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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

2021-08-21马卫巍

都市 2021年12期
关键词:林妹妹宋庄大庆

马卫巍

1

大庆约向佐和尚小军在“宋先生”吃饭,酒菜刚刚上齐,就接到了林妹妹的电话。她有点哽咽,说话断断续续,在酒店嘈杂的声音中,几乎让人听不出说的什么。林妹妹来北京三年了,三年青春流逝在宋庄,只打了个水漂。大庆想劝一劝她,却没找到合适的话语,只好作罢。

林妹妹在电话里哭着说:“这个展我又没上去……看来,别人指望不上了,只能你来帮我了。”

“嗨!”大庆吞下去一杯啤酒,侧过脸去用手遮着嘴巴,“不急嘛,这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你放心,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那还有多久?”林妹妹把声音压低。“你可说过一定会帮我的……”

“明白、明白……”林妹妹这事大庆想起来就头疼,但也没有办法。她要参加的是国家级展览,评委会在近万幅画作中选出三百幅展出,不仅要实力,还要碰运气。

林妹妹说,她没有成功,也没有成仁。大庆只好敷衍地告诉她,入展这个事情不能着急,宋庄艺术小镇里人才济济、鱼龙混杂,水深着呢!但林妹妹依然不依不饶,她的语气近乎乞求:“你就多费费心,我只能指望你了。”

“好好好,这点你尽管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大庆的额头凝成一团疙瘩,但还是颤巍巍地回复了她。他有些后悔当初的草率。

“宋先生”这家店是新开的,他们的拿手菜是臭鳜鱼。酒店门口飘着热稠的臭味,顺着鼻腔直冲入胃。店里的走廊和雅间挂着多幅朱新建的美人图和左笔山水,在轻描淡写的笔墨里,各色美人顾盼生姿。这些作品竟是真迹,“宋先生”果然奇特。

“宋先生”的臭鳜鱼不同于别家,他们用的鱼比较大,且不那么腻,咸咸淡淡的味道顺着齿间滑过舌头,在口腔里横冲直撞,继而转化成香甜了。

宋庄的徽菜馆和川菜馆特别多,再就是陕西面馆、河南面馆。顺着环岛一直往北还有家比较高档的饭店,名叫云墨轩。这名字像一家文房店,也像一位画家的斋号。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主要是里面有北京烤鸭和涮羊肉。

大庆是在云墨轩和林妹妹认识的,那是北京的第一场雪后。北京难得下回雪,即便下,也如米粒般,随着寒风呼啸而来,又随着寒风稀里糊涂消失,散落一地寂寞。这场雪相对大了些,薄如宣纸的雪花将宋庄盖住了,只露出街道旁灰色的砖墙和大小不一的匾额。寒气从天空中压了下来,雪花添了些晶莹的颜色。大庆刚刚参加完一次国家级展览,还得到一笔不多不少的奖金,便招呼朋友在云墨轩庆祝。这是画家圈子里不成文的规定,谁得了奖、谁人了展,都要约朋友在云墨轩海吃一顿,名曰庆贺,实为打牙祭。在宋庄久了,每个人都会被消耗掉,本来需要保持的矜持在烤鸭的诱惑下瞬间烟消云散。

酒醉是必然的。朋友散去,大庆准备回工作室,昏暗的灯光下,一只黑猫突然斜刺刺冲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它的两只眼睛闪烁着蓝莹莹的光芒,吓得大庆一机灵,脚步踉跄差点摔倒。这时,林妹妹上前拦住了他。

“不好意思……您就是大庆老师?”

大庆醉眼蒙眬,只能眯斜着眼看她。

“早就看到过您的画,刚吃饭时在隔壁听到众人议论起您,这才冒昧和您打招呼……”林妹妹大方地搀住大庆,紧跟着往前递了几步,接着说:“我也是画画的,还请您多扶持指点。”

大庆真的醉了,他哼哈回应着往回走,并不清楚林妹妹说的什么。大庆的胳膊被她用力架着,使他挣脱不掉。第二天醒来后,大庆有点云里雾里。他全然忘记了昨天酒醉的事情,怎么回来的,怎么上床的和怎么睡去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印象。林妹妹却已经熟络了,她给他收拾了房间,并且擦了地板。大庆下床洗漱时,林妹妹刚刚洗完头发,她挽了高高的发髻,用毛巾箍着,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牡丹花。大庆突然想到了阿薇,那是他近一年没有见面的妻子,她就喜欢这样把头发高高地箍起来。

“你醒啦,抓紧吃饭。”林妹妹热情地招呼着大庆。她已经把这儿当成家了,什么物件都收拾得有条不紊。早餐比较简单,一碗粥、一个煎鸡蛋,还有几片咸萝卜干。大庆记不清多长时间没在工作室吃饭了,心里一跳,米粥的香气令人沉醉。

大庆一直浸润在这种氛围之中。他感受到了林妹妹无微不至的关爱,无论从生活上还是身体上,她给他激情与灵感。他的作品开始出手不凡,甚至又有一幅作品轻而易举入选大型展览并获奖。大庆发现,生活的激情是艺术源泉不断喷涌的发酵剂,势不可当。

尚小军对大庆敬佩至极,“稀里糊涂多了个漂亮妹子,真有你的!”

“嫉妒了吧,这就叫艳遇。”大庆把画笔举了举,又蘸了曙红色和胭脂色。“这是人格魅力的体现,也就是所谓的灵魂美感。我们的灵魂,一半是学识,另一半是支撑自身的涵养。”

“你还飘起来了……”尚小军撩了撩滑下来的长发,“我可没兴趣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定位,只想跟懂我的人说一声,再买几幅吧!”

大庆哑然一笑,尚小军说的不无道理。艺术家在宋庄没什么清高可言,作品畅销才是衡量人格魅力的唯一标准。林妹妹的到来,无疑给平淡生活增添了些许色彩,但些许色彩的背后,也有她追溯艺术的另一种想法。

大庆并未考虑这么多,男女这点事,又算什么事呢?

现实把大庆从回忆拉回现实。尚小军碰了他一下,“又在想林妹妹的事情了?”他给大庆倒满酒,“你俩这事怎么说呢,算是你要承担的代价吧。”他拍了拍向佐的肩膀,顺手捋了捋他那极具代表性的头发。尚小军的头发一半是黑色的,一半是白色的,象征着太极图,一阴一阳,虚实相生。用他自己的解释说,代表了中国画的最高境界,那就是知白守黑,笔笔生发。

对于这种说法大庆不以为然。什么一阴一阳,什么知白守黑,纯属自我吹噓的一种表现方式而已,头发就是头发,弄那么另类干吗。

向佐也冲大庆使了个幸灾乐祸的眼色。“我早就说过女人是膏药,甩都甩不掉。”向佐有他对女人的看法,女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不能动真感情。画画的女人更不能碰,闹不好会撕下身上的一层皮,最终落个有苦难言。

尚小军晃着酒杯,里面的啤酒沫子顺着外壁流下来,他抓紧喝了一口。“不要用你心灵上的创伤去影响别人。我承认,女画家比较感性也比较敏感,容易动情,尤其在比其高明的男人面前谈论艺术,她们的智商几乎为零。但这并不证明她们在舍身取艺,本身,艺术不光需要她们舍身,还需要我们舍身。”在酒精的作用下,尚小军的脸色有些暗黄,像是存放了多年的宣纸,飘落着零散的霉点。

“你少喝点,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对。”大庆有点担忧地看着他,然后点头附和,“你放心,宋庄这儿没有单纯的艺术家,尤其是女艺术家。至于林妹妹的事情,我尽力而为吧!”他把酒一饮而尽。

这事儿,迟早得有个了断。

2

大庆的工作室离“宋先生”不算远,顺着窄小的巷子,左拐向北再向西,然后向南再向西,紧走一段路程就到了。宋庄这几年突然盖起来好多两层或三层楼房,青砖青顶,倒也规整。不过,宋庄的巷道却非常狭窄,两辆汽车打个对头,技术稍差的根本避让不过。本来舒朗宽阔的艺术小镇,突然变得密不透风起来。

工作室总共四十多平方米,客厅兼着厨房、卫生间、画室、茶室等功能,另有一间小屋是他的卧室。工作室的窗户很大,不仅是他这一家,整个小镇的工作室都这样。房东们为了照顾画家有个宽敞明亮的创作环境,还是用心做了设计的。

他拿出钥匙开门,却发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庆老师,您的房租到期了。下季度的房租是6000元,另,这个月的电费145元,水费32元。今天来你不在,打电话你没接,发微信你没回,请您明天务必付清。现金给我也行,打我卡上也行,微信也行,支付宝也行。谢谢!

大庆骂骂咧咧地开了门,顺势把门摔了回去,发出一声巨响。工作室的灯亮着,林妹妹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在畫案旁无聊地翻着一本画册,书页搅起来的风吹得秀发有些凌乱。大庆的颜料盘、水洗、印章等都被她整理过了,有条不紊地摆放在画案上。

林妹妹每次来都会把画室收拾干净,这让大庆很受用。

“你回来啦。”林妹妹跑过来替大庆倒了杯水,温度适宜。“你以后得少喝点酒,这样对身体很不好的啦!”

大庆还为门口的告示而不爽,“喝酒好,喝酒解愁。”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顺手拿起笔在宣纸上涂抹。“毕加索你知道吧,他给布拉吉画电影海报,一点报酬都没要,而是要了一箱南斯拉夫当地的葡萄酒。毕加索这个小子就喜欢酒,当然,他更喜欢女人。”他在纸上游龙走蛇,自己都不知道画的什么。“毕加索的作品里到处可见酒杯、酒瓶和怀春的女人,所以,酒是治疗画家创伤的最佳良药。”

“可是,可是……”林妹妹没好意思打断他,而是把他的水杯往前端了端,“可是,毕加索是中外闻名的大艺术家,他是天才。”这个声音是从林妹妹喉咙里挤出来的,分贝小到几乎听不到。

“那又怎样?”大庆听到了林妹妹的话,反问道。“酒是什么?酒是忧愁、酒是眼泪,喝进肚子里才能成就男人虚荣的心怀。”

这句话让林妹妹扑哧一乐。

大庆放下笔,有点郑重其事地对林妹妹说:“没办法,在艺术圈里混,不喝几杯酒不抽几支烟,都觉得对不起画家这个称谓。为了烟酒和女人,哪怕吃了这顿没下顿,也得把面子挣回来。”

“看来,酒真的是魔鬼。”

“酒不是魔鬼,你才是魔鬼……”大庆把林妹妹揽在怀里,用含满酒气的嘴吻了她。林妹妹并没有挣扎,在大庆怀里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羊羔。这让她想起了米勒的名画《怀抱羊羔的牧羊女》,但很快被她否定了。大庆不是牧羊女,他只是宋庄一名稍有威望却相对落魄的画家。

大庆觉察出了她的分神,问道:“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米勒的《怀抱羊羔的牧羊女》,我觉得我就是那只羔羊呢。”

“你不是米勒笔下的羔羊,你是扬·凡·艾克《羔羊的崇拜》中的羔羊。你知道吗,它是一幅最富戏剧性的横幅面的宗教传说场面。”

大庆刚开始学画时,导师作为构图范本讲过这幅画,到现在记忆犹新。这个题材取自《圣经》·启示录第七章第九、第十两节:“此后,我观看,见有许多的人。没有人能数过来,是从各国各族各地各方来的,站在宝座和羔羊面前,身穿白衣,手拿棕树枝,大声喊着说,愿救恩归于坐在宝座上我们的神,也归于羔羊。”

大庆突然泪流满面,他放下毛笔紧紧拥着林妹妹。他带着哽咽说道:“其实,我们都不是羔羊,我们是迷恋羔羊的膜拜者,羔羊离我们遥不可及,但它更像一面镜子。你知道,在镜子面前,我们是多么的触目惊心、无地自容。”

林妹妹深拥着他,抚着他杂乱无章的头发,抚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林妹妹也叹口气:“唉,我们一直在追逐羔羊的脚步。”

“你的展览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大庆稍微平复下心境,点燃香烟抽了一口,然后递给林妹妹。他又夹起一支烟,这次却无论如何也点不着了,打火机咔咔直响却没迸发出火苗。林妹妹用手里的烟头帮了他。

“你是知道的,我只能指望你。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像只流浪猫一样。”林妹妹怔怔出神,“我把自己押在这里,这是拿青春做赌注、拿人生做赌注。但现在,我已经没什么能拿出来做押注的了,我必须得回家了。”

“你放心……”烟气把大庆熏得咳嗽了几声,他发狠似的猛吸了几口,两个人便淹没其中了。他觉得林妹妹的赌注太过沉重,能压倒人。这就像当年的自己、尚小军、向佐,还有已经出家当和尚的魏成源(确切地说,魏成源现在的法号叫觉悟)。大庆觉得他和尚小军一等人也在押注之中,谁也不敢说自己已经成了,但谁也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弃。大庆已经参加过几次大型展览,这让很多人羡慕不已。在他们这一带的圈子里,大庆算得上一号人物。不过,大庆依然充满了焦虑感,他觉得自己的才情已经运用得差不多了,并且已褪去了往日的创作激情。画笔成了工具、颜料成了工具、纸张成了工具,他充其量是一台能够复制自己过去作品的机器。况且,这台机器已经发出了将要罢工的信号。

“下个展览之前,我会画出一幅满意的作品,我有这个把握。”他趁着酒劲还在,呼啦站起来在画室来回走了几圈。从侧面看,大庆像一头饥饿的狮子。“我也要画羊羔,画一只在斑驳陆离的、破旧的、废弃的工厂里的羊羔,整幅作品我想把它做成灰暗色调,荡漾着一种忧郁和一种迷惘,羔羊是惊慌失措的、无助而又失望的,但希望就在前方!”

“这真的是一个好想法和好的创作思路!”林妹妹几乎惊呼起来,她跑过来紧紧抱住大庆的胳膊激动地说:“我相信你能画好,它将为我的未来打开另一扇窗户。”

大庆依然处在兴奋之中,看来酒真是个好东西。“我会在这几天推掉一切应酬,关起门来集中精力搞创作,像这种作品必须得做好充足准备,因为一旦动笔就要一气呵成!它不能被世俗打断,不能揉进一切不良杂质,我必须要保持画面的唯美。”

林妹妹说:“那我等着,在期待中实现梦想。”

夜将过半,林妹妹回去了。她从不会在这里过夜,况且,大庆也不希望她在这里住下。这是原则问题。两个人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和感情习惯。两人在一起的目的很简单,目的真正实现后,还需要融入现实生活。目的在没有实现之前,永远是理想化的、感情化的,甚至是迷茫化的。

大庆觉得酒醒得差不多了,也没有睡意。还差一刻钟零点。他打开微信,给阿薇发了个视频通话。没想到,铃声刚响就通了。阿薇在手机那头斜躺在床上,脸上贴着保水面膜。

“老公,这么晚还没睡?干吗呢?”

“没干什么,就是想你了。”

“我也想你……”阿薇往手机前凑了凑,面膜之下看不清她情绪的任何波动。“今天画得怎样?状态还好吗?”

“还行。”大庆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句。阿薇每次都会这么问,简单而又亲切。大庆沖着手机亲了下说:“亲爱的,早点休息吧。”

大庆又夹起了烟,但打火机还是没能跳出火苗,他干脆把烟扔掉了。他在画案底下摸出瓶啤酒一饮而下,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闪了闪,是林妹妹发来的微信。她给他转了一万块钱。

羊羔,再一次入梦。

3

向佐打电话过来,约大庆出去写生散心。

“我们去的这个地方虽然偏远,但越是偏远的地方越能激发出灵感。我觉得艺术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就是苦大仇深,只有极具地域特色的作品才会是好作品,只有画别人没画过的画才是好画。”向佐在电话里侃侃而谈。他对艺术理论的理解已经超越了对艺术创作本身的理解,那是一种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的感觉,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必须要以最快最灵便最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

这足以让人苦恼。感觉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明白,它是剪不断理还乱、欲说还休、时刻盘亘在心头的东西。人人需要感觉,人人却都没有感觉,这让很多画家不得其解:宋庄,到底是不是驰名中外的艺术创作中心小镇?为什么来到这里,那种感觉突然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我们应该走出宋庄走出画室,到外面待上一段日子。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思想必然僵化、灵感必然枯竭,我们的创作必然会遇到瓶颈。”向佐这番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点,大庆心里明白。

向佐继续说:“你看看你,还有个艺术家的样子吗?整天憋在画室里,也没憋出一幅惊世骇俗的作品来。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已经陷入瓶颈期,陷入泥潭拔不出腿来了。我告诉你,你对艺术的理解已经偏离了创作初衷,已经被周围的环境所同化。要想有作为,需要有装得了天下的胸怀!”

大庆还是有点犹豫。他答应过林妹妹,必须帮她参加一次展览,不能说话不算数。况且,到现在他还一笔未动。

“我再考虑考虑……”

“这有什么考虑的!”向佐打断了他,“我告诉你,这次写生是有名额限制的,我费了好大周折才替你争取过来!当地一家企业出的赞助,包吃包住包路费,还答应给每人发个红包——现在你到哪儿找这好事去!”

这点打动了大庆,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在孔方兄面前,他活得越来越明白。房租、水电费、笔墨纸砚、穿衣吃饭,哪一样也离不开它。没有它,还搞什么艺术啊,当什么艺术家啊,纯粹是扯淡。艺术家用艺术品换取所需的辉煌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它们只能留在数据库中的交易记录里。

向佐在电话里还说:“我们不光去写生画点画,还能顺便看看落发为僧的魏成源。最近,我发现他的微信圈好久没有更新,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我们去看看他,也算朋友一场。”

大庆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同意。

三天后,大庆、向佐一行人出发。尚小军这次没去,他最近身体不大舒服,总感觉浑身乏力,精气神不足。

他们先是坐了五个小时的飞机,然后由当地接站,又坐了近四个小时的大巴车才到达目的地。大巴车在山区小道上缓缓前行,白云就在脚下,一切皆虚无缥缈,这让大庆怔怔出神。要不是当地接站美女为了打发时间给大家演唱当地民歌,他依然处在浑浑噩噩之中。

他们所住的是一座民宿,坐落在半山腰,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组织人员解释说,这地方经济条件欠发达,只好让各位艺术家受委屈了。他们给每人安排了单间,相对宽敞,推开窗子能看到朦胧的远山,起伏延绵,云雾缱绻,流水潺潺。大庆想,要不是有写生任务,在这住一段日子还是非常惬意的。远离宋庄,跑到这荒山野岭休闲一下,心境略微发生了点变化。

欢迎酒会浓重而又热烈,具有浓浓的地方特色。菜肴多是当地的野味和野菜,别有滋味。酒则是当地农家自酿的苞米酒,有点苦头在舌尖萦绕,但不一会儿就化为甘甜了。主办方请了当地领导致欢迎辞,然后挨个敬酒,氛围便随意热闹起来。几位美女献上歌谣,还拉着大家跳了篝火舞。大山深处荡漾起阵阵欢笑,搅碎了一湾清梦。

第二天早餐后,他们背起画夹出发。这里的建筑极为原始,民风淳朴。刚开始,大家还在一起扎堆,画着画着就各自为战了。有的画房子、有的画山水、有的画人物,有的画民俗。大庆喜欢画树,看那些古树参天,古藤遒劲,便背起画夹独自深入了。

大庆在一所村落发现,村子里的大部分村民坐在门前或树下,各自抱着水烟筒悠悠吸着。这让他十分不解,就跑过去问一位正闭目养神的老者。

“老人家,你们这里怎么这么悠闲啊?”

老者先是睁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吸了几口水烟,烟圈在两人之间绕了绕。“我们这没啥子事情可做,聚在一起聊聊天、看看山,挺好的。”

大庆一时语塞,他想了想说:“你们可以去外面打工,只要舍得出力,钱好赚得很呢。”

“赚那么多钱干吗?”

“当然是盖房子买汽车过好日子!”大庆微微觉得脸上有点发热,转身指着他身后的房子说:“你们可以把这里盖成楼房,享受城市的生活嘛!”

老者看了看大庆又把眼睛闭上了。“那你是认为我们这里的生活不幸福,过得很艰难了?可是,我们觉得这样挺好啊!大家没有攀比,老婆孩子热炕头,况且水烟袋一抽,苞米酒一喝,这不就是神仙日子吗?”

大庆怔在那里。

老者见大庆不说话了,反问道:“你是画画的吧?”

大庆点了点头,指了指手里的画夹说道:“我第一次来这里。”

“怪不得,第一次来画画的人都这么问。”老头挑了挑烟头上的灰屑。“你们跑到这里写生创作,挺不容易的。”他嗫了两口烟,竹筒咕噜咕噜响了半天,“你的画能卖很多钱吧?”

大庆有点脸红,含糊其词答道:“还行,还行。”他不敢久留,只好告别老者仓皇而逃。他怕老者再这么问下去,早晚会被剥离得一丝不挂。

傍晚,画家们陆续回到民宿,约定一起吃晚饭。向佐画的最多,带回十几张写生稿,这让画家们一阵惊呼。

“我觉得既然来了,就得珍惜时间多画一些,这些作品回去整理整理,都是好画。”向佐哈哈笑着说,他把画稿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后问大庆:“你画得怎么样?”

“我画了两幅,都不成形。”

“谦虚了不是?你是出名的快手,下笔如有神助,刷刷点点就是一幅好作品。”向佐像是故意对着大家说的,声音有些高。“大庆是我们圈子里参加国家级展览最多的画家,来到这里可别吝啬,要把好的经验传授给我们。”

“是啊,大庆老师画得好,人品好,我们得好好学习。”其他人一同附和,有人也把烟递了过来。

酒后,大庆找到向佐。向佐正拉着一名主办方的美女助理大谈艺术。“梵·高一辈子不缺女人,为什么呢?因为梵·高长了一张奇怪的脸。”

“那么,他如何奇怪呢?”美女助理一脸惊讶,使本来略施粉黛的脸蛋炸开了一朵桃花般的绯红。

向佐向前凑了凑,鼻子尖差点碰到女助理的额头上。“因为他有一个高高的向上斜着的前额、一个强有力的鹰钩鼻子、三角形不对称的脸孔和突出的颧骨、下陷的双颊。”

美女助理向后闪了闪说道:“那他真是个魔鬼!”

“哈哈,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魔鬼呢?梵·高就是魔鬼,他是为了女人才割掉自己耳朵的,你是知道的,那得需要非常大的勇气,你要是不信,你割掉自己的耳朵试试?”向佐用手刮了下美女助理的耳朵,吓得她哇地叫了一声。

“也有人认为,割掉梵·高耳朵的是他的好朋友高更!”大庆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看似随意的调情。“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魏成源?”大庆问道。

“再过两天。”向佐意犹未尽,他说:“我们还要待一段日子,这么急着去看他有点不妥。”

“这有什么不妥,我们写生的时候可以顺便去看看他。”大庆说。

向佐想了想,“你可以先去,顺着客栈的小路一直往里走,约走五六公里就是他出家的寺庙。”

美女助理疑惑不解:“寺庙?出家?你们的朋友出家了啊?”

向佐又刮了下她的耳朵,奇怪的是她没有躲闪。“你知道吗,我们的朋友是真正的大师,阿弥陀佛啊!”向佐两手合十。

4

没想到魏成源出家的寺庙这么难找,这出乎大庆意料。按照向佐的说法,从客栈出来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路两旁坐落着零星的山村,曲径通幽,风景宜人,一路上也遇到了前来写生的几位画家,他們正专心创作。

可是,路越走越远,村庄越来越稀,最后不见了踪迹。好在山路虽然曲折,却也有路人走过的痕迹,这样不至于迷路。路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鸟语激荡在空寂的山林里。大庆一边浏览风景一边想着心事。魏成源是他五年前认识的,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对艺术对人生充满了无尽的憧憬。

“所有标志性的艺术作品,从来都是飘荡在我们身后的。”魏成源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时,大庆、向佐等人皆以此作为座右铭。作为艺术家或者正在路上的艺术家,从来不知道什么时间是黎明前的黑暗,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苦难会暂时告一段落。

“你只能知道过去有多长,却从来不知道未来有多远。艺术家所理解的公理是黑夜连着黎明,一切的一切过去后,才发现偶然才是必然。”魏成源有他的道理,也以此为创作理念。

魏成源曾信心百倍地对大庆说:“艺术家的创作力量来自选择,因为每一条道路都通向罗马,都通向巴黎圣母院、通向罗浮宫、通向梵蒂冈美术馆、通向故宫博物院。但当你走上了一条道路后就不好再回头了,如马行夹道中的无力回转,除非你够勇敢、够执着。”

这句话依然如警世恒言般久久回荡在大庆脑海。选择本身是艺术家的共性,也是所有人的共性。问题是一旦选择后,你所面对的是无尽头的道路和天梯。就像现在,他找不到魏成源出家的寺庙,可想回头时却发现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路程。转身回去必然一无所获,但要一直找寻下去,却感到前途未卜一片渺然。

好在,这句话给了大庆力量。他下定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这不是怄气,而是出于对魏成源谜一般的探究。一年前,魏成源和妻子办理完离婚手续后净身出户,又把宋庄的工作室退掉,把所有作品付之一炬后跑到山里当了和尚。

大庆对此极为不解。魏成源是什么人,那是不把任何艺术家放在眼里的人,也不把任何艺术品放在眼里的人。他狂放不羁、不拘小节,油画、国画、雕塑、行为艺术,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是圈子里的大玩家。他是那种几乎每星期都能换个漂亮女人的人,他应该是最为留恋红尘的人,为什么偏偏弃掉灯红酒绿遁入空门呢?

魏成源还有一句名言:“我喜欢女人,女人喜欢钱,艺术作品是女人和金钱之间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桥梁。”一名在金钱和女人之间游刃有余的艺术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都不应该出家。

大庆的微信闪了闪,是林妹妹发过来的。第一条微信是林妹妹做成的嘟嘟嘴的图片,四周是缤纷的花朵,中间是她装怪的笑脸。第二条微信是梵·高的一名言:“我越来越相信,创造美好的代价是,努力、失望以及毅力。首先是疼痛,然后是快乐。”第三条微信写:“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这是《金刚经》里的句子。

大庆哑然一笑,总感觉这就是人生际遇和缘分。他回了条微信,是双手合十的表情。

这次出来写生,林妹妹并不知道。他怕她伤心。毕竟展览在即,他答应替她画一幅作品,可现在这幅作品仅在脑子里酝酿好了思路,还没付诸行动。

这几条微信说是巧合,却又在冥冥之中,躲也躲不掉。大庆本来想离开宋庄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却在无形中被抽走了三分魂魄。他的工作室在那儿,林妹妹在那儿,一帮朋友圈子都在那儿,想要把他们统统抛到脑后,除非他也出家做和尚。

林妹妹的画还是要画的,这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责任,他得对她负责。大庆又一想,他要对她负责什么呢?他对她负责,还是她对他负责?两者本身都存在矛盾。当初林妹妹找到自己时,可没说要让他当枪手,她是以一名粉丝的身份来的,只是没想到发展成了床上关系。

大庆认为,他和她之间只是一种道德上的交换。

他不想成为别人眼中所谓的枪手,这种称呼是对艺术家的极度侮辱。尚小军曾给他介绍了几位朋友,都是退休之后拿起画笔再做艺术家之梦的那种人。他们需要参加大型展览来奠定自己的艺术地位,但又没那个天分和实力。他们有的是办法,在他们的意识里,艺术家是用金钱砸出来的,成功与否与金钱密不可分。为此,很多人充当了艺术枪手这一职业,而且待遇相对丰厚。对于当下艺术市场低迷来讲,无疑多了个赚钱门路。

“这是出卖自己的灵魂,我宁可甘受清贫,也不会以做枪手赚钱为荣。”大庆愤然道,他一口回绝了尚小军。

“艺术家的清高,并不代表你可以在贫穷面前挺起高昂的头颅,一切都是虚幻,唯有这个才是货真价实的。”向佐说,“算了,我没有你那么清高,这事我来做。”

现在,大庆的这个念头却被林妹妹打断了,并且用身体给他绑上了一条绳索。冲动过后是冷静,一旦冷静下来才发现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远山如黛,近水如瀑,白云在峡谷里升腾。大庆的思绪也被这水和云引导着不断地翻转与撕裂。好在,大庆即将绝望的时候听到了寺庙里的钟声。钟声太过悠长,山谷中回声激荡,惊起一群群飞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不管这家寺庙是不是魏成源出家的寺庙,魏成源在与不在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他体会到了寻找与行走的过程,有点误打误撞,却实现了他此行的目的。

其实,目的也不算那么重要了。

5

阿弥陀佛!

大庆终于见到了魏成源。不,应该是觉悟师傅。他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向老朋友表达问候。握手还是拥抱?这个想法被大庆否掉了。

觉悟看出了大庆的尴尬,他双手合十道:“老朋友,别来无恙?”

“哦,一切都好。”大庆冲着觉悟一抱拳,然后仔细看了看他。他的变化太大了,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他那头迷倒无数女人芳心的飘逸长发已无处可寻。不过,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面色褪去了往日的油光,蒙上了一层山野气息。宽大的僧袍在山风微抚下哗啦作响。

两人对视了足有三分钟,漫长而又短暂。

觉悟说:“你一点也没变。”

大庆说:“你变得我差点认不出来了。”觉悟说:“只要心境变了人就会改变。”大庆说:“只有人改变了心境才会坦然。”

“请施主到禅房品茶。”觉悟做了个请的手势。

觉悟在前大庆在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庙宇。这座廟太过简陋了,并且占地小得可怜。门前两颗歪歪扭扭的松树,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横亘在两颗松树之间,既能当椅又能当桌。大庆看到,石头上有点点墨迹,恍惚间若隐若现。庙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了,上面夹杂有雨水滴落的痕迹,很像一幅水墨画。大雄宝殿前殿里供着释迦牟尼宝像,神态肃穆庄严,旁边是阿弥陀佛、药师佛、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后殿为观世音菩萨,善财童子分列两旁。穿过大雄宝殿就是禅房。

觉悟的禅房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只凳子。桌子上一把茶壶四只茶碗,两只凳子光滑洁净。素砖铺地,素色的墙面上没有悬挂任何东西。

“泉水山茶,随心既是安心。”觉悟奉茶。

大庆接过来,果然香气扑鼻。慢慢品味,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大庆问:“你现在还画画吗?”

觉悟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屋子反问:“你说呢?”

大庆觉得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房间里没有画案,没有笔墨纸砚,何来作画一说?“看来你是真的顿悟了。”

“悟与不悟是一样的道理。我虽然放下了画笔,可心里却一直在创作着无数画面。”觉悟品茶,悠悠说道。“这里不是宋庄,没有尘世间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那些艳丽的、五彩斑斓的、惊世骇俗的场面不会驻扎在内心深处。深山老林古庙禅房,青灯黄卷也有微妙的芬芳,这也是一幅画。”

“可是,不管是世俗的画面还是清修的画面,它毕竟都是一门艺术。”

“若按照你的理解,画画既是尘世,不画画就是顿悟,未免过于牵强。是你追求艺术,还是艺术在强迫你?”觉悟顿然道。

“我认为,不管人与艺术还是艺术与人,两者都存在密不可分的关联。”大庆辩道。窗外暮鼓阵阵,夜色降临,大雄宝殿里的烟火气味飘进来。“你脱离宋庄脱离红尘,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事重要吗?”觉悟往茶壶中添水。

“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你的出家并未改变宋庄,也并未改变当下的艺术现状。只不过这是我萦绕在心头解不开的疑惑。”大庆道。

“唉,当你还是只老鼠的时候,你的目标一定是想当一只猫。当你成为一只猫的时候,别忘了你曾经是一只老鼠。”茶气氤氲,觉悟不悲不喜,慢慢斟满了茶杯。“我是说,我们不要轻看别人,但也不要高估自己。”

大庆貌似明白了一点,但还是紧追不舍。“那些中西方著名艺术家,大多会虐待自己的身体来释放灵魂。但是,大多数人却不这么认为。”

“你还不懂。”觉悟静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宋庄是一个婆娑世界,所谓的婆娑就是遗憾。我们每个人都会带着遗憾离开世界。你认为宋庄和艺术、艺术和市场是完美的。可你知道吗,不完美才是最美的。”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你这是禅意中的教化意识,也是强加于人的一种手段。”大庆端起茶杯又放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觉悟,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哪怕是得意或者悔意。“毕加索说过,艺术是一个谎言,但却是一个真理的谎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艺术观点。毕加索这样,梵·高这样,高更这样,徐渭这样,八大这样,石涛也这样……你不要相信任何搞艺术的人。”觉悟的眉头皱了下。他终于谈到了艺术,谈到了艺术本身的观点和见解。他有点不情愿,眉毛向上挑了挑,随即凝成了一条深坑。他又摇摇头,这才放松下来。

“我觉得不一定非要到宋庄当艺术家,其实,做一份和艺术相关又能发挥特长的工作也挺好。如果你是一个出类拔萃者,而且有信心赌上一把,还可以搞一搞艺术。但不必融入宋庄这个群体。你、向佐还有尚小军不都在赌吗?都在赌所谓的成功。”觉悟面色如水,这些事情仿佛与他无关了。“我们目前所界定的艺术上的成功,无非是让它变成钱,最重要的是赚了钱还得让朋友们知道。成功就是炫耀的艺术。”

大庆心有所思,他明白这些道理,但从未正式面对过。他觉得思考这些问题会让自己丧失勇气,无法完成艺术上的追求。

“宋庄是个让人前赴后继的地方,这么多人来了,大都花光了自己多年来的积蓄,或者花光亲戚朋友给他的后援,只能灰溜溜回去。你和尚小军交流过没有,我们看到了他光鲜的表面,却没有走入他孤独无助的内心。”

大庆心头一紧,他又想起了尚小军憔悴暗淡的神色。“既然已经看透,又何必逃避。你应该重拾画笔,成为一位优秀的艺术家,而不是躲在深山老林中的和尚……”

“不要说了!”觉悟厉声止住了他。觉悟在微微颤抖,他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不要谈论艺术了,老朋友相见便是缘分,不要冲散这场缘分。”

不谈论艺术,又能谈论什么呢?

夜色已黑,路途又远,大庆已不能返回客栈。他给向佐发了微信告知情况,便在这儿住下了。

庙里出奇的安静,没有任何声音,除了天空中的繁星点点,四周竟没有任何光亮,这与宋庄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是艺术家的聚集中心,灯火辉煌彻夜不熄,酒吧饭馆高朋满座,争论无休无止。

第二天吃了斋饭,大庆决定回去。他向觉悟道别,又不知用什么方式表达才好。

觉悟说:“老朋友,愿你不负此行。”

大庆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在路上,大庆收到向佐微信:“美女助理已上手,天助我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向佐有这个能耐。

“你小子,色性不改。”

“色性不僅是男人的特性,同样也是女人的特性。我们之间,你情我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哥们儿,你是艺术家,要有艺术家的样子。”大庆想了想,把信息发出去。

向佐很快回复:“渡人如渡己,渡己亦是渡人。我和美女助理都在互相渡着对方。你小子有些事情不要太计较,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珍惜眼前的人,画好眼前的画,抓住即将到手的银子,一切就0K了。”

大庆无语。过了一会,他又给向佐发微信问道:“你还来看觉悟吗?”

“见或不见,其实没那么重要。”向佐回复。过了一会儿,他又有微信发来:“其实,你见了就代表我见了。我就是一俗人,踏足佛门净地,怕打扰了人家清修。”

大庆心想,自己来见觉悟,不也是俗人的表现吗?两人之间谈论的内容,不也打扰了人家的清修吗?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6

这次写生活动,向佐是收获最大的。不仅画的写生作品多,还俘获了美女助理的芳心。临别时,向佐倒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美女助理却早就梨花带雨了。

“你以后可到宋庄去找我。”向佐在去往机场的大巴车里冲着她说道。这让同来的艺术家十分羡慕,也成了一路上的谈资。

大庆的收获还可以,也看到了老朋友觉悟师傅。主办方每人给了一万块钱的红包,这些钱能暂缓当下手头紧张的局面。

不过,大庆总觉得有一丝不安。他答应过林妹妹,却又错过了最近的一次展览。这让他心神不定。回到宋庄后,一切如故,画室里还是那个样子,并没有林妹妹来过的痕迹。大庆不好意思打电话或发微信询问,只好着手那幅画作。

国家级展览是有明确规定的,尺幅必须够大,且画面内容也要有学术性和创新性。大庆在动笔后发现,当初的想法很好,但付诸行动还是有一定困难的。他觉得并不是自己画不来,而是心境不一样了。即便难,又能如何?一旦动了笔,只能迎难而上了。

大庆回来后的第三天,林妹妹才给他打电话。“你在干吗?回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林妹妹在电话那头呵呵一笑,“你们这些大艺术家一行一动,可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她停顿了一会儿,“特别是你,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

“哦,哦,哦……”大庆有点敷衍,他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他支支吾吾地说:“谢谢美女挂念,当然,我也是……”

大庆心里想,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闹的!他突然想起觉悟师傅:当年的他和现在的他根本不是一个人,他只是他的再生体,也许他真的顿悟了。

大庆豁然开朗起来,想这些干吗,稀里糊涂得了。他还没来得及沉浸在这种感觉中,向佐着急忙慌打来电话:“你抓紧来我工作室一趟,急事,人命关天!”随后不容分说地挂了,弄得大庆心惊肉跳。他赶紧放下画笔,脸也没顾得洗,匆忙出门奔着向佐的工作室而去。就他们几个人而言,向佐的工作室还是比较体面的,一是面积较大,二百多平方米,一二楼复式设计,一楼是工作室、会客室,二楼是卧室、厨房还有洗手间。向佐有一只黑八哥,也没被关在笼子里,整天在工作室中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偶尔蹦出句人言:“男儿热泪黄金价,只赠英雄与美人。”黑八哥把“热泪”“英雄”和“美人”说得很重,貌似尚

小军刻意教导有关。当然,它有时候也会蹦出句:“我靠,又来了!”这句话让好多人心生猜测。来的是画友、画商、女朋友、快递员还是房东的催账单?不过,向佐头脑活络,凡是来工作室买画的人,都能十分满意地满载而归。他不图一张画能卖多高的价钱,不亏本就行。向佐曾不止一次说:“这是一个不讲艺术和爱情的时代,画作本身就是商品,感情本身就是男女之爱,钱不钱无所谓,乐呵乐呵就行!”所以,他的画(应该说作品)供不应求,手里的资金也相对宽松。向佐走量,批发。他说,“卖家与买家只有利益可言,大家都能赚钱,何乐而不为?”

大庆推开向佐工作室的门闯进来,差点被一屋子烟气呛倒。他连忙把窗子打开,室外的冷风灌进来,才终于重见天日。大庆连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个人命关天啊!”

“我没事,是尚小军情况不好。”他使劲吸了两口烟,“败血症,很严重。”他重重的叹息伴着烟雾飘散开来,使大庆有些窒息。

大庆颓然瘫坐在沙发上。“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确诊了吗?”向佐把报告单递给他,“千真万确,确诊无疑。”

大庆太了解尚小军了,他这人热情奔放,毫无顾忌,在困苦中自我陶醉不能自拔,属于超级自恋者。尚小军画画基本走抽象路子,他喜欢画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画面上的东西说像又不大像。画面上,一堆堆被切割的生殖器茁壮成长,生机勃发。说不像吧,越看越觉得是积起来的牛屎,上面插着几朵盛开的鲜花。那几年,他的作品比别人卖得好。尚小军凭借这些所谓的“生殖器”或者“牛屎花朵”狠狠赚了一笔。

尚小军没有存钱意识,哪怕一分钱也会随手扔到大海里,手上痛快就行。那段时间,他天天请朋友们吃饭,中午三杯酒,晚上三杯酒,还得去KTV唱歌跳舞。他搂着一位浓妆艳抹的歌女,一次性甩给向佐和大庆各五万块钱。大庆和向佐推辞,他却大发雷霆。“兄弟们生分了不是?你们刚到宋庄,需要先站稳脚跟再说。"大庆还想极力推辞,尚小军就摆着手道:“这样吧,这些钱你先用着,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给我。要是以后我急用钱了,你们再给我也不迟。”

这事到现在还不到五年时间。五年对于人生来说,只不过是一段苦涩的回忆而已。大庆从来没攒够那五万块钱,吃饭、睡觉、穿衣,笔墨纸砚、房租、应酬……这些已经让他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了。大庆有时候感叹:时间都他妈去哪了!但转念想:时间并没有荒废,不过人生境遇不同而已。真是金钱都他妈去哪了!

大庆眼见得他人起高楼,眼见得他人宴宾客,却没有看见他人楼塌了。比如向佐,不到一年时间,就很轻松地把钱还给了尚小军。

如今尚小军身患重病,生死未卜,这让大庆一阵哀伤。但哀伤过后,最重要的还是救人要紧。怎么救?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字。钱在何方?大庆为难了。自己不是救世主,即便帮不了尚小军,至少应该把那五万块钱还给他。

大庆和向佐专门去了趟医院。尚小军的精神还可以,见了两人勉强笑了笑。他伸出手指了指缓慢滴落的药水说:“这要换成酒就好了,不知不觉中离开人世,一了百了。”

大庆一把抓住他,感覺那只每天抓着画笔任意挥洒的手掌竟那么软弱无力,如随风瑟瑟的干草,冰凉刺骨,扎得心疼。大庆刻意用力握了几下,“你不用担心,有我们呢!”

走出医院的时候,大庆走得很快。向佐问:“这事该怎么办?"大庆拿出烟,猛吸几口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7

大庆终于画出了那幅画,《废墟里的羔羊》。这让林妹妹始料不及,她没想到大庆能如此迅速完成。从创意到完稿,他仅仅用了三天时间,一气呵成。扔掉画笔后,他颓然坐到椅子里,一口口烟气吐出来,缭绕间迷失了双眼,一切飘得很远,看不清、摸不着,多了一层蒙胧。

“没想到你这次发挥得这么好,无论从构思、构图,还是细节方面的处理,都让人震撼!”林妹妹给大庆泡了一杯咖啡,金属勺子缓缓转动,搅起一团清香。她把咖啡递给大庆,顺便把他嘴角上的烟蒂拿了下来,轻轻掐掉了。“你不应该抽这么多烟!”她的语气中带有责备,蜻蜓点水般。

画面上是一大片废墟,主体是个荒废了的火车头。一束光从画外打过来,车头有了穿越时空的感觉。那束光是强烈的、柔和的、悄无声息的。光线就那么来了,直直地照射过来。这束光让画面里的废墟和火车头安静下来,蒙上了一层神秘。暗黑色的斑点、暗黄色的斑点、暗红色的斑点……冷色调在光照下不再冰冷,反而有些温润。奇怪的是,大庆不由自主地将一束余光打在车轮上面,让连接过去与现在的车轮仿佛转动起来,金黄色斑点的锈迹也突然柔和起来。轰鸣声从画面以外传进来,巨大的震动让画面不再平稳,像打碎了一地玻璃。

画面下方是一只羔羊。相对光怪陆离的废墟与火车头,它绝对是新生力量。羔羊的毛色洁白如雪,两眼炯炯有神,吸收了画面中散射的光线。恰恰是那道光线,使空旷寂静的废墟包裹了它。

大庆创作这幅画的时候,也有想法。他想让废墟衬托出羊羔的神圣,让废墟衬托出羔羊的无暇,让整个画面衬托起羔羊的些许无助和无奈,让工业发展的进步与遗忘衬托出以羊羔为命题的重生与未来……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在无意识中忘记了初衷,只顾笔走龙蛇挥洒自如,那些所有的想法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想象中的羔羊有一种无奈无助,却在成稿后变得坚毅且坚定,它的身体在柔弱中屹立,并且把自身变成了一团火焰。

林妹妹的双眸里渐渐升腾起一团雾气,她静静地看着,仿佛看到自己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奔跑与沉思。当然,也许她的心境与作品有所出入,甚至牛马不相及,但这种力量足以激荡她的内心。林妹妹叹息一声,慢慢走到大庆身前,把他搂在怀里。

“你就是那只羔羊,不,我就是那只羔羊。”林妹妹缓缓说道。

大庆说:“我们都是,或许我们都不是。”

事情往往是这样,大庆将要把这幅画交给林妹妹时遇到了一件事情,使他犹豫不决。

他创作这幅画的初衷是为了她。这幅画如果从当初两人的约定上来讲,作者应该是林妹妹,他只是充当了枪手的角色。这是在还债,不仅是身体与精神上的,还有林妹妹的不断接济,她断断续续给了大庆一些钱款。大庆嘴上说着无所谓,其实是自欺欺人。

这时候,收藏家董先生走进大庆画室,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幅画。他喜欢收藏并不是因为他懂画,而是有一颗向往艺术的内心。艺术品不过是随手一挥的账目流水而已,况且,他自身并没有对艺术家有足够的耐心和尊重,在他眼里,艺术家也需要吃饭穿衣,归根到底,艺术家也是人嘛。董先生在艺术家面前,永远把金钱放在第一位。用他自己的话说,钱是什么?钱是敲门砖,能敲晕任何人。董先生认为,拥有金钱后就拥有了话语权。艺术品的好与坏,艺术家比谁都要清楚,但在艺术市场上却要取决于艺术品收藏家。

大庆小心翼翼地看着董先生,似乎要在他的表情或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商业气息。这是大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钱包的鼓胀与否取决于这些收藏家的心情——他们像猫一样机敏,让人捉摸不透。

大庆已经泡了茶,请董先生坐下。

董先生看出大庆些许的紧张,呵呵一笑,“你这幅作品还是不错的,有自己的想法和笔墨。”董先生顿了顿,点了一支烟,烟气遮挡了他的面部,烟圈由小变大升腾起来。董先生接着说:“这幅作品从技法层面已有了突破,促进了思想性、艺术性的升华,这幅画代表的主题其实是捉摸不透的,恰恰代表了你这个时间段的创作状态。”

大庆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看清了董先生那张捉摸不透的脸和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董先生是他遇到过的最为挑剔的收藏家,他对艺术品的自我把握还是相对精准的。大庆刚刚闯荡宋庄时,董先生就开始收藏他的作品。尽管数量上不是很多,但每次的收藏费用还是可以的。他说,艺术品就像女人,只不过女人终究有年老色衰的一天,而真正的艺术品则历久弥新。

董先生弹掉烟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眼神俯视着大庆。“这个数吧!”他伸出五个手指头,顺势往大庆眼前一推。“五万吧,本来想给你三万的,但这幅画你是下了功夫的,给少了对不住咱们的交情。”

大庆心里惊喜着董先生的大方,但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艺术家与收藏家之间的关系,其实也是生意场上的博弈。通过这种博弈,决定了艺术市场的走向和趋势。大庆没有表态,而是慢慢给董先生斟了杯茶。

“那就这么定了。”董先生站起身,又一次看了看那幅画。“我还要在北京待一段时间,回南方时再联系你。”董先生显示出成功人士不容置疑的果断,这让大庆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向来雷厉风行。大庆明白,自己和董先生博弈的唯一途径就是保持沉默。沉默并不是反驳与对抗,更多时候是以退为进,以弱示强,留有回旋余地。“购买”变成了“帮助”,在某种意义上存在了“朋友”关系。

这期间,大庆和向佐专门去了趟尚小军的老家。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尚小军很少谈及老家的事情,即便说起一下儿时记忆或成长经历也含糊其词,并没有谈得透彻。他满足于现状,不回忆过去,也没有对未来充满太多憧憬。尚小军说:“未来过于渺茫,我们只能在现实中实现自我价值。”大庆不好意思反驳,他对过去、现在和未来也没有仔细考虑过。

经过一整天的辗转,他们终于在大山深处的角落里寻到了尚小军的家。结果,现实中的残酷让他们不知所措,甚至充满了莫名的悲凉。尚小军的父母在他八九岁时先后过世,是他的哥哥嫂子把他拉扯成人。他哥哥是一位比较木讷的老男人,脾气性格与尚小军截然不同。低矮的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药草味、烟卷味和土腥味,昏暗的阳光跳进来,反而使屋子里越发的黑暗了。

“小军有十五年没回家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具体信息。”老男人张罗着烧水泡茶,然后闷闷地说道:“在这期间他向家里要了三次钱,每次一万来块。我们把钱打过去,就再没有消息了。”

尚小军的嫂子脊背已经微驼,像一只年老的母鸡。她端上几盘菜,并且拿了两瓶自酿的糯米酒。“我们只知道他在北京,在画画,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女人叹口气,沉重的气息使屋子里的空气深沉起来。她给他们斟满酒说:“小军是个要强的人。”

大庆禁不禁感慨:尚小军意气风发的十五年岁月,在哥哥嫂子面前不过是个模糊的概念。他为什么不与老家联系,为什么不回家看看?

老男人只顾着抽烟,他不会劝酒。酒和菜都在桌子上,任由大庆和向佐自己小酌。倒是女人给自己倒了杯酒,“我们这不比北京,胡乱做了几个小菜,让你们受委屈了。”说这话时,她有些难为情。她和他们碰了杯,黝黑的脸颊上渐渐涌起一抹红晕。

山里寂静,星空如洗。大庆发现山里的星光格外明亮,它们密密麻麻洒在天空里,如同湖面中激荡起的水花。大庆和向佐站在院子里吸烟,烟头一闪一闪之间,与星光形成呼应。他们都没说话。

星光无言,它们把心事埋在天空里了。

8

魏成源回宋庄了。

向佐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庆的时候,他正在考虑如何处理《废墟里的羔羊》。这幅作品承载了太多债务,他要兑现对林妹妹的承诺,也需要给尚小军筹集治疗的钱款。两者之间都有难言之隐,不管偏向于哪一方,都会给另一方造成某种意义上的伤害。

这让大庆犹豫不决,很难决断。

“你是说魏成源……哦,也就是觉悟师傅回来了?”大庆难以置信。前段时间两人在寺庙见面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千真万确!”向佐在电话里说,“我们刚见过面,他带了一些画回来,要在宋莊搞一次禅画展……”

大庆疑惑:“这是为什么?”

向佐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说:“前段时间我把尚小军的事情告诉觉悟了,他说要回来搞一次画展义拍,为尚军筹集一些善款。”

大庆站在窗子旁边,有风吹来,两眼湿润。“阿弥陀佛,觉悟师傅够意思!”

觉悟的禅画展非常朴素,没有设立开幕式。主办方设计了一张非常简约的海报,乳灰色的,兀兀地挂在美术馆门口。深秋的余烬尚在,阳光通过梧桐树的枝丫斜斜冲过来,海报多了层淡金色。觉悟和尚归来,本身已对宋庄产生了震动,况且还要举办一次禅画展,这就更让人猜疑不透了。

觉悟的画风在出家后发生了巨大转变,他已把曾经过往全部遗忘,那些花花绿绿不知所措的笔墨修饰已抛掷身后,像极了梧桐树上的叶子,随着深秋的一阵风儿吹散了。

老友见面,恍如昨日,一切尽在不言中。觉悟表现得无喜无悲,认真倾听参观者的各种评价,谦虚间如同一只蜷缩在阳光里的懒猫。他的僧袍上面嵌着一层淡灰色,阳光在展厅里折射过来,使他如同雕塑。

等人员散得差不多时,觉悟才招呼大庆和向佐喝茶。茶气袅袅,淡淡的香气沁人心扉。

“没想到,你的画风全然抛弃了以前的影子,变得如此纯净无尘。”向佐啧啧道。“这与出家有关吗?为什么画面如此空灵、不着烟火呢?”

“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觉悟给大家倒上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庆道:“欣赏你的作品,我感到了一种虚无和缥缈,仿佛一些东西已经在眼前了,却忽然不知所踪。我不知道看到的是自身的影子还是自己的幻想。它离生活很远,却无时无刻缠绕在身边。”

觉悟笑了笑,说:“慢慢就好了。”

大庆一时语塞。他不知道生活和艺术究竟要怎么融合。就像尚小军突然被重病击垮,艺术的生命力随着身体的衰竭而变得毫无意义。

觉悟的作品笔简意足,在脱尘境界的简远笔墨开示中,体现了一种不立文字,直指本心的直观简约主义思想和卓尔不群的禅境风骨。他还在尘世之中,只不过躲离得有些远。远离,也是生活和艺术的交融方式之一。

三人谈起尚小军时各有感触。大庆一直惦记着如何去还清那五万块钱,虽然董先生预定了《废墟里的羔羊》,但林妹妹呢?她那里如何交代?

夕阳落下去,秋风也停息了。宋庄街道上涌起了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烁间竟有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落。

觉悟只在宋庄待了一周时间就回山里去了,他把展览及义拍事宜全权托付给了向佐。他更像画面中远山近水中游荡的帆船,若隐若现不着任何痕迹。

“我再想想办法,或许还能和董先生商议商议。”大庆说。

“应该可以,至少你有个回旋的余地。其实也没必要,大不了你再给林妹妹画一幅。”向佐道。

“我也想这样,可目前的心绪根本不允许我再画一幅。若现在重画一幅,心情没有,感觉也不对。”

“这倒成了难题。不过也没什么。我这里还有几万块,觉悟和尚的作品也定出去了几万块,暂解尚小军的燃眉之急还是可以的。”

“不行,至少我的心里过意不去!”大庆执意摆了摆手,“我会想办法解决好的,你尽量抽出时间照顾好尚小军。”

“好,只能如此了。”向佐叹气道,“但愿你有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林妹妹又来过几次,她满面朝气,脸颊上盛开出耀眼的玫瑰花。她认真专注地给大庆画室里的几盆吊兰、三角梅、石斛兰等浇水,这些花草更加茂盛了,郁郁葱葱,丝毫感觉不到深秋的来临。

林妹妹每次来,都买几样菜,有荤有素。或是黄瓜,或是芹菜和茄子,或者带一些酱猪舌和鸭掌。她亲自下厨,洗漱、切菜,煎炒烹炸,这让画室里突然有了温度。这是什么感觉呢?大庆一时猜测不透,当林妹妹给他倒一杯酒夹几筷子菜时,他才恍然大悟,这是最为熟悉的感觉啊!

这点像针一样刺痛了他,他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画他的画,妻子围在身边打理着生活。艺术和生活在和谐相处中共生了。

林妹妹抚摸着他有些发烫的脸颊,慢慢凑过来。“我是不是一只羔羊?”

“你不是。”大庆向后躲了躲,“我们都不是羔羊。”

林妹妹有些错愕,在她印象中,大庆是一只狼。而狼最喜欢羊,她渴望他把自己吃掉。

“你早早回去吧,我这几天特累。”

林妹妹无声地退出去,她没有言语,默默收拾了碗筷。她离开房间时顺带给大庆关上了窗子。窗外,是一只黑色的流浪猫,它蜷缩在那里。秋风正起,梧桐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几片叶子稀稀疏疏挂在上面,毫无气力地摆动着,随时都要掉下来。

9

在宋庄,房子是很容易出手的。大庆上午把租房信息贴出去,不到下午就接到了租客电话。

“我刚刚交了一年房租,只不过家里有点事情,需要转租出去。”大庆解释说,“还有八个月到期,到时候您再和房东签合同。”

大庆的这间工作室临近国防艺术区,在小堡北街以南、工厂路以北,属繁华边缘地带。这条街道上,全都树立着“某某某工作室”“某某某美术馆”的匾额,大小样式横竖不一。大庆没好意思取“美术馆”的名字,他觉得,现在人人都是艺术家,人人都有自己的美术馆,遍地都是海市蜃楼,没什么意思。

“每年租金四万五,我用了两个月,剩余租金,您给我三万即可。”大庆直截了当,对方也没有犹豫。

董先生已把《废墟里的羔羊》拉回南方了。五万块入账后,大庆长长吁了一口气。

“那幅画真给董先生了?”向佐问。

“给他了,别无选择。”

“那林妹妹那边呢?你可是答应过的。”

“不管怎么说,救人要紧。”

“那你如何面对林妹妹?”

大庆抽出烟点燃,烟气朦胧,他没有回答,淡淡说了句,“我要回家了。”

向佐接过大庆递过来的烟,烟气也升腾起来。他看着大庆,“回家也好。”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思念阿薇了,想象我和她未来的孩子,想象平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那你所追寻的艺术呢?总不能轻易放弃吧?”向佐问。

“这并不冲突。”大庆顿了顿,“我觉得没必要待在宋庄,这里不过是开启梦想的地方,梦想一旦点燃,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是圆梦的过程。”

向佐点点头。“也对,每个人的经历和过程都不一样。梦圆梦散,随他去吧!”

大庆发现,他所购置的画案、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茶具与花草,一样也带不回去。他所能带走的,就是打起捆来的画作,一幅又一幅代表了在宋庄的每一天。那些不能带走的东西,大庆留给了向佐。向佐说,他的工作室也不大,放不下。大庆就让他先找个地方,事后送给林妹妹。林妹妹的画室是与别人合租的,条件简陋。

房子租出去后,大庆凑齐了八万块。他把五万块转给了尚小军,三万块转给了林妹妹。即便这样,大庆也觉得对不住尚小军。这倒不是钱的事,因为这五万块钱本来就是尚小军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些年,尚小军给予自己的还有一份理解和信任,这个没法衡量。

林妹妹电话过来,大庆没接,她只好在微信里询问不停。大庆说,他要回家了,他突然感觉到心力交瘁,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转念一想,自己帮了林妹妹什么呢?一纸承诺还是一句空谈?倒是林妹妹在自己最为困难的时候,默默提供了资金支持。虽然不多,但每次都让大庆渡过了难关,缓解了压力。

大庆一再坚持,林妹妹无声地收了钱,微信里发来一长串哭泣的表情。

回到家后,大庆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阿薇精心准备着晚餐,她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大庆过去搂住了她。

“你不应该回来。”阿薇吻了他,“我正考虑去宋庄照顾你。那样,你就有时间专职创作了,我则可以当经纪人,对,老婆兼经纪人,一举两得!”

大庆嘿嘿一笑,“外面再好也不如家里好。”

阿薇刮了刮大庆的鼻子:“我还不了解你?你肯定还有放不下的东西。”

大庆沉默一下。

几天后,阿薇忙着给大庆举办一次归乡画展。她向来做事雷厉风行,仅仅用了几天就找到了展地,并且拉到了赞助。

“你的归来不能风平浪静,至少要激起一层水花。”阿薇用她的理解和认知,从大庆背回的一捆又一捆画作中挑选着需要展出的作品。大庆对于这些没有在意,既然从宋庄回来了,没必要再折腾一番。这年头搞个画展兴不起什么风浪,用行里人的话说:开幕式就是闭幕式。这些毫无意义的展览,无非想往脸上贴金,以此营造声势,把艺术流浪者塑造为成功的艺术家。

《废墟里的羔羊》已经卖掉了,不过,大庆存有它的高清图片。阿薇找人原版打印了一幅作为展览主题。她非常喜欢这幅画,她认为人人都应该是废墟里的羔羊,这是生命重新焕发的象征图式——它代表着不可阻挡的力量。

展览效果还是不错的,所展出的四十幅作品全部售罄,这让大庆始料不及。画作售出后,银行卡上面的钱款足以让他们买一辆像样点的汽车。

“应该再给尚小军转点钱。”大庆感慨道。“他那病,不好治。”

“可以,你们朋友一场,互相帮忙是应该的。”阿薇沉浸于画展成功的喜悦中,已面如桃花。

大庆拿出手机,刚想拨号,却突地响了起来。

“你小子回家后,是不是乐不思蜀啦!”向佐那边声音嘈杂,“宋庄怎么能少得了你!”

“又喝醉啦?”

“什么叫又喝醉啦?宋莊本身就是个醉生梦死的地方!你抓紧回来吧!”

“回去个毛线!我在家的状态好得很……”大庆的声音不由自主小了下去。

“说正事!”向佐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尚小军回老家修养去了,临走前,他给自己算了笔账,你、我还有觉悟义拍的钱款加起来有二十来万,他全部拿回老家了。他回去和哥哥嫂子安心过日子去啦!”

大庆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尚小军把工作室留给你了……他的工作室你还不清楚?气派得很,创作生活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那谁呢?”大庆心照不宣地问了句。

向佐说,林妹妹也走了。三年里,她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再待三年,她已没有足够的勇气了。

“你还是抓紧回来吧,最好你们两口子都来,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只有宋庄才能给你提供富足的滋养。”

大庆内心突然泛起一团微澜。他看了一眼阿薇,她的眼神是坚定的,脸上还有淡淡的微笑。他握着手机,有点随意地和向佐聊着。他需要好好谋划一下未来,因为,他已经有了创作另一幅作品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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