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生活过成了评弹
2021-08-26潘讯
潘讯
回忆起来,认识德泉先生早在十六年前我初入苏州大学读研之时。在他面前,我当然是晚辈。但那时候我已经萌生了研究评弹的念头,一生挚爱评弹的德泉先生以“爱屋及乌”之心推而广之,遂将我纳入他的“朋友圈”。我现在说“朋友圈”,也许并不准确。实则他对我更多的是指导,我对他更多的是求教。我们虽然一同耕耘在评弹的园地里,但德泉先生是我的师长。
当时,德泉先生担任《苏州电视书场》总编导,我正是通过电视屏幕首次接触到苏州评弹。偶然间的邂逅却在心底埋下了深情的种子,我怎能不由衷感谢他这位殷勤的“红娘”!与德泉先生相识之后,他多次邀请我到苏州电视台的演播室里听书,给我提供了很多现场欣赏评弹演出的机会。他确是一位热心、负责的老师:我想采访几位老艺人,他很快为我牵线搭桥,还很细心地告诉我这些老人的艺术与个性,叮嘱我在访谈中加以注意;2014年我受托写了一本评弹普及读本,急需一些美术作品作为插图,他无私地为我提供了自己的评弹书画收藏,使那本小册子顿时变得有声有色;2018年,我研究改革开放40年评弹变迁史,在收集文献资料之外,还想访谈一些当事人,我写了几个题目向他请教,他竟连夜为我一一解疑释惑,发来答复数千字……这样的小故事我还可以举出不少。
这些年在苏州、在上海,在不同场合我和德泉先生的接触是很多的。我们还共同参与了一些工作,比如,苏州评弹表演艺术传承研究会的组建,编辑《苏州评弹艺术家评传》,担任《评弹艺术》编务,筹办江浙沪评弹文化研讨会,等等。我虽然始终尊他为师长,却也更添了一份朋友的亲密。我深感到,他是一位有情怀的人、有吸引力的人、有人格魅力的人。我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他不仅在评弹界广结善缘,还与那么多戏曲家、书画家乃至美食家交上了朋友。他又勤于笔耕,将这些艺术化的生活点点滴滴记录下来,让更多人领略、分享。现在,继2012年那本图文并茂的《评弹情缘》之后,德泉先生又将出版一部20余万字的新著《评弹情结》,怎不令人欣喜、期待!
我虽已调到南京工作,不能和德泉先生长相聚首。但是,凭窗细细翻读这部书稿,却再一次给了我与德泉先生对话深谈的机会。
德泉先生对于苏州评弹的功绩,首推创办了《苏州电视书场》。他的第一身份,应该是曲艺媒体人。在我和他的接触中,我经常能感到他作为媒体人的敏感与热忱。他主持创办《苏州电视书场》是在1994年,这是包括评弹在内的传统戏曲走在低谷、最不景气的时段,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际”。他不是不了解文化市场的“大气候”,当时苏州的一些传统戏曲院团相继被迫解散,不少知名演员纷纷改行转业,仅有的几家剧场、书场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一片萧条凄凉景象。而这时候电视作为新媒体正如日中天,德泉先生挚爱评弹,深知传媒迭代给古老评弹带来的挑战与契机。他临危受命,却有自己的自信力。自信源自他深沉的文化情怀,以及随之而来的对电视评弹艺术规律的精准把握。他很快明晰了“电视书场”的定位与思路。“‘评弹电视书场’的重点工作是为抢救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弹,一开始就很明确,先对传统经典书目和优秀评弹老艺术家的表演艺术进行抢救录制,这类节目要强调基本保持评弹艺术的原汁原味,保持评弹艺术的特色,尊重评弹艺术本体。”他在相关领导的支持下,联动江浙沪各大评弹团体,先后录制了《玉蜻蜓》《杨乃武》《文武香球》《白蛇传》等长篇书目160多部,极大丰富了苏州评弹音像资料库藏,留下了一笔宝贵财富。他深谙评弹长篇书目“人说书、书说人”的艺术规律,即同一部书因人(艺人与听客)而异、因地(环境)而异、因时(时代)而异,会在传承中衍生出不同书路、不同流派、不同风格,这也构成评弹作为说唱艺术的本体特征之一。因此,德泉先生对长篇书目的抢救录制就显得与众不同,不仅是录此存照、拾遗补缺,而是综合考量书目的传承历史与演出现状,给予原真性、系统性记录,他的策划体现出一种可贵的理性思维和学术内涵。比如,对苏州弹词经典《玉蜻蜓》,他不仅邀请几档名家录制了不同版本,还录制了与之相关的长篇弹词《苏州第一家》《法华庵》《元宰入阁》等,总共140回书,这些书回,有些是书路的延伸,有些则是片段的深化,既可连续播放,也可单独成章,构成了一个以传统本《玉蜻蜓》为核心的说唱体系。又如,对另一部经典长篇《杨乃武》,他不仅录制了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邢晏春、邢晏芝双档弹唱的20回书,还录制了“花色档”,邀请著名演员胡国梁分别同19位演员拼档合说《杨乃武》,让观众充分领略了评弹艺术柔性多元的表演风格,集中呈现出长篇书目传承流播的内在特性。对评弹“非遗”保护,德泉先生最富远见卓识。在他主持“电视书场”的20年间(1994—2014),不仅大规模抢录长篇书目,更有计划地拍摄评弹名家人物专题片,实则就是近年来颇为流行的口述历史。这些专题片包括蒋月泉、杨振雄、杨振言、张鉴国、陈希安、吴子安、唐耿良、曹汉昌、金声伯、张国良、张效声、姚荫梅、黄异庵、徐雪月、曹啸君、邢瑞庭、尤惠秋、张如君、刘韵若、王月香等,此外还有余红仙、赵开生、吴君玉、邢晏春、邢晏芝、金丽生、郑缨、盛小云、施斌、高博文等50余位当代名家现场访谈,几乎涵盖了从上世纪30年代到本世纪初,苏州评话、弹词界最具代表性的名家响档的艺术人生,其价值不言而喻。
☉ 殷德泉编著《评弹情缘》书影
当然,这远不是电视书场的全貌。《苏州电视书场》“不是一味的长篇评弹书目的连续剧,它是传统的、现代的、五光十色的电视评弹艺术的百花园。《苏州电视书场》充分运用电视手段打破呆板的评弹表演时空,采用多变的景别、光线、舞美、色彩来提高评弹的欣赏内涵,调动观众的欣赏情绪”。于是,我们看到他娴熟地驾驭电视语言和传媒技巧,为观众奉献了一道又一道艺术盛宴。20年间,电视书场给观众们带来了评弹TV《枫桥夜泊》《伍子胥》《莺莺操琴》《小巷情思》;带来了“中国历代爱情系列评弹佳篇”“桃花扇系列开篇”“弹词经典深度赏析”;带来了评弹群星闹元宵、荧屏书场进万家、花开十五满庭芳等综艺节目;带来了2007—2014年的历届评弹春节晚会……苏州评弹仅是一门地方曲艺,居然能够“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在现代电视荧屏上姹紫嫣红、争奇斗妍,这不能不归功于德泉先生的卓越创意与倾心投入。《苏州电视书场》20多年的辛勤耕耘,不仅为保护与传承苏州评弹做出了重要贡献,而且还借助电视媒体赋予了苏州评弹崭新的艺术呈现与审美价值。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殷德泉与电视书场”构成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评弹界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而且,这一“文化现象”背后积累的经验,还将对探寻人工智能、“云模式”等新媒体条件下苏州评弹的生长路径带来丰富启迪。
☉《苏州电视书场》栏目
德泉先生对评弹爱之深、知之深。但是,他既能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对各类书目、各路名家、各派唱腔,他都有自己的评判与鉴赏。他的艺术评论不同于“学院式”的文章,既浸透着欣赏个体的心灵感悟,又穿插着故人故事,娓娓道来,尤显情真意切、质朴耐读。他与蒋月泉、杨振雄、金声伯等名家交往很密,有的甚至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书中的《回忆评弹宗师蒋月泉》《五见蒋月泉》《可怜一曲长生殿——杨振雄坎坷又光彩的一生》《重温评弹经典杨派艺术》《金声伯与苏州电视书场》等文章,就充分体现了德泉先生知人论艺的风格和对评弹艺术的趣味。他对杨振雄的杨派艺术有着自己独到的体会,他说杨振雄,“在《武松》的说唱中特别注重其声调与语气的抑扬顿挫,起到先声夺人的效果,非常有爆发力,极具凛神的作用。”而杨振雄、杨振言双档弹唱的《西厢》,则是另一种审美体验:“给您的第一感觉是‘静’,转而‘细’,精细雕琢,最后让您收获一种‘美’的享受。他俩说的《西厢》特别幽静,无论是说表还是弹唱都是静笃笃,慢悠悠,声腔细腻,十分柔美。这样静静地听评弹是一种享受,既在韵味里陶醉,更在遐想中信马由辔,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秾丽妩媚的春景美图。”这是长期耳濡目染、浸沉其间才能写出的纤微感受。他与金声伯先生堪称至交,上世纪90年代中期就邀请金先生录制了长篇评话《白玉堂》100回书,前后耗费数年时间。之后,又录制了另一部长篇《包公》后半段60回书。他还多次邀请金先生来“电视书场”参加活动,或担任晚会主持,或客串书戏,这些珍贵镜头都留在了苏州评弹的影像库中。相知甚深,使德泉先生对金声伯评话艺术有了独特感悟,他提炼出金派艺术的特色是音色、眼神、儒雅,而电视语言无疑更加凸显了这种特征。如金声伯的“眼神”,他写道:“金先生在塑造白玉堂、武松这类英雄人物时,为表达他们对社会恶势力的憎恨,往往怒目圆睁,仿佛眼中喷出两道火光,摄像师会同时迅速地捕捉到那种愤恨的眼神,增强了人物的立体感。”欣赏过金声伯表演的听众们,读到这里一定能报以会心一笑。
让我感到钦佩的是,德泉先生始终以开放包容的胸怀看待评弹艺术生态,这大概来自于他作为一个媒体人的心理底色。对于近年来评弹界出现的一系列新作品乃至引发争议的作品,他都能抱着鉴赏与欣赏的心态,客观地给予品评、辨析,捕捉蕴藏其间的发展新机。他赞赏中篇弹词《林徽因》的“题材新、创意新、形式新、包装新、营销新”,称赞朱琳、周慧、张建珍几位演员塑造出的林徽因“恬静、飘逸、清丽、婉约”,更看到了“整个中篇的演出,长衫与旗袍、说表与弹唱,体现了评弹的原汁原味,在保持传统的基础上容纳一些新手法,体现了海派评弹的风格特色,这其实与当地的文化、环境的形成是相关的。”他激赏吴新伯“一人一舞台”的中篇评话《战马赤兔》,由此展开对评弹传统与创新的辩证思考,最终归结到艺术的终极追求——艺术的个性与时代的艺术价值,一篇不足2000字的观艺短评却内涵波澜、发人深省。他以多棱、“进化”的视角看待新颖评弹剧《医圣》,既肯定“剧中有说、有弹、有唱、还有演,说白依旧是纯正的苏白,唱腔是演员根据自身特长,随着剧情情绪需要自弹自唱各自倾情发挥”,更看重“全剧借助灯光、舞美,加之演员全方位的形体表演,加强了评弹中‘演’的成分,增强了视觉冲击力。”而从培养新的评弹受众群体的角度看,后者是更为关键的。他说:“这种效果对刚接触评弹的观众有一定的辅助和引导作用,也适合现时代文化背景下的新评弹观众群体,容纳考虑了这个群体的审美意识。”
翻读这本《评弹情结》,真像走进了一座纸上的苏州园林,山池花木间点缀着亭榭楼台,或轩宇玲珑,或曲径幽深,移步换景,美不胜收。这满目的雅韵诗情,与其说来自德泉先生笔下的文章,毋宁说来自他那充满浓浓“苏州味”的诗意生活。他是苏州城内最为资深的“老听客”。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他就联系江浙沪评弹同好,结成一个“评弹艺术知音小组”。1993年,又发起成立苏州评弹收藏鉴赏学会,集聚了一大批评弹痴迷者、“发烧友”,而德泉先生正是这个艺术沙龙的灵魂人物。德泉先生交游广泛,与苏城书画界张继馨、潘裕钰、张晓飞、王锡麒、濮建生等都结缘很深。评弹与书画的跨界交融,催生了他另一项爱好——“评弹书画”收藏,“评弹书画”既是指书画家以“评弹”为题材创作的丹青翰墨,也包括评弹艺人笔下的书画作品,在这两方面,德泉先生的收藏都是独步一时的。2019年,苏州评弹博物馆为他专题举办了“翰墨雅韵:殷德泉评弹书画藏品展”,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还擅摄影、爱美食,“朋友圈”里常能看到他晒出的“江南风景”。“去哪儿吃苏帮菜?”我们常征询他的意见,他能给我们推荐最正宗的苏帮菜馆,也能说出最时兴的“网红”打卡地。
德泉先生曾不止一次引用过作家苏叔阳的话:“一个人最幸福的事,便是他的心里积存了文化,而又能用自己喜爱的方式表达这些文化,并且表达好这些文化。”我以为这段话最能见出德泉先生的情怀与追求。如果说,退休前他是用电视语言来表达心底积存的文化——苏州评弹,退休后的德泉先生则是以全部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热情来表达自己钟爱的评弹艺术。不妨说,他是把生活过成了评弹。
不过,他可不是那些把“艺术”穿在身上的“伪精英”“假名士”。德泉先生是一位可以称心而道的真朋友,是一位对传统文化忧乐系之的深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