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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永昼

2021-08-27包倬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县城

包倬

那只鹰盘旋在天空,背上驮着三朵白云。鹰翅下,春天的土地等待着种子。鹰也一定看见了我——乡村道路上移动的小黑点。但我不是它的目标。一位老妇腰挎竹篼在地里播种玉米,三只母鸡在竹林下刨虫。老妇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鹰,嘴里发出警报,“噢——噢——噢,老鹰来咯!”那鹰如受神启,瞬间幻化成一道黑色闪电,俯冲而下,竹林里鸡毛乱飞,惨叫连连,待老妇扑过去,一只母鸡名副其实升了天。

那是一九九三年,我在上学路上看见的一幕。星期天。我的背篼里装着一块腊肉、一棵白菜和三十斤大米。这个春季学期结束,我就小学毕业。这是冲刺阶段,老师让我们去住校。在一间空着的土坯房里,我们用稀泥和石头浇灌成临时的灶。在靠小窗的地方,几张缺胳膊少腿的课桌拼在一起,那是临时的床。被子和毡子,胡乱扔在上面。没有枕头,这玩意儿当时还没有进入我们的生活。

我跟人讲起路上看见老鹰叼鸡一事,毕摩(巫师)的儿子说,这不是好兆头。我说,你放屁。他说,走着瞧。

走就走,瞧就瞧。谁怕谁?五年来,我们这些顽强的小山猴子,在七八公里远的山路上来回走了近两万公里,终于熬到了住校这一天。这是个不小的胜利。要知道,那时由于学校离家远,多少人走着走着就辍了学。比如我的朋友张快黑,他在一个暴雨天直接将书包扔进河里,同时甩下一句:哪个儿子孙子这一辈子再读书!头也不回地走了。据张快黑的弟弟张快亮说,他父亲的抽牛鞭打软了,张快黑也没有哼一声。如此,他父亲放心了。一个承受力比牛还好的人,至少也能够像头牛一样活下去。

我们之所以能够坚持走五年,其原因无非是成绩还行或经不起父母的捶打。我兼而有之。一些大词像粗粝的石头,不由分说塞进了我的世界:光宗耀祖、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前程远大……我的邻居们,平时讲话嘴边挂满生殖器。殊不知在关键时候,居然能祭出这些词,这真让人哭笑不得。

一九九三年,风从外面吹来,越过群山,落地变成消息。他们说,外面改革开放了。货郎频繁出现在村里,挑来的东西越发新奇。有一天,那家伙居然挑着一架录音机来,另一头放的是花花绿绿的磁带。有人问他,卖啥子?他说,卖歌。他坐在柳树下,撕开一盒磁带插进磁门,一个女人的歌声飘了出来。那哪里是磁门?简直就是天堂之门。在我们贫乏的想象里,大概只有仙女的歌声能如此动听。此后,邓丽君、李玲玉、韩宝玉、齐秦等人的歌声萦绕在村庄上空。购买录音机成为了大人们的头等大事,而孩子们则负责四处搜寻废旧电池。一些人公开恋爱了,一些人相约私奔。一些没有对象的男子,扛着一面明晃晃的锯子,去了远方。

梦想如雨后的种子,一夜之间发了芽。我也想走,但只能通过升学。而在父母的心里,我的未来像一个被人吹起来的肥皂泡,摇摇晃晃,泛著七彩的光晕。

早上七点,宿舍外面准时响起哨声。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班主任站在门外,随时准备冲进来在我们谁的屁股上踹上一脚。他热爱运动,经常把我们当足球踢。他带我们沿着废弃的公路奔跑,晨光下,露水晶莹,喊声震天。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恶狠狠的警句,鞭子似的抽打着我们。单衣薄裳、面黄肌瘦、懵懵懂懂、昏昏沉沉的少年们,像一群被惊飞的麻雀,奋力扑腾,想象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有棵开满鲜花的树。那里是县城,我没有去过。我在心里默念它的名字:会东,凭空感觉那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地方。

早起,晨练,诵读,一群贫穷的少年,为了走出山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我们年纪尚小,别无他法。看到有人离开村庄,就满眼羡慕。我们丝毫不怀疑,山外的世界遍地黄金,树叶一样,俯首就能拾起。

那是生机勃勃的时代。有人从外面回来,像是天外来客,戴着墨镜,穿着西装皮鞋。我们追着看。那家伙转身,为我们在大路上跳了一段霹雳舞。此后的学校里,课间休息时总有人在抹“玻璃”或走“太空步”。

那是离开的时代。谁离开,谁就是英雄。有人去外乡看电影《刘三姐》,因为过于迷恋电影中的刘三姐,追着放映队走了。有人要离开,凑不齐路费,一狠心卖了房子。那户人家,如今已在县城住上了别墅。

我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小学生,和离别之间隔着一条河。这是时光之河。再有几个月,或者再有几年,我们就能离开。可没有比拿着一张县城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开此地更光彩的事了。

一九九三年,村里尚未通电。虽然电杆上已经架了电线,甚至家里也挂上了电灯,但电迟迟未到。而学校沾了乡政府的光,得以使用不远处一条小河带来的光明。校长有一台比课本大不了多少的黑白电视,像是为了炫耀,摆在正对大门的地方。如此,我们站在他家门外就能看电视。我在那台电视里第一次看见郑智化,他唱《水手》。那晚熄灯后,小猪崽似的我们挤在黑屋里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有个男生突然哭出声来,但没人问他为什么。在那个年代,我们都想奔跑,想大叫,想大哭一场。

春天过去,风终于消停了些,而雨迟迟未落。顽强的草芽探头探脑,光秃秃的枝丫上有了片片绿意。即使没有雨水,万物也要生长。就像我们,头顶枯黄的头发,脚踩半截拖鞋,仍然飞奔在那个夏天里。我们谈着想象所及的未来,啃着洋芋或红薯。如果谁家带去大米和腊肉,就可以免去烧火煮饭的苦力。住在隔壁的三个女生,出于女性与生俱来的慈悲,主动成为了我们的厨师。那时她们就像我们的小媳妇儿。她们中的某一个人也真的成了我们中某个人的媳妇儿,这是后话。

夜晚的学校空荡荡。昏黄的灯光,照不亮我们的作业本——我们需要再辅以蜡烛。每个人都坐在教室里,做出要毕业的样子。蚊子在天花板下盘旋,像一架架轰炸机,不时传来“啪”的一声,蚊子飞走了,自己挨了一耳光。哄堂大笑。现实就像这黑夜,熬过去,天就亮了。

夏天来得轰轰烈烈。这倒好,我们原本单衣薄衫,没了后跟的胶鞋就是拖鞋,长得比我们慢的裤子就是短裤,坏了拉链的外衣被用一根红布带拦腰系住,还对身边的人说,我要结婚了。

那时我们已经开始梦见结婚,对象是我们身边的女生或者村里的姐姐们——虽然她们已经离开了村庄。有人藏起梦境,有人忍不住说出来。说出来的,便在起哄声中得意洋洋。而女生则不一样了,如果不幸被梦见,轻则红着脸跑开,重则当场拉下脸问候你全家。

可是,人怎能管住自己的梦?就像我们梦见县城,就像我们梦见去流浪。我们这群暂时被困住的小兽,在雷声和雨点中,仍然无法收起野性,打架,骂人,一样不少。我们像几十只陀螺,被老师的鞭子抽着转。可谁问过陀螺的内心,是否真有必胜的信念?不过熬时间,撞大运,皇帝不急太监急。黑板左上角“距离考试”的时间每天擦了又写,无形之钟越来越响,可我们像是负重的驴,再也不能走得更快了。

六月,雨水丰沛。埋伏已久的命运之虎从雾霭沉沉的森林里扑向我们,措手不及。谁是打虎英雄?这事儿交给景阳冈了。收好破衣烂衫,今后穿不了了还能用来做鞋垫。书本也要带回,虽然今后用不上了,但至少证明我们曾经念过书。再不济,它还能用来卷烟草抽。至于考试分数,听天由命了。

像我一直背着背篼在路上行走,从春天走到了夏天。只是此时,整个身心轻松了,就要飞起来。我再次想到了春天的那只老鹰。下一秒,我又想到了毕摩儿子的话——如果这小狗日的说得对,那我也许是那只被命运叼走的鸡。那片地里,老妇播下的玉米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不久之后它们将籽粒饱满。

一场尚未分出胜负的仗,归来的战士已成了英雄。我父亲让我预测成绩,我吞吞吐吐。他说,“那就只有求菩萨保佑了。”菩萨在心里,也在现实之中。离我故乡三十公里外的山岩下,岩浆滴成了观音像,众生朝拜。我父亲带我前往,双双跪下,此心可鉴日月。据说有人许愿发财,果真财源滚滚,还愿时烧了一沓真钱。我父亲许诺一只公鸡。

成绩出来了,二百一十二分,算是如有神助。可如果真有神,那可真是慈悲博爱之神啊,那所风雨飘摇的小学,在那一年考出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我排名第五。我的班主任高兴得走路带风,他朝思暮想的女朋友和镇中心小学已经在向他招手了。但他面对我时,又突然拉下了脸,“你看你,关键时候掉链子。一定是粗心大意的后果,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若不是看在他平时对我不错的分上,我可能会忍不住跳起来,跟他拼命。那时我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志愿表。县城里有三个中学,只有排名前五的人可以填报。当我在纸上写下“会东县民族中学”时,手心潮湿,像是在生死簿上勾了自己的名字。

我父亲对我的分数和排名大失所望,他说:“万一录取线是二百一十三分呢?”

“都已经考了,填了,骂他有何用?”我母亲说。

在那个夏天,我们全家人进入了迷局。那是无雨之夏。庄稼突然停止了生长,树叶卷成筒,蝉声有气无力。我赶着一头好斗的公牛上山,要时常提防它和别的母牛交配。可这牛日的,见了母牛不要命,害我满山追着跑。可我从未向父亲揭露过它的罪行。

我等待命运之神降临,像一朵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蒲公英,等待天晴。那个夏天,一只马蜂从天而降,在我的头顶蜇了一下,如一个炸弹在我脑袋里开花,我浑身流淌着马蜂的毒液。

当然,这也暴露了它的蜂巢所在。结果可想而知,马蜂们丧身于火把之下,摘得蜂蛹半盆。我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线,脑袋大了一圈。吃下那些蜂蛹时,心里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那个夏天,我在山上五次遇到鸡枞。我父母认为这是吉兆,可我的录取通知书迟迟未到。

真有机会离开吗?像一个就要出嫁的女子,独对青山和白云,心生伤感。更多的时候,我爬上树枝,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唱歌。唱的是: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渴望》)

从来不厌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在旅途》)

有谁知道情義无价,能够付出不怕代价。任凭爱在心头挣扎,几番风雨几丝牵挂。(《情义无价》)

……

想象一下吧:在一九九三年,在西南某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冈,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用尚未变声的嗓子唱情歌。有人从山间经过,哈哈大笑。那时,我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离开家时的歌曲,《大约在冬季》。我想象离家的情景,不觉湿了眼眶。

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我做过三个印象深刻的梦。小河里到处是泥鳅,可我一条也没捉住。骑马射箭,擦靶而过。上课铃响了,可我仍在泥泞里艰难行走。做怪梦的还有我父亲。每过几天,就见他在清晨翻看一本发黄的《周公解梦》。我观其色,时而凝重,时而欣喜。

我在蝉声中数次奔跑于家和学校之间,却从未在那个挂在乡政府门前墙上的蓝布袋里找到我的录取通知书。倒是有一封我班主任的信,由于恨他在我伤口上撒盐,我偷拆了他的信。写信人是他的师范同学,在另一个乡镇教书,写信的目的是赌博输了,向他借钱。干这件坏事并没有让我惴惴不安。我想,这样的信,班主任还是不要收到的好。而由撕信这事,我产生了另一个联想,我的录取通知书,是不是也被人撕毁了?

已经是农历七月。村庄里鬼气弥漫。每一条路上,都有几个灰圈和灰烬。亡人们刚刚离去,子孙的祷告尚在耳畔。我早逝的奶奶,坟地距我们有三十公里。但我们无比相信,她一定知晓自己的孙辈正经受着煎熬并全心保佑着。我父亲在鬼节那天为她烧了整整一筛子纸衣纸裤和纸元宝,并让我在神龛前磕了头。

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要去县城,问个究竟。既然结果未知,自然就不用唱《大约在冬季》。相反,在路上遇见人时,我父亲变得支支吾吾。

“我们去那边。”他说。幸好没人再问那边是哪边?

“如果没被录取,过几天瓜兮兮地回来,真是羞死先人了。”

夏天货郎进村时,家里已经为我准备了床单、被套、棉絮和枕头。可临出门时,父母为是否背着这些东西去县城发生了争执。我父亲认为背着这些东西去过于招摇,一看就是去上学的。“万一考不上呢?”他问。而我母亲认为有备无患,那些东西也不会太重。他们让我来决定,我想了想,说,算了,不背了。说完这话,眼泪就要流出来。像一块黑沉沉的石头压下,我紧紧闭上了眼睛。如果真的升学无望,我只能再长几年,像那些成年男子一样,扛着一面锯子离开。我故乡的山上到处是树木,把木料解成木板是每个成年男人都会做的事。

烤煳我的不是太阳,而是父母焦灼的目光。离家那天早上,我像一株晒蔫的玉米,耷拉着脑袋,跟在父亲身后。神再次拜过了,灵不灵,几个小时后就会知道。

破旧的大巴车有四五个棺材那么大。我看着它像头老牛般从崎岖的公路上摇晃着过来,屁股后面尘土飞扬,然后一个趔趄停在我们面前。仿佛它已经到了悬崖边上。等候已久的乘客蜂拥而上,售票员操着混淆了平翘舌的口音喊:先买票,后上(丧)车,挤啥(萨)子嘛。我父亲先是推我的背,然后托着我的屁股朝人缝里塞。仿佛那是一条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巷道,我的鼻子里瞬间充斥着旱烟味、汗味、狐臭味以及雪花膏的香味。我打了一个喷嚏。浑浊的空气中又多了少年的口气。尚不待站稳,车已经启动。惊慌的乘客相互拉扯,晃荡如风中的麦浪。黑色的电线杆往后倒去,群峰汹涌,大巴车朝峡谷里钻。

大巴车核载二十三人。我上车很久才明白,所谓核载,指的是座位数。那些坐着的人脸上得意洋洋,抽着香烟,吃着橘子,不时开窗呼吸新鲜空气。而我们这些站着的,随车摇晃,抓紧拉好,丝毫马虎不得。可我仍然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一道红色的悬崖,如刀削斧劈,下面流淌着一条清河。几个小孩在放鸭子。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乘车去过远方。如果没有,他们应该对我们这些一闪而过的乘客充满羡慕,车上载满他们远行的梦想。

再往前走,是一片空旷的平坝。七八户人家散居在河两岸,像被上帝遗忘了千年的黑石头。这个勉强算是村庄的上方,是一片寸草不生的黄泥坡。土地贫瘠,庄稼枯黄,我父亲说,那是我们的上一个故乡。在那里,我的祖辈生活了几十年后,留下几座坟茔,蒲公英般四散而去。马龙。平塘。赌格。火山。白岩。一个个地名,一座座低矮的房子,一个个裹着披毡的、单衣薄裳的、戴毡帽的、红脸膛的人。这个像张铁匠,那个神似李孃孃,走了这么久,我似乎从未离开。

大巴车爬到山顶已经是中午时分,太阳明晃晃,但风中已有了寒意。坐窗边的人,关了窗。路边不时有人搭车,司机像拾蘑菇似的一一将他们塞进来,也不顾车厢里抱怨连连。而这些,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已经远远看见了县城——盛放在黛青色山坳里的白色火柴盒。亦像是它们正在遭受着霜冻。我离它越来越近,心里莫名惊慌起来。我父亲也在望县城,一脸严肃。一对一起望向县城的父子,装着相同的心事。

已经能够看见奔跑的小汽车了。不多,只偶尔才有一辆。那车如屎壳郎般大小,跑得快,消失得也快。而另一些移动着的,不像小汽车,像是一群混乱的蚂蚁。当我双脚踏上县城的土地,方知那些蚂蚁般的东西是人力三轮车和自行车。

一九九三年的八月底,我来到会东,像一只畏畏缩缩的小老鼠。身高一米四五,体重四十五公斤。上了五年学,会念几十首古诗,会用还算工整的楷书写信,会在周日的清晨上山砍柴,会撒谎,会尿床。身体尚未发育,但看见喜欢的女孩已然心动。

那些我在远山上看见的白色盒子,是一幢幢楼房。远看时,我几乎能将它们揣进兜里;走近时,我仰头往上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一朵白云缓缓飘过头顶,我产生了楼房向我倾倒下来的错觉。

“走吧,”我父亲说,“如果考上,就可以天天生活在这里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的眼睛和耳朵不够用了。磁带店里飘出歌声,居然有我会唱的《水手》。服装摊上的小喇叭是外地口音,令人想笑。汽车喇叭声能吓人一跟头,而人力三轮力的铃声却总让我想起牛铃。这真是县城啊,我想。这些穿着高跟鞋、喇叭裤、牛仔裤、翻领毛衣、皮衣、长裙、高跟皮鞋、旅游鞋、翻毛皮鞋、白网鞋的细皮嫩肉的男男女女,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们偶尔看一眼我和父亲,目光里满是鄙夷。我这时才发现,我们穿在身上的蓝色外衣和红色背心是多么可笑。

那是下午時分,县城里热浪滚滚。一个穿蓝布对襟衣服的老奶奶坐在梧桐树下,她的面前摆放着一个盖着毛巾的小箱子,上面写着两个字:冰糕。我父亲捏了五毛钱在手,问她冰糕咋个卖?老奶奶高声说,两毛一个,五毛三个。也许她是个聋子吧,不然为什么要如此大声?我嘴里嚼着冰糕,耳畔还回响着老奶奶的声音。

街道的两边栽满了梧桐树,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漏下。在空中,像一柄柄闪亮的宝剑,落在地上,变成了一面面反光的小镜子。我们沿着街道走,小心提防着人。防小偷靠近,防流氓地痞撞上来。一个脏兮兮的中年男子在树下扫落叶,我父亲在他面前停下,他也停了手里的扫帚。

“请问,县民族中学咋个走?”

“走到下一个路口,左转,再到第二个路口,右转。”

那个环卫工人得到了我父亲的一支烟,他没有帮他点火。我在心里重复着路线,圣旨般地记牢了。再往前走,是电影院。售票窗口里坐着一个不耐烦的女人,像是准备随时跟谁大吵一架。正在放一部武侠片,喊杀声震天。可是,这些声音已经不能让我们父子驻足。再往前,是电子游戏室,它的旁边是文化馆、百货公司、中医院、国营旅社、直属小学、农机站、种子公司……

在第二个路口右转,街道变成了巷道。迎面走来三两个穿校服的中学生,黑皮肤,高鼻梁,头发上摩丝油亮。那时,我多么羡慕他们。我们都能够肯定,学校就在不远处。可对我来说,那哪是学校,分明就是住着生死判官的地狱。当然,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天堂。

如我们所想,学校就在前方不远处。最先看到的是两扇赭红色大铁门,上了锁,又开了一道小门供人进出。大门正对着篮球场,有人在打球,但没人围观。我们父子走到篮球场边,失去了方向。这也让我们有机会近距离地看看这个学校。篮球场的四周是几排三层楼高的砖房。有的是教室,有的是宿舍,那时我想,即使不能进入教室或宿舍,我也算是“进”过中学的人。学生并不多,三五成群,来来回回。可我们不知道该去哪儿。我们在篮球场边站了大约两分钟,他们双方各进了一个球。如果继续站下去,大概等球赛结束也没有人会过问我们。多年以后我问父亲,当时为什么一直站在球场边,他说他在等我拿主意。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么我应该感谢当年那个懵懂的自己。

“我们去找校长吧。”我说。

“好啊。”他说,“校长在哪?”

校长在办公室。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她让我们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还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白开水。于是,我父亲讲出了我们全家的这个夏天。

“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她说,“但是,我们学校今年的录取线是二百一十三分。”

“这样啊,”我父亲的声音在颤抖,站起来时仍弓着背,“那给你添麻烦了。”

他转过身来。我的目光已经无处可逃。那两道冰做的利箭里,藏着万丈火焰。

我眼前一黑,早已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然后,我来不及关上的耳朵听见校长说,如果学生想在我们学校就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你们需要多花钱。

“花多少?”我父亲突然站住了脚步。

“每学期比别人多交三百块,而且没有生活补助。”

“我交。我現在就交。”

我父亲开始数钱,手在颤抖。他的担心在半个小时后消除了。那时,我的兜里已经揣着学校开具的报名收据。他这个夏天的担忧、希望和失望像阿尼卡上空的云,变成了暴风骤雨。

“一分之差啊,小畜生!你算算,这一分值多少钱,你自己算算!”他咬牙切齿,痛心疾首。

我也后悔莫及。我他妈考试时稍加仔细,一切不就都不一样了?一道填空题、一道判断题的事儿啊。

他从学校一路骂我到街头。可那些暴风骤雨似的谩骂又算得了什么?这个漫长的夏天,我像一个溺水者,终于挣扎上岸。虽然差点溺死,但夏天真的过去了。我发现风中有了一丝凉意,树叶已经做好了落下的准备。而我准备在这个陌生而新奇的地方开始我的求学生涯。

一切都不用说了。我咬碎了牙齿,在心里发誓,三年后我会一雪前耻。像一次重生。未来世界就在眼前。这些高楼,这些行人,这些美食,这些漂亮衣服,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们发生关系。这是会东,小县城,这是新的起点。

那时代真是一个春天。而我也正值生命的春天。我的父亲回到了阿尼卡,他把一粒种子播在了县城。其实,我那时只是一个少年,才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千多天。我在县城想起阿尼卡,像一只长镜头从村口探进去,故乡历历在目。那些山,我曾追着牛羊满山跑;那些河,险些要了我的命;那些果树,果子已成熟。我的父母会在夜晚念叨我。白天,他们汗流浃背,干劲十足,心里升起了新的希望。那时的阿尼卡像一个舞台,我已登台亮相,下面坐着各怀心事的观众。

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则是另外一个世界。我暂时属于这个世界。暂时是三年。我们共同的三年。我们,我和那些像我一样的乡村少年。我们的世界就是会东县民族中学。在这个世界里,我的绝大多数同学来自彝族乡镇,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语。但这是一个汉语的世界。不光是汉语,还有英语。原来他们和我一样,是一只只进城的小野兽。我们从村庄来到了县城,接受文明的驯化。可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一九九三年,群山失去了阻隔的能力。会东县城一夜之间成了外地人的梦想之地。饭馆、服装店、卡拉OK厅、家电城、杂技团、舞厅、溜冰场像夏天的蘑菇纷纷冒出来。那是一个空的世界,人们脑袋空空,钱包空空。那是一个满的世界,人们的脑袋里装满了梦想和希望,一切皆有可能。

我是旁观者,也是亲历者。我翻过了故乡的高山,就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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