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迎接解放而组建的苏州“群社”
2021-08-26许敬
许敬
1948年7月31日,在民国史上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唯一值得记录的是,蒋介石于当天离开避暑胜地莫干山,来到上海,同国民党的财金、军政大员研究如何稳定上海经济,平抑逐渐失控的物价。
在普通百姓看来,时局暧昧不明。国共内战方炽,但除东北外,战局变化并不明显。战线在华中大地犬牙交错,互有胜负。蒋介石自己还很乐观,他认为,自本年春天,“三个月来,经济、军事根本无变化。物价虽然上涨,而法币基金并未减少;军队偶有挫失,而新生力量正在长成。”在军事战略上,他决定撤离东北,确保华中,以徐州、汉口、西安为战略核心,以陇海、津浦、平汉等铁路线为交通依托,以大兵团集结为机动作战,对人民解放军进行重点防御。
当然,蒋也知道,民心已经不在他那一边了,然犹有狡辩:“其所以形成人心不安、社会动荡如今日者,乃因若干人不明真相,受共党宣传之影响,致失去信心之故。”对此,国民党当局自有应对之道。也就是从这个月开始,各地军政公署陆续公布镇压令,所谓“通共者处死”;“造谣惑众者处死”;“倡议降敌者处死”;“意图降敌或逃脱者处死”。国统区风雨如磐。
在如此残酷压迫下,国民党统治下的人民,既被剥夺了观察时局的信息来源,也被剥夺了思考时局的能力,更被剥夺了推动时局的胆气。但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1948年7月31日,一群平均年龄二十岁的苏州青年,在吴趋坊赛儿巷2号成立了秘密团体“群社”,响应中共中央号召,开展地下革命工作,不畏追捕、刑讯和黑狱,为迎接古城解放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得民心者得天下,群社的成立,就是苏州民心的精确指针。
薪火相传
自辛亥革命后江苏省会迁离苏州,这座城市便逐渐萧条,工商不振,金融凋敝,人口流失,只有绵延六百年之久的诗礼文教还能撑起一点门面,却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成立,要到整整三年后,其组织系统才浸润到一百公里外的苏州。
☉ 文心图书馆工作人员留影
1924年夏,建党前的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员、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创始人之一的叶天底到苏州乐桥南堍西侧的乐益女子中学任美术教师。他向学生宣传新文化、新思想,鼓励他们关心时事,走向社会,参加反帝反封建的群众斗争。同时,中共党员、上海大学附中主任侯绍裘应乐益女中校董张冀牖(其祖父是前清两江总督张树声)之请任校务主任,同时应聘任教的党员还有张闻天等。一年后,在侯绍裘主持下,中共苏州独立支部在乐益女中秘密成立,成员即侯、张、叶三人。侯经常来往于沪苏等地,因此由叶任书记兼组织委员,张任宣传委员。支部的成立使苏州革命斗争跨进了一个新的阶段。
独立支部成立不久,就发展了一批经锻炼和考验的先进分子,“五卅”运动中的骨干许金元、汪伯乐等被接纳为党员。他们在知识阶层特别是中小学教师中培养革命力量,在工人特别是产业工人中发现积极分子。1926年初,独立支部已有党员二十四人,当之无愧地成为领导苏州人民进行革命的无产阶级战斗指挥部,但乐益女中也开始为反动派所注目。张冀牖慑于军阀当局的淫威,以经费困难为由,解聘了包括侯绍裘、叶天底在内的所有进步教师。独立支部只能迁往他所,书记先由许金元、后由汪伯乐继任。
大革命大浪淘沙,中共面对北洋军阀、国民党右派、蒋汪集团联合逼迫、叛卖和屠杀,损失惨重,苏州独支的创始人和三任书记,侯绍裘、叶天底、许金元、汪伯乐,相继牺牲。
其后革命力量屡仆屡起,据相关志书记载,到“七七”事变前,白色恐怖笼罩苏州,城区党组织被破坏殆尽。
1937年底,中共江苏省委成立外县工委,负责沪宁杭沦陷区的党组织重建,领导这一地区人民的抗日斗争。翌年初,外县工委和八路军驻沪办事处陆续派出党员干部到苏州开展工作。春末,为开辟苏南抗日游击斗争,省委成立京沪线工委,半年后改建为江南特委,驻无锡梅村,并派出苏州工委。
1942年,中共华中局决定将苏南各县党的工作由苏中区党委领导,在南通成立江南工委,隔江领导苏常地区工作,并先后委任特派员在苏州城内、郊区和昆山进行秘密工作。为团结教育革命青年、传播进步文化和革命思想,1945年夏,中共苏昆段特派员徐懋德领导发起创办“文心图书馆”,于今人民路因果巷口对外开放。图书馆出借进步文艺书籍和社会科学著作,在报纸上开辟文艺副刊,刊载抨击时政的文学作品,经常举行座谈会、联欢会,传播革命思想,团结了一大批进步青年——其中就有新中国成立后成为著名报人,并任苏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陆咸。
迄今,乐益女中和文心图书馆仍是苏州城中的党建地标。而在城外,以光福冲山岛为根据地的新四军太湖游击队坚持革命斗争近十年,在群众心中,这座红色丰碑又多了一份悲壮和传奇。
☉ 文心图书馆藏书章
1940年春,陈毅派谭震林到苏南建立新四军东路军政委员会,下设江南抗日救国军东路指挥部(新江抗)负责军事斗争。在东路军政委的领导下,在江抗的指导下,1941年夏,中共太湖县委与来太湖东岸活动的新四军五十二团二营收编地方武装。秋天,主力部队转移,二营教导员薛永辉带一班战士及十余名伤病员留在苏西,组建番号为太湖独立救国军的抗日地方武装。随着形势变幻,其队伍名称几经改换,但民间始终称之为新四军太湖游击队。抗战胜利后,游击队主力北撤,留守人员由薛永辉组成武工队,在光福、阳山一带开展武装斗争,坚持到苏州解放。当地百姓只知有“薛司令”而不称其名,他威望之高可见一斑。
太湖游击队在险恶的自然环境和严酷的军事环境中生存、发展、壮大,背靠人民群众而越战越强,无论敌人是日伪军警、国民党反动派,或是湖匪黑帮,都机智勇敢,前仆后继,像一枚坚强的钉子牢牢扎根在太湖岸边。作军事斗争的同时,还在西山、镇湖等商贸点发展地下党员,有普通渔民,有学校教师,甚至还有当地的伪乡长;并以此组建了多个秘密交通站。
太湖游击队最艰难的一战,是“冲山突围”。1944年初秋,苏西县委在太湖冲山岛举办民兵骨干训练班,由书记薛永辉主持,五十多名县区干部和民兵骨干集中于此。由于叛徒告密,日军重兵突袭,在岛上进行梳篦式的搜查,薛永辉等五人在群众的掩护下,一次又一次机智地躲过敌人的搜索。天渐渐冷了,还下着雨,最初这五人匍匐在芦苇荡中,喝太湖水度日。第八天,饿得头昏眼花站不起来,只能在泥塘里爬行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片稻田。靠吃生谷子,人才有了精神,沿着湖边的荆棘丛游走,躲避敌人的搜捕。后地下党放出假消息,说薛司令已经安然脱险,日寇才悻悻然撤离。集训民兵一部分泅水突围,二十多人壮烈牺牲。
经历这场长达二十天的围困追杀而不死,“薛司令”从此成为苏锡地区最著名的红色英雄,苏州城里的青年,每当想到共产党,首先浮现的印象,就是他的名字和传说。
“孤雁”的方向
很多年后,作为“群社”创立者之一的沈立人曾感慨道,群社“纯粹是一只虽有飞行方向但却是无依无靠,独立飞翔的孤雁”。
此言诚然。
由于诸多历史关系和业务关系的纠合,1945年后,苏州的中共地下党组织错综复杂。首先,各有任务不同。有的着重发动工农,有的侧重学生运动;还有负责上层统战和情报蒐集。这是由于他们的上级领导各有不同,可能是华中局,也可能是上海局,或是上海局的学运委、工运委、城工部、外县工委。甚至还有华南局的余绪。
地下斗争严峻冷酷,党组织负责人随时会被捕或转移,他所掌握的支部或积极分子就会同组织失去联系。按照纪律,地下党不得发生横的关系,一旦上级领导失联,该地下党员的身份很可能既无法证伪,更无法证实。
苏州城区地下党,影响最大的,还数“文心”系统。1945年秋,文心刚开馆,十六岁的陆咸就加入成为办事员。据他回忆,馆内图书分为三个层次。主要是“五四”后的进步文学,如鲁迅、巴金的作品;第二种是介绍解放区真实情况的书籍,如《晋察冀行》《延安访问记》,只在内部租借;第三种是中央文件和毛泽东著作,入党后才能看到。
1946年底,陆咸召集几个中学同学在阊门外阿黛桥筹备“大地”图书馆,复制文心的政治经验,更加贴近青年群众。就在这时,他结识了程伯皋。后者是一名十七八岁的社会青年,对政治和文学颇为关注,同朋友合作组织了“文青联谊会”,并出版《初生》杂志。程对于大地图书馆的进步性有所耳闻,来请陆咸代销杂志。一来二去,两人成为好友,程也被吸纳为大地的干事,进入图书馆服务。
在大地图书馆,陆程两人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发展。前者更加注重政治学习和组织锻炼,在1947年秋天入党;后者则更加注重业务学习和社会锻炼,他一方面把杂志改名为《文联》,作为文青联谊会的机关刊物;一方面以杂志为联络工具,以图书馆为交际平台,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热血青年,其中就有东吴大学文学院学生沈立人。
还有一位,常州瀛川中学教师,吕宜。
根据国民党“首都高等特刑庭”后来的调查,吕宜1941年参加新四军,后去溧水县政府工作。抗战胜利后,吕宜重新和无锡地下党接上了头。1948年初,上级同志方坤元北撤,临走布置他继续在知识青年中秘密组织反蒋活动。此时他读到程伯皋的《文联》杂志,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进步气息,于是以投稿为说辞,同程、沈有了书信往来。
1948年初陆咸被派往解放区,程伯皋将大地图书馆和“文联”合并为“群众联合会”,一个政治组织呼之欲出。由于《文联》杂志五月初编辑发行“五四”特刊受到了国民党当局的注意,只能停办。
1948年初离开苏州的不仅有陆咸,还有中共苏州县委的全部班子成员,其负担的政治任务,一部分交给中共上海局外县工委新成立的苏州工委,另一部分交给上海市委所属上海学委新设立的苏州学工委。苏州工委负责职业青年、知识青年的组织系统,学工委负责苏州大中院校的学生运动。
如此,程伯皋、沈立人等进步青年同新成立的苏州地下党又重新陷入两相陌生的尴尬境地,无论想入党还是去解放区,两人都找不到组织关系。程伯皋突发奇想,试探性地给吕宜写了封信,问他有没有投奔革命的路径。吕立即回信,劝他们不要急着离开苏州,“追求光明的人都走了,这里将更加黑暗。留在这里也可以斗争。”随后他来到苏州,自称能接上党的关系,要求程沈两人先成立秘密团体,作为党的外围组织开展活动,以接受政治考验。
两人的目标是追求真理,向往光明,要求革命,只要是党的部署,留在苏州搞地下工作虽然危险重重,他们愿意为之赴汤蹈火。1947年7月31日,于程沈两人的朋友冯培先在赛儿巷2号的家中,一个叫“群社”的秘密团体成立了。
如沈立人所言,群社固然是一头孤雁,但她的飞行方向,却受到了文心、大地图书馆和地下党(尤其是陆咸)的指引,朝气蓬勃,旗帜鲜明。后来成为安徽省轻工业厅领导的朱秉璐当时是东吴大学理学院化工系的学生,沈立人的低一届同学和好友。群社成立后,沈找到朱,拿来一份名曰《消息与真理》的庆祝济南解放特辑和《中共中央庆祝五一劳动节口号》,还问了看后感想。不久,朱去沈家玩,后者突然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空白表来,动员前者填写加入“群社”。朱秉璐犹豫地说:“要加入就参加中共。”沈立人答道:“群社是它的外围组织。”朱欣然填表。
加入群社后,朱秉璐分配到的任务是负责《消息与真理》的蜡纸刻印工作。他读的是工科,课程很重,每天功课多,但既然接受了任务,只有勉为其难,在深夜时分躲着家人刻钢板。每次都是由沈立人送稿给朱,由其编排刻写,刻写好后,把蜡纸送沈立人家。《消息与真理》约半月一期,主要是传播解放战争的胜利消息、揭穿反动当局谎言与丑行的时评等等,国民党搞新闻封锁,收音机还属于奢侈品,消息闭塞,油印刊的出版,对帮助苏州市民了解时局真相、鼓舞胜利信心、提高对党的认识,起到了一定作用。
折 翼
吕宜声称自己有同地下党的组织联系,年纪又长近十岁,政治经验比同志们丰富,当仁不让地成了群社负责人。但事实上,他只有同党员的个人关系,且这种关系也已经中断。更重要的是,吕宜缺乏必要的地下斗争的训练和技巧,其言其行会影响团队成员丧失应有的警觉,非常容易被国民党军警侦破。朱秉璐后来就检讨,说群社“革命热情有余,而警惕性略显不高;干劲十足,而有一定程度急躁盲动;成员很广泛,但相互间接触缺乏规章,由于斗争经验不足,没有严格遵循秘密工作的原则办事。即使不出叛徒,长久以往,也很容易出问题的”。
朱秉璐所谓的“叛徒”,就是吕宜。
1948年11月18日,吕宜在常州新闸镇坐火车时,被原属军统的国民党交通警察起疑搜身,查出两份手稿:准备在群社内刊《锻炼》上发表的《论组织观点》和一封给社员“景震”的函件。据档案披露,文章中有“我们是一个干革命工作的秘密组织”等语;信函中说,“事实上,上级每一分钟都注视着我们,注意我们发展和活动,及时的(原文如此)给我们的工作上的指示。”于是吕宜被特务认定为地下党负责人,当场被捕。
特务让吕宜交待群社的具体成员和职业住址,但他其实很少到苏州参加实际工作,只认识程伯皋、沈立人和化名为“景震”的李培华等寥寥数人,无法坦白更详细的情况。于是特务迫使他写了一张便条:
焦大海、周兆年:
兹介绍上级谢福保、邱浩二同志前来检查工作,希召开领导成员会议,向他们汇报。
落款“张明”。
11月20日下午两三点,“谢福保”“邱浩”这两个特务拿着这封信,来到了苏州通和坊的沈立人家。正好程伯皋也在。一看信件,焦大海、周兆年、张明,分别是程、沈、吕约定的化名,这秘密只有他们三人知道。由于他们不懂地下工作的原则和规则,便不疑有他,同意当天晚上召开领导成员会议,向两“上级”汇报工作。
后来,沈立人诗意地回忆道:“1948年11月20日傍晚七时许,苏州城内观前街上的大部分商店已经打烊,只有少许几家商店门前的霓虹灯还在闪烁着。街上行人稀少,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观前街国华银行大楼二楼金山石厂办事处的写字间里,却涌动着一股灼热的火苗:六个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正秘密地聚集在这里,似乎在盼望着什么人的到来,他们的脸庞上,洋溢着神秘而又喜悦的神色。”
会议地点之所以选在金山石厂办事处,是因为办事处职员陈希敏也是群社成员。就在两个“上级”缓缓上楼,程沈等六人激动迎接的时候,陈希敏不放心,和另一名社员在国华大楼附近转悠,以策万全。突然,他们发现对面楼顶上似乎架着机枪,再仔细看大楼周围的阴影里,布满着国民党军警,观前街戒严了!然后两人就被打倒在地,失去知觉。
楼上写字间的群社六人中,李培华最为敏锐。她是小学教导主任,年龄稍大几岁,处事比较沉稳,是团队中的“大姐姐”。她似乎嗅到了什么不祥气息,俯身仔细对黑洞洞的窗外观察,也发现了对楼的机枪。在群社她负责组工,应两“上级”的要求,带来了所有成员的花名册,“上级”说,要从中选拔人材送去解放区,原来这是个陷阱。李培华冷静地推开后窗,将名册扔到了下面的屋顶上。
其余五人正在惊愕间,两“上级”站起身来,露出了特务真面目。他们大喝一声:“动手吧!”双双拔枪指着众人,一人站定,一人开门,早就等在门口的国民党军警涌进了写字间,将六人绳捆索绑。然后,一个特务打开后窗,爬到下面屋顶,将李培华刚刚扔掉的名册捡了回来。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程伯皋、沈立人才意识到,自己被诱捕了。
前来缉捕的国民党军警分属常州的交警五总队四中队和苏州城防指挥部,两方为这些“人犯”的归属吵了起来,最后确定,今晚在国华大楼拿下的八人(楼内开会的六人和街上望风的两人)由交警总队押常州,算是“头功”,名册上其余群社成员则由城防指挥部负责追捕。等这些军警商量停当,程伯皋已经悄悄地销毁了裤袋中的另一份积极分子名单。这事儿让他庆幸了很久。
但是,国民党军警获得的名册实在太详细了,如果按图索骥,定然逐个落网。就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史若平救了大部分社员。
☉《苏报》报头
史若平当年二十二岁,群社成员,公开身份是《苏报》记者。当晚他在报社值班,约十点钟模样,出去采访的记者回来,说国华大楼破获群社,但城防指挥部一律不让报道。他当即猜到后面必然会有大规模搜捕,由于社员之间很少发生横向活动,自己能口头通知的人很少。于是他去报社电讯室,给上海《申报》发出通讯员稿《苏州破获群社案》,明晨刊发。群社成员多为知识青年,都订阅《申报》,看到此消息立即转移,避免了更大的损失。第二天一早,史若平先去了程伯皋和沈立人家,通知家属销毁材料后转移,然后一个个寻找自己认识的社员,让他们撤退。到中午,他回到报社宿舍准备收拾行李离开,便衣特务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他了。
群社成员五十六名,由于史若平的大智大勇,事后按名册被捕者,才十人而已(含史若平本人)。
太湖边重生
这次“国华大楼事件”轰动苏州,总的算起来,共有二十人被捕,包括吕宜和一名无辜卷入者。经过交警系统和驻军系统的轮番审讯,最终国民党“首都高等特刑庭”将吕宜、程伯皋、沈立人、李培华等七人定性为“主犯”,均判处七年徒刑。
从档案材料看,定罪的“证据”并非来自这些群社核心成员的口供,入社登记表上的自述和誓言已经说明一切。他们写道:“为人民的解放运动而奋斗,彻底颠覆奴役人民、统治人民的国民党的政权”;“我要用我的智慧,我所有的力量,我的热血乃至生命,无条件奉献于我们的信仰者——解放中国人民的、真正民主的中国共产党,并拥护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剿灭祸国殃民国民党,拥护推行共产主义”;“服从命令,献身革命”。
经过对缴获材料的判断,国民党当局判断群社成员“工作紧张,不遗余力”。他们无法理解如此优秀的青年为何愿意追随共产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舍生忘死,最后只能如此解释:“被告等均系青年,因环境而冲动而盲从,亦未忘情中国强盛与复兴,与置国家民族于万劫不复者有间,其情节不无可原。”也就是说,群社的“为中国强盛与复兴”而奋斗,连敌人也不得不承认。
这些被捕的群社成员先是被关押在南京羊皮巷的“特刑庭”看守所受审,1949年元旦前后判决,即被解送老虎桥监狱。这段时间正好是历史转折点。解放军取得了淮海战役的胜利,北平也即将和平解放。如此,国民党内部严重分裂,蒋介石不得不宣告“引退”,由李宗仁代行其职权。李上台后,愿意以中共提出的八项条件为基础进行和平谈判。为了显示“诚意”,他作了个讨巧的姿态,赦免一百四十六名关押在南京的公开政治犯,其中“群社案”受难者二十人,全部保释。
那天是1月28日,旧历大年除夕。
群社诸君商量好,一出牢门,有条件的立即去解放区,留在白区的也要找到党组织,“坚持斗争到天亮”。被开释后,史若平去了胶东解放区,后来成为山东大学教授;李培华留在南京找到了党,解放后从事文化工作,离休前是无锡沪剧团团长。
程伯皋、沈立人回到苏州家中,陈希敏则去太湖中的大岛洞庭西山工作。在这里他竟然偶遇冯培先——群社1947年夏的创建就是在他家里。冯因及时看到《申报》的消息,躲过了国民党军警的搜捕,到这个当时人迹罕至又四季花果的岛屿暂避。他高兴地要陈希敏去通知程沈两人:你们在找党,党也在找你们呢。
“国华大楼事件”爆发,使得无论解放区的党还是太湖游击队,都对群社有了具体认识。华中工委调研室认为群社是“群众性民主爱国组织”;太湖游击队则对群社的被破获感到惋惜与同情。1948年底,隐居西山岛的冯培先找到了太湖游击队在岛上的联络员,强烈要求能见到薛永辉,加入党组织。薛听了联络员汇报,作了结论:“既是遭受反动派破坏的组织,相信其成员是进步的。在此时此刻,我们应该接上手再说。”薛是很细致的,特意找了那段时间也羁押在南京羊皮巷看守所的地下党员,打听程沈两人在狱中的表现。
没几天,程沈被开释。冯培先闻讯立即进城找到两人,决定先由程伯皋下乡作前期接触。游击队提出,关于群社成员,可以介绍少数人到太湖沿岸参加革命工作,但多数人最好还是留在城区。此时已能看到解放的曙光,而且中央部署各地组建新民主主义青年团,薛永辉希望程沈能考虑利用群社核心成员,成立地下团。他指示,这“不是恢复群社,而是依靠其中革命意志坚定的同志,将思想进步的成员吸收入团”。
程沈内心其实非常畏惧。因为两人已经是反动当局挂了号的政治犯,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即被捕甚至被杀。他们更希望一起下湖打游击,但既然薛有如此计划,愿意服从。2月中旬,两人在光福涧里村见到了薛永辉。薛部署完政治任务后告诫他们,他调查了吕宜,苏南地下党说没有此人。也就是说,吕宜出卖了群社,却不能将他视为叛徒,因为他不是党员。然而,今后工作必须同此人划清界限,不能有任何往来。
但终究,问题出在了吕宜身上。
1949年4月27日,苏州解放。程沈领导的地下青年团根据薛永辉的命令,作出了周密的安排,无论是收缴枪支、保护档案,还是后勤保障、维持秩序,或是宣传鼓动、欢迎向导,都对解放军的入城有重大帮助。但两天后苏州军管会和党组织就决定对沈立人审查,终止地下团的活动。沈这才知道,地下团犯了三大错误。
经调查,两项错误一是误会一是流言。解放军进城前夕,地下团为安定人心,在中山堂挂出了“太湖县政府驻城办事处”的牌子,引起地下党的不满。经沈立人解释才知道,这么做是经过薛永辉批准的。另一件事是风传地下团释放了关押在相门狮子口监狱的大汉奸陈璧君。这马上被证实为谣传。
重点是,地下党发现,解放前一段时间,吕宜和地下团走得很近,甚至参与了领导工作。事后想来,这可能是程沈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先是,吕宜在1949年1月底被释放后回到无锡,隐瞒了出卖群社的事实,同地下党接上了头,并被赋予了“反蒋同盟”的名义四处活动。四十年后,以县处级待遇离休的中学教师程伯皋是这样解释的:
上级组织虽然给了我们可以用“太湖县政府驻城办事处”的名义去开展争取上层分子的工作,但地下团成员绝大多数为青年学生,与上层分子很少接触,工作一时难以开展。而原群社主要负责人吕宜在苏州搞“反蒋同盟”的活动中,已经和市区的上层分子发生了接触,我们就通过吕宜去争取上层分子。薛永辉同志曾指示:“不要和吕宜发生关系”,现因斗争需要,和吕宜发生了工作关系,虽不让他了解地下团的活动详情,但未经上级同意总是不妥……此后苏州很快解放,组织上了解到办事处中有吕宜,认为未经请示汇报,擅自和吕宜发生关系,从而使地下团负责人背上了几十年“和叛徒不划清界限”的包袱。尽管这件事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吕宜在解放后亦未以叛徒论处,但在当时地下环境中,我们未吸取群社教训,放松了警惕,是不应该的。
经审查,苏州军管会对沈立人作出“思想进步,历史清白”的组织结论,分配工作。他后来成为著名的经济学家,江苏省社科联副主席。但对于地下团,军管会不予承认,要求成员重新入团。1956年,江苏省委在审干中认为,“群社是自发性的地下进步组织”;至于对地下团的承认,要到1987年才作出最后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