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墙
2021-08-27王晓燕
王晓燕
一
她将两只行李箱拖进院子去,邮政绿的木门一关就寻过来说话来了。
这一趟,她去了南京。见到秦小安找的那个女人的第一眼,失望、鄙视就在她的身体里贼一样流窜。她怀疑那女人是二婚。儿子和那女人出去后,她在房子里转来转去,那个小卧室里,整天都见不着太阳,刚结婚,里面已经摆了个婴儿床。老天哪,可别不是我们秦家的种。她靠在那婴儿车上,眼睛扫射出去。那一扇扇窗户后面,会是些什么样的邻居?跟她处不处得来呢?将来如果她搬来住,只能在客厅想办法了,沙发她睡不惯的。
你眼瞎了吗?她直视着自己的儿子,终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你闭嘴。
你姐姐!我的儿子让我闭嘴!她接连一口气地说,说到这,停歇下来叹气,陈大夫这才站起来,走到门口去看了眼:这天,说下就下。然后折回来坐在椅子上,继续听她讲。
喋喋不休半天,讲了婚礼的排场,讲南京有多好,她活着的这破地方就有多糟糕。房子不大。
那可是在南京喔。陈大夫知道她要听的是这句话。我都没去过南京呢,谁能比得上你,四个娃娃,三个都已经安顿了,现在就看小棉的了。
要不是小棉这死女子,我上哪去不行。
那个城市的空气是桂花味的。那边的雨,随时落,随时停,她的讲述却如门外正落着的雨,密密麻麻。陈大夫很难插上句话。
她的头发是要去南京时在镇子上烫的,穿的是在南京商厦里买的一件半长的风衣。那个商厦大得令她感觉要迷失了,买这件衣服的钱,抵秦小安给她五个月的生活费。就算发大财了,她也不会花那么多钱为自己买一件衣服的。她活过的人生,每天都不得不为如何省钱而绞尽脑汁。
有人跃上台阶,探进头来说“下大了”,又猛跑过去了。陈大夫那会儿本来就要回宿舍去,她一进来说话就下起雨来了,两人便坐在诊室里。
望半天窗外,她又说,小宁这个缺心眼的货,你说,弟兄俩有多大仇恨,人家结婚你都不去,都是他那丈母娘支使的。
陈大夫故意要激她:小宁的女人现在跟你说话了吗?
她不想提这事,就又说小儿子小安。
她给过秦小安一小笔钱——秦小安要买房,她暗暗希望他能买个大点的——是背着另外三个儿女给的。她活过的岁月里就攒下那点钱。她后悔拿出了这笔钱,那个矮子不可能让她的房子里多出一个小镇女人(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乡下人)。
找个大大侍候我呢,还是让我侍候着。猛说完这个,她一下红了脸。好在,对面廊下有人喊陈大夫,两人同时起身,走到台阶上去了。
妈,你还这么年轻,为啥不再找一个?
儿媳问她的这个问题,她没有跟陈大夫讲。
二
人生突然一下陷入深渊时,她才二十九岁,拖着四个儿女。要是返回去把那样的日子再过一遍,天啊,她会没有办法的,她会受不了那么多的苦的。
房子是父母留给她的。镇上人说,她是靠那房子赢得了她的丈夫,可惜,他死得早。冬天时,四个娃娃围着一只小火炉坐了一圈,只有陈大夫的小孩夹坐在中间,她的四个儿女才会停止彼此间的争斗。陈大夫的娃儿也是她带大的。陈大夫比她小十岁,自到这镇上工作,她们就相识了。她很年轻的时候,那个娃儿就叫她奶奶。她从不到街坊邻居那去串门子,他们也不到她的院子里来。机关单位的倒是常来的,不过是为了向她借个东西,或是来讨要一碗浆水。令她看顺眼的竟也没几个。
先是小意定亲了,她狠要了一笔彩礼,加盖了两间房子。小意却跑去西安,退了亲事。她卖了一块地,秦小意自己卖衣服赚了一部分,才把那笔彩礼钱还上。
不断地扩建房子时,她没想到孩子們会一个一个离开。后来,又加盖了两间厢房,收了五个学生当房客,两个女学生嫌她太吵,住满一个月就搬走了,剩下三个男娃子忍受她。租金差不多够她和小棉的生活用度。
早晨的太阳慢慢从山背后翻过来,照进了她的院子,照晒着她的园子,一夜透雨,菠菜、芫荽绿闪闪的,周围开着月季,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艳丽碎花层层叠叠攀上了墙壁。多亏了这个园子,她跟小棉不用花钱买菜。园子靠里,有一堵高高的城墙,她至今不知道它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她那博学的丈夫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孩子们去上学后,她会顺着城墙上的台阶,一级一级爬上去。
墙外边视野开阔。她坐下来,双腿放下去。阴天,她想一些事;晴天时,她什么也不想,就看着这个叫“双子”的小镇。也没什么看头,转身去看自己的园子,她有点分不清哪是菜哪是花,苹果、梨树上的青果一天一个样,那边还有棵花椒树。不管什么她都往园子里种。黄昏时,地面上的一切沉淀下去,太阳从对面的山尖上跌落。邻居家的一棵杏树,庞大的枝丫从她的房顶上伸过来,秋天时,黄灿灿的杏子会先落到屋瓦上,再滚落在台阶下;春天时,屋顶上罩一片梦一样的杏花,风一阵阵吹过。
孩子们一个个坐在上头,皆将背朝向她。纵使她问十个问题,他们也只用一句话回她:你吵啥哩嘛?
要死哩。
要死你先死啊。孩子们回敬她。
昨天黄昏,她推开门,看见吴坤也坐在城墙上。
天啊。她猛直起腰来,使劲拍掉手上的土,跨过砖砌的墙,合上门,出了巷子。
她一扭一摆地走,天生是那样的腰肢,进了那个大铁门,直向里,冲两边的平房喊话。
这么快就被洋儿媳赶回来了哇。你姐姐!我就觉得不对,这个不害臊的货。径直冲着一排宿舍最里头张开着的门就尖声说开了。
陈大夫正欲出门,就站在那听她说。要我说,你只求吴坤对小棉是个真心。考个好学校,有个好工作,小棉不就全好了。
有什么好,穷窝子里出来的。她兀自坐在沙发里,一说收不住,直把吴坤家老小损了个够。陈大夫把她拿来的一个火龙果放在茶几上,旁边搁着一盘洗好的苹果,几只亮晶晶的水杯子,房间很干净。自然还要再骂一通小宁和那新妇的,陈大夫将一只苹果塞到她怀里:我刚做了醪糟,你自己取一碗给小棉端去。说完抓了白大褂出门走了。
她揭开案子上放的一个白瓷盆子,从柜子里取了只碗,自己先吃了半碗。
端着醪糟出来时,出了铁门,又往对面的派出所去。派出所和法庭同在一个大院内,小小的街,几步就跨过去了。陈大夫的丈夫是派出所的所长,她把没说尽的话在所长这里说了个够。柳所长从不反驳和挖苦她,慈眉善目地叫她“秦家婶”。猛觉已近正午,赶紧往出走。
小棉进门只是闷头吃饭,还是她一个人在说,昨天说过的再重复说一遍。小棉猛开腔道:少说两句会死吗?
不要脸的,你急着嫁人也挑一下。
那三个男娃子在她的厨房里做好了午饭,这会子蹲在台阶上边吃边说笑,猛一下噤了声,朝门里望着。
不去帮你女朋友?你丈母娘太吓人了。
这几个学生都听说了那个事:有天半夜小棉醒来,看见她妈举着剪刀在剪她的头发,小棉反过来倒剪掉了她妈头上的一绺儿,打架至天亮。以后,小棉索性由着头发长,直长到腿弯子里了,还是由着它长。
面条塞住你们的嘴很难吗?叫吴坤的那个打了说话的同学一拳头,端了个盆子去花园墙边接水,水刚一冲出水管,落到盆子里咣咣几下,极为响亮。吴坤个子不高,整张脸上只看见两只眼镜片上太阳的反光。他侧着身子,向那个连着卧室的客厅里乜斜着,就看见小棉呼一下出来了,一张小脸白白的,尖尖的下巴向上仰着,眼睛鼻子因为过度的愤怒而挤在一处,长头发毛刺刺地纷披着,光脚趿拉着拖鞋往门外去了。一只扫炕的笤帚紧随着她出门来,像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三
苹果树洒下浓荫,使劲嗅嗅,还能凑成一股桂花朦胧悠远的气息。她用一只脸盆一盆一盆接了清水往洗衣盆里倒,哗哗溅起碎玉的珠子,舀起来,又倒下去,看着发愣。围墙上堆着几件衣裳,不必非得今天洗。她在小板凳上坐下来。小意近日又寄了些衣服来,给她的一条长裤上没有吊牌。事实上她不在乎,但伸在电话里的那张嘴却道,是服装店的处理品吗?就又争吵起来了。放下电话,要小意警惕的几件事还哽在喉咙里。
桂花的香气,在她的感觉和意识里熏着,她暂时忘了。半年前,在西安,也是跟小意吵架后离开的。小意的男朋友贼小气了,给她买了一回早点,就两个核桃大的包子,拎回来放她眼前。小意店里的账,都是那男的替她管的。想到这个,她的心就抽紧,成了枚核桃。
她喜欢西安那个城市,开阔,皇帝生活过的地方,人总是那么多。她喜欢人多的地方,空气总是热的,正如南京,空气是桂花味的。
这世上的人,全疯了似的赚钱啊。
她认为自己有做生意的头脑和眼光。小意的服装店里,招了个小丫头,木呆呆的,顾客进来,她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转,一句话都不说。
你来店里是怎么回事?十几岁的娃娃干的事!
小意一句话就把她冲动的心按下去了。隔阵子小意还给她寄衣物,有时也会给她一笔钱。但小意心里是最恨她的。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她大声地朝着城墙说。两个儿子,各自娶了个女人之后,除非出差路过进来晃一下,还不如一个贼光顾她的院子多。
高考又结束了,她先松了口气。她可不打算再为小棉付学费了。昨晚听见姊妹俩在讲电话,小意请小棉赶紧去店里帮忙。小棉说,别指望我,我自己事多呢,你请她去吧,她闲得就要疯了。
她忍着。过了三天,小棉还没有去西安的意思,整日昏睡到中午,问三句没个应声。下午的时光漫长,小棉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屋子、院子里这般空寂,天光也这般闷长。她把院子扫了一遍,学生还没放假那几天,她让那几个娃儿把花园墙砌了下,让吴坤把园子一角的菜地翻了一遍,她还打算擦玻璃,他们赶紧逃了。
掩上门,去医院。一间诊室的门开着,她一走进去,马上加入房里几个人的谈话,大夫们说的人多半是她熟悉的。她道出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人物关系,她总要带着自己的偏见评论一番的。就都不说话了。陈大夫问她,小棉考得怎么样?
那个不要脸的,要把我气死了……
她咒着“你姐姐”“你姐姐”,眼睛却往另外几个医生那里看,他们不像陈大夫那样热心她的家事,只有刘护士笑嘻嘻地盯着她瞧。
……成天跟吴坤腻在一处,小意叫去西安看店都不去。
她也盯着刘护士。
这个跟人婆,我管不住了……
听到这个,大家就都站了起来,散了。又进来个病人找陈大夫。
我刚做的浆水,你想吃了来端……哎呀,你的碗我今天忘了拿了……
人走出去了,话还很长。
天光还是很长。她站在小街上,农人们这会儿还在庄稼地里忙活。逢集天,他们都做些小生意,在街道上摆个摊,卖些小玩意儿。她往下街里走,看见佳丽服装店门口挂着出租店铺的招牌,她一下立住了。這个黄佳丽靠做裁缝可赚了钱了,要是她把这个店租下,专门卖小意店里那个牌子的衣服,说不定也会赚钱。可是她拿不出一分钱。不用去试探,她仿佛已听到了儿女们的奚落。
空房都住了学生,母女俩一直睡一个屋。一面土炕占了半个居室。她睡窗下,小棉滚得远远的,贴着那头的墙壁睡,只看见那头垂在地下的头发,一垂垂到大中午。她很响地拖动椅子,拍打家具,呵斥院子里的鸡。
炕前,是个长条形的桌子,上面摆着些洋气的玩意儿,是镇上少见的雕塑、花瓶。有一年,她把秦小宁上学时买的一台老式唱机卖了,秦小宁暴跳如雷,那可是个古董。她就每天去街上找那个给了她三十块钱的人,逢集天,她从上街里走到下街里,下街里走到上街里,再也没有碰见过那个人。遇上个有工夫跟她说话的,她骂骂咧咧半晌,十里八乡的人就都知道了她上当受骗的事。小棉跟吴坤谈对象的事,那些人居然比她还清楚。
你们眼瞎了吗,小棉怎么可能会找那样的人?穷乡下人!她一再地表明这个。
逢一个集天,吴坤从外面走进来了,他跟小棉一起走进来的,两人都笑得合不上嘴。吴坤给她提了一桶胡麻油。吴坤这一天在她的房子里走进走出,像这个房子的主人。她从没发现吴坤笑起来竟也那么难看,简直让人厌恶。吴坤在她眼前走来走去的,她没法阻止;他跟小棉不时露出的亲昵,她忽然也骂不出一个字来。
过了两天,她像又清醒过来了。小棉没有考上,几流的都没考上,吴坤考了个重点大学。吴坤让小棉等他,一毕业,他就娶小棉。
一个幻梦成真了,可你不应该还要再去指望一个。她说。
四
为了给小棉找份工作,她不得不把前些年养活几个孩子以及给他们转城镇居民户口的本领又去操练了一遍。
她收拾了几件衣物,在车站等了半天,搭了辆要去县城的顺风车,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早走进了大儿子秦小宁的办公室。她没有直接去他在新纪元小区的家,而是来办公室找他。
这几天,我得住在你家里。
那个很大的办公室里还坐着另外三个年轻人,秦小宁压低嗓门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他老婆,说我妈来了,要在家里住几天。一个打给丈母娘:妈,中午多做一个人的饭。
她瞪着儿子半天,然后开始说小棉的工作。
我没有一点办法……我觉得小棉跟吴坤的事,您最好也别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她的嗓门忽然尖锐起来,那三个年轻人就都走出去了。那些日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光是每天跟好几个门卫纠缠,已差点令她要退缩了。
别去丢人现眼了成吗?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秦小宁哀求她。
不管怎样,半年后,小棉在双子镇的粮店里上班了。真得庆幸,她很早就给他们转了城市户口。她休息了很长一段时日,每天睡到小棉下班回家才爬起来做饭,一边哼着歌。小棉有时会给她提食堂的饭菜,给她讲单位上发生的事,母女俩大声地议论着。
有天晚上,小棉从门外走进来,隔着窗玻璃,她看见小棉把长发剪短了一半,终于不像个野人了。不知道小棉是把背挺直了,还是长个子了,小棉完全变了个样。两个女儿,走路都跟她一样,天生的杨柳摆。小意看上去凶巴巴的,不轻易说什么,但说一句出来,刀子一样地冷硬。上次见,小意染了头红发,她到底没敢说什么。两个儿子更是随时怀有敌意的样子,她仔细想了想,上次见他们,都比过去温和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开心呢,还是该感伤。
整个冬天她几乎都是猫在炕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织个沙发垫,几个学生每天出出进进,倒有点热闹。要不就把两扇木门一合,去机关单位上串门子,最终总会转到柳所长那儿去,如果他没空搭理,她就在那个大院的花园子里去采些花籽。别的人若闲着,喊她一声“秦家婶”;若正忙事,最多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她就已从门里走出去了。比她年轻的和比她年老的都那么喊她,没人晓得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吹过墙头的风又柔了,她的园子里一天一个样子。她感觉自己像那植物。她人生的重担目前只有一个:给小棉找个适合结婚的对象。
那阵子为小棉跑工作,每天她都处于战斗状态,没好好在县城转转。这几日,她想起县城的街道,就业局门外的那条林荫大道,在这样的时节最有意趣,一切像新生。她的丈夫曾在县城的就业局工作。人都说那是非常活泛的一个人,可惜,死得早。刚跟丈夫结婚时,他们住在他单位的宿舍里,每天黄昏沿着那条林荫道来回地走。她忍住不多去回忆这一段。
他让她生下四个儿女之后,就把一切抛给她一个人去应付和承受。说来不过一句话,一口怨气就回忆完了。
她把县城的熟人仔细想了一遍。
这天进门,小棉递给她一个新手机。之前,小棉跟她共用一部手机。这下,她没有理由查看小棉都跟哪个联系了。另外几个儿女在这一天里都给她打电话了,只问了家常。他们之间从不说生日快乐。她对孩子们也从没讲过“爱”这个字。
到底是五十多的人了。坐在门槛上,黑夜正在覆盖下来。她发出一阵怪笑。
像是待在一只封闭的罐子里,她整日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想去城里逛逛,但没有哪个孩子向她发出过邀请。秦小安的那个碎个子女人给她生了个孙子,已经两岁了,她还没亲眼看见过,手机上的照片她倒是见人就翻出来给人看。
洗了头。在镜子里,她看见自己嘴角的皱纹,下巴尖尖的,她感觉自己的嘴巴竟也尖尖的了,看上去像只老鼠,她吃惊坏了,一定是平时嘴噘多了。就刚才,她嘬尖了嘴骂一个学生娃——他偷摘树上的苹果吃。
热天,园子里的植物蔫头耷脑的。
她换了件新衣裳。小棉什么也没跟她说,但她晓得,这天有客人要来。
来的是吴坤和吴坤的大。她没让他们的屁股落在她的沙发上,怎么进来的,她让他们怎么出去了。
吴坤皮肤变白了,面对小棉时却黑着一张脸:你妈伤透我大的心了,我大供我上学,差不多就要去要饭了,我不能再伤我大的心。咱们,就不要再来往了吧。
吴坤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这几年,他跟小棉一直书信來往。当吴坤站在粮店门口那道长长的斜坡上说这些话时,小棉脑海里就闪着她的样子:说话的语速比别人要快上三倍,尖尖的嗓音能把人的耳膜削掉一层。小棉料到他们会被赶出来,但没想到吴坤会说出这番话来。
她把院子又扫了一遍。小棉此刻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在小棉眼里,她的样子一定是只老鼠。手机放在花园墙上,不管谁打来电话,她都不打算接听。她的目光不时飞向那只手机,它却一直没动静。她往园子里偷种了一株罂粟,那花实在太让人喜爱了。要是给柳所长晓得了,准会罚她的款。陈大夫也看见过那花,但这个女人决不会向所长丈夫告她的密。
掐了一朵,举着慢慢地上了城墙。迟早你会知道,我是对的。她对着远远的山尖尖说。
双子镇慢慢模糊。
也是在这样一个无风的热天。午后,他提了个包从门外走进来,她正这般地坐在城墙上。一个小时后,她还坐在城墙上。他提了那个包,还提了另外一个家里不常用的帆布包。停在门外的车一会儿就上了对面的山坡,直向着山尖上的云里开去了。你不用下来,我来拿点东西。我要走了,我来说一声。别找我。我离开后,小宁就可以去替我的班。就这样。
就这样。
她相信,他跟她一样,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他跟她一样,还很年轻。孩子们并不晓得,他离开他们,去真正的城里了。
小街上并没有什么令她留恋的。不逢集时,镇子死寂一片,商铺都关着门。苹果树上、罂粟花瓣上、她晾在铁丝上的衣裳,都罩了一层黄土。不打紧,抖一抖,它们又落到别的物件上去了。
他长得很高,跟他在一起时,她得仰视。她能感知到,她丈夫的神思总飞在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那令他看上去越发冷峻了。他对她没有过多少热情。跟他在马路上来来回回散步时,她对他也只有敬畏。那时,她就已经知道了:有一天,他会拿着一个包,走进她父母留下的房子里来,取走属于他的物品。
她不让小意上学了,给她早早定了亲,为了彩礼,为了,让另外三个孩子能继续上学。不然她能怎么办呢?春来秋去,孩子们的衣裳又短了,鞋子夹脚了,除此,一年年,一个样。
有人站在门外,看着城墙上坐着的她;有人只是站一会儿就走了;有人坚持要走进来。
嗨,下来吧,那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为说这句话的男人哭了很久。但最终,她没放他进门来。
她仍旧高高地坐在城墙上。
五
柳所长给小棉介绍的对象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年龄比小棉大了些,工作稳定,但是刚离过婚。只要结了婚就没事了,她仔细地盘算。她想着她见过的那些事业有成、家庭和睦的夫妻,斯文客气,不像小镇上的男女,时常打得头破血流,但那不表示他们不会彼此疼惜。
小棉很久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了。那天晚上小棉就搬去单位了,住在宿舍里。
夜里,她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大炕上。关灯后,她拉开窗帘,树影暗昏昏地投在窗玻璃上,高高的城墙立在那里。静极了,撕心裂肺的孤寂,她也就睡着了。有时入睡艰难,有时则难分是不是在睡梦里。
这天清早,她起得晚了点。将一盆热水端到花园墙上,昨天她才买了瓶香草味的洗发香波,怀着一种少女似的期待打开它,那阵猛烈的气味勾起了岁月深处的某些记忆。她没有洗头,去下街里买了菜和肉,太阳猛烈地晒着她的脸,她走得摇摇摆摆。
饭菜摆在一只炕桌上。很多人生活在一起只是因为懒得分开。她爬上炕,盘腿坐下来,懒洋洋地说。小棉又盛了半碗米饭。食堂的饭菜大概不怎么可口。
她舒了口气,忽然哼了一声,笑起来。
小棉结婚后,调去县城了,房子是现成的,有三个卧室。她去住过一个礼拜也就回来了。她彻底闲下来了,就格外注意那几个学生。他们以为她病了,整日坐在城墙上。新来了一个租房的学生,比吴坤更用功,注定会考个好大学;家境肯定也不错,瞧他的穿着就晓得。
对面山上的那片天空,晨昏会有不同的景象。车子一辆一辆,青蛙一样在林子间跃起,跌落。此刻是正午,太陽在她的头顶分外刺目。她站起来,在城墙上面走了几步,她的院落忽一下远离了她。
很久她都没到派出所那个大院子里去过了。小棉的女儿都有一岁了。这天一早,小棉说要回来,等到下午还没个影。她从园子里揪了把菠菜,手里抓着,出了门。
她站在小街的中间,左边是医院,右边是派出所和法庭的大院。她往左边走,却见柳所长从医院里出来了,便去了派出所,没想却与吴坤撞到一起。她感觉自己脸颊发烫,说话的嗓音有点哆嗦。吴坤分配到法庭工作也有一年了。她脸上堆了笑,站在那里,把手里的菠菜递给他——她知道吴坤自己做饭吃的。吴坤便接了,问:小棉可好?
她要怎么讲?她估计小棉这次回来是要长住,那男的非常看不起她,饭常在外边吃。
此时看去,吴坤顺眼多了。她心里蒙蒙的,竟似有模模糊糊的委屈,太多的话,涌在喉间。三个人同去柳所长的办公室,她飞速地说着,小棉如今遭罪,不是谁的错,是命运的无常,是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欺骗了小棉。
吴坤对象谈成了没?柳所长忽然问。吴坤摸着脖子吃吃笑了两声,脸都红了。她讨厌死了这种羞涩。突然她意识到,也许,那恰是一种可靠。
吴坤跟小街上的一个老姑娘结婚了。她去吃酒席,说了很多话。
过几天,小棉又回家来了。这次是彻底回来了,小街上的人都听说小棉下岗了。小棉主动提出要离婚,房子也没要。她大叫大骂了几天。这个没用的,软弱得简直不像她生的。
先是吴坤问她,那小棉的丈夫啥意思?这天午后,她就站在陈大夫的诊室里给小棉男人打电话,张口就问:你还是个男人吗?!那人只待她说完这一句话就挂了她的电话。
一个雨天,百无聊赖,她打扫厨房,柜子底下掏出一只银勺来——她曾以为是吴坤带回自家去了。
雨,不停地落,不停地落。下午天晴了,太阳照旧很烈。吴坤端了个盆来要浆水。小棉懒懒地垂着头,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她抱了小娃娃出门晃去了。吴坤又来了几次。
她去陈大夫那借个毛衣针,说,吴坤那时候都她侍候着。
他考上大学,也有你的功劳。陈大夫说的话总让她得到安慰,正因为这个,她们才会有这么多年的友谊。
回去时,两个人还坐在苹果树下说话,小棉给吴坤递纸巾,吴坤也不接,两手忙忙地往眼睛上抹。
她走进屋子里的阴暗处去,直觉阴森森的冷意从后背渗下去。
夜里,她梦到那个从门里走进来、站在苹果树下冲她说那番话的男人了。他的头发全白了。城墙上的风好猛哪,她险些要掉下去了。她手里举着面镜子,她看着自己满头青丝老长,长得吓人。风呜呜在吹。嗨,下来吧,那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又有点分不清,是梦,还是记忆。
那个人是个兽医。他给她修过屋里的灯,给她治过神经衰弱症,可他是个兽医。
小娃娃翻个身,哭了起来。她把她像个易碎的宝物一样揽在怀里。对这个娃儿,她怀着比对小棉更浓烈的感情。她抱着娃儿来到院子里。两只凳子上,树荫晃动一团一团的影。
年轻时,她啥都不懂。她咒她的丈夫死,告诉孩子们:他出差时遇到车祸,死在外边了。他总是说一些她无法对答的话。迫不得已,她去他的单位找他,他只说点该说的事,给她点钱,他从不跟她说别的。她时常想起这些个,好让一股奇特的叫人失落又踏实的东西缓慢地渗透她,随后,再沉重地压住了她的心脏。
兽医说的每句话,她都想起来了。
她朝城墙上小心翼翼地说,风那么大,小心着凉了。
门板上涂的漆全都掉了,她用一只手拉开门,心里盘算着找谁再把它刷一遍,也许她自己就可以。
这有什么难的呢?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