定就给他手机玩。她不理,今天铁了心要重新做人,让儿子也重新做人,别的方面也许来不及了,手机面前还是来得及吧。不过时间确实不好打发,他一会儿哼哼唧唧这里疼那里疼,一会儿要自己调输液管子里的流速,再一会儿忽然嚷嚷要出院,回去上学校念书去。反正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这里的时间忽然变得十分难熬。坐监牢大概也是这样吧。

毛毛实在是忍无可忍,也觉得怪丢人。这几天大家面对孩子都一样,都受不了他们的缠磨,手机就到了孩子手里。新1床没来之前,大家都一样,孩子们都拿手机,大人向孩子“缴了械”,大人也乐得清净,可以扯些大人间的家常。大家都一样,就有了一种知根知底的和谐。现在儿子这样,毛毛觉得他很不懂事,这不是在扇他妈妈的脸吗,扇得啪啪响。她干脆下地,躲开他,坐在凳子上看他输液。日夜在病房里待着,床窄,坐不好,也睡不好,忽然觉得住院就是受罪,一种花了高价买到的罪。她不看1床的方向,只看窗外,看3床和4床,看两个在手机里打得正欢的孩子,看他们昏昏沉沉的妈。两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吧,给人感觉好陈旧,好像已经在世上活过了漫长的一辈子。

目光曲折,婉转,有意无意,去看那个女人。她在看书。样子像一朵什么,水墨莲花吧。她其实极力地想要想成一坨什么。可水墨莲花的样子先一步出现,就在眼前摆着,无可替代了。确实像。尤其有那种水墨丹青的味道,淡淡的,清远的,初看平常,细看超脱,淡淡的眉,淡淡的眼,嘴还有些大,脸形是最普通的,算不上多美,但迎面有一股气韵,能逼人,扑面而来,要压倒人,让人不由得就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庸俗,俗不可耐,她却是这样超凡,多少年的人间生活,竟然没有磨损她,她还是她,仙仙的,冷冷的,让你不敢靠近,无法攀登。这不就是自己曾经的梦想里渴望过的自己吗?

她在少女的时候、刚结婚的时候、年轻的时候,一边烟火扑面地活着,一边悄悄下过决心,等往后,三十多岁、四五十岁的时候,一定不能活成中年女人惯有的样子,松散,慵懒,被庸俗的脂粉包裹,而是活出一种超凡脱俗、清水芙蓉的样子,和生活握手,但不被它污染同化。这样的理想,早就被现实淹没了。想想真是可怜啊。人在一种状态里,慢慢地就麻木了,甚至喜欢上这样的状态,缩在里头,心满意足。可今天,猝不及防地,被这样一个女人提醒了。她感觉真是残酷。就像一个低头在黑夜里走路的人,走得投入,用心,忘我,准备这么一辈子走下去。忽然就有人点起了一盏灯,亮光照亮了视野,让你暴露得一览无余,你的傻,你的狼狈,你的无措,你的千疮百孔,所有的所有,都赤裸裸地晾在那里。这个亮灯的人,就是新1床。她还在看书,神态投入,坐姿舒展,好像不是她在看书,而是书在看她。书里有故事,她也有故事;书里有气质,她也有气质;书里有一个深广的世界,她本身也是一个深广无边的世界。

毛毛想流泪。她把手机塞到儿子手里,儿子先一愣,马上就抓住了,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根本不在意妈妈是在跟他赌气,还是可怜他。他不会关注大人的心情,只要有手机就好,就是全世界。毛毛看着儿子轻车熟路打开游戏,噼噼啪啪开始了战斗。这熟练程度,让人无语。毛毛嗓子里哽着一团东西,火呢,还是冰,绒毛,还是刺,说不清。反正难受。一片悲凉的豪壮的感觉在心里铺开,排山倒海一样往前推进。烈士踏上战场的时刻,也许是这样的情绪。她在怀疑自己的人生,走过的路、吃过的饭、结识的人、做过的事,这一刻不再坚定,像过去一样如铁如山在那里支撑她,她在动摇,沮丧感很清晰,要淹没她。她不再和儿子抢夺手机,看着他玩,她的目光里有深重的怜悯,感觉世界是这样苍凉。这感觉抽象,空洞,看不见,摸不到,可就在那里,左右着心。那女孩学完了,合上笔记本,说妈妈我想玩会儿手机。女人把手机给了孩子。毛毛的心这就平衡了。她甚至有些不厚道地想,原来她也玩手机,天下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可能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假象,她的乖巧,也不过是一个表象。瞧瞧,現在也玩起手机了。毛毛高兴起来了,好像她的儿子和那个女孩成了一样的孩子,她和近在咫尺的女人,也就是差不多的,谁知道这个女人会不会也是一个表象!她为这样的发现高兴。恰如一个刚刚倾斜的世界,现在又恢复到了原状。还是那个世界,原来的,稳妥的,安然的。她回头跟3床4床说话,尽量和以前一样,态度随便,语气家常,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还能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改变自己?岂不是太委屈。也没道理。这些年她是生活的驾驭者,她的小船她掌舵,哪能随随便便就被倾翻。她也不允许的。

那两个妇女好像压根猜不透毛毛的心思,也懒得猜。她们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吸走了心里的什么,人显得有些呆。毛毛招呼三句,有两句落了空,没人接茬。她的哏儿没人捧了。她成了孤家寡人。毛毛愤怒了,真是猪队友,天字一号的。果然只是萍水相逢的情分啊,比玻璃还脆。她看见4床夺下了她女儿玩的手机。3床正在和她儿子商量,哄孩子把手机交出来。她们不约而同地做了一样的选择。这是要做什么?要学新1床!小女孩的自觉性大家都看到了,也都想移植到自己孩子身上来。也太快了吧。也不看看自己的孩子是不是那块料!她恨恨地嘲笑两个曾是自己麾下的应声虫。倒戈挺快啊,这就失了节操。虽然她自己其实是最早失守的那一个。人就是这样,自己怎么做都可以,错不算错,是不小心溅上的一点泥巴,拍拍就掉了,到了别人身上,错就是错,是蹭到后衣襟的屎,哪怕洗过,心里还是记得那里有渗透衣服纹理的臭味。

毛毛恨上这两个人了。就在同一时刻,她爱上新1床了,发自内心地爱,想看她,观察她。她赌着一口气,心里说你们两个没节操的,日本鬼子还没来呢,就高举太阳旗,人家会稀罕啊,瞧人家这姿态,你们别热脸贴了冷屁股。她刚贴过,最知道这里头的滋味。3床的孩子抱着手机不松手,眼泪汪汪的,说再打一盘,马上结束,现在退出队友要骂的。4床的孩子气红了脸,一张脸涨大了一圈,连眼仁里头也充了血,那样子好像恨不能扑进怀里咬她妈一口。你真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表情。毛毛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她的手轻柔极了,没有一点力气,软绵绵的,她悲哀地想,这一代人可怎么办哩,假如我,她,她,我们这些当牛做马的人现在就死了,让这些狗日的碎人吃屎去吧,吃屎也没人答应,都叫抽水马桶冲走了,那就饿死算了,或者跪到大街上要饭去,让他们尝尝生活的苦,没有妈的难,早点知道沉迷手机的危害。没有了这个苦口婆心的妈,手机啥也不是,只有等着饿死的份儿了!包括新1床这个女孩。只要迷恋手机,你就等着看吧,没啥好下场。

杨子文,时间到了。新1床忽然发声。叫杨子文的女孩有点不情愿,还是把手机给了她妈。她拿起一本书看起来了。这个过程没有争吵、抢夺、吓唬、恳求,分秒必争的谈判,你死我活的恶斗。很平静的一个过程,就像轻轻咳嗽了一声一样。毛毛真是绝望,她根本想不到,这孩子竟能这样自觉。没见她们母女为手机游戏争执,大人说,孩子就听。氛围温和,家常。世上有这样好的孩子!毛毛在心里做决定,要是这女人拿杨子文来换毛毛的儿子,换不换呢?舍不舍得呢?浅层里她恶狠狠地想,愿意,一百个愿意,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带起来多省心,自己要省去多少鸡飞狗跳啊。心的深层,一个声音在冷笑,笑毛毛的口是心非,口不应心,才不会愿意呢对不对,舍不得的。儿子在她心里就是金不换,就是塞个小神童给她,她也不换。谁叫是亲生的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她不再躲避,大大方方看人,大人,孩子,捧在她们手里的书,她们阅读的模样。自己多久没看书了呢,好像这样捧着一本书忘我地看,还是二十年前的初中时段,看的是同学间流传的琼瑶言情小说。她想起来了。眼前这风景,何时曾在她少女的梦里种下过,还是读琼瑶小说的时候,朦朦胧胧中,渴望自己一辈子云淡风轻,活成诗,活成画,活成言情小说里某个既文雅又云淡风轻的女子,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这就是那个二十年后的自己。原来埋伏在这里等待。毛毛眼眶发紧,一阵收缩,酸涩,模糊。可生活是什么呀,杀猪刀,一刀一刀又一刀,她被削成了这样,这样的千疮百孔,这样的俗不可耐。这个新1床,其实很家常,没用一丝脂粉,也看不到后天加工的痕迹,眼睛是天然的单眼皮,眉毛是淡扫蛾眉,皮肤淡白中微微泛黄,脸部线条是柔和的,像画家轻轻勾勒出的一幅素描,嘴角喜欢抿着,抿出一个微微上扬的角度。整副面容,毛毛还是喜欢的,这样的相貌,对异性没有杀伤力,对同性缺乏威胁力,如果可能,会发展成贤妻良母,到老了,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可是这样的相貌,到了这个女人手里,她没有按照造物主既定的道路走,一手可以预料出既定结果的牌,偏偏被她打出了另外的格局。毛毛的不舒服正在这里。如果可能,她愿意凑上去亲近她,喊姐,加微信,做个长久的朋友。但你瞧瞧,她是多么不好结交,高不可攀,端得像一个谪居人间的仙子,就算在尘世里,也不愿意受到沾染。

什么样的生活,能锤炼出这样的女人?不,被锤炼、打磨、浸泡的应该是毛毛,是前1床,是3床4床,是所有和她们一样的女人。而她这样的,你看不出有多少沧桑,生活对她应该是温柔敦厚的,分外疼惜、眷顾、宠溺,才能养得这样好。毛毛有了明确的概念,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命好女人吧,命运的手捧着,从来不曾受过磨难,才这样云淡风轻,又超然物外。强烈的羡慕,微微的嫉妒,复杂的念头,在心里搅和。毛毛想起自己这一路的艰辛,乡下穷女孩,念书马虎,长大了只想往外跑,一路打工进了北京城,嫁个同样是外省进北京的打工仔,有了孩子,还没房产,租房子住,为孩子进学校的事早早发愁……她最大的愿望是做北京人,刻意学北京口音,尤其在非北京人面前,越发要装出一副北京人的样子。她其实已经挺像北京人了,对北京很了解了,呼吸着北京的空气,看街头玉兰花开,槐树花落,杨柳絮满天飞的时候,也赶时髦一样跟着犯鼻炎。她在前1床面前获得了优越感,3床4床稍微沉稳,但也对她由衷敬佩,那是针对她北京本地人的身份,就算这身份对她们是没什么帮助的。人的奇怪就在这儿,就算没什么帮助,佩服还是要佩服的,好像潜意识里存了个什么奢望,期待着未来某一天这北京本地人就对自己起了什么作用。

儿子,妈有事跟你商量。毛毛的嗓音捏得细细的,无比轻柔,凑近儿子的脸。儿子赶紧护住手机。毛毛早一步抓到了,却不夺,和儿子成一个僵持的局面。拿住了七寸,再和蛇谈判。从今天起,你每天玩手机不超过三次,每次半个小时,行呢我们成交,不能接受的话,你别妄想再摸到我手机。儿子想也不想,说八次,每次一个钟头。毛毛没吭声,瞪大眼睛看着。儿子说七次,每次一个钟头。又说六次,四十分钟。又说五次,三十分钟!这回成了吧?他要哭了。屏幕上他的游戏还在进行中,他焦急。毛毛适可而止,声音提高,说好,你说的,一天五次,每次半个钟头,从现在起执行,来,你给记到本子上来,签上名,免得你到时候赖账。一局游戏结束,儿子“死”了。儿子想哭,赌气松开了手。他不签字,毛毛替他签。

新1床是真正的北京人。下午两点和三点之間,可以给病房送东西,送到住院部门口保安处,然后由护士按照预留的楼层病室和床位信息,给送到病房来。新1床的爱人送了一包东西,还有一盒汤圆。掀开盖子,汤圆还是热的。病房要求戴口罩,护士来了大家戴好,护士一走就摘了,总捂着嘴难受。毛毛现在坚持戴,一次性医用口罩,好像能给人一层比实际作用还大的安慰。隔着口罩她看到女孩用勺子舀出汤圆,颤巍巍端起来,一个个白生生的,像刚出世的生命。儿子抽抽鼻子,说好香啊,妈,我要吃汤圆。

毛毛惊得魂飞魄散。她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人家能送汤圆,她也应该有人送啊,不都是北京人吗?前1床不止一次羡慕毛毛北京人的身份,离得近多好,啥也方便,来医院就跟去自家后花园一样方便,哪像她,穿州过县的。毛毛毫不客气地收割了她们的羡慕,还曾暗自得意呢。现在看看,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万一3床4床问起来呢,你家男人咋不送汤圆来?他忙,那娃爷爷奶奶呢?七大姑八大姨呢?北京人在北京自然是有一大帮亲戚的,血脉亲情串起来一长串,随便拎一把,都是能来送汤圆的。元宵佳节,没理由让孩子这样馋。她又把手机给了儿子。这次是主动的。儿子果然争气,有了手机,就算有人在身边享用唐僧肉,他也能做到无知无觉,毫不分神。毛毛偷偷舒一口气,这就好了,危机消弭于无形,有惊无险。这会儿她家那口子正在汗流浃背地骑行在送快递的路上吧,那小山一样永远送不完的快递,足够让他每一天都筋疲力尽,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像很多北京人一样巴巴地为妻儿送一盒煮好的汤圆来。浪漫和温情,都是需要代价的,从五环外到医院来专程送一盒汤圆,代价太昂贵,他们付不起。

另外两个孩子也跟他们的妈妈闹起来了,要吃汤圆。一个磨了一阵得到了手机。另一个挨了一巴掌,因为本意在手机,有了汤圆做借口,就哭得理直气壮、气势磅礴,清亮的眼泪珠子,在小姑娘病态苍白的面颊上扑簌簌地滚。瞅着这情景,几个大人的心里也起了凄凉的念头。想起在家里过元宵佳节的情景,滚烫的汤圆,一家骨肉团聚的幸福,那种平常的温情现在想起来分外难得。新1床终于从书本的缝隙间听到了外界的事情,脸从书下露出来,让女孩给小朋友们分一点。女孩真听话,端着盒子走过来,親手给每个小病友分了五颗,不偏不倚,挺公平。毛毛没忍住,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脸,她轻轻躲开了,摸到了头发上,鸦青色的发丝,柔软得让人的心颤抖。夸赞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毛毛忍住了。不能因为五颗汤圆就没了矜持。谢谢还是要说的,她提醒着儿子说。儿子头也不抬,对着手机说谢谢。小姑娘像某皇室接班人在外事行动中公干,沉稳,老练,不慌不忙,对每个人说不客气。声音还有奶味。毛毛真心喜欢她,目光里的赞赏也不掩饰,她儿子要是有人家这孩子一点点的好,她也就用不着糟心。真不知道人家孩子是天生的好,还是人家妈妈教育得好。毛毛不愿意承认是后者,那样岂不等于承认自己不如这个女人。也许是天生有差别吧,这差别的来源,自然不能是女人,应该是男人制造孩子的另一个人。

她的男人,会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男人,和这样的女人过活着?和她本人一样?不不,那就坏了,两个高冷范儿,日子不得过成冰?那就是暖型的,一个冷,一个暖,一个高蹈在半空,一个落在尘世里,下面的托着上面的,才能把日子往前对付。所以说,别看她高、傲、冷,不沾人间烟火,蛰居人间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其实都是作,说白了也是压榨,索取,消耗着别人。有什么资格这样做?毛毛的心在分裂,生生地要掰开两个瓣儿,一边是使劲地让自己鄙视这个女人,女人嘛,端那么高做啥,烟火万丈地活着不是挺真实吗?一边她又清晰地羡慕着她。这才是悲哀所在呢。毛毛没有的、渴望的,偏偏她有。毛毛这辈子都可能没法拥有了,而她,却稳稳地拥有,就算良好的教养让她很少开口说话,不说半句多余的废话,可那种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气质,还是难以掩饰,悄然辐射,把她烘托在其中。毛毛想把她拉下来,栽到尘埃里,跟自己一样,跟大多数女人一样,也这样叽叽呱呱,争长论短,庸俗家常,这才是女人,才是让人看着能够接受的女人,才是让人没压力的女人。要怎么样,才能消除她对自己的压力呢。毛毛觉得输液瓶里的液体流得好慢,儿子的病好得太慢,快点好转吧,她渴望出院回家。

女孩回到床位上,眼睛看着小桌板上的盒子。她明显有些委屈,小嘴儿嘟嘟着,噘出一个花苞儿。为啥不吃呢,要凉了。她妈妈说。女孩好像在等这句话,她马上还击,不能吃了!脏了。眼圈红了。泪盈盈的目光看那几个正在吃汤圆的小病友。

那咱就不吃,叫你爸再送一盒来。

把这些倒了吧。女孩推开了盒子。

她妈妈放下书,端着盒子进卫生间去了。卫生间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桶,什么垃圾都塞得进去。

儿子吞完了汤圆,忙着玩游戏,可能压根就没品尝什么味儿,顺嗓门吞了,完成了一个任务。4床女孩倒吃得细,一口一口吃,完了舔着嘴唇,妈妈,还想吃。她妈妈把手机给了她。手机比汤圆止馋,她果然不吭声了。

毛毛瞅着这些孩子,手机又回到他们手里了,没有硝烟,没有战火,大人集体缴械投降,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他们专心玩手机,气氛安宁,时光静好。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同龄人嫌弃,就因为他们每人分到了五个,小女孩那半盒汤圆都进了垃圾桶。小女孩又开始学习了,她坐姿端正,表情严肃,还在生气当中。她的妈妈,也不高兴,好在她进来就没怎么高兴过,大家早就适应了她的嘴脸。妈妈们该拿什么打发时间呢,毛毛想聊天,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东拉西扯的,想起啥说啥,时间也就有滋有味地过去了。她看了一圈,那两个姐妹和她一样,也在枯坐,大家跟刚见面的时候一样,还没有进入畅聊状态,也许很快就能好起来,也许隔阂是难以消除的,一旦有了,就成了恶性肿瘤。万幸这样难熬的时间没有多少了,下午查床的时候,大夫说2床明早可以出院。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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