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火焰
2021-08-21张象
张象
1
那天,她说她好久都没有做梦了。我说嗯。她说,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我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扭头看了她一眼,起身打开窗户,风灌进来,挟着一股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我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说:你是不是睡得太好了?
她的眉头皱得像一团火,噼里啪啦地说:又抽烟,我以前可不这样!
我知道,她没有撒谎。十几年前,我们读高中时就相识了。后来我们一起考到了北京,她常说,做梦都在吃过油肉,可香了。上學时没钱,工作以后,我们经常坐地铁,去找山西饭馆一解乡愁。有时也会自己下厨,做一点猫耳朵、小揪片之类的老家面食。但北京美食兼容并包,田老师红烧肉,海底捞火锅,嘉和一品等,唇齿舌间周旋久了,也都习惯了。
我们结婚以后,儿子四个月时,我的工作调到了福州。福州和台湾只隔着一条海峡,气候、饮食和北方相差很大。她想吃醋,我去买,偌大的永辉,居然没有山西陈醋,我好奇地问服务员,服务员说我们福建人平时不吃醋的,要吃也只吃白醋、香醋,陈醋不吃的,太酸了啦。我们却觉得吃醋当然是老陈醋,其他的醋那能叫醋吗?太淡了,吃和不吃一个样!于是以后再需要小米、白面、陈醋时,便从网上买,或让家里人寄。那时很少去饭店吃,儿子太小,不方便。不过也是那个时候,她喜欢上了南方水果。杧果、荔枝、龙眼、橄榄,都是她的最爱。
在福州待了一年多,儿子快两岁时,我的大学好友老萧拉到一笔投资,盛邀我赴深圳“共谋大业”。去深圳第一天,10月的天,大家都穿短袖,在饭店吃饭,服务员先上一壶热茶。茶却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烫碗消毒,烫完服务员再拿空碗盛走倒掉。饭开了,老萧大笑,说:一看你们就是北方人!她说何以见得。老萧说:嫂子你看,我们都是拿小碗吃菜,而你们是拿盘子,这个白色的盘子其实叫骨碟,是放到碗下,用来盛放吃剩的鱼刺、虾皮、骨头的……老萧弟弟见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问:北方人,老家哪里?我说山西。他说哦,山西啊,许多年前去过太原,感觉环境不是很好哦,是不是煤矿比较多,记得街上地都是黑的……我说那是以前,现在变化很大了。点主食,没有面,我们说那就大米,服务员一脸问号,老萧解释,她才明白过来说:哦,米饭啊,米饭免费,管够吃!
我们在深圳待了三年,开始并不顺利。
和福州比,深圳更南一些。不过深圳市区比福州离海更近,夏天虽热,海风时常光顾,雨水也多,但加上空调里应外合,也就还过得去。深圳的水却不一样,可能更清,也就更偏酸,总之,用这种水熬出来的小米粥,下面是米,上面是水,水米像分居的夫妻一般,粥没个粥样,一点儿不黏糊。而她是喝小米粥长大的,每天如果不喝一顿小米粥,晚上睡觉都会梦到上了火,满嘴起泡那种。
最不能忍受的还是蟑螂。山西人长在黄土高原,小时候哪里见过这东西?到了北京,虽然也有蟑螂,但是买一种药,杀一杀,就太平了。福州也是,顶多买两种药,杀两杀,也就太平了。然而在深圳的第一个家,买了四种药打组合拳,蟑螂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天晚上一关灯,它们就鬼鬼祟祟地爬出来大搞军事演习,横冲直撞,耀武扬威,趾高气扬的样子十分过分,以至于清晨儿子醒来后第一句话总是喊:妈妈,快看,有蟑螂!妈妈睡眼蒙胧地问在哪?儿子小手一指,说:房顶上!她正要摸眼镜看,一只笨手笨脚的蟑螂却像炮弹一样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径直砸到她身上,她大惊,用手一扫,顿时睡意全无。
自有儿子后,我和她就分析利弊、达成默契:我主外,她主内,赚钱的事我来,生活的事她来。但过日子也如治国理政,什么里边外边,哪能分那么清,都是互为表里、相互影响的。直到我们在网上打的广告有了成效,客户多起来,收入稳定之后,才又搬家,换到了一个新的花园小区。这小区离海近,环境好,院内小桥流水,绿树成荫,七里香的味道香飘十里,保安见了小孩都敬礼。
我们在附近还找到了两家山西菜馆,一个九毛九,一个杏花堂,从此,再也不用为喝不上小米粥发愁了。再后来,继南方水果后,她又喜欢上了南方海鲜,鱼、虾、螃蟹、生蚝、扇贝、花蛤、小龙虾甚至三文鱼刺身,都评价:好好味!我也喜欢上了广东的特色早餐肠粉,还爱吃一种不知道怎么做的炒米粉,极鲜美。
到了周末,我带她和儿子去海边玩,意外发现一个小岛。
小岛很小,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一半长在海里,一半紧连陆地。海浪柔声细语,拍打着堤岸,紧连陆地的那一半,椰子树、棕榈树、大叶榕树们恣意洒脱,长得很生动,海里的一半沙滩很软,白白的,像铺了一层糖。第一次,我们就捡到了贝壳、海星,还有拇指大小的螃蟹,三三两两乱爬,儿子喜欢,我们便拿矿泉水瓶给他捉了好些。海鸥也多,三五成群,大片飞来,“欧欧”地叫着,不怕人,也不近人,只在夕阳下刨食于沙里,云霞灿烂,鸟追鸟赶,场面蔚为壮观。
但这小岛却没有名字。可能因为小,也可能因为位置太偏,没有开发。儿子就突发奇想,说要给小岛取个名字。开始说了几个,都不太好,后来从我们一家三口姓名里各取了一个字,把它叫作“海格兰岛”。
海格兰岛是我们的私密乐园,除了有台风时,几乎每周都去。那片海域上,偶有帆船经过,她很新奇,和儿子说想坐一坐帆船,但帆船从未靠岸。儿子还和一只头上有“胎记”的小海鸥交了朋友,给它取名小小格。每次去,他朝着大海喊一声:“小小格……”小小格就像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喊一样,呼啦啦飞到海岸边,他把给它带的薯条拿出来……就是在这样的海风吹拂中,在小小格的陪伴下,儿子一天天长大,不觉已到五岁,幼儿园上了两年,要考虑上小学的事了。
多方打听才发现,在深圳上小学,好像不太划算。户口倒不难,有本科文凭,落户容易,关键是买房,我们当时攒了一笔钱,但在深圳只能买个50来平方米的小蜗居。我就问在太原做记者的朋友李大头,李大头一说房价,我发现同样的钱,在太原买套150平方米的学区房都绰绰有余了!正好公司业务发展飞快,要在北京开设分部,而高铁贯通后,太原到北京只需两个多小时,这,简直就是天意……
我刚扔掉烟蒂,窗外飘来一阵唢呐声,吹的是20世纪流行的《大花轿》,很喜庆,不知谁家又娶新娘子。我只觉得吵,站起来关窗时,她去而复返,给我端来一碟海苔花生,一杯咖啡,放桌上说:别抽了,吃这个。
不由自主地,我打了个哈欠。我说嗯,你怎么知道我想喝咖啡了?她笑,说,我还不知道个你啊。她往外走,忽然又回头:最近头发也掉得厉害,每天一大把。
我正盯着公众号后台编稿子,都没碰咖啡,随口说:哦,不行就去看看吧。
2
她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看医生。
每次生了病,让她去医院,她都不愿去。她总是说,现在的医院,管你有病没病,去了医生先让机器检查一遍,全身查下来,有病开药,没病走人,简直不像医生在看病,而是机器在看病了……其实一般的病根本没必要兴师动众,人体有自愈功能,过一段时间自己就好了。我说:也不是你说的那么绝对,如果都像你这样,那医院早都倒闭了,为什么大家还是会往医院跑呢?谁也不是傻子!
这一次,她自然也不愿去。她说,不做梦就不做梦呗,掉头发就掉头发呗。我笑她:小心把你掉成个秃子!她说哼,秃子就秃子,我又不找对象!
我们回太原已经两年了。刚回太原时,朋友设宴接风,她习惯性地跟服务员要茶水,答曰没有,后来上了一壶热水,她烫碗筷,朋友媳妇笑她,说大城市回来的就是讲究。儿子要吃米,她说来碗米饭,服务员也笑,说,应该是大米吧。
后来出去办事,在银行,长得非常漂亮的一个女柜员,非常不漂亮地训斥保洁阿姨:你看这,你看这,球胡麻擦的,球也卵不成……又去为民中心办房产过户,中介小哥迟到了十几分钟,她教育他要守时,小哥居然说:姐,至于吗,才这么一会儿,也不算迟到吧。她不由得感叹起太原和深圳的不同来。
在深圳,哪怕晚上十二点去打印东西,都有很多选择,更别说夜宵,半夜出去,都能吃到可口的生蚝、秋刀鱼、烤串、小龙虾。而在太原,夜宵不用提,小区门口一排商铺,平时都说生意不好做,可一到晚上七点,就全都打烊了。
在深圳,因为山重路远,亲戚都很少见面,举目无亲,看似孤苦,实则正合她意。她这个人,性格恬淡,喜爱清静,亲戚之间,她不爱走动,也不爱别人走动,只想一家三口平平静静地过生活。然而回太原以后,难免有时会有亲戚来省城办事,来了就要住家里,她不喜欢,却也不便表现在脸上。在深圳时,她梦见掉了一颗牙,第二天,家里来电话说外公去世了,她说太远了,就不回去了。回太原后,她梦见满口牙都掉光了,提心吊胆了好几天,还是收到了外婆去世的消息。这次很近,但她依然没回去,她说她一个人在太原,得接送孩子。但是我知道,我在北京太原两地跑不假,但那一天我刚好不在北京,我那天回了太原。
一开始,北京公司我的确是常驻的。分公司刚成立,同事要磨合,客户要拜访,业务也要捋顺,需要有領导坐镇。那段时间里,我每月只回一两次家,平时接送孩子、辅导作业、买菜买面、做饭洗碗、倒垃圾、带孩子看病……里里外外都她一个人。我知道,她非常辛苦。但是我不知道,每天孩子上学以后、放学之前,那些空旷漫长的时光里,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这些事情,我之前没有想过。
后来,北京公司终于走上正轨,我不需要时时刻刻都盯着了,回太原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但是不久,新冠疫情就爆发了,席卷全球,世界秩序被打乱,我们的生活,也因为这一场始料未及的疫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改变。
受疫情影响,找我们做线下活动的客户锐减,连一些订金都付了,早就准备开发布会或高峰论坛的也说要取消,纷纷要求退钱。老萧和我一合计,估计这疫情来势汹汹,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拖下去只会更糟,于是就把钱都退了,公司解散。这一来,我不再需要两地奔波,彻底回到太原家中,举家团圆。
太原不算很大,也不是重要枢纽,流动人口数量适中,疫情防控也很到位。我守在家里,乐享安闲。但是许多年来一直都很忙,忽然一日闲下来,竟然浑身不自在。一日,和远在深圳的老萧通了一个小时电话,感觉都一样,聊到最后,老萧说反正隔离在家也出不去,不如把之前公司闲置的两个公众号写一写,多写写疫情、民生,也算为“抗疫”出点力。
不料无心插柳,竟很快积累了不少粉丝,阅读量屡创新高,以前因疫情解约的客户又找上门来,纷纷要求付费发软文或带货。老萧大度,说老客户一律八折,客户很感动,又介绍新客户,如此循环,收人可观,竟比之前做线下时还强一些。
不过付出也很多,老萧和我各做一个号,都忙到了废寝忘食,昼夜不分,工作和生活没了边界的地步。公众号是自媒体,自媒体也是媒体,要追热点,要稳定输出,要找选题,要撰稿,要配图,要排版,要发布,还要和读者及客户沟通互动……这所有的工作都由一个人来做,而且是每天都做时,工作强度可想而知。做自媒体一年,我全年无休,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有时甚至达到16小时。
生活纷繁复杂,雨雪交替,冬吃羊肉夏吃瓜,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很具体的。花开花谢,四季的轮回中,我一直都在匆匆赶路,忙到无暇他顾,幸好有她。
然而她却病了。最开始,她说她好久不做梦时,我没有重视。到后来,她说她掉头发时,我没有重视。终于有一天,送完孩子,她忽然一反常态地和我说:
“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头疼了已经一个月了!”
3
她主动提出看医生,令我感到很新鲜,心里却像悬了一把利剑。
我马上上网研究、挂号,省人民医院的专家号却已没了,我等不及,便挂了个二院神经科的主任号。
打车来到二院,虽是工作日,人却不少,因为疫情防控,保安先后验了行程码、健康码并测了体温,才让进门诊,上四楼。上四楼又排了好一会儿,才轮到她。主任是个穿白大褂的老太太,简单询问了几句多会儿开始疼的、咋疼的、其他疼吗、有没有家族遗传病,就开单子,让去做脑电图和头颅MRI+DWI检查。
惊喜地发现二院和深圳一样,也已实现了扫码支付,交费不用排队,只排检查即可。饶是如此,等两项检查都做完,中午去接孩子仍差点迟到。下午四点,结果出来,两项检测都是“未见明显异常”,又给老太太瞧片子,老太太看了两眼说:没啥事,应该就是功能性头疼,过段时间可能自己会好,好不了再来看。你们看要不要吃药?要就开一点,不要不开也行。我说开点吧开点吧。老太太就给开了些中成药和止痛药。我问,按说明吃吗?老太太赏了我俩字:能行。
回去吃了一周,我问她有效果没。她说:怎么说呢,有时不那么疼,感觉好像有点用。但有时又疼,就又感觉像没用。到底有用没用呢?我也闹不清了!
之后她来“亲戚”,看那中成药活血化瘀,没敢吃,停药一周。一周之后,头疼依旧,便对那些药没了信心,不愿再吃。我说再去看看,她不听,还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我也有些沮丧,但还是说:也许上次没去对,咱们可以换一家嘛!
她依然皱着眉:我不去,我的病我知道,过几天自己就好了。我说过几天是几天?她说最多七天吧。我说好,如果好不了呢?她说好不了我就再跟你去。我摇了摇头,很无奈地说:那就再等七天,你说你,带你去医院好像给我赚钱似的!
接下来,我又陷入了忙碌中,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夕。
在此期间,老萧来了趟太原。我去机场接他,从出站到进我家门,居然一个红绿灯没有,全程畅通,到家发现大夏天也不热,空调都无,惹得他赞叹不已。
带他喝羊汤,他说蛮好蛮好。请他喝汾酒,他说蛮好蛮好。带他去爬蒙山,他很震撼,看大佛庄严,杂花生树,溪水奔流,小湖边鱼食陈列,无人守候,只放一个二维码,上面一句提示:“扫码支付,一包二元”,站那儿观察了好一会儿,大人小孩竟无一人白拿,全都主动扫码支付。老萧便感叹起太原人的文明来,还说:咱们来时,在出租车上你有没有看到?公交车和私家车都主动礼让行人哎!
老萧回深圳后,我才想起来问她,这时早已过了七天。她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疼,不过好像没之前那么疼了。我说什么叫好像?你确定吗?她说也不是那么确定。我说那还说啥,走,去省人民医院。
这次挂了省医的头痛门诊,地点在总部对面。大夫是个专家,人却年轻,女性,戴眼镜,语速很快。专家简单询问几句,便说应该拍个片子。我有备而来,立马拿出之前拍的。专家一看,说没啥问题啊可能会自行缓解,现在疼痛能不能忍受,不能的话可以用物理疗法,五天一个疗程……她说也没那么疼,不需要。我说来都来了,大夫要不还是给开个药吃吃?专家便给开了个艾瑞昔布。
回家又吃了些时,仍旧没有明显作用。除了头疼,掉发,竟又加了一项耳鸣。
我趁机游说她再去医院,她却无论如何不愿再去。最后磨来磨去,她只同意去看耳朵。又是新医院。医生比上次神经科的老太太还要老一些,戴一副老花镜,见面问怎么难活了?听完症状她就笑了,说没错,这就是我家的病!便架设备,打手电,让头放上,对着两只耳朵左顾右盼。看完发现没问题,大妈又问:鼻子咋样,有没有不舒服?她说没有。大妈说:哦,那有没有流浓鼻涕?她说没有,感冒时流清鼻涕,平时不流。大妈说:这样啊,我怀疑是鼻窦炎,去做个CT检查吧,鼻旁窦平扫,加矢冠状面重建,看鼻子有没有问题,没有我再给你耳朵开药。她惊呼:我不是吧?我姐就是鼻窦炎,我知道,我跟她症状不一样的!大妈却说:不不不,那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要机器查出来不是才不是,去吧,CT结果出来了再来找我。她不想做。我說没事啊,反正又不疼,做吧,来都来了。
第二天结果出来,又是一个“未见明显异常”。她很懊恼,说这都什么呀,忙乎一通,啥都没查出来!我安慰她,没查出来是好事,最起码,说明你查过的那些器官没问题。又带着结果去找大妈,大妈却没有出诊,说是临时接到任务,开会去了。我们都沉默了,谁都没有说话,无声地等电梯,无声地上电梯。
下电梯时,我撞到了一个人,忙说对不起。那人一抬头,却说啊兄弟,是你啊!我一看,竟是李大头。李大头抹了把头上的汗,说,你们这是……盯着我手里两个扁扁的白色塑料袋看。我说唉,看头疼,片子拍了个遍,也没查出什么。李大头手机上点了点,递过来说:兄弟,我要去开会了,有个采访,你记一下这个电话,去三层特需门诊,找李主任。我说这是谁,你熟吗?他说开玩笑,惯得很,我哥啊。我大喜:那太感谢李哥了。李大头摆了摆手:电梯来了,赶紧走。
4
从黄山回来,她的头疼缓解了些,耳鸣也似有减弱,但仍不见大好。返程的飞机上,她插着耳机听了一些节目,说起自己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播音员。
我说不错啊,现在音频市场越来越火,智能手机普及了,大家忙碌之余解放眼睛,用耳朵获取信息,这事挺有意义,你要想干,咱给你报个班学学!她却说:再说吧,等我头疼好了再说。
我想起那天在医院李主任说过的话,便又带她去看海。南方的海早看过了,就去秦皇岛。老萧得知后说:我也去,上次在太原聊过后我有些新想法,一起聊聊。
我们在阿那亚安澜酒店住了一晚,价格不菲,环境清幽,一夜缠绵好睡,四点多又起床,坐酒店专车到私家海滩看日出。沿途路过孤独图书馆,方方正正,孑然伫立在海滩上,将书与海相连,像喧嚣都市外寂寞的灵魂使者。路过阿那亚礼堂,造型是洁白无瑕的风帆,又像硕大无朋的贝壳,与海近在咫尺,海天、礼堂、沙滩遥相呼应,蓝、白、黄共生,周围有人在走动,许多年轻女孩身着洁白婚纱,笑容飞翔在脸上,像鸟一样。最终,一轮红日穿云破雾,刺破人间一切苦难,冉冉升起在浩瀚的大海之上。那一刻,她笑了,笑容纯净,像个孩子。
因为惦记孩子,我们与老萧短暂碰头之后匆匆作别。老萧在太原了解到我的困扰之后,回深思索良久,关于公众号有了一个新想法,我觉得不错,可以一试。
回太原的当天晚上,孩子和我妈已经睡了。她和我冲过澡,在主卧相拥而眠。因为旅途劳累,不知不觉我就进入了梦乡,恍惚中,却被一阵啜泣声惊醒。我睡眼蒙胧,拍了拍她问: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她忽然就坐了起来,轮廓嵌在浓浓的夜里,带着哭腔说:徐海,你对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得了绝症?
我心里一紧,睡意像鸟群一样一哄而散。便也坐起,打开床头灯看她,拭去她的泪,环住她的肩说,你瞎想什么呢!她仍在哭,哽咽着说:一个头疼,两个多月治不好,也查不出原因,那天,李主任私下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我没几天了,让你带我该吃吃,该玩玩……
我把她拥入怀中,抱得紧紧的。我说你真的不要乱想,没有的事。她哭着哭着,忽然笑了,从我怀里挣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说:没事,你说实话吧,我能承受。我这辈子,知足了。小时候兄弟姐妹多,家里穷,我是老三,又是个女孩,不被喜欢,从小被寄养在外婆家,外婆总是骂我,给舅舅家孩子糖果吃,哄人家玩帆船玩具。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干活。我根本不奢望糖果和玩具,只求我干活不要被骂就谢天谢地了。我从6岁起就帮她干活,扫地,擦桌子,洗碗,倒垃圾,什么都干,她却骂我干得不好,咒我下辈子转成畜生,长上一身毛……我那么小,天天哭,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哭,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你,你说我好,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也不是那么不堪,原来我也有美的一面。
你刚认识我时,夸我文静,其实我是内向。你对我好,我很感动,我们去了外地,摆脱了原生家庭的阴影,我的性格都开朗起来。后来我们有了孩子,虽然辛苦,但我宁愿一个人带,因为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我一直不太会和人相处,我怕和你妈相处不好。在北京时,在深圳时,甚至在福州孩子最小最累的那段时间里,我都没有不快乐。但是回到太原以后,我家里老来人,总是唤醒我小时候的记忆。我本以为我已经强大到可以抵抗过往,但却发现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
还有,你一个人去北京时,回家少,但我们还经常视频说话,后来公司解散了,你回家做公号,本以为交流可以更多,不料你却越来越忙,还抽烟,最后甚至都搬到书房睡去了。我觉得我们还不如合租的室友,室友还能一起说说话,而你呢?我跟你说话你经常只会说嗯,你说嗯的时候,你真的听我说什么了吗……假如我小时候的不被喜欢是地狱,你对我的喜欢就是天堂,是你把我从地狱带到了天堂,当我习惯天堂以后,你却好像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小时候。
最近一段时间,你愿意放下工作陪我,还戒了烟,我们一起去黄山看迎客松,一起去秦皇岛看海。我跟你说话时,你又认真听了,我就感觉,消失了的那个你,又回来了。我又找到了天堂的感觉。我就感觉,我死也值了。
现在,我说了这么多,你可以跟我说,那天,李主任跟你说了什么了吗?
5
我感到异常震惊。在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里,原来每个人都是一座密林。林外人看林,总以为草木葱茏,鸟兽成群,姹紫嫣红,一切都美丽得很。殊不知,密林深处,在你看不见的远方,熊熊燃烧的,是你从来不曾见过的火焰。
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安抚她躺到被窝里说:其实李主任那天支你去取药,私下跟我说的是,他怀疑你的头疼跟精神有关,问我你的睡眠怎么样,我说睡眠很好,只是好久不做梦了。他松了口气说,那就不是抑郁症,不用担心。人类的很多疾病,现代医学仍然不能掌握,这很正常,不过也没事,许多病与其说是治好的,不如说是养好的,三分治七分养,主要在养。他让我多带你出去转转,旅旅游,购购物,也可以给你找点事情干,让你保持心情愉悦……
我妈回去一周后,我们的公众号正式团队化运营,由老萧总控,又孵化了三个小号,组成矩阵集中向外推,同步又启动了衍生项目,把公众号的文字内容转成短视频,在各大平台发布。这样一来,成本剧增,我收入减少了一些,但我只做文字审核,时间宽松不少,可以有时间陪她,也有时间接送孩子,做做家务。
我买了一台进口SUV,方便接送她去一家大学的播音进修班上下课。每逢周末,还开出去带她和孩子到处玩。南边的植物园、晋阳湖,北边的动物园、崛围山,再远一点的方特世界、孔雀小镇,她和孩子都喜欢。渐渐地,我们都越来越喜欢太原这座小而美的城市。想吃海底捞,这里有。想去万达,这里有。想吃面和山西菜,这里多的是。想吃夜宵,倒是没那么多,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反倒因此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早起来,下楼跑两圈,跑完又去游泳,游完泳再看稿子,神清气爽,一整天都活力无限。
到冬天时,我和她商量,拿出一部分存款,又买了一套房子,准备给她以后做播音室用。新房在太原市北边,依山傍水,步行只需要十几分钟,就能到达汾河边上。河边也有个岛,除了花草树木不同,其他都酷似深圳的那座岛,也没名字,我们和儿子一商量,便也叫它海格兰岛。这座岛的名字,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名字之和。我们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过年时,刮了好些大风。鹅毛大雪随风落下,太原城粉雕玉砌,似又变回古晋阳,满眼山川壮丽,如在梦魂中。我们的海格兰岛也披上了白纱,汾河结了冰,阳光下晶瑩剔透,如玉如钻,打一场雪仗,酣畅淋漓,孩子说像到了童话世界。
我穿着短袖,躲在暖气充沛的家里和老萧视频,老萧在深圳裹着羽绒服犹瑟瑟发抖,看我这样,很嫉妒地说:你这么爽,不行,我和我弟也要去太原买房子!
年后雪消,我和她带着儿子,回了趟老家。去了我家,也去了她家。她姐姐建议她顺路去给外婆上一炷香,她没去,还哭了一场。我们走的时候,车里满载着亲人们送的小米、红枣、糕面。回到太原,她忽然说:其实离亲人近一点儿也挺好的。
开学以后,一个周末,我们又去海格兰岛玩,发现河面上有不少水鸟。除了常见的那些,竟然还有三只海鸥。儿子徐格忽然惊叫起来:你们看,那只好像是小小格哦!我说不会吧?你叫一下试试!这时他的妈妈李慧兰女士,对着我笑了笑说:我最近又开始做梦了,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和我外婆,在晋阳湖上坐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