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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丝竹

2021-08-26

苏州杂志 2021年4期
关键词:样板戏民乐二胡

与民乐相遇

杜怀超

这是我第一次正襟危坐聆听民乐,即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听着上百号人在舞台中央演奏。人生的很多美好遇见,有宿命的邂逅,也有意外的重逢。我是说,与民乐相遇,是两情相悦的玄机,我在冥冥之中等待,她在明亮处守候。

地处江南,自然要被《二泉映月》《江河水》等名曲熏染;加上从童年到成人之后,父亲的二胡之乐,走街串巷的花轿歌舞,还有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的再现,乐器二胡、竹笛等频繁进入我的视线,如影随形。民乐,带着某种熟稔的情愫,早已融入成长与生命,似斑痕、胎记、年轮和时间的皱纹。

终究是偏爱,我对西洋乐器有着天生的某种排斥,像我对现代城市空间建筑的疏离。比如一支萨克斯,黄金般锃亮的色泽,粗犷冰冷的材质,还有我听起来充满着西式贵族优雅的乐声,脚、耳朵或者手等器官望而却步,望而生畏。这种疏离与隔阂,是本能的拒绝。这种感觉,类似我面对一座摩天的写字楼与乡野村落里的草堂,草木泥土的温度自然要胜过钢筋水泥的冷酷。这也许与我们天生与草木有不解之缘有关,道家的天人合一、几千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贴地生活,是我们的底版。从内在精神到外在肌肤,我们与草木有着血脉一样的关系,我们都活在草木里,过去靠着草木生活,将来还靠草木生活。即使如今越来越多的人,进入水泥钢筋浇筑的城市空间,相信内心的空地、日子的罅隙里,始终草木葳蕤,决不会荒芜。

我对民乐的印象记忆,最早始于课本上战国时期的击打乐器缶、编钟,还有汉高祖刘邦歌风台上的那把帝王之筑、西域和亲刘解忧带着的那把琵琶及我们生活域场熟知的竹笛、二胡、古筝。当我坐在苏州文化艺术中心演奏厅,看着台上身穿演出礼服的乐手们,手里拨动着二胡、古筝,嘴里吐纳着竹笛、唢呐;一瞬间,竹林、丝绸、马群等潮涌而来。众多的器乐,多声部的合奏,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淋漓呈现,乐声时而婉约、时而低吟、时而激荡、时而雄浑、时而万籁俱寂、时而万马齐鸣,把整个音乐大厅渲染成超现实时空,有远古的惊雷,有奔腾的江水,有咆哮的黄河,有苦难的日子,有不屈的命运,还有时代的赞歌!

☉《红色回响 情韵江南》大型音乐会

中国民乐,民族的脐带,带着山河画卷、风土人情,用泥土、木头、竹子和石头等最素朴的材料制作而成,是否在暗示着人与自然本位一体?它的面孔与声音,不正是一个民族的历经、沧桑和悲欢?

灯光聚焦。乐手端坐在舞台中央。二胡、古筝、琵琶、柳琴、竹笛,还有大鼓、竖琴和编钟,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击打乐器,树林般地呈现。随着指挥一个铿锵的手势,音乐像潮水涌上来,一曲《红旗颂》恢弘、磅礴,奔腾如赛马,巍峨如宝塔,浩荡如长江,悲壮如战场,激昂如凯旋。我把目光盯在靠近舞台边缘的二胡方队,靠近一支弓和两根弦。细如青丝的两根线,在马尾的左冲右突、上下翻飞中,隔着蛇皮,发出刀锋划过肌肤的疼痛伤感,秀出令人怦然心动的爱恨情丝,以至无数心灵如露珠一样,挂满那一张张有千钧重的弓上。

整场音乐会,我偏爱乐团演奏的《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和《唱支山歌给党听》,就像偏爱江南名曲《二泉映月》,月光在琴声里,把命运、悲伤等一切及物的,都化作流淌的音乐,奏成混沌的天地之音。三首歌曲的独奏部分,或者说抒情片段,像陈酿、老酒,醉人、伤人、动人;带着时间的刻度、岁月的积淀、故事的背景、往事的回忆,还有早已物是人非的场景,经过一支笛、一把二胡或者某件孤独乐器的深沉演绎,变得痛彻肝肠、泪水涟涟;那穿透肉身和心灵的乐声,湿润润的,在心头螺旋式上升,婀娜多姿而又跌宕起伏。这曲调,我以为是属于江南的,江南的丝竹声是贴着水面、贴着尘埃和青草,有湿漉漉的忧郁和哀愁。江南不垂青洪钟大吕或者激越铿锵,她只要民间那一根绣花针般的丝线,就能演绎出属于江南气质的霓裳曲。

☉ 音乐会现场观众

民乐,我对二字的理解是:民族的、民间的,可以是民魂,也可以是民间的声音。她是阳春白雪,有殿堂艺术的高贵;也下里巴人,有江南泥土的卑微。丝弦上缀满的,不只是宫商角徵羽,还有山水田园,只要她愿意,随便吐纳一口气,或一个轻盈的拨动,世界会为之抖颤。

使者

顾俊

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

胡琴悠扬,鼓点激越,熟悉的旋律响起,乐队指挥彭家鹏转过身,他面向观众,颔首微笑着,挥手示意观众加入进来,台下你一句我一句齐声哼唱,歌声越来越响亮,整个剧场沸腾了。他又回头指挥起自己的乐队,高潮迭起,掌声如雷,那一个瞬间,他的双脚跃出地面。

这一次见到彭家鹏,我是坐在剧场里的一个观众。上一次见他,我是等在排练厅外的一个记者。很多人说他像小泽征尔,背影更像,瘦小,却有着无限的活力。不,应该说是感染力,能带动人、影响人的一种魔力。但凡艺术家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能量。我戒烟多年,与他对坐片刻,却跟着他连抽了两根烟。

那天,彭家鹏说了很多,语言表达有限的地方,他会加上肢体,任何信息的传递他都希望直接无碍。我至少听明白了一个意思,这个曾连续13年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指挥过大型交响乐团的音乐家,他来苏州,组建一支民族管弦乐团,最想做成一件事: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且让全世界听懂。

我相信这个世界有人能妙悟天籁,并急切地将解读示谕凡众,那么,这种人当然就是使者。

有些人和事,你若不去关注,永远不会知道。那次民乐团的采访之后,我更加留意起苏州这座城市的音乐文化传统。不说博大精深,说是静水流深,肯定是恰当的。民间的爱乐人如此众多,各种音乐团体不断涌现,许多音乐门类,在苏州都能找到知音。寻常巷陌里,一个不起眼的店面背后,或许就有一段关于音乐的故事。有学者研究久已失传的民乐古谱,常会来苏州碰碰运气;台湾某琴友断了一根丝弦,辗转各地踏破铁鞋,最后还是在苏州觅得;好几个民乐团的演奏家,最称手的二胡是苏州造的虎丘牌……

我又想起在“样板戏”盛行的年代,那个不合时宜,坚决反对民族音乐西洋化,因言获罪的乐器专家张子锐。老人87岁蜗居苏城陋巷,仍在琢磨一项技术,如何下潜古筝的低音区,将之替代乐队低音声部的大提琴,中国的民族乐队就该用我们自己的民族乐器啊!情真爱笃才会如此痴迷。正因这些使者,更多人触摸到了音乐的灵魂。

晚饭后我在运河边散步,河边亭子里常有人吹笛,起先是一两个人,慢慢地,箫来了,笙来了,二胡来了,琵琶来了,人越来越多。有时也不和谐,乐声嘈杂,他们从不争执,停下来,静默片刻,带头的重新起个调,看看谁能和上。微风吹过,河面波澜不惊,古道边草儿黄了又绿。

当你转过身

聂梦瑶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或许是对的,卓绝的移情能力并非那样普遍存在。但在彭家鹏转身的时候,我却想用一个状语来修改下先生的这句话:人类的悲欢有时相通。

我极度怀疑我的面部识别能力远低于人类的平均水平,我时常能在两张并不相似的脸上发现莫名其妙的共同点,也时常会想象不出那些明明已经看见过多次的面孔。想来,到现场聆听苏州民族管弦乐团的音乐会,大概正好是一只手数不过来的次数,演出宣传册页上一次次出现的照片,依然没能让我在此刻清晰想象出彭家鹏的模样,但却精准地生成了他背影的影像。理由也许是,每场演出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向观众展示着背影,律动,激情。

☉《红色回响 情韵江南》大型音乐会

那晚的舞台上,他竟然转身了。《红色娘子军》的演奏仍在继续,指挥棒也还是在他手里起伏。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我没能领会他的意图,直到观众席响起了歌声。

茫然地坐在那里的我,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平时的场景往往是,我仗着自己还算年轻的岁数,再偷偷带点炫耀的成分,对他们讲:这就是代沟。可现在,被抛下的是年轻的我和我的朋友们。旋律只是在某个甚至不能称之为记忆的时刻出现过,歌词字句的排列组合更是从未谋面。这种陌生感是有别于初次阅读一段文字时的感受的,特别是身处这样的观众席,呆滞的、惊讶的我们绝对是全场最不合格的观众。

于是我开始观察附近的歌唱者。凡约莫五十岁以上的人,都配合着台上的指挥和演奏员们,共同完成这首特殊的交响乐,并且,他们的神态平静自然,没有丝毫表演的刻意。当年父母们讲述的故事好像又在耳边萦绕了,当年和恋人一起看电影的局促想起来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当年一鼓作气生产劳动的时候可真是干劲满满啊……我转过头,轻轻对朋友说了句:“这就是代沟吧。”

很小的时候,我最要听外婆讲白毛女的故事。激烈的戏剧冲突让我至今还清楚记得这些儿时想象的场景:躲在山洞里一头长长白发的喜儿,盼到父亲回家高兴扎起红头绳的喜儿,还有除夕夜喝盐卤凄惨自尽的杨白劳。在二胡的出弓入弓里,我终于也拥有了同频的记忆和想念。

所幸,我们不用再经历北风吹、雪花飘的日子,梳妆台上的头饰可以多到让人不知如何挑选,免去切身承受的疼痛,以另一种方式铭记。喜儿的悲欢、时代的悲欢,与我的悲欢、观众的悲欢、现实的悲欢,借由指挥的一次转身,借由剧场这个共鸣腔体,竟然找到了自己的那条红头绳。

歌中意,曲中人

吕一禾

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与《红色娘子军》再次相遇。“相遇”一词并不准确,我似乎是跟这样的旋律、歌声及其背后的时代擦肩而过的。

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这歌词与旋律可谓耳熟能详,但继续往前再往前,就越过了我的记忆边界,滑向不可知的混沌。而后排有着年纪和阅历的观众们,仍然在奉献出自己充满回忆和深情的声音:军爱民来民拥军,军民团结一家亲,一家亲……

这歌声源自舞台上指挥彭家鹏的召唤与引领,发自台下每一个激情澎湃的胸腔,在管弦的撩拨和推送下,兀自延伸、荡漾开去,链接起无数人的青春记忆和金曲时代。每一代人都曾年轻过,每一代人也都只收获属于自己年代的金曲。

《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流行之际,我的父母正青春吧。有年春节,我突发奇想,让他们把“八个革命样板戏”一一列举出来。两人一开始自信满满,《红灯记》《沙家浜》《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后来分歧出现了,一个说《杜鹃山》,另一个说不对,应该是《龙江颂》,或是《奇袭白虎团》,争得煞是热闹。

网上一搜就知道,上世纪60年代最早出现的“八个革命样板戏”,包括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以及交响音乐《沙家浜》。而样板戏并不止八个,父母记得并发生争执的《龙江颂》《杜鹃山》,也都是后来比较有影响的京剧样板戏。并非专注于文艺之人,他们可能从来就没弄清楚“八个革命样板戏”具体的名目,广大的人民群众大概也是如此,但是这并不影响样板戏在民间的口口相传。阿庆嫂和刁德一的唱词,父母这一辈人总是张口就来;而成为舞台上的“李铁梅”,唱出那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是母亲年轻时无比向往的事情。

我想,如果那天是他们坐在台下,该多好啊。“红色回响”中回响着他们的蓬勃朝气和青春,他们也会抛开羞涩与扭捏,无所顾忌地扯起嗓子。歌声里有热血少年,青葱岁月,有奋进,迷茫,或是挫折……所有铭记着的,和早已忘怀的,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人生难得拥有这样直抒胸臆的片段,借景抒情,借乐抒情,把自己对那个火红、炙热年代的爱与怀想,对于青春年少的缅怀与眷恋,放声表达出来。

☉ 著名指挥家彭家鹏

而我呢,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乡村少年,无论身在何处,心里总是孕育着一片“希望的田野”,那里有“一片冬麦”“十里荷塘”,高粱遍地,瓜果飘香……这充满希望的甜美旋律陪伴、激励着我走过年少的四季,走啊走,走出了乡村田野,走进了城市丛林。如今,再以游子的目光,回望那渐行渐远的村庄,以及熟悉又陌生的田野。家乡似乎再也回不去了,成年人的目光,也日渐浑浊。

“红色回响,情韵江南”,一场民乐的盛会,串联起一个民族的燃情岁月,几代人的成长故事。江南丝竹在微风吹拂中,挥舞着情感之翼,在每一个爱乐的人心头拂过,将每一道疲惫的目光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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