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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要跳到熔炉里炼剑

2021-09-01何任远

南风窗 2021年18期
关键词:翻译者昆德拉傅雷

何任远

在打开一本译作的时候,原作者的名字通常排在翻译者的前面。我们买书的时候,译者并非是购书者最注意的一点。但没有翻译者,许多国外的著作不能进入中文世界。翻译者不仅要熟悉地运用自己本国语言和目标语言,还要带出语言背后的意义。这对于人文社科和文学类翻译者来说,语言以外的积累也相当重要。游走于两种语言和文化之间,翻译者被认为是“摆渡人”。

由于英语强势的地位,包括法语、德语、俄语、日语和西班牙语在内的众多外国语言,一直被视为“小语种”。实际上,法语著作在中文世界传播的年代久远,而且受众群体不少。鲁迅翻译最早的外国作家就包括法国的雨果和凡尔纳等人;老一辈革命家,不少有留学法国的经历,譬如陈毅在青年时代就对法国文学的翻译产生过兴趣。

在当代,自2009年起每年举办的“傅雷翻译出版奖”是专门面向法语著作翻译者的奖项,可以说是法语作品进入中文世界的一道标杆。12年来,“傅雷翻译出版奖”的一些获奖作品包括《蒙田随笔全集》(马振骋翻译)、《第二性》(郑克鲁翻译)、《托克维尔:自由的贵族源泉》(马洁宁翻译)等。

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教授是该奖项的组委会主席。除此之外,他在中文世界也以米兰·昆德拉的中国弟子为人所知,翻译过昆德拉作品《小说的艺术》《身份》《帷幕》等作品。

时代精神和翻译

“文学艺术都是相通的,需要一定的‘当代性来与时代共鸣。”董强这样认为。而这也是当初以“傅雷”命名法语翻译出版奖的原因之一,毕竟是20世纪初的傅雷让中国人认识了《贝多芬传》和《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样对中文世界有一定现实意义的法语作品。在两种语言的交换和传译中展现某个时代的文化面貌,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手法。

“今年已经是傅雷(翻译出版)奖举办的第13年了,我发现目前出现了00后的法语翻译。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也看到不少90后译者。这是我们最高兴看到的。”董强对南风窗记者说。“年轻的译者会使用大量的流行词语,比较当代化。他们查东西也比较快,譬如上网之类的,各种资料来源比较多。不像老一辈的老先生,有些人甚至连电脑还不会用,还是会查纸质资料,然后用手写文稿。”董强并没认为哪种方法更好,毕竟不同时期的翻译者工作手法也不一样。实际上,在法国文学史上,17世纪古典主义时期就有一批文人用当时法国人理解的法语去演绎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的经典著作,在古希腊文明的基础上创作出属于当时的文学艺术。

译者本身一个成熟的态度,应该是一切为文本服务。

记者是在最近一个面向社会大众的公共讲座上见到董强的。在讲台上,他给社会公众讲解法国古典主义时期的寓言诗人拉封丹。董强比较了拉封丹和古希腊伊索的寓言:尽管拉封丹的寓言是基于伊索寓言创作的,但是相比起伊索寓言方向单一的道德说教和批判,拉封丹的版本更加给人模棱两可的感觉。比如在《蚂蚁与蝉》的寓言里,蚂蚁对蝉说:“你夏天在唱歌,冬天那就跳舞吧!”在伊索的寓言里,这则寓言通常被用作批判“好逸恶劳”—蚂蚁未雨绸缪,在夏天就积谷防饥,而只顾着唱歌跳舞的蝉最终在冬天饿死了。然而在董强看来,到了拉封丹的版本,“跳舞”(法语danser)这个词却值得玩味:它可以直指“跳舞”,也可以指被行刑吊死前人体狂乱抖动的动作。联系起拉封丹本人的生涯,从某种角度上看,蝉不一定被用于批判懒惰,而是隐喻艺术家朝不保夕的生活方式。而这也许能被理解为拉封丹作为艺术家对自身命运的某种怜悯和惋惜。

翻译者要有直觉

如果还是以《蚂蚁和蝉》为例子,从伊索到拉封丹的飞跃,关键字就在于那个法语词“danser”,翻译者就应该找出这些能够让读者进行深一层思考的语言细节。“好的翻译者应该标出来,很多法国人都不知道这个词的用法。因为这是17世纪时候的一个用法,但是作为一个好的译者应该作一个注释告诉读者,这样读者对这个寓言的认识就会加强。”董强在结束讲座后跟南风窗记者说。

把一个单词在几百年前的用法重新挖掘出来,那是不是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去查找很多资料?实际上,根据翻译理论,对翻译对象的语言除了要有字面意义的理解,更加要对整个语言的文化背景有深层次的了解,从而形成对语言的敏感。

要对翻译对象的语言敏感,成为不同文明之间对话的“摆渡人”,董强认为不能把语言教学当作一门纯粹的工具来学习。“好的翻译者要有一定的直觉,跟音乐家或者艺术家一样,要看到哪些地方存在疑点。而这个不是单靠查资料就能够行的,毕竟一个人无知的话,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所以连从哪里入手查资料都不知道。”董强认为,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文学翻译者,需要一个漫长的积累和文化学习过程,这种积累和学习过程目的远超于把一门语言单纯视作工具的目的。

在翻译工作之外,培养翻译对象语言的文化爱好,尽可能多读原著,也是一种积累的过程。本身作为译者,董强自己的文学志趣聚焦在哪一方面?“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是思辨性和逻辑性比较强的作品。甚至我自己也会比较倾向于翻译一些趣味性强的杂文,这样能够锻炼和增强一个人的知识,最终让人对对方文化产生更深层次的了解。”

昆德拉和文学趣味

在法国,董强另一个让人知晓的身份就是捷克文学大师米兰·昆德拉在巴黎任教时唯一的亚洲学生。昆德拉关于小说创作的理论书籍《小说的艺术》就由董强翻译。在向昆德拉求学的过程中,董强和昆德拉探讨了《小说的艺术》里不少学术观点,这也给董强判断文学作品翻译水准提供了一定的参考价值。

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用了“agélastes”一个古老的法语词来指代那些没有幽默感、想问题从来都是一根筋并且认为一部虚构作品只能说明一种“道理”的人。“有的人一根筋,读完一部小说就认为它只是讲了一个道理,但小说本质在于探索,它具有多意性。在昆德拉看来,如果連这个多意性都看不到,那么小说的本质就没有了。”董强告诉记者。

在书中,昆德拉认为,小说作为一种对抗大众消费和通俗文化的艺术种类,必须跳出一种单一的解读,而且试图告诉人们:“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簡单。”在董强看来,这种开放多元的思维也是翻译者的一种素养。“我本人觉得至少现代小说确实是这样的,它肯定不是给予一个明确的答案,这也给翻译者带来一种困惑。如果翻译者只跟随自己的认识,很有可能把一本书本来的多意性变成单一意义的东西。归根到底来说,翻译最重要的是‘信达雅中的‘信。很多人对‘信理解为简单对等的直接翻译,这其实是一个错误。如果你对一部作品的深度和广度能够沉浸进去,才能够把作品的丰富性多方面地展示出来,这才是好的翻译。”

注重与音乐和戏剧打通关系的昆德拉认为,每一部小说都有一个自成一格又丰富多元的宇宙体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面的世界就跟卡夫卡《变形记》里面的世界互不相通,即使是同一个小说家写出来的不同小说,也属于不同的体系。而在此角度看待小说的话,小说家甚至译者本身也应该隐在作品背后。董强认为,译者本身一个成熟的态度,应该是一切为文本服务。“翻译家就要像古代神话里头那样,跳到熔炉里面炼剑,让翻译的作品自身能够呈现多样性,这样才是好的翻译家。而这就是一个很高的境界了。”

傅雷奖每年都会邀请一个中国著名作家来做评委和荣誉嘉宾,他们都会说,“我们都欠了傅雷先生,也欠了法国文学”。

多给年轻译者支持

傅雷翻译出版奖每年都对法语翻译书籍进行评选,分别设有“文学类获奖者”“社科类获奖者”和“新人奖”。奖项除了考核翻译者水平之外,作品本身在法语世界里的重要性也被纳入考量范围。“我们也会看重原文在文学史里的地位。我们认为它填补了一个空白,比如60—70年代一个从来没被作家翻译过的作品,这些都是会看重的。”

提起“新人奖”,董强认为这是为了让年轻人觉得,从事文学或者社科翻译是有人在关注,也能够得到奖励的事。“我们傅雷奖刚开始的时候,就只有一个文学奖还有一个社科奖。几年后我们就意识到年轻人的重要性,于是我们就设立了一个‘新人奖。我们给二三十岁的译者,甚至是他们只翻译了第一部作品,我们就奖励他们。这鼓励也特别大,他们也会特别激动。但同时也会给他们一个压力,让他们有个责任感。‘下一本书我得翻好啊,毕竟我是傅雷奖得主,人家会挑刺儿的,所以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社会效应。”

谈到法语在中文世界的覆盖面,董强认为不必担心英语霸权会把其他语种的文化光芒掩盖下去。诸如莫言、贾平凹和余华等著名作家,年轻时也受过法国文学的熏陶,特别是当时法国文学的先锋性(avant-garde)到现在依然有一批铁杆粉丝。“法语学习者现在超过日语了。当然法语从学习者的数量上来说并不是一个大的语言,但是从文化和文学角度上来看,还是非常重要的语言。我们傅雷奖每年都会邀请一个中国著名作家来做评委和荣誉嘉宾,他们都会说,‘我们都欠了傅雷先生,也欠了法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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