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偶像在眼前摔成一堆瓦片
2021-09-01刘肖瑶
刘肖瑶
“你能想象那种场面吗?摄制组带着大家跟在明星身后,几百个人乌泱泱甩出去,像喂鱼一样。”晓瑜跟在里面跑,但并不会像日剧里演的那样,一边追一边喊,还发型不乱,妆不花。
今年23歲的晓瑜从初中开始追星,真正到现场去“追”的只有一个,也是喜欢得最久的那一个,但正是那一次“物理追星”过后,她彻底放弃了追星。
疲倦、陌生、失望,“不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是让包括晓瑜在内的不少粉丝放弃追星的最后一根稻草。
比如,喜欢某国语歌手6年,却只花了2天利索脱粉的吴冰。
偶像被挂在热搜的那两天里,吴冰无时无刻不在抱着手机,看着上面喧嚣沸腾,她提着心,直到终于被有理有据地狠狠“锤”翻在地上,偶像的真面目也摔碎了:是滥情而不是痴情,是忘恩负义而不是重情重义,是心高气傲而不是谦逊踏实,是懦弱逃避而不是担当负责。
吴冰的微博里有6000多条关于偶像的帖子,手动一条条删,2小时才删了700多条,“删除”的图标都不认识了。一条条转发、控评,一个个自己打出来的感叹号,以及藏在那些字符背后的,当初隔着屏幕为偶像疯狂尖叫的自己,都一点点喑声。
大型公共事件导致的集体性脱粉往往会显得壮烈一点,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足以成为罗马坍塌的关键一击,而后者往往带来更多孤独与自我怀疑。
自诩“理性追星族”的樊南戒掉追星的过程更简单粗暴,“扔掉与他相关的一切,拒绝微博和其它乱七八糟可能引起不良情绪的网站,清空大脑做点其它事情,看看书或者和朋友逛街都行,甚至可以去看看对家的视频”。
剥皮见骨后,晓瑜、吴冰和樊南们徒留唏嘘,“不过如此罢了”。
放弃“追星”
粉丝理想中与偶像最近的距离是多远?
100米?10米?面对面?
对晓瑜而言,物理意义上的最近不超过10米,但那却是心理上感到最遥远的距离。
那是在2018年上大二时,她的偶像去武汉录制综艺,晓瑜在微博粉丝群里加了十几个行程群的其中一个,到现场后群里会有人通知,偶像会在哪些地方出现,但是否能真的见到,还得碰运气。
第一天下午,就整整等了2个小时,还没见到人影,期待和疲惫中,晓瑜偶然听到旁边有工作人员小声商量,说粉丝们会引起躁动,“这才知道,其实他(偶像)早就上去了”。
开局就士气大伤,晓瑜只好跟随大部队来到下一个目的地,在人群中隔了“好远好远”,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她的偶像。晓瑜大声喊他,他短促地回了个头,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谁的喊声,旋即转身上了车。
“上千人堵在路上,车根本开不动”,晓瑜回忆那场景,摄制组带着几百人一起动,尾大不掉地滞在路口,呼声越大,阵仗越乱。场面本身的震撼程度,甚至比见到明星本人来得要更震撼。
这时,微博群里再次放出消息:“人跑到黄鹤楼去了!”晓瑜不敢怠慢,马不停蹄跑去黄鹤楼,抵达时已经有几百人堵在入口。
“但你能想象到摄制组多狡猾?”原来,偶像坐在一辆公交车里,从粉丝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过去了。
晓瑜仍不甘放弃,她决定直奔节目组目的地江边码头。傍晚7点多,码头边只有几百人,到8点左右就以肉眼可见的规模翻了几十倍。
天下起雨来,晓瑜陷在人群里,满头是汗水和雨水,却寸步难挪,线上线下,各种声音开始沸腾起来,有黄牛说“码头的行程取消了”,保安出来说“人已经从小船走了”,工作人员也表示我们“要下班了”,才陆陆续续“逼走一些人”。
11点过后,码头的灯也关了,雨越下越大,还剩下一两百人坚守着,其中就包括晓瑜。凌晨时分,晓瑜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里得知,其实嘉宾们的行程压根没取消,而是从另一个地方悄悄上了船。
晓瑜没有尖叫,因为当时她已浑身湿透,而且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加上来回跑了好几趟,已经几乎没有体力了。
又过了一小时,一个工作人员走出来,告诉剩下的粉丝们:“我知道你们喜欢他,但是不要叫,好吗?你们在旁边排队站好给他们空间,不要叫。”
“大家都很听话”,晓瑜也有幸站在了第一排,终于—她近距离看到了她的偶像,“很瘦,很白,鼻子很高,笑起来比电视里好看一百倍”。
但晓瑜没有尖叫,因为当时她已浑身湿透,而且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加上来回跑了好几趟,已经几乎没有体力了。
但她身边依然有一些“迷妹”开始小声尖叫,晓瑜看着偶像的车路过自己,偶像从车里转头望了她一眼,彼此都像陌生的路人。
就在那一瞬间,晓瑜忽然觉得,“隔着屏幕觉得他特别亲近,但到了现场感觉(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股失落掺着寒意袭遍全身。
“你问我见到偶像会高兴吗?当然高兴,但你问我还追星吗?打死我也不会了。”
晓瑜真正感到心凉的是,不论多么疯狂,不论付出了多少时间金钱精力,线上线下,都会被资本耍得团团转。“大概在艺人眼里,我们也是小丑吧。”
“靠得越近,距离越远。”茜茜如此总结的粉丝与偶像的关系。
茜茜曾经喜欢过韩国男团EXO 3年,在韩国留学时,她有过一次在公司大楼门口近距离见到偶像的机会。隔着10米左右,身前身后都是人群,耳边充斥着惊呼和尖叫,她仰着头努力看清偶像的脸,但顷刻间却忽然感觉有点失落:“喜欢他的人这么多,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
哪怕粉丝们会投入地宣称“我们在”,但茜茜开始感觉可笑,“‘我们是谁?你是谁?”对明星来说,“粉丝”是一个整体,是去人格化的,而不是有着独立自我与尊严的。
终究是错付了
天津一所大学的法学系学生华琳喜欢一个韩国偶像7年,而脱粉的原因,她自己想起来也觉得有几分荒唐。
2020年,疫情暴发,华琳以为偶像好歹会表示一些关心与鼓励,嘱咐他的几百万中国粉丝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之类的,或者像其他很多明星那样捐款或口罩。
“结果,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段时间,华琳左等右等,等不来偶像一句简单的关心,“哪怕发一条微博、ins也好,明明之前地震都出来发声了,怎么这个时候消失了呢?”华琳又急又失望。
后来韩国疫情暴发,她的偶像立刻站跑出来积极宣传、捐款,与几个月前判若两人,华琳彻底“心冷”了。
她不是要站在道德高地去谴责哪位明星,而仅仅是情感层面不再那么着迷、那么期待了,是发现喜欢了7年的爱豆,“也不过这样罢了”。
之前,华琳的偶像在中国出专辑或参加活动时总把“谢谢大家、多多关注、爱你们哦”这三句话挂在嘴边,彼时的华琳也深信不疑,粉丝与偶像“爱是相互的”,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偶像)从始至终始终想抓紧的,只是我们(粉丝)手里的钱”。
华琳的爸爸对她说,“你追他们(明星)还不如追我,我给你钱花。”
说起来蛮哭笑不得,6年前,正是为了奖励华琳一次考试成绩不错,爸爸给她买了一部iPhone6,在给新手机找壁纸的时候,她偶然看见了一个韩国明星团体的照片,从此“沦陷”,一发不可收拾。
2014年开始,2020年结束,华琳的追星历史长达6年,这6年来,在专辑、演唱会、周边等方面,为偶像花的钱保守估计近7万元人民币。
失望可能来源于期待过高,也可能来源于被欺骗的感觉。
茜茜最后放弃追星的导火索,是她最喜欢的偶像被曝光恋爱,作为一个爱豆,谈恋爱不是小事,而茜茜受不了的,是那种“被欺骗的感觉”。
虽然知道自己不重要,但至少在偶像身上寄托了信任,甚至是某种幻想。“越清醒越难受”,茜茜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么多,或许真的就像恋爱,有时候越盲目、不多想,反而能感受到幸福。
虽然近年来的明星塌房越来越多,粉丝的哀嚎越来越常见,但在8月11日之前,吴冰始终相信自己的偶像是“热搜绝缘体”:没有雄厚资本撑腰,为人低调善良。“娱乐圈再怎么像染缸,你也纤尘不染,再怎么塌房,也塌不到你身上。”
直到彻彻底底的翻车,紧接着是集体抵制、封杀,一切发生在两天之间,速度快得不真实。
吴冰的心态可以代表相当一部分在集体公共事件中脱粉的粉丝:“我是你的粉丝,但我首先是个有基本道德与同理心的女性,虽然我喜欢你的作品,但我更讨厌你的所作所为。”
那种感觉有点像失恋,“但又不完全是”。吴冰纠正,“相比起失望,更多了一层恐惧。我喜欢他6年了,一个人怎么可以伪装这么多年?或者说这背后是谁在帮他伪装?”
“我很想问问她们,你们承不承认,可能这辈子从生到死,你的爱豆都不会知道有你这个人的存在?你和TA永远不会有物理上的交集。”
她知道,共筑神一般所谓“人设”的,除了资本,还有粉丝。
追星難道不是为了开心吗?
樊南曾在片场看见过没日没夜守着偶像的粉丝,“像母亲奶孩子一样叮嘱偶像、荷尔蒙爆发一般大声尖叫”,那些片段让樊南浑身发抖。“我很想问问她们,你们承不承认,可能这辈子从生到死,你的爱豆都不会知道有你这个人的存在?你和TA永远不会有物理上的交集。”
还有更多粉丝们,花大量时间精力去控评、澄清,自己的生活完全围绕偶像,甚至有人裸贷、辍学,和家里闹翻也要去支持明星。
去年,高二学生蔡敏的偶像,一个华语歌手,推出了一首新歌,蔡敏买了50张单曲,数字专辑只买得起1张,但在饭圈里还是少得可怜。
没办法,所有零花钱都用进去了,“再多也拿不出来了”。蔡敏不敢去超话发帖,不敢在粉丝群里发言,怕被人骂“白嫖”。“白嫖”,意指只欣赏作品,不花钱买专辑的粉丝。蔡敏曾经混过一个散粉群,购买专辑的数量会直接成为进群门槛。“买得越多,他们(群成员)会对你越热情,就像卖护肤品和珠宝的柜姐那样。”
有一天,群主忽然开始审核群成员购买专辑的人数,原因是怕有黑粉混进群里,从那以后,群里放话“抵制白嫖”,一下子,群成员从2000多掉到了700多。蔡敏换了一个群,继续每天用打榜反黑截图签到,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就因为偶像曾在综艺上自曝抑郁症,粉丝们个个都在群里竭力证明自己“抑郁”,似乎只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才有资格去追星。
蔡敏本来以为自己的爱是一心一意的,“可以为了他好好学习考更好的学校,业余时间可以都拿来学P图、学剪辑,暑假还会去找暑期工赚钱,没事儿少花钱”。
最终让她脱离“组织”的,是发现自己身上产生的变化。天天浸淫在粉丝群体内,会觉得为偶像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小事都是有意义的,甚至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逐渐地,蔡敏练就了一手骂人绝技,打字速度也飞涨,只要有人说偶像的不好,她就立刻跳脚。和家人冲突的次数也增加了,不知不觉,自己变成一个更冷漠且暴躁的人。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追星都很难纯粹了。当今时代的粉丝支持偶像,不再满足于默默喜欢,而是渴望溶于偶像的成长过程,试图拉近与偶像的距离。
如今,更贴合部分粉丝心态的,则是2018年撒贝宁说的一句话:“追星,其实是在追你自己,是在为自己设计一个你理想中的生活的人设状态,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其实追来追去追的是自己的影子。”
铁打的粉丝,流水的偶像
在10年、20年前,还不是这样。
但凡问一个出生于1990年之前且曾在青春时代追过星的人,都不难直观感受到粉丝的世代变化,比如今年53岁的兰英。
兰英上一次见到自己的偶像是在2018年的深圳,一个周日夜晚,她从会展中心一家餐厅吃完饭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斜对面的商场大荧幕上赫然亮起“谭咏麟”三个字,20岁时的偶像,要来开巡回演唱会了。
在兰英的学生时代,追星同样是疯狂的,但那是一种带有激励与榜样意义的疯狂。很多事即便中二,也只是个人的事,而不会侵入目前所谓的公共领域,比如像电影《我的少女时代》里的宋芸桦那样,把偶像的照片从贴纸上剪下来,密密麻麻地贴在文具盒内侧。
实际上,上一代追星的形式未必比现在的年轻人少。比如1997年出生的笑寒,其父母因为都很迷恋金庸先生,便将金庸作品的书名连成诗,从中择取两个字作为女儿的名字。
名字伴随一个人的一生,也代表着一代人对一个固定偶像的肯定和坚守,不轻易追星,也想象不到什么“塌房”,笑寒理解为一种“文学意义上的追星”。
2017年4月,笑寒在香港的张国荣纪念活动现场上认识一位20多岁的女粉丝,后者在给已逝偶像的花束卡片里写道:“真正让我成为你的迷是在2012年底,我正经历创业带来的困境,无意间听到你的歌,一瞬间让我振奋,同时成为我的精神支柱,在我低潮的时候,是你的歌、专访、电影,给予我信心……Leslie都挨了十年才成功,我才入这行几个月而已,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要怎么理解偶像的榜样力量?
兰英煞有介事地说,自己真正的青春偶像不是谭咏麟和罗大佑,而是居里夫人和陈景润等科学家。70年代恢复高考后,邓小平说“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兰英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崇拜科技人才,家里买来电视,她照着电视里的化学实验,用盐酸和用完的铝制牙膏皮合制产生氢气,充进气球里,“在惊喜或遗憾的心情中看着它飞上了天”。
斗转星移,明星的类型变了,造星模式变了,追星方式和载体都变了,粉丝也从躲在幕后的人变成了可以到台前吆喝的人。
斗转星移,明星的类型变了,造星模式变了,追星方式和载体都变了,粉丝也从躲在幕后的人变成了可以到台前吆喝的人,正如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所借由戏剧表演学提出的“后台”“前台”概念。
但其实,90后大多经历了一个偶像跌变的时代,某些方面,他们的感触会更深刻。正如吴冰回忆自己中学时代,大约10年前,学生没有智能手机,校门口还能买到贴纸和影碟,还能在午托班央求老师多放一集偶像剧。“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关在自己的手机里自我感动,却走不出家门一步。”
即便是当代年轻人,追星也不见得一定要“打榜”“氪金”和砸钱买专辑,也不都得要会上网、手里握着足够金钱才能达成,这取决于对“喜欢”的感知和理解。
我2003年出生的表妹,在她的小学时曾疯狂迷恋迈克尔·杰克逊,并在自己卧室的墙上画了一幅近1米长、2米宽的巨大的“Michael Jakson”,花了一整个下午,四五个小时的聚精会神,学习都没这么认真过。
喜爱是心无旁骛,以及能在这种自我投入中找到正向的力量。
偶像去世了,粉丝会长大,但那面墙还在,喜欢沉在心底,不再喧嚣聒噪。
吴亦凡被捕后,网上仍然稀稀落落地残留着一些粉丝,声言要“坚守到底”“等待真相”,甚至一度想要做出更夸張的行动来支持“哥哥”。
对此,樊南觉得荒谬透顶。“一个明星犯了错,之前喜欢过他并不丢脸,但如果还不辨黑白,替他说话,甚至帮偶像瞒着一些事,不就是为虎作伥吗?”
但在华琳看来,那部分迷失自我的粉丝是可怜的。“偶像的辉煌也都是粉丝陪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也是粉丝们把他捧起来的,捧得多高,摔得有多痛”。
至于她自己,她决定此后把对三次元明星的喜欢转移到二次元人物上,比如最喜欢的动漫角色工藤新一。“永远不会崩,喜欢了20年,踏实着呢”。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