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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的乳牙

2021-08-21成向阳

都市 2021年12期
关键词:小石头乳牙星光

成向阳

“人类从树上跳下来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双手摸到了大地上的石头。那时,天空星光闪烁。石头,于是成了人类与夜晚的大地相遇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而双手也因对石头的长久触碰与抚摸变得灵活与温暖,从而赢得了解放的可能。人有了石头这个朋友之后,就把朋友请进自己的山洞与草棚,石头因此有了人的温度与梦想,就像孵化中的鸡蛋与鸭蛋一样,孵出了旧石器、新石器,以及各种各样的时代,然后就有了我们常说的那句老话儿——摸着石头过河。河是什么?河就是咱们人类创造的一个又一个骄傲啊,石头在这些排成行列的液态的骄傲之中磕碰着滚烫的火星,它们唱着歌睡去再醒来。嗯,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石头,也就没有我们人类的今天,可能也没有我,也没有你。而有了石头就有了一切,因而也就有了我和儿子你。当然,也包括你妈妈。”

听完我编的这个石头的故事,儿子说,爸爸我懂了,所以你才从外面抱这么多石头回来放在咱们家里。你看,咱们家到处都放着你的石头,你的书架上,每一格都有那么一块两块,你的窗台上,你的书桌上,咱家的花盆里,沙发的扶手上,你的枕头下,厨房的碗柜里,我的抽屉里,都放着你的大石头、小石头。说咱们家是石头的王国也没有错。爸爸,你是要用这些石来头做些什么吗?比如雕刻,比如做盆景?

儿子说的没错。的确,家里四处都摆放着我的石头,各种各样的大石头和小石头,可是说真的,搬这些石头回家我也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也许只是看看,也许又不只是看看。我总想,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石头们会给予我些什么,或者是我给予石头们些什么。而这些相互给予,会使这些石头和我成为星星以及星星的伙伴。

这样想真的没什么道理,也许只是因为那些捡回来的石头都来自我的某个出神时刻,在记不清楚的各种地方,但几乎每一次的弯腰捡拾都是具体而生动的。我是说那些场景,我从山顶、河边、林间,或公园里,甚至在城市的路边上,弯腰伸手捡起来的都不仅仅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运动的、连续的、丰富的场景。它包括天气、光线、温度、水分、风速、鸟鸣或者其他的声音。总之,这一切在特别的一刻水流一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某颗石头身上,构成了打动人心的东西,于是我带它们回家。也许这样,那些场景、那些记忆就得以保存,成为我大脑之外的索引与目录,让我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我经历过的那些特别的时间与空间。嗯,这样看来,那些罗列在房间四处的石头,就是我的路标、灯塔与纪念碑,它们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时空隧道,可以让我在又一个出神的瞬间回到生命某个值得长久回想的节点,双眼因凝视而闪闪发亮。

但这些,我无法告诉我的儿子。他还不懂石头不仅仅是石头,除了可以被司马光抱起来砸缸救人之外,它还可以被他父亲这样的人放在眼前,星光一样照亮记忆深处的棱角。

但我可以找个机会告诉我正在换牙期的儿子,有一个地方的石头都像星星的乳牙。这个比喻,他也许听得懂。而那个石头像星星的乳牙的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萨拉乌苏。

萨拉乌苏,像孩子睡梦中的吃语带着星光。而在蒙语里,“萨拉乌苏”意为“黄色的河水”。那是内蒙古鄂尔多斯最南端的一个小地方,与陕北高原相连。那里有中国最大的沙漠大峡谷和罕见的旱地自然奇观。萨拉乌苏河盘转于群峰之间,生成的山谷、湖泊、草甸与林木都像来自远古童话。在1924年,这里的河谷中曾经发现过两颗远古童牙化石,由此引发的“河套人”考古发掘将旧石器时代的中国古人类推向了全世界。

六年前的深秋,我和两个朋友开车去那里参加考古纪念活动。车过陕西榆林,穿过连绵成片的砍头柳树林,远望赫连勃勃大王的统万城遗址,在秋天的阳光中拐上几个弯,我们便一头扎进了萨拉乌苏河谷的怀抱中。当夜躺在枕上,低垂的星空似乎就在窗前,我悄悄写了一句:“萨拉乌苏的夜空大被铺展,月亮弯如小小婴孩,微笑时露出星星的乳牙。”

翌日下午,在薩拉乌苏河谷的一座山上我发现了那块石头。其实,这里有美丽的石头的秘密是一个同行的地质学教授发现的。他很年轻,但话特别少,一路上几乎不与人交流,但在河谷的山路上,他突然间亮出一小块刚刚捡来的石头给我们看。那块石头看起来暗沉沉的,中间有些可疑的黄斑,似乎没什么稀奇,但是风一吹,云隙中恰好投下的阳光一照,奇异的花纹便一闪一闪从石面上显露出来。教授神秘一笑,用专业的口吻说,这可是个宝贝哎。于是很快,我们三三两两都加入了找石头的行列。

我的眼神儿不好,运气似乎也差,从河谷里一直找到我们要去的那座如今已叫不出名字的山下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块可以让人眼前一亮的石头。但一到山顶,我的运气就来了。而实际上,那座山是座土石山,植被很少。我们之所以要走远路来这里,是因为当地朋友说,这里是萨拉乌苏最好的观星地。据说夜晚站在山顶,星光会照亮你朝天伸出的双手,让你看清自己的掌纹,星光会顺着你伸展的掌纹照亮你眼前的河流、草场与连绵远去的山谷,让你觉得星空之下,梦在掌中。而我们脚下的这些黄土,尤其是那些崭露峥嵘的石头,都是被星星照耀并赐过福的。

也许真的是这样,因为我在拍照的时候突然就发现镜头前一亮,跑过去一看,草丛之下,两块石头,离得很近,还都挺大。我赶紧放下照相机,手忙脚乱把它们捧到一起。但我随即发现,两块石头里的任何一块都需要我两只手才能捧起。而我还需要带它们下山,走过一片过分宽阔的草场,再过一条河才能回到乘车点。思考良久最后我只能闭眼捧起一块赶忙跟着队伍下山。

下山的路很是艰难,草场上也牛粪暗伏,我背着相机捧着石头跌跌撞撞往河边赶,离得好远就听见河边腾起一阵哄笑,原来是同行队伍中一位来自南方的女画家失足从独木桥上翻身落水。秋天的河水一定很凉,但是女画家很是淡定,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她爬起来,脱下脚上的皮鞋,摆个姿势说:“来来来,给我多拍几张。”

眼前的独木桥与水中湿淋淋的女画家加剧了我的担忧。石头占据了双手,照相机就在背后,我得像走平衡木一样挪过那根粗大的枯树干。它被横在河道中间,上面是凸起的树瘤与丝丝缕缕的枝须。但我的忧虑似乎是多余的,也许是手中被星星赐福的石头加持,我平平安安地过河了。但在河岸上回首被落日余晖涂染的山顶时,一瞬间我出神了。终于回过神来时,我把手里捧了一路的那块石头慢慢放在了河岸的草丛间。挺合适的,好像它就应该生在河边一样,而我和它的缘分,就是把它从山顶抱起,一路带到河边来。

后来我想了很多次,为什么我要搬这块石头下山,搬这石头过河?为什么在萨拉乌苏河谷的黄昏,在一只山鹰回家的路上,我要从山顶上翻起这块带花纹的石头?为什么在石头翻动的那个瞬间,河流之上的土山正被浓云染出黑色?为什么我在那块出土的石头上隐隐听见了流线型的风声与河流声,还有星光近于童稚的言语?为什么我要走过牛粪味弥漫的草原,走上刚刚有人失足落山的独木桥。那由一根枯树干做成的桥一直都在摇晃。为什么在搬石过河后的瞬间我又将这块石头轻轻放下,放在河谷深绿色的怀中?为什么在石头落地的那一刻河边的芦苇纷纷打开,河谷最后的夕光冉冉照上了我的眉间?

这些盘旋在脑际的问题一直都没有答案。也许只是因为,在看向山顶的一瞬间,落日中被风吹动的草丛让我忽然间想到萨拉乌苏的美是脆弱的。在山顶上,当地朋友讲过,我们脚下饱含腐殖质的黄土,每一颗每一粒都经过了从沙向土的艰难转化。那里面,虽有当地人多年的努力,而沙漠依然在近旁,峡谷的自然生态依然脆弱。

我放下了那块美丽的石头,因为那是星星的一颗乳牙。它真的很美,值得你跑远路到萨拉乌苏河谷,在那片星光可以赐福的大地上亲眼看一看。

我的朋友郭律师是个极好玩儿的人。她有一块从新疆大戈壁带回来的石头,宝贝得不得了。那块石头蓝底白纹,像一匹瘦马踢踏在苍天下的残雪之上。郭律师给这块石头取了一个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好名字:阿凡提和他的毛驴。

“阿凡提和他的毛驴”赋予了这块来自新疆戈壁滩的石头星光一样的意义与时间的温度,同时也悄悄暴露了我的朋友童年时的一些小秘密,比如阿凡提,比如那只调皮的毛驴,比如我朋友童年时第一次看到他们时脸上的微笑与内心绽开的涟漪。而这些秘密我是无法抵近分享的,因为它们根本不存在于我的童年版图,我无法通过一块石头从记忆里检索与钩沉。但如果说,我可以透过一块石头从童年的水面看见并打捞一些什么的话,我会说,我看见了一头牛和牛尾巴后面的山。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石头游戏——

“那边树下有许多小石头,你去捡吧。尽量多捡一些,把小口袋装得满满的。”

“过爷爷这里来,把口袋里的石头都倒在地上,数一数,看它们究竟有多少颗。再慢慢数上一遍,数清楚,但不用告诉我它们有多少个。让爷爷猜一猜,你看猜得对不对。”

“你真的数清楚了?那么好,你先把这些小石头慢慢分成数目相等的两个小堆,看看能不能分匀?分不匀也没关系,你告诉爷爷,现在还余了几个?一个?好的,我知道了。你再动动手,把这两小堆石头,以及剩余的那一颗都合到一起去,再重新把它们分成数目相等的三个小堆,看看这次能不能分得匀?”

“分匀了?好!”

“分不匀?也没关系,那么告诉爷爷现在余了几个?两个?还是一个?”

“……”

“……”

“那么,我们现在来正式开始玩这个游戏。来,先把所有的石头先合到一起。然后,一左一右,把它们分成数目相等的两个小堆,最后放不完的一个,就余下,把它放到前面一些来。”

“现在,你先从左面那一小堆里拿出两颗,放到右面那一堆里去;再从右面拿出五个放到左面那一堆里去;再从左面拿出三颗放到前面来,也就是和刚开始余下的那一颗放到一起,再从右面拿两颗,也放到前面这一堆里来。现在,前面这一堆已经越来越多了是吧?那么,现在你再从……”

“好吧,现在,就是现在,你的石头是不是已经全部都堆到前面来了,我说的对不对?也就是说,你的石头,已经从一个地方完全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都搬完了。对不对?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是你爷爷嘛!爷爷会使乾坤大法,石头们都听爷爷的话。还想再玩一次,那你再去捡更多的石頭吧。我们就重新来上一次。”

那个由一颗一颗的小石头在搬来搬去的运动中构成的童年游戏,在时间里终于残破,就像大水退去,桥梁坍塌,河床上只余几个残破的桥墩,好像还可以被人踩着来往,但又实在走不进那条河的往昔,更难以从记忆的黑水中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那个被石头和它象征的数字支撑起来的童年游戏,在沉睡许多年之后,它的表面渐渐出现了被“……”所取代的部分,那些连续的黑点,作为一个个模糊的中空的球体,就像一些永不发光的行星,已完全游弋于我的认知边际之外。我反复回想,一次一次想靠近它,看清它,想知道究竟还需要哪几个条件,才可以像当年那个叫爷爷的人一样,闭着两只眼睛,就可以把石头从我手里一颗一颗都搬完。

但我终究也靠不到跟前去,我看不清那些被“……”所取代掉的究竟是什么,但我依旧记得清楚它的核心——一种游戏精神,就藏在一颗一颗的小石头里,在相加或相减之间,实现一种豁然开朗与别有洞天。那洞天,我一定是看明白过的,只是在时间里沉睡过后,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重新躺回黑暗的边缘——它究竟该怎么玩呢?

我只记得,无论手里有多少颗石头,只要你进入了他的游戏,按照他的布置,分开,合拢,再分开,找到一个余数,他就可以将你手中的石头调来调去,然后忽然告诉你:你的石头已经搬空了,没有了。

真的已经没有了,我双手空空,总是带着孩童才有的新鲜的惊讶,惊讶于那种准确与及时,好像那个数着数目去捡石头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那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神秘的存在,从眼前的一小堆石头身上,从爷爷的游戏里。神秘是因为不清不楚,但又分明感觉得到那压迫的力量,虽然它是微笑着的,像大雾后的笑面天使,总之就是模模糊糊的,被它操纵着,把这搬石头的游戏懵懵懂懂玩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有一天,我突然在一颗石头的棱面上看见一个朴素的真理——即使捡来再多的石头,只要分成数目相等的两个部分,它们的余数就不会超过1。

那颗被秋天的阳光冷冷照着的小石头,是一个真正孤单的“1”,我喜欢的“1”。我把它翻转过来,夹在指间。它从石头堆里余下来了。它一旦余下来,从形状和颜色看,就哪一堆、哪一面都不属了。它黯淡着,带着一些湿漉漉的水气成了它自己,和谁也不依不靠,不互相取暖。我曾经想过,把它塞进左面那一堆,或者右面那一堆,但是,它总是会突兀地抖动一下,自己把自己从石头堆里摘出来。

是真的,那颗余下来的小石头就像一颗松动的乳牙,忽然就拥有了抖动与瑟缩的能力。只要随意看上它一眼,它就会发抖,在区别着自己与同类。好像自从被余下来,它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就知道那个同类聚集的地方不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又好像只要余下来了,就勉强不得,也不愿勉强,就只想孤零零地走到前面去,等待那个闭着眼睛的老人替它寻找一种莫测的前途。

那些后来被从左一堆右一堆里拿出来的石头,放到了它身边,但它仍然是孤零零的,瑟瑟发抖的,像一个看着自己的信徒越来越多的神经质的领袖。它们环绕着它,它在它们中间,像一滴油在水池中,秋天午后的太阳,斜斜地为它加了一只冷色的皇冠。

石头游戏玩了一次又一次,总有这样一颗石头会余下来,或者会是两颗,比如把石头分成三个小堆又分不匀的时候,就会出现两颗零余的。这是我的另外一个发现,也就是说,无论有多少颗石头,当数目相等的石头堆三足鼎立的时候,余下的石头数就绝对不会大于2。

那个“2”,是一对石头夫妻。无论它们的样子和颜色多么不同,多么互相排斥,但最终,作为余数,它们都会成为一对夫妻,这是它们的缘分,在游戏里,它和它,因各自零余而找到了彼此,但是,也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同时放得下它们。它们同样需要一起向前一步,又一步,走到那个闭着眼睛的老人跟前,等待一种安排。

当然,当石头分开,也会完全没有余数。也就是说,没有孤独者,石头们都很好,一团和气挤在一起。但是,这时候,那个闭着眼睛的人就会要求把石头们重新合起来,分成更多的堆数,比如分成四堆,或者五堆,直到一个余数出现。比如1,比如2,比如3。

但无论有多少颗石头,只要在石头的分裂中捉住了余数,那个闭着眼睛的人就抓到了我的把柄。在这场可以无限玩下去的石头游戏中,他已经暗自窥见了我的底细。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他完全可以陪着我慢慢数完世界上所有的小石头,然后告诉我,你的石头,已经完全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但是,你懂,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能把这个游戏里石头的数目一直玩到无限大。因为,玩着玩着,那个闭着眼睛的老人就不见了。他似乎失去了游戏下去的兴致,又似乎是累了。他一伏身,就悄悄消逝在那个孩子越堆越高的石头里。

那些石头,已经砌成了一座可以遮挡住太阳的巨山。而孩子,在游戏中也终有玩腻的时候。当玩腻的时候,那个闭着眼睛的长者,就会忽然睁开眼睛,把地上的小石头拨来拨去,忽然对着孩子说:“你看,这像个什么呢?”

地上有一头牛,石头的脑袋,石头的肚子和四蹄,连两只椅角和一条尾巴,也是石头的。

“孩子你看,如果有更多的石头,这头牛就可以钻进石头山里去了。它的头在山前,尾巴在山后。而爷爷呢,看见牛尾巴,或者看见牛蹄子,就能知道牛的脑袋里想吃的是什么?”

“好吧好吧,我再告诉你,如果将来有人问起这个游戏,你就把它叫“隔山打牛”。如果他們再问爷爷哪里去了,你就说——爷爷带牛找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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