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自白
2021-09-06曹悦童
曹悦童
十一月,我在水东镇天主教堂后面的一处乡村别墅写下这些文字。这些所谓的文字大概会被宗宇视作毫无营养的粪土,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是时候回顾一下我们自三月起的际遇。进入冬天,我一直是悬空的状态。每件事情结束与开始的边界总是狡黠得难以分辨,也许正如上坡路和下坡路本是同一条路那样。激烈、欢欣的时刻,记忆里焚烧的气味,现在正像阴谋一样叫我茫然。这八个月太漫长了,比所有日子叠在一起都意味深长。不过好在不管怎样,现在我可以用一种轻蔑来回望它们,轻蔑到我甚至意识到这是另一种形式里更宽广的刻薄。
乡村别墅的墙壁漆成磨砂质感的土色红黄。地上是古老的青石板路。水东镇上一向是这般潮湿又怪谲的情形,幽暗处也充满江南的迅猛与生机。屋里南面的墙上,挂了一张肮脏的藏毯。我不记得它是否在我住进这里之前就在那儿挂着了。老旧的小电冰箱,像镇上的男人,突兀地立在客厅中间,低矮,刻满划痕。我和宗宇彻底走到了尽头。即便还是有很多伪善的投机主义者对我说,世界上不存在彻底结束的事,一切过往也不可能真正全部被抛弃。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吧,我确实还能真切地记起三月的那几天,他倾尽一切扎入我身体里。之后的日子就像一片荒芜的土地里长出奇异的枝蔓,这是一片充满变数的土地。不过我们身上共同固有的某种东西让我们坦诚地接受了它们。
这是一种根植于体内深处的平和。或者是压抑住所有的动物性,迫使自己表现出的镇定,甚至是荒唐的活泼。表面上我從未犹疑,也不觉得痛苦。三月,一场新鲜伟大的冒险开始,只不过勇气殆尽的速度太快了,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迅速。
厨房水龙头流出的水到今天还是硫黄色的,无法饮用。上午,我又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寓言。一个极寒冷的冬天,所有东西都被冻得失去知觉。一只饥饿的狐狸正在觅食。有人给它一把冻住的利剑,外面裹着一层冰凌。狐狸开始舔舐那利剑,舔舐了很久。舌头开始流血,但它感受不到。相反,鲜血如铁器的味道让它振奋。最终,它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打开那台已经没什么冷气的冰箱,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尝起来像肥皂水。我总算离开了宗宇,我本该是一个慢热又敏感的人,结果因为他变得现在这样刻薄,这样的逻辑能让我随时笑出来。那个痛苦的悲观主义者应该会把我当成一个幻想的对象,不会和实际相差太多的。他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自己悲观的气质,吊诡地吸引着我。可人一旦变得轻蔑,就会不在乎很多东西,包括我们自身。我很清楚这一点。
镇上有一家电影院,分隔起天主教圣母堂和大饭店。很显然,我不喜欢水东,不喜欢它怪谲突兀的氛围,但我喜欢它拥有一线生还可能的迅猛性,还有那些陈旧的城镇遗迹。藤蔓错杂地缠绕古旧的砌石,这种缠绕让我记起昔日狂热的拥抱,沉浸在杜撰出的虚荣的辉煌里,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如今,我不再习惯把它们寄托于梦幻的曲折。我只想找一块光滑的石头,平躺下来,细数自己滑稽的种种时刻。
荒芜的土地上依然长满了藤蔓,就像足够真实的话永远叫人扫兴那样。青石板路的裂隙中布满了青苔。这尚未开始的城镇,和我们一样出生于贪婪,又热烈地成长起来,结局不过是任人践踏。好在这里还残留希望,没有染上我们的种种污秽。教堂的钟声消泯了时间的概念,许多世纪正一同过去。
最初一切当然都很新鲜,记忆也正因此被分割成两部分:色彩鲜艳又欢欣的部分,灰白如荒芜土地的部分。宗宇就站在雾中,混杂着我们对这片荒芜土地无理的爱,接近一种执念。三月,被赋予非凡的意义。天气依然寒冷,我和宗宇像狂热的猴子,囚困在笼中却以为自己充盈着自由、力气与勇敢。我们小时候当然都看过马戏表演,但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沦为表演的动物。漫无目的又无法逃避的忙碌,让我们陷入毫无必要的惶然与兴奋。现在看来,真像是世界的一个缩影。混乱里的秩序才真正旗帜鲜明。就像粗鄙愤懑时,我们是否能克制住不说出过分的话,才是真正检验我们是否是君子的标准。浅陋中当然也有过短暂的胜利,毕竟荒芜里也会长出交叉的果实。
厨房里有几把喀什小刀,这些刀子被做成工艺品的样子。那天我们削了几个土豆,准备炸薯条。宗宇的悲观主义者身份让他不信奉任何事物,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他追求意义,就陷进解构主义阴谋的旋涡。他愿意相信契约精神,时刻又保持着警惕。听上去很滑稽。可在当时,我发疯似的追随他,同样不信奉任何事物,变成狂热的解构主义者,试图找到每种经验的源头。现在恍然发现,每种经验的源头是自以为聪明的刻薄。可他永远不会懂得,我也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晚餐的时候,我们就着番茄酱吃完了那些不够精美的土豆条。
春天和它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过于熟稔的东西就像万花筒里的花纹,旋转一下就面目全非,无从辨认。宗宇和我像所有严肃又自以为是的艺术家,永远在空闲时磨砺自己,保持良好的状态。这类似一场声势浩大的马戏,只是我对所有的姿势和技巧都生疏得狼狈。欢欣的时刻当然迷人,更何况宗宇本就需要我活泼的血液来延长他悲观的生命。可是我们都忘记了所有的美丽应该来源于自然,而不是什么滑稽的收束与奇怪的克制。
水东老旧的庞大建筑充满平日察觉不出的温煦与包容。我总是试图去描述一些难以形容的事物,结局也是注定的:不自量力的挫败感让我颜面全无。但我把它当作一种义务,就像宗宇把悲观当作义务一样。也许我们的差别正在于,我把悲观的气质当作向他靠近的手段。他把从我这里获得活泼的生命当作一项义务。可在我把悲观当作一种权利时,他便感受到不可挽回的失败感与诸多阴暗肮脏的情绪。这也不能证明他就是自私,经验告诉他要诉诸本源,可他又无法履行自己的诺言。
随即我们便一同品尝到失败的滋味,比那杯橙汁还要难以下咽。南方就是这样,迅猛里也充斥着嘲讽。时刻提醒你,在这件事上,你又一次失败了。正如每一次失败那样。我是标准的南方人,对这里不彻底的亚热带季风气候无比熟悉。熟悉不代表喜欢,湿润狼藉的感觉就像所有尚没有被收尾的事情那样。宗宇从小生长在北方,温带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让他成长得机敏又犹疑。他体内大概还流淌着一点蒙古族人锐利的血液,这让他在细微处自豪无比。可他并不清楚,南方才真正是残酷、深刻、强硬的。这种误解让他掉进另一个陷阱里。
我们秉承了诸多老旧的做派和古老的习性。相处的许多日子里,事事都如同被盐水浸泡过那般,变得沉重不堪。但它们依然美丽、神奇。直到两三天前,我才分辨出冬青树的样子。宗宇一向习惯寒冷,那种波士顿式野蛮的天气。其实早在五月,我就察觉出我们之间的变化。面对这种缺乏仪式感的变化,我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但很显然,我没有做好准备,此前也疏于考虑。失去欢欣之后的每一刻都是消耗的。可在被美化过的记忆里,我总是愿意再等待一天,看看明天会走到哪一步。
保护自己免遭戕害的办法是什么?变成一只招潮蟹吗?从这点上来说,宗宇并不比我聪明多少。或者说,在这方面我们同样蠢笨。身体的节奏总是会顺应自然环境的,所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顺应潮流。这时候,宗宇以一种远离戏谑的口吻对我说,你缺乏集体意识。缺乏集体意识,我甚至一度乐天地认为这是对我的褒奖。这不恰恰证明了我生活得自由、恣意,也并非是完全顺从吗。可宗宇是以一种颇为严肃的口吻说起来的。现在想来,他真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
他最脱离伪善的时刻,就是在他提议要买一个自动洗碗机时。那种自动化的现代设备让他享受到指派带来的虚荣与现代带来的一点微乎其微的便捷。宗宇也曾像导师一样义正词严地建议过我,放下沉重的包袱,活得轻松一点。可在我态度强硬,难以挽回的时候,他又总会以乞讨者的姿态乞求我不要离开。这样他的精神才不会在瞬间崩溃、瓦解。我总是轻信这样的话,感到自己被饥渴地需要。在这之后,他立刻又变得沉默寡言。像赢得了一场胜利后,沉默是他神圣的战利品。我的处境就显得狼狈又困窘。这种难堪的局面是我的日常,大概经历了无数个这样的时刻,我们的关系终于走向不可挽回的结局。
那些艰难的时候总是让时间变得很慢。季节的更替停滞了,但我们不曾停歇。春风吹来还带有些北方的气味。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失去力气,失去他想要从我这里攫取的活泼血液。生活也一分为二成两种形态,我们既没有交集也并不是完全平行。从前的日子当然同样不乏艰难,只是平实如三岛由纪夫写下的牧歌式生活。如今我们要忍受燃烧后留下的漫长的灰烬,一种具有无比嘲讽意味的平凡与冗长。生活就是这样残酷地展现它最真实的一面,平实、理性,缺乏戏剧性。按我说,唯有生活才是真正没有集体意识。我还是难以认同宗宇对我的控诉,反正他绝对不是站在对我褒奖的立场上说出这句话的。事实是,宏大无比的东西总是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无法打动我。但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看到的每一帧画面都让我无比动容。如果这都不能算是一种集体意识的话,那什么才叫集体意识呢?往人群的方向扎堆吗,或许我该高举一面女权主义者的旗帜?
可更为讽刺的是,每当夜晚来临时,我的内心深处仍会有某种不够精致的物质浮现。宗宇曾经说过,这可能是女性固有的母性。我猜他省略沒说的话是,这是女性固有的一种荒诞可笑的母性。也许他是对的,我也不该总跟他抬杠。世界在这种时刻就是会变得不可理喻和不可理解。宗宇颇出乎我意料的一点是,他和他母亲的关系不同寻常的好。那个叫石翎的女人,对我总是没来由地敌视。大部分时候,宗宇都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君子那样。倒是我,有时恶毒的想法能让自己吓一跳,随即就变成一种警示。想象过即真实存在过,我真的要提防一点了。
能穿过幽暗曲折隧道的,一定是根植于内心的信念。我们都没有不幸的童年需要治愈,但依然长成并不温暖的样子。灰暗与痛苦记忆的缺乏,让我们不轻易驯顺于平和。似乎反叛力量才是我们该追寻的信仰。一点希望来临的时候,生活的两种形态也会难能可贵地合二为一。可我们依然不希望看到世界是可被理解的样子。内心按捺不住的求知冲动,像童年读过的所有寓言那样,带领我们跨过一段又一段充满隐喻的幽暗。只不过在当时,我浑然不知。山峦是最轻盈的模样,宗宇和我同样自信,又充满有迹可循的自卑。
我十几岁的时候,对异性没来由地畏葸。这段不安的经历,在今后的日子里从另一个维度鼓动着我。宗宇希望在这方面可以给予我安全感,但事实证明,他做得并不好。那种鲁莽又忧伤的青春气质已经和我相去甚远。导致现在我见到对异性畏首畏尾的年轻女孩,总是隐隐生厌。这是我人格的局限,我偶尔也引以为傲。现在真正的自信让我曾短暂地狂喜过一阵,也让我不至于沦为空泛。在某些地方,宗宇和我父亲很像。他们拥有一种我所不具有的自恃感,他们似乎也有这种资本。但我并不喜欢那样。我曾一度奉此为圭臬,现在多少就产生了一点抵触的怀疑。但我从没怀疑过他们的爱。面对爱的时候,他们的自恃变得收束。这种荒诞的无力感让我感受到一阵阵欢欣,甚至比他们本身带给我的还要多。
这个狂热的时代还能拥有真正的快乐吗?我曾经这么天真地问过宗宇。只是很不凑巧,那段时间他正承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显然,我挑选了一个错误的时机,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作为一个坚决的悲观主义者,在当时又忍受着腰痛,宗宇体会不到空想的乐趣。他视线范围内只有沉重的担子与他自身真实存在的局限。这时候,他就开始抱怨石翎为什么生下了他,生下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更荒唐的是,为什么要让这个问题自身来解决问题。但他还是舍不得骂石翎,他的母亲,是一个无耻的婊子。这就是他区别对待我和他母亲的地方。他总是认为我从来没有为他付出过实质性的东西。石翎才真正承载了他的愤懑、道德、抱负、远大理想,以及可能以失败告终的灰暗前程。所以,他当然不会容许我说一句他母亲的不是。从这点上来说,他和我父亲又不那么相像。我的父亲大概是一个把尊严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人。彷徨时,宗宇也曾错乱地认为我就是石翎,不惜一切地在我这里索取一点安全感。最后那段时间,我常常觉得他很可悲。同时也默默想,若将来有一个儿子,我希望他是温和的,甚至是可以接受自己平庸的。
我们不可能在明天就改变面貌。宗宇仍然会因国家退给他五百块税费就兴奋一阵子。在忍受生活的单调之余,我们也要维持生计。虽然我们已经多少品尝到苦涩的味道,但它是否就是更年长的那部分人所说的苦难呢,似乎还远不及那种程度,我们也不靠体力劳作。每天生活得像狗,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理想的幻灭。不过好在心知这是早有预谋的,不至于轻易就被击垮。希区柯克曾经说过,快乐就是一条清晰的地平线。呵,说得轻巧。如果能见到他,我会对他说,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条地平线。这好像无形中和宗宇的意见如出一辙。要是在一个月之前,有人对我说,你会倾尽一切智力仅仅为了变得刻薄,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可是现在,我正在变成这样。
我在中国南方一个并没有很多人知道的镇上,但我总是以为自己正在马萨诸塞的一间房子里。我的状态大概连宗宇也是无法想象的。那个杂种正在回到北方的路上,或者早已回到北方了。离开前,他大吐为快,为自己终于要和南方撇清关系感到精神振奋。我没有一点挽留,毕竟体内争强好胜的南方血液让我能时刻保持清醒。我也不该让父亲感到丢脸。我自己都难以想象,我能够生吞下前进与倒退之间的巨大轰鸣,这绝对是一手绝活儿。但在将此当作一种天赋时,我又感到自己的可悲。意识到这是一种结束,也许不是什么坏的征兆。
宗宇在四月提出的建立柏拉图式恋爱的荒唐建议,倒是勾起了我一些愚妄的回忆。一个不相信任何人的悲观投机分子,竟然向我索要柏拉图式的关系。那一次我难得地决绝,明确地向他表达了柏拉图只可能是你一个人的事业。他显然觉得丢尽了脸面。不过我还是过于年轻了,愿意大发善心地替别人感到尴尬。后来一段时间里,我在内心甚至慢慢接受了宗宇的提议,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应该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所有这些熟稔得腐烂的事物,这或许对我们关系的改善还有帮助呢。但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破坏原有宁静的秩序,是一种极大的不恭敬。我因此受到了责罚。好在比起宗宇,我更加灵动一些,不会一直处在不必要的狭隘里。
我的母亲曾在我和宗宇还没分开时对我说,宗宇是一个认不清生活的人,也很难有人能改变他。你又凭着什么特质去改变他呢,凭你的自负吗?尹一宏,我的母亲,正是这么对我说的。听这话,母亲也是个挺刻薄的女人。她总是会以刻薄的语调,在一些恰逢其时的刻薄时刻,给我讲一些刻薄的故事,希望我赶紧告别天真,告别那些不够机敏的品质。毕竟我的外婆可从来没对她讲过那些经验和故事,导致她嫁给我父亲就如同一个悲剧,一场不能指责任何人的事故。我离开宗宇,母亲大概会暗喜。她曾当着我的面骂宗宇是狗娘养的,然后我们一起笑起来。我很清楚只是我们的目的有很大不同罢了。她愤恨过去的生活,我仅仅是愤恨自己。我们总是为了这些无法弄清楚的事情花很大精力,试图把它们变为失败者的经验,为我们所用。可即使我们如工蜂般这样卖力地劳作,收获的也只是少得可怜的收成。
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母亲正在田地里劳作。更宽广的世界在那些死气沉沉的书里。严肃晦暗的世界就在庞杂的、她所没有学习到的知识里投下阴影。祖辈留下的那些书,古旧又枯涩。她翻看了没多久,手上总是感到瘙痒。我现在比她那个时候富有,内里也更不安分,更希望追求一些不可名状的离经叛道的事物。她忌讳那些东西,也完全不理解在这样一个不匮乏的时代,我为什么愿意把集中的精力分散到莫名的地方。她当然不会明白。我如饥似渴地企盼自己更完善一点,有时又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好在我能及时发现那些东西,诸如刻薄、冒险精神并不能促进我自我完善。反倒是忍耐和某种展现的欲望,让我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即使它昏暗崎岖,我也依然认为它充满正义的品德。
田地里富有正义感的劳作,让我回忆起卡尔维诺曾描写帕洛马尔观察草坪:我们看到的是草坪,还是一根草加一根草加一根草?突然就感到我们的无能,去思考这种在体力劳动者看来根本是毫无裨益的问题,还沾沾自喜。可我也没理由替别人感到悲伤。又有时候,我看到单纯的体力劳动者也会感到悲伤。就陷入这种来回驳斥自己的活动中。也就是这会儿,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帕洛马尔先生在思考对自己有意义的问题,劳作者在付出扎实的力气取得收成。而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既没有有益的思考,也做不成需要出大力气的活。这时候我就恨起宗宇来,更准确一点说,我就恨起那些比我更有力气的男人。他们似乎同时能扮演帕洛马尔的角色,还能干点力气活让自己免囿于过分思考的囚梏。可我天生迟钝,缺乏力量与速度,一头强壮的比特犬就能让我栽个跟头。
感到空虚的时刻,我就想起那个宿命般的暮夜。树影摇曳的春天夜晚,我拍下紫色背景映照下的银白月亮给宗宇。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浪漫时刻,他说,月亮今晚一定也恋爱了。可到现在,这句话就像一句被诅咒的谶语,迫使我更快速地醒来。这太像一种自嘲了,因为我已经了解了在当时无法预见的结局。紫色天空笼罩的春晚一定是剧毒的,而能够中伤人的剧毒一定是宿命的。
纷乱的四月,我的生活并没有受到过多影响。宗宇,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青年人却变得仓皇。我所要做的工作只是源源不断地写,这项被认为是毫无营养的工作在哪里都可以进行。但宗宇认为糟糕的大环境毁了自己的前程。他毫无方向地挥动自己的利刃,化身成正义的样子,却没能伤及一个敌人的皮肉,不过自己挥舞得很累罢了。我们习惯了在凌晨两三点睡觉,这就像是认为睡觉是夜晚唯一错误的事情。在这点上我们倒没有多少分歧。可他睡觉的时间却越来越早,早到像是刻意在回避我们固定的交流时间。反正我从来不会回避这种场合。
宗宇比我更多愁善感,他习惯了去攀附一切能任由他生发的东西。可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也能理解,很多事情得离远一些才能看清全貌。这个发现让我惊喜于自己可能真的是变聪明了一点。并且,最关键的,不是那种由刻薄佯装出的聪明。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就让最后那些日子变成结尾。随着时间过去,我们都会忘掉那些日子赋予的特殊意义。它们又有什么不同,不過是不会再重复一遍的昨天。即使那些日子里,宗宇也曾真正冲我微笑过。总之,我不该把快感与一次次的精神高潮建立在对记忆的粉饰上。
精神世界吊诡的地方在于,不被开垦,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还有一片土地是处女地。这很像一个悖论,不是吗?宗宇确确实实地践踏了我的一片处女地。混蛋之处在于我的后知后觉,但好在我还是察觉了。也许我该计划一次去北方的旅行,看看那个杂种体内到底流淌着什么南方人不具备的血液与品德。
这两天最要紧的应该是去找人修一下厨房的水龙头。看看它到底是哪里出了故障。总是一瓶瓶地拎回饮用水也不是办法。可这个镇上的男人有没有能力让水龙头不流出硫黄色的水,我对此深表怀疑。但总要叫人来试试。
交流变得越来越古怪,一开始根本不是这样的。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和宗宇都接受过正统的学校教育,也有还算不错的家庭氛围。可镇上的人,他们的知识大多来源于经验与经历。劳作抹杀了他们对书本的渴求,也抹去了他们兽性的冲动。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一点启蒙的东西。全是蒙昧的、尚未开始的胚胎形状。每次想到这里,我就深感无力。可在宗宇看来,这完全是一种传教士式清高的施舍,更何况别人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同情。这会儿我就开始对他感到失望了,石翎就是如此教育他的吗?那他又比我高明在哪里?
这里虽然沉闷,却也不乏我想要的生命力。或许我们都是这样,总妄图从别的东西上抓取些顺应自己的生命力,像补充体内缺乏的维生素。水东离我的家乡不远,我可以倒头就睡。不过即使更遥远一点,我也毫无顾忌。不知道宗宇会觉得我是驯顺还是桀骜,人局限的地方就在于,想听见在别人的讲述里,自己是怎样的形象。惨遭厄运的时候,人们总是倾向于变得善良一点。比如去安慰同样过得不顺意的人们,试图从中找到一点宽慰自己的东西。
我痛恨这部分人,但难以避免的是,我也曾扮演过这种角色。刚刚脱离宗宇的那阵子,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活泼,充满生命力。那种怪谲的极端活泼让我精神紊乱,经常没来由地陷入燠热的阴谋。现在看上去,那时我就像一个滑稽剧演员。宗宇大概就是不动声色地看他从前欣赏过的女人,跌进早就筹备好的骗局里,还以为自己生命力无极限的样子。我们都生活在这种不平和里,还引以为傲。我也没有机会再去体验镇上所有低矮如小电冰箱一样的男人的生活了,他们会不会更好过一点。想到这里,我又绕回去,想起宗宇说我没有集体意识,以一种严肃又轻蔑的口吻。
我走到镜子面前。不得不说,造物者对我确实要比对宗宇好多了。我有好看的脸形、皮肤和分明的唇线,起码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平庸。宗宇在这方面就比较惨淡了,他完全算不上是一个漂亮的人。他相貌平庸可是并不惹人讨厌。悲剧的地方在于,生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是没有真正接纳自己。就像母亲说的,他不能被任何人改变。我又凭什么去搬动他呢,他像一块顽石。抛去我们的相貌不谈,其他更多的事物才真正接近一种疾病,一种顽疾。我们要维持的生计,污秽不堪的思想,自恃清高的同情心与无动于衷的宿命结局,它们奇怪又病态。可是我们还是记得被赋予了非凡意义的三月,那个金子般的春天,仍是最初的样子,毫无征兆地袭来,打破了和平,清晰得让人难以招架。
摒弃所有短暂如一场雪的高光时刻,剩下来的孤苦还是要我们承受。在告别了多愁善感之后,明亮的事物也没有立刻就让我轻松起来。我依然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固执地忽略掉新生的事物。就像父亲说的,我太细枝末节了,本该更宽广一点。现在我多少有点理解他所说的这种宽广。我和宗宇共有的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布满了突兀。它们像一个个失败的提示。宽慰的是,现在它们都已经停止生长了。
一段关系走到尽头不能说是在一个时刻发生了改变,一切都是慢慢积累的结果。就像正是因为春季的每一天,才构成了春天充满交媾阴谋的气息。我们崇敬并留恋这种气息。或许它们才是我们真正该有的宗教信仰,起码我信奉它们。并且,它们富有规律性的变化让我感到安全。信仰就是让人感到安全的。我也不该着急,尽管不论是消耗还是补给,之后的每一步都显得举步维艰。
宗宇同样是不会回头的人,更何况他还像石翎敌视我一样敌视着我的母亲。愤怒的时候,他说过我和我母亲多么像。现在我们都精疲力竭地躺下来,第一次承认自己并不杰出,甚至是个毫无实践能力的懦夫。可我们还是从未表现出弱不禁风的样子。和宗宇一同生活的日子里,出现了无数搅动我的问题,我也不想去追究一个明确的答案。幸福的时刻足以让我受用一阵子的,它让我忘却了生活中的一些厄运,或者是我有意识地回避着它们。总不该太过贪婪。
我应该承认自己无法主宰生活,无法做自己的主人。我总是自毁前程,让美好的事物匆遽逃走。可我也并不关心收成,只有庸俗的人才会日夜恐惧,不可终日。勇敢与遗忘交替,正一同被日光冲刷。我可以欺骗自己,说生活已经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改变,一切也都已重新来过。世界正是最初的样子。顺序又有什么可敬的,阴影也云淡风轻。三月以前无知无识的力量感又重新长回体内,那是一种不关心所有事物的、极度单纯的力量感,甚至可以说是力气。这正是三岛由纪夫式的遗忘,用体力活来消耗掉虚白的精力。那是阿谀奉承真正的对立面,当然也是我们诚实又正义的天性使然。
宗宇也说过一些尚能入耳的话,他告诉我无论怎样,都不要忘记世界上还有一片海洋。即使我还没有见到它,也不能否定它的存在。三月正是这样,在某个地方,它大概还是一股生猛的劲。我希望可以记住那天早上醒来,银杏的绿枝炸裂在窗外切近的地方。那是狭隘的反义词,是最新鲜的话题。这里弥漫着南方的空旷、饥渴和琐细贪慕。
我感受不到自己正在环境里流逝,并且比起以往,我更容易对微小的事物着迷。那些诱惑的符号充满昭告的暗示与承诺。渴望简洁的人,似乎总是要忍受独自的旅程,但我并不感到孤独。宗宇不会再插足,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往更古怪的方向发展。二十岁,我谨慎地摸索,用自己生猛古怪的气质去赢得赞誉。接下来的日子,我不该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大概依然会拥戴宗宇所不齿的写作,这看上去确实像我唯一还能做的事情。可我远不是天才,无法做到像那一类人那样热衷并且乐此不疲。我也不狂热于竞技,奋发的凶残让我不能无忧无虑。
若有人现在想处置我,那簡直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这只是我被害妄想的习惯罢了。这个镇上的每个人都还没有无聊到想要来处置一个带外乡气质的女人,或是他们根本没有这种胆量与魄力。若不是向他们主动搭讪,他们根本不会谈及自己平庸的一生。被损及尊严时,他们也不会像宗宇式的人物一样暴跳如雷。他们已经坦诚地接受了命运的设定,活成了只知道劳作,却不知道从中攫点好处的牛。若仔细盯着他们的眼睛,会发现他们的眼周就像形容枯槁的年轮一样。我不知道还能把这个发现告诉谁。
从一个明亮的时刻写到周遭一片漆黑,已经消耗了我大部分力气。我并不感到担忧,相反,还变得充满活力。因为这种力气来源于体力劳作,并不是无迹可寻。夜晚来临如宗宇最初倾尽一切往我体内扎根。要是再重复一次,我还是不会排斥。山峦清冷,足以承载起那点自以为磅礴的抱负。进入休憩时刻,我清楚再劳作一段时间,马上就会得到荣耀的勋章,也不再会有人来开那些不够庄重的玩笑。也许比起宗宇,我才更像一个另类。所有难堪的时刻,我迷恋它们。正如迷恋所有未开化的、欢欣的时刻那样。海明威式的猎人气质也正钻入我的体内,这时我才了解到宏大的事物是以哪种方式打动我的。但似乎为时已晚,毕竟在当时,我没有相信宗宇。不过这也是好的,总不该全然相信一个人所有的话。
盲目地拥有一种情怀,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偶像。我拒绝消极的信息。温和不代表就没有磨砺的刀刃。宗宇的傲慢也是时候改改了,但我没有机会向他说了,也轮不到我来说。可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我会劝他变成一个更温和的人。不要把功夫都浪费在批判上,庸俗的人才那样。这并不说明你就是一潭泥沼,坚实的信念才是真正支撑我们度过所有平庸日子的桨。现在我亲眼见过它了,我充满感激地分清了盲从与追随的差别,就像分清了盐粒和积雪,没有欣赏过它们各自晶莹的人,不会迅速分清。五月,我慢慢看透了这种南方式狡诈的把戏。
后来的故事就越来越清晰了。宗宇憎恶地和南方撇清关系,一路北上。发现嗅觉也是恼人的东西,它勾引出毫无用处的记忆,叫人想起些毫无意义的片段。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甚至都没有试图去联系过。总是缺少一个契机,正如宗宇以前一直说的那样。我不知疲倦地劳作,不知疲倦并不意味着就能抵御所有不够客观的记忆。那些并不招人喜欢的投机主义者也许说得正确,没有人完全能抛弃掉的记忆。可那些早前我没弄懂的事实,却越来越清晰了。为了维护自己的素质,我还是愿意说宗宇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妄自尊大的傻子。可现在,议论这些东西显得毫无必要。我很乐意发现自己的进步,或是说进化。
在某些方面上,我和宗宇还是很像。我们骨子里有一点总是摒弃不掉的善良,也就是他所谓的清高的同情心。可它们起码是毫无恶意的,有些时候甚至让我意识到自己不完全是个失去道德的人。要知道,有一部分人会把灾难当成马戏表演看待。我从来不表现出被激怒的样子,我知道这只会让一部分人得逞。除此之外,毫无益处。我的语言也会因愤懑的诅咒而被攫走。微不足道的东西反而永恒,它们让我不至于陷入绝望。当意识到离开宗宇后的生活依然是日复一日地过着时,似乎日子就难以为继。造物主把宗宇塑造成平庸,甚至有些丑陋的样子,又将他转交给我一段时间,这其中一定有原因。有时,突然就企望从来没有认识过宗宇,他也从未参与我的生命。
六月,南方第一股厚重的热浪沉潜着袭来。北方有些地方还在下雪,辽阔里充满诡异的符号。这种时候,我喜欢看一点西部片。昆汀?塔伦蒂诺总是给我一种在胡来的感觉,电影的态度也永远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救或不救,去或不去,杀或不杀。没有停顿,上一秒还在举起双手投降,下一秒敌人就被枪决在血泊中。相比之下,我的生活显得太狼狈了,更不会存在什么分明的非此即彼。不乏勇敢之后又能怎样呢,大概还是一如既往吧。雨季的南方伴随着《被解放的姜戈》最后连续几十次的混战枪杀,布隆希达被解救成自由人,姜戈徒手推倒白人和马。天空就被阴云遮蔽。这种混乱的骚动让我感到平和。毕竟,我需要用另一种形式的悸动来抵御住自己内心的骚乱。即使是刻意为之,但还是总有神秘的疗效。我该对此心存感激。或许我更该听从梭罗的,对自己的生活有简单诚实的交代。可这听上去多少有些像宗宇的自负,不是吗?随即我就不想理会了。
前阵子某一天凌晨十二点半,我躺在床上看一个美国女人的翻唱视频。她画着夸张的暗紫色眼影,眼窝深陷在那片紫色里,像一颗小行星似的。她还打着鼻环。放在中国,她看上去绝对不像什么好人。或许能在网吧里找到她这类人。她充满着毫无必要的力量感和身体的律动感。那让我深感无力与荒唐,也许是我缺乏力气,因为嫉妒才这么说。但真的不完全是这样。她戴着“窒息牌”项链,一条细长的黑色法兰绒布缎围住脖子,我之前也戴过。那感觉并不好受,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我戴了两天就摘下来。她翻唱的歌是帕拉摩尔乐队的《玫瑰色男孩》。我不知道翻唱这样一首歌要用那么多力气做什么,恍惚就觉得有些失控了。不过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理解了一位神经质的朋友一直说的,把夕阳拱手相让了是什么意思。二十一世纪光怪陆离的景象和水东镇关联倒是不大。即使有什么人死于事故,也不会有太多人关心。
这古老地砖的罅隙里还是布满了令人不安的青苔,为什么不能长出些绚烂葳蕤的野玫瑰呢。那会让日子更好过一点。或许我该随着钟声走进圣母堂,向那些与宗教毫无关系的人群,高歌一曲父親曾爱唱起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之前我还认识一个俄罗斯的朋友,阿萨。她比我年长十多岁。现在她已经成为一个俄法混血孩子的母亲了。她总是后悔生下他,那个法国佬似乎总是不够忠诚,像猫一样。阿萨从丹东进入中国,一路南下,离莫斯科越来越远。直到她生下克里姆后半年,她的父母依然没有见过他们一家。前段时间,她弄到了回莫斯科的便宜机票。抵达莫斯科,她还要再转一班飞机去往她家所在的小镇。在这之后,她会带着克里姆去普罗旺斯,见见她丈夫的父母。我们大概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想到这里,或许我该试着更理解母亲一些。我们总是疏于交流,可这不能怪我,我对谁都是这样。又或许从来就不存在交流,它们都是假的。臆想出的事物可能才是真正的交流。我该去大卖场问问这里有没有卖马提尼的,哪怕是假冒伪劣的也好。
喝下口感劣质的酒,肚子开始烧起来,现在它大概烧得只剩下一点灰烬了。我想起阿萨曾有些绝望地对我说,我希望自己是新来这里的人。那时,她刚怀孕不久,孕妇各种焦虑的症状她都展现无遗。可我并不同情她,因为她那种自言自语的忧虑,让我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存在。现在想来,我对她过于苛刻了。若是我在异国莫名突然怀孕,那大概是会崩溃的。好在她把我当作一个并不需要提防的朋友。毕竟那时,我还没满二十岁,她没道理提防我。她也曾用俄式味道浓重的口音说起卡夫卡,听上去和中文很像。不过是第一个卡字读得用力些,像突然地呕吐。她说她最近在看卡夫卡。我们本可以不够深入地聊聊文学的,可我蹩脚的英语只能表达出,我也曾读过卡夫卡的小说。该死的,我连《变形记》都不知道怎么用英语说出来。
世界热爱幽默,也更爱幽默的人。从幽默的气质上来说,我和宗宇都做得不错。我们也因此更加敏感,更加拥有阿Q式的精神以积极地应对各种不快。我愿意心怀善意地去抗争,这多像一种无用的正义感。可若不是恰逢其时,就有可能适得其反。崇高应该庄重,而不是什么诙谐、轻松。宗宇很清楚若不注意这点,自己的名声就极有可能被贬损。事实也是如此,他避免不了庸俗,甚至拥抱庸俗,用力向这里面扎堆。这个过程让他感受到痛苦,但也不失明智。我们的冲突显然就不可避免,宗宇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我的冷嘲热讽。这种冷嘲还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是,他费尽心思地掩饰对我命运的冷嘲。这看上去让他变得幽默,让我像个蠢蛋。幽默大概总是这样交互的。
我曾推荐宗宇去听听霍齐尔的歌。我们本该生出几个像杰克和威尔森那样的孩子,再用从祖父那里继承的陈旧蓝调抚养他们长大。比起很多人,霍齐尔看上去更像一个真正的诗人。可宗宇根本没有搭理我,只是说,我们也应该做点霍齐尔歌里唱的那些事情。比如我用具有挑逗意味的手指去拨动他的头发,再把舌头伸进他的耳朵。之后我又推荐他该去看看拉斯?冯?提尔的电影。他是一个还算聪明的人。结局同样是,宗宇把我说的话抛之脑后。
令我痛苦的地方在于,我还是不能很好地欣赏伊莲?佩姬那首《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倒不是它不悦耳动听,在夜晚也有几个瞬间,我觉得它还不错。伊莲?佩姬看上去和希拉里?达芙——《成长的烦恼》里那个胸大的女孩有点像。青春期我们普遍发育得比男生快。那个叫戈多的傻小子,就像一个能看清他肋骨的瘦猴子。更令我痛苦的是,和宗宇说话时,我正想着那个脸庞英俊的浑蛋小子。他脑子并不像所有有着英俊脸庞的小子那样笨,甚至还挺好使的。他发疯似的爱着伊莲?佩姬,爱着《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或许我不该问宗宇,这会让他的尊严在瞬间扫地。我该去问问父亲,毕竟,他也曾突兀地用雄浑的嗓音唱起《三套车》。唱起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还是其他什么河的那一套玩意。
我像是听信了谁的布道才来到水东。可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虽然混迹在当地面孔里,也不会被发现,但它困扰着我。我从精神上完全离开了宗宇,我可以讲出这句话。最后那阵子我们面面相觑,暗中较量。他身上不可一世又不可替代的东西从我身体里脱离了。我就从悬空的状态一下跌到地上。这种跌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早就知道了。我们经历的一切也是从不偏颇的。我甚至还曾试图弄懂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精髓,可失败感又一次让我沮丧。好在这一次,我并不感到颜面全无。毕竟,我多少能理解一点卡尔维诺,而他本身就很好地履行了索绪尔结构主义。
耐心,是我听到过最好的意见。可如何耐心,从没有人教过我。伍迪?艾伦曾在《午夜巴黎》中表露,我们总是认为过去的时代才是更好的时代。可忽略了当下也许正是未来会怀恋的黄金时代。最近,关于凡尔赛文学和美国总统大选的讨论热烈。我不关心凡尔赛文学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相当一部分人热衷于探讨美国总统竞选。像我这类缺乏身体力量,却总想着靠反叛标新立异的人,是很需要看到那些充满力量和律动感的东西的。洛德的歌是这样,那个蝙蝠一样的美国女人翻唱帕拉摩尔的歌也是这样。让她们替我反叛一次也是好的,我只需要躺在床上,在臆想中抽搐几下。
或许我更该去找份正经的工作,而不是守着几个汉字,玩些连连看的游戏。这种停笔就要挨饿的命运我已经受够了。宗宇已然走上了最适合他的道路,在中学里找到份教职工作,把那些烂熟于心的无用知识塞给那些稚嫩的灵魂。那会使他的玻璃心崩溃的,早晚的事。我总是替他想得太多,或许他根本不会把这当回事。总之,我该像母亲说的那样,替自己多考虑些。她曾说,我们都缺乏男性的思维,悲剧正从中来。可我们注定拥有不了男性思维,就如宿命。正像我永远不可能翻开关于核、辐射、武器、能源利用那类的书籍。但我会愿意去徒劳地找找现实里有没有伍迪?艾伦描述的那种魔力月光。
从一种形式转入另一种形式,我摆脱不了自己感到安全的生存模式。在寒冷的夜晚感到猝死的恐惧,灵感丧失而疲憊不堪。忍受一败涂地时,也难免会愤懑无比。我讨厌过分地解构,自己又免不了在解构中更理解一点周遭的事物。比起单纯靠体力劳作的年代,现在远不是放纵的时候。我的生活很像《土拨鼠之日》那部电影,不过远没有那么恣意。我不敢开车随便撞上什么人,还能佯装明天一切照常。我活在一种真实存在的责任里,我该对自己负责。最起码,也要让明天真的能够照常。略去环境,直奔主题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办法。在文明匮乏的环境中生存,就一定要忍受昼伏夜起吗?
干旱不会持续太久了。有些夜晚,走在镇上黢黑的路上,我甘于做一个空想家。哪个地方此刻都显得不够广袤,不够生动。而自己,确是越来越浩瀚、坚定。就是那个正午,我不再想忍受关系的干涸。风雨将至的时候,我甚至想要奔跑起来,那是一种伪劣马提尼都不能带来的割裂感。南方的雨季很快就结束了,迅速得像每一段糟糕的关系那样。我现在的神情大抵是专注又神秘的,所有的龟裂已经彻底过去。
风暴结束后的日子凉爽、朴实。也许我该像大部分人一样,进入几段愚蠢,却让人感到安全、不用动脑的关系里去。说不定如果我足够熟悉精神胜利法的话,在那里面还能品出些风趣来呢,我刚好认识几个这样的人。我也很久没和母亲联络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应该不会太差的,无论怎样,她都不会毁了自己的生活。意识到以后的生活里还要不断告别尚没有出现的人,我就兀自做出奇怪又痛苦的表情。宽慰的是,那些曾经从未被清理过的记忆,渐渐在狼藉里显出秩序。我尽量让它们表现得客观公正。
春日的气息依然能从十一月潮汐般的细节里浮涌上来。我该早点告别水东,搬回去和父母住上一段时间。毕竟,现在这里不再剩下什么我体内缺乏的维生素和生命力了。也许就是在回家的第一晚,我们会一起躺着看看费里尼的《卡比利亚之夜》,我到现在也还没有看过那部电影。说不定还能顺便喝上口焐热的牛奶,就像六七岁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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