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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女儿

2021-08-27王棘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文说饼子饺子

王棘

店里只有一个顾客,是个小胖墩,十三四岁年纪,周文对这孩子有印象,他以前总跟他母亲一起来,有时候是买饼子,有时吃饺子,一般买饼子是早上,吃饺子则是晚上。他家应该就住在附近,不过似乎从来没看到过他父亲,每次来都是母子俩。周文记得有次他们聊起来,孩子母亲说她老家是山西的还是陕西的来着,她是从北方嫁过来的,孩子父亲是四川本地人。

周文今年四十九岁,妻子淑华比他小两岁,他俩都是黑龙江人,不过他们离开那里已经有十好几年,他们一起去过广东、广西、福建等地方,四年前两人来到成都,那时他们对这座城市还太陌生,不确定能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他们先打了两年工,觉得可以在这里长住,才开了这个小店。店里主要是卖各种饼子和东北水饺,饼子有酱香饼、葱花饼、猪肉馅饼、牛肉馅饼、夹肉夹菜饼、韭菜盒子等,饺子除了猪肉白菜馅儿的,还有猪肉大葱馅儿的、牛肉芹菜馅儿的、韭菜鸡蛋馅儿的,总共七种不同馅儿的饺子,卖得最好的是猪肉白菜馅儿和猪肉大葱馅儿的,此外还兼卖豆浆、稀饭、茶叶蛋,夏天还有北方特色凉粉。店里一共就五张桌子,大部分买饼子的人都是打包带走,很少有在店里吃的,这几张桌子是为来吃饺子的顾客准备的。

男孩坐在凳子上,歪着头看墙上的菜单,他还没确定要吃什么馅儿的饺子,过了一分钟左右,他才做了决定,说要一小份猪肉大葱馅儿的。淑华给他煮去了。男孩问周文,叔叔你们每天要卖多少饺子啊?周文说,没准数,几百到几千个吧。男孩又问,你们的饺子都是自己包的吗?是啊,周文说。有人过来买饼子,周文过去招呼,然后他开始按照对方的需求切饼子、装袋、称重,那人扫二维码付了款,收款提示音响起来,周文将称好的饼子递过去,说,慢走啊。对方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一般,转身离开了。

叔叔你们一般晚上要忙到几点啊?男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文转过来说,有时十一点半、十二点,有时一两点。我感觉开饭店太辛苦了,男孩说。我记得我有次写作业写到了十二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你们为啥不找个其他的工作呢?周文笑著说,其他的工作也累啊。男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那倒也是,我妈妈经常一下班回来就倒在沙发上先歇十几分钟,饭也不想做,我们就只好点外卖或出来吃;我爸经常喝酒喝到半夜,有次我看到他跪在卫生间扒着马桶呕吐,第二天我问我妈爸咋不少喝点,我妈跟我说爸爸心里也不想多喝,他是因为工作原因才不得不喝那么多的。

周文说,所以你现在要好好读书。淑华将煮好的饺子端出来,放在男孩面前,又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汤。男孩一边往蘸碟里倒醋,一边说,我妈也是这样跟我讲的。

男孩开始低头吃饺子,淑华回厨房忙活,周文在门口的板凳上坐下,眼睛望着外面的行人。叔叔你们是东北哪的?男孩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问。周文说,黑龙江。男孩问,东北那边冬天是不是特别冷啊?周文说,是啊,零下十几度呢。男孩问,零下十几度是什么概念?他小心吹着有点烫嘴的饺子。周文开玩笑说,零下十几度的话,你在外面尿尿,尿会一下子冻成冰柱子,雀雀儿都会被冻住。男孩说,叔叔你不是骗我的吧?我不信。周文不响。男孩又问,叔叔你们那边冬天有暖气吧?周文说,有啊。男孩说,有暖气真好,要是成都冬天也有暖气就好了。我听我妈说这边也有人装地暖,用天然气烧,我妈说那太贵了,就相当于烧钱,多穿点衣服,忍忍也就过去了。

淑华从厨房出来,笑着说这孩子这张小嘴真能唠。男孩问,阿姨,东北真有叔叔说的那么冷吗?淑华说,你叔叔他逗你玩呢。男孩说,我就说嘛,我根本就没信他说的。淑华问男孩,怎么今天你妈妈没有和你一起出来?男孩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刚刚的话题说,叔叔你们东北冬天是不是经常下雪啊?我在电视里看到过,你们那边就给我留下一种冰天雪地的印象。周文说,是经常下雪,往往前一场雪还没融化,另一场就又下起来了。

男孩说,成都几乎从来不下雪,有一次天气预报说有雪,结果下下来的所谓的雪小得像头皮屑,而且只下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变成了雨,那根本就不能叫作雪。我今年冬天要去北方看真正的大雪,我妈说了,等我放寒假,我们要回山西外婆家去住一阵子。周文问他,你以前回去过吗?男孩停住筷子,若有所思地说,算是回去过,我妈说我两岁半的时候她带我回去过,但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过,我想这也算回去过吧,等今年再回去,我看到相同的场景,就会想起小时候回去的事。

你爸爸跟你们一起回去吗?周文问他。男孩说,他不回去,他还要上班。你妈妈不是也上班吗?男孩回答道,我妈可以休假,她可以休十天,我听她说过。周文说,万一你们回去这几天不下雪呢?男孩笃定地说,会看到的。周文不想让他失望,就说,我刚刚是开玩笑,北方冬天是经常下雪的,你回去就知道了。男孩咽下口中的饺子,端起碗喝了一口汤。过了一会,他又开口了,他问周文,叔叔你更喜欢北方还是南方?你喜欢生活在哪里?周文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我啊,我喜欢南方。为什么呢?男孩不解地问。周文笑了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那你喜欢北方还是南方?男孩不假思索地说,北方。我喜欢下雪,还有,夏天也不像成都这么热。

周文说,这不是嘛,人都会更喜欢远方,而不是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男孩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回去呢?想过,周文说。男孩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去?周文说,等我死后吧。男孩听了讶异得吐了下舌头,他将目光转移到自己面前的盘子上,只剩下两个饺子了。他犹豫了下,对周文说,叔叔,请再给我切五块钱的酱香饼吧。周文说,好嘞。男孩说,不知怎么,这段时间我的饭量变得特别大。一边的淑华说,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男孩说,我妈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她还说我吃得太多,营养过剩了都。

周文切好饼子,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放在男孩面前。过了一会,男孩又开口了,他边吃边问,叔叔,你们有孩子吗?周文已经坐回原来的位置上,他看着门口,一只塑料袋被风刮着一直往远方的大路上滚去,那边站着一个穿绿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男孩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叔叔,你们有孩子吗?周文说,我们有一个女儿。今天天气有点冷,路上的行人很少,来店里买饼子以及吃饺子的人更少,还好有这个小胖子跟他说说话,不至于显得冷清。

叔叔的女儿多大了?她现在在老家吗?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估计正在变声期。周文没作声,女儿这两个字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循环回响,女儿的模样也跟着显现出来。淑华替他回答说,我们女儿今年二十四了,她没在老家,在海南,老家那边已经没什么亲人了。男孩说,哦,她一个人在海南吗?是在那里工作吧?阿姨的女儿做什么工作?怎么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啊?他用他那粗哑的嗓音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淑华说,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那边工作了,现在是一名空姐,她去那边是因为她喜欢大海,喜欢温暖的地方。哇,男孩发出一声惊叹,姐姐是一名空姐啊,那她不是经常可以坐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么。是啊,淑华温柔地说,她盯着地板,像是在想什么。淑华说,说不定她现在正从我们头顶的天空中飞过呢。男孩问,姐姐还没结婚吧?淑华说,没呢,她跟我说她们工作太忙了,都没时间谈恋爱。男孩问,叔叔和阿姨为什么不搬到海南去和女儿一起生活呢?淑华说,我和你叔叔都不习惯那边的气候,太热了。比成都还热?男孩问。热得多,淑华说。那边冬天应该很舒服吧,男孩说,我一个同学有一年放寒假去海南玩,他回来跟我们说那边冬天很暖和,与我们这里完全就是两个世界。淑华说,是啊,我们一般冬天过去,陪她一起过年,然后再回来。男孩问,每年都会去吗?嗯,淑华说,每年都去。那就相当于去度假了,男孩说。淑华笑笑,没有说话。

男孩噎了一下,他问淑华能不能再给他盛一碗饺子汤,淑华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空碗,走进厨房,盛了满满一碗汤端出来。淑华小心将汤放下,对男孩说,有点烫,晾一下再喝。男孩一边嗯了一声,一边用嘴吹碗里的汤。过了一分钟左右,他喝了一小口汤,转过身来,对淑华说,阿姨,姐姐一定长得很漂亮,个子也很高吧?听说空姐对身高、外貌还有气质的要求都是很高的。淑华说,她还可以。男孩说,我猜姐姐一定比较像阿姨。淑华身高一米六左右,在成都这边的女人中算比较高的,她面貌清丽、柔和,也不算显老,怪不得男孩会这么说。周文笑着说,这孩子还挺会说话。男孩没有接口,他还在轻轻吹碗中的湯,店里突然安静下来。周文走到外面抽烟,天快要黑了。

周文进去时,男孩正在用手机扫墙上的二维码付款,淑华对他说,下次带你妈妈一起过来吃饺子。男孩笑着说,好,我先回去了,叔叔阿姨。男孩出去后,周文将桌子收拾了,淑华说,刚刚那个小胖墩还挺有意思,小嘴巴巴地可能说了。周文说,一个男孩子,话有点多,嗓子也难听。淑华说,哑哑的,像一群小鸭子在叫。青春期的男生都那样,周文说,不过一般人没他那么能唠。看着挺懂事一孩子,淑华说。她站起来,问,我们晚上吃什么?周文说,都行。她说,那就煮面吧。周文说,嗯。淑华进厨房去了。

七点左右,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拨客人,最后一拨客人走后,周文看了下,猪肉大葱和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都卖完了,饼子也没剩多少。他对淑华说,今天都快卖完了。淑华正在和面,她抬起头,说,明天要不要多准备点?周文说,还是按原来的量做吧,不是每天都能卖完。淑华没说什么。

他们包饺子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周文站起来招呼,男人身上散发着酒气,说他不是来吃饭的。他问周文有没有看到一个胖胖的十三四岁的孩子来吃饭,或是从店前路过?周文问他孩子穿什么衣服。男人摇摇头说他没注意,他说孩子妈让他来这里问的,她说她和孩子经常来这里吃饭。周文想起了那个小胖墩,他问孩子是不是说话声音有点哑。男人连声说,对对,你们见过他吗?周文跟他说,六点左右男孩在这吃的饺子,吃完就离开了,他以为他回家去了。男人问有没有注意他朝哪个方向走了?周文摇摇头说他们当时在店里收拾,没留意。男人失望地唉了一声,连个谢字也没说便转身出去了。

周文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在心里猜测着可能发生了什么。这人估计是那个小胖墩的爸爸,淑华说。周文重新坐下来,拿起一张饺子皮,说,看样子像是,他看上去挺着急的。淑华说,可能是那孩子贪玩,忘记回家了,他不是带着手机么,他们可以给他打电话啊。周文说,肯定打过吧,可能是没打通,那个男人身上一身酒气。淑华用手背弄了一下头发,说,是啊,我也闻到了,他看上去挺粗鲁的,不像那孩子和他妈妈给人留下的印象。周文顿了一下,说,那男孩也有可能是离家出走了,他和那个男人吵了架,然后拿了些钱离家出走,可能孩子妈没在家。淑华说,看那孩子不像是会离家出走的样子啊,他吃饭时还和我们聊了那么多。周文说,也许是我想多了吧。淑华轻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他们静默地包着饺子。

小胖墩长得面,看着的确不像是个会离家出走的孩子,周文还在心里想着。就算是离家出走也不算什么,现在的孩子普遍早熟,如果要离家出走,一定也是做好了准备的,他肯定带了钱,还有手机,如果他想的话随时都可以和朋友、家人联系。

也不知道这会儿他们找到那孩子没有。过了一会,淑华打破沉默说道。我觉得那孩子不错,看他说话的样子就看得出来,淑华自言自语说,也不知他是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还是觉得他可能是和他爸发生了争执,周文说。他这个年纪正是叛逆期,虽然他看着不像是那种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还有那个男人,从他进来后说话的态度,我觉得他不会是个有耐心跟孩子好好沟通的家长。淑华说,可能是因为他喝多了酒吧。周文哼了一声,他一向都看不上那些滥饮的男人,他自己只偶尔喝一两瓶啤酒,白酒从来不沾。对他而言,他宁愿清醒着感受那些无助、悲伤、痛苦的时刻,也不愿通过酒精麻醉神经,以逃避现实。

两个人边说话边做事,时间不觉间就过去,已经十点多了,一天又要结束了。这几年,周文越来越觉得时间过得快,一想到自己眼看着都要五十岁了,他就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感慨,同时他还有点害怕,他是害怕衰老的,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他觉得说出来难免会显得有点矫情。人都是会变老的,怕也没用,不如不去想它。他经常对淑华说,不要多想。他认为只要不多想就会少很多烦恼。他还记得,他们刚刚离开故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时,淑华常常夜里睡不着觉,她虽不说,但明显是对他们在这座城市的未来担心、焦虑;于是周文就开导她,不要多想,我们长了一双手,就不会饿肚子,不过是辛苦一点,在家乡时什么样的苦没吃过?日子一天天过去,果真如他所言,他们没有饿肚子,也没有流落街头,城市没有那么可怕。

就在周文想跟淑华说说那些过去的事时,她突然叫了一声啊呀,随着便站了起来。周文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朝门口看过去,他看到门口立着一个胖胖的身影,竟然是那个男孩。这时男孩开口说,叔叔,阿姨,我能进来坐一会儿么?淑华朝门口走去,她把男孩带进来,让他在他傍晚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她站在他的身边,问,你还没回家?知道你爸爸在找你吗?男孩点了点头。他脸色苍白,估计是冻的,淑华给他倒了一杯开水,男孩双手握着杯子,轻轻朝着杯口吹气。

淑华在男孩对面坐下。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和爸爸闹矛盾了?男孩说,嗯。淑华问,因为什么?男孩不说话。淑华说,这么晚还不回去,你爸爸妈妈一定担心死了。男孩还是不说话。周文在一旁说,你再不回去,你爸妈说不定会报警,让警察找你。男孩说,我妈妈不在家,他估计不会。周文说,你下午吃饺子时不是说你妈妈在家,身体不舒服么?男孩说,那时是瞎说的,她出差了。周文说,我们怎么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不是真的。男孩说,是真的。淑华问,前几个小时你去了哪儿?男孩说,青羊区体育场,后来那里要关门了,我就出来了。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周文问他。

男孩的回答出乎周文的意料,他反问周文晚上能不能去他们家里睡一夜,他说他睡沙发就行,他还可以付钱。周文听后,一本正经地说,你就不怕我们把你卖了?这么随便就敢跟我们走?男孩看看周文,又看看淑华,他说,我相信你们都是好人,我妈妈也这么说过。周文笑了一下,他说,我开玩笑的,我们当然是好人,你想去我们那里住一宿也不是不行,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为啥要离家出走,还有你得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让他们不要担心。

男孩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不作声。过了可能有一分钟,他开始说话了。他说,他们正在闹离婚,妈妈已经搬出去住了,这些天他天天喝酒,经常对着我大吼大叫,让我选择他……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到了。周文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还以为是男孩青春期叛逆闹离家出走,他不知该怎么安慰这孩子,不由得在心里唉了一声。

这时淑华说,大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如果真到了那地步,你也要想开点,你已经算是个大孩子了,是吧,以后你会明白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控制不了的,只能顺其自然。男孩仍旧低着头。周文说,这样吧,你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跟她说一下,让她转告你爸说你没事,不用担心,今晚你就去我们那里住一夜,明天让你妈妈来这里接你,你看这样可以吗?

男孩同意了,他说他的手机没电了,需要先充一会电,他掏出手机和充电器,插在桌边墙上的插座上。周文和淑华又继续包起饺子来,男孩眼睛望着外面,对面理发店门口的彩灯一直转啊转个不停,五彩的光闪烁在路灯下的昏黄中,过了不知多久,那彩灯突然熄掉了,几个理发师走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铁闸门拉下来,锁好,然后便离开了。

男孩拨通了他妈妈的电话。周文听见他说他今晚不想回家去,他说了饺子店,说叔叔和阿姨已经同意了。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听着对面说话,不时嗯一声,或低声说一句知道了,最后,男孩将手机递给周文,说,妈妈想跟你说几句话。周文接过手机,喂了一声,对面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先说了一番抱歉的话,说孩子给他们添麻烦了,她说她明天上午就过来接他。周文说没关系,孩子很聪明,也很懂事,既然他实在不愿意回家去,今天就让他在他们那里将就一晚,他让女人放心,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明天来店里接孩子就行。对面的女人又说了一番感谢的话。

电话挂断后,淑华问男孩,困了没?要不先让叔叔带你回去休息吧。男孩摇了摇头说,不用。周文说,那就再稍等我们一会。男孩说,嗯。周文看着此刻安静地坐在一边的男孩,又想起晚上吃饭时他的样子,那时他不停地和他们说话,店里充斥着他粗哑的声音——看来他是吃完饭回去后和他爸爸发生争吵,然后才跑出来的。他说他自己在体育场里待到那里关门,周文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他看到这孩子独自背着书包在跑道边的水泥台阶上坐着,他望着那些从他眼前经过的人们,大都是大人带着孩子,大人在说话、交谈,孩子则跑前跑后地嬉闹——后来天渐渐黑了,体育场内的人渐渐离去了,他站起来,开始沿着塑胶跑道一圈圈地奔跑,他越跑越快,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双腿互相绊住,这孩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索性躺在地上休息着,脸上一道道的,分辨不出是汗还是泪。

周文又想起刚刚男孩说的,他父母亲正在闹离婚,他有点担心这会不会对这孩子的性格形成不好的影响,他现在正是内心比较敏感的时期,遭遇这样的变故,对他来说恐怕一时难以接受。

店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他们收拾了一下,准备回住的地方去。周文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他们租的房子离店铺只有八九百米远,步行也就七八分钟,一路上他走在前面,淑华和男孩在后面,他不时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主要是淑华在说。到家后,淑华一进门就先帮男孩在平时堆放杂物的小次卧铺了床铺,让他洗漱后早点休息。男孩站在一边,淑华要出去时,他说,谢谢你,阿姨。淑华摸摸他的头,柔声说,不客气,别想太多,早点睡吧。男孩说了声嗯,重重地点了点头。

关灯躺下后,过了十几分钟,周文还没有睡意。他翻了个身,听见一边的淑华说,我有点想我们的女儿了。周文没说话。淑华也没再说什么,周文心想可能她刚刚是在说梦话吧。他静静听着淑华那边的声音,想确认淑华有没有睡着,然而黑暗中只有寂静。他又翻了下身,身体朝淑华那边拱了拱,他小心翼翼地搂住妻子,头靠向女人的肩部,像个孩子般依偎着她的身体。

第二天早晨,周文起来上厕所时,看到男孩睡的那间屋子门开着,男孩坐在床上,被子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看样子他已经洗漱过了。周文隔着门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没想到男孩会早早起来,心想这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们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准备去店里开门。

快十一点时,男孩的母亲来了。她一走进店里,就对周文和淑华说,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男孩站起来,他看着母亲,没有说话,然后从椅子上拿起他的书包,走到女人身边站住。女人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周文对她说不用太客气,他说谁遇到都不会不管的。他说孩子很懂事,早上还帮着他们招呼客人,最后他说男孩这年龄段比较容易产生逆反心理,大人还是要多引导他们。女人點点头说,是啊,他平时挺理解人的,这次不知怎么了。他们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女人便带着男孩离开了。出门时,男孩对周文和淑华摆摆手说,叔叔阿姨再见。

那个离家出走的男孩似乎在周文和淑华平静的生活中引起些许波澜,男孩被其母亲带走后,淑华还不时会提起他,为他将来的生活担忧,希望他的父母只是一时闹矛盾,不至于真的离婚。那天之后,他们便没再看到过那个男孩和他母亲,渐渐地,他们不再提起男孩的事了,生活中每天似乎都一成不变,但在远方似乎又每天都有新的令人吃惊的事件正在发生。天逐渐转冷了,淑华说去年买的那个电暖器坏了,她想再买一个新的,但一直没有时间去买。周文让她从网上下单,她说还是等哪天有空了去店里看了再买,她不太信任网上卖的东西,觉得不靠谱。周文心想这其实是一个习惯问题,就像他们至今还不太适应南方没有暖气的冬天。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终于他们找了一天,中午忙完后,关了店门,到附近的商场买了一个新的电暖器。从商场出来,他们直接回了店里,刚坐下没多久,一个穿绿色工作服的邮递员走进来,说有一封他们的挂号信。周文有点惊讶,他想不到有谁会给他们写信。他确认了的确是写给自己的——地址对得上,而且信封上写着东北饺子店老板(老板娘)收——便接过信封,并按照邮递员的要求,在一张打印的表格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邮递员走后,淑华从灶间走出来,问他谁寄来的?周文说不知道,信封上没写寄信人名字。他撕开信封,展开信纸,一共两页,他先看了后面一页,落款人写的是李悦,周文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他从第一页读起,读了第一段后,这才明白给他们写信的这个李悦是何人。他对淑华说,是那个之前在我们那里住过一夜的小胖子写来的。他用淑华也能听清的声音接着往下读道:

叔叔阿姨,我妈妈带我回到了北方,我们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车和汽车,我在车上睡着好几次,到外婆家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一开始我和妈妈住外公外婆家,后来妈妈找到了工作,我的转学手续办好后,妈妈在我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我们搬了出来。这里是一个小县城,一共只有三所中学,据说我读的这所是县里最好的了。

现在我们这边已经很冷了,在这里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天寒地冻,大地被冻得梆硬,我每天出门都穿得像个圆滚滚的球一样,上身是羽绒服,下边是很厚的棉裤,以前我从没穿过棉裤,穿着很不方便,但因为太冷,不穿又不行,我有点期待春天快点来了。还有,这里已经下了三场雪了,我说的是那种真正的大雪,将你眼睛看到的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白的那种大雪。我外公还说等我放了寒假,要带我去山上套兔子,现在离放假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说真的,我已经无心学习,脑子里想的都是山里的兔子。

在学校里,我的学习成绩在中上游,班里的同学们也都对我很友好,他们经常让我给他们讲述南方的景物,他们似乎无法想象到冬天除了松柏,还有不掉叶子的树,外面的积水不会结冰。我在这边唯一的困难在于语言,除了在学校上课时,县城的人们生活里都是说方言,有时我需要很费劲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我相信我很快就能掌握这种方言的,我已经发现了一些发音规律了。总之我在这边一切都挺好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去成都,可能以后再也没机会吃到叔叔阿姨店里的饺子和饼子了……

快要过年了,叔叔阿姨今年还去海南和大姐姐一起过吧?请替我向大姐姐问好,虽然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最后,祝叔叔阿姨身体健康,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李悦

很快周文便把两页纸读完了,他把它们递给淑华。他说,我真没想到他会给我们写信。淑华低头看着信,说,这孩子的字写得好看,秀气,不知道的话会以为是个女孩儿写来的。周文说,从他信上的语气,我看他爸爸妈妈离婚似乎没对他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淑华说,你看他在信上拉拉杂杂写这些小事,就仿佛听他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一样。周文笑了一下,过了一会,淑华已经放下信纸进厨房忙活去了,周文低声说,我希望能等到女儿给我们写来的信。

那天夜里,周文又梦到自己在穿过一条条空荡荡的街道寻觅、奔走,他的心中充满了悲伤与焦急,后来他实在累得挪不动脚步了,颓然跌倒在一盏路灯下,他抱着路灯柱哭诉起来,他说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仰起头对着天穹嘶喊,他喊她的名字,喊回来吧,是爸爸错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声音渐渐小下去,后来,他的身体直愣愣地向前扑到地上,他着了魔般疯狂地以头抢地。他醒了过来,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压在枕头上的半边脸和脖子感到一阵冰凉,他用手摸了摸,枕头上湿了一大片。他坐起来,将枕头翻了个面,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梦中的那些画面。

周文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又陷入了回忆的旋涡,记忆之门只需推开一道缝隙,往事的水流瞬间便将人裹挟、淹没。他的意识再一次回到女兒十二岁那年,为了满足女儿看海的愿望,他们一家三口在腊月二十七——她生日的前一天去了三亚,并在那里过了年,他们每天傍晚都到海滩上散步,一直走到夕阳沉落大海,天光黯淡,才慢慢往住的地方走去。后来回到东北的家里,女儿对他们说等她长大工作了,赚钱了,每年都要带他们去三亚旅行过年。这是一个约定,周文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可惜她后来忘记了这个约定,上初二后,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变得叛逆,老师打电话到家里说她经常逃课跟社会上的一些流氓混在一起……后来周文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强行将她从网吧里拖回家,用一条铁链和一把大锁将她锁在她的卧室里,他每天隔着门问她意识到自己的错了吗,她倔强地沉默着,他越发生气,他说你一天不认错,不改,就别想出来。淑华劝过他,不要硬着来,换个方式或许更有用,他说他不那么觉得,以前又不是没试过,她从来没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听过。

那天淑华告诉他,女儿开始绝食了。淑华中午打开门,看到早餐原样放在那里,晚上,早餐和午餐依然原样放在那里,他们的女儿侧身对着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淑华走进去,柔声细语地对床上的她讲道理,哄她吃饭,可她毫不理会,仿佛犯了错误的是他们。淑华出来时哭了,她哽咽说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绝食第三天时,她晕了过去,他们只好把她送到医院抢救,输葡萄糖、营养液。女儿住院期间,淑华不让周文去医院,怕他刺激到女儿,过了两天,淑华说她开始吃东西了,就是还不怎么说话。过了一个星期,她出院回到家里,尽管他们已经将铁链和锁都藏起来了,她仍旧每天都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吃饭也在卧室里吃,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又过了些时间,她愿意陪着淑华去买菜了,不过她还是很少说话,尤其是不愿和周文说话,但周文觉得她正在变好。直到一天晚上他们回到家发现她不在家里,他们把附近找遍了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过了三天,她还没回来,他们只好报了警。从此她便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周文感到心又开始颤抖、疼痛,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往事。

农历腊月二十七,周文和淑华坐飞机来到三亚,早在一周前,淑华就已经打电话给他们往年常住的那家酒店,订好了房间。办完入住手续后,他们一起出去吃饭,本来想去以前他们常去的那家饭店,过去后才发现,原来的店面已经变成了一家超市,两人都有些失落,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回酒店休息了。

傍晚时分,他俩到海边去散步,沙滩上人不是很多,他们慢慢走着,周文感觉像是回了家,心终于安定下来。红彤彤的太阳悬在海面上,散发着并不强烈的热量,微风轻轻吹拂着,不时有海鸥从眼前飞过。爸爸,爸爸,等等我,周文听到有个声音在身后叫着,他一时恍惚,停住脚步,回过头看,不远处的确有一个小女孩,在她前面三四米处站着一对男女,此刻男人喊道,快点,乖女儿,我们要落下你了。等女孩赶上来,三人很快便超过周文他们向前走去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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