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2021-08-21指尖
指尖
在镇上,梳辫子的男孩只有我一个。只要我出门,就会引来许多目光,注满担忧、恐惧、嘲讽和躲避的水银,这些水银刺目而令我不适。
我曾无数次哭闹,要母亲剃掉我的辫子,乃至有一次我自己拿起了剪刀,但所有这些都是徒劳,母亲夺过剪刀,看着我摇摇头,目光从愤懑、严厉,过渡到责备,最终注满悲伤。
自出生之日起,我头上就开始留发,从头顶到后脑勺,细密的头发组成一把严丝合缝的锁,垂在腰部的辫子看起来倒像一把钥匙。我也像其他小孩一样每月去剃头铺子剃头,剃头师傅铮亮的剃刀极其快速地转个圈,似乎那里埋着一包火药,随时都有炸掉他的手和手中剃刀的危险。
渐渐地,一些白白的寄生虫用一种隐秘的方式开了锁,大大方方安家落户,并以吞噬我的血液为生,带给我难忍瘙痒的同时,最终肆虐而耀眼地霸占了每一根头发。于是,每半年,我都有一个洗头日,一个我跟寄生虫们决裂的日子。
两年前,我的洗头日那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果树上停着两只喜鹊,用力地撅着尾巴大叫,好像在进行一场比赛。一只菜粉蝶在花墙上来回穿梭,犹犹豫豫,无法确定哪朵花才是它最喜欢的。
柏树葉子的油脂通过氤氲的水汽,正注满屋子,那种香气,是一种混杂着泥土和流水的草木香。坐在凳子上的我,被从窗户穿进来的阳光切为两半,一半暖黄色,发着亮光,一半灰蓝色,晦暗沉郁。阳光同样切开了我面前的空间,一个携带着光斑以及飞舞的尘埃,不停地朝前转,另有一个安静沉寂,冷漠笨重地往后退。母亲解开我的发辫,用篦子在柏叶水里蘸过,开始有节奏地篦去那些尘末般的虫卵,它们顽强而固执,母亲不得不用更长时间和更大耐性去对付。
我有些心不在焉,乃至生出急迫地跑出门去的冲动,不管街巷里同龄人的冷嘲热讽,不管他们的目光水银如何毒辣,我都要混入其中,跟他们打土战,弹弹子,滚圈,或者到处疯跑。其实,这样的想象在我脑海里已上演无数次了,但一般情形下,母亲会制止我出门,她的理由牵强可笑但带有不可逆转的权威。
理由之一是看妹妹。三岁的妹妹走起来飞快,喜欢去揪拽任何物件。如果在屋里,她会撞翻椅子,拉下柜子上摆放着的花瓶,打翻茶盏。到了院子里,可供她碰撞和揪拽的东西就多了,她会试图碰翻一个装水的小瓮子,踮着脚尖去抓小瓮子里的孑孓,扯下挂着的扁担箩筐和角落里的农具,她喜欢花墙上任何一盆花,对每朵将开未开的花都有浓厚的兴趣,似乎因为对花的不舍,而不知不觉伸手去掐每片叶子的叶尖,不一会儿双手就沾满黏糊糊的绿液。
理由之二是看家。那时我母亲会提着篮子出门买东西,事实上,祖母就住在隔壁,家这个庞大的词汇,化成除去祖母居屋外的三间房和一挂院,沉重的木院门,以及院子里的果树、鸡窝和石磨。
理由之三,是我要做一个懂事有教养的孩子,读读《三字经》,练练毛笔字,玩玩华容道,并沿着这样的轨迹最终长成知书达理文雅干净的人,有别于街巷里每天把自己弄得黑乎乎的那些小孩。所以,即便我内心有多渴望出门,这都是不大容易的事。除非,是被祖母或者母亲领着出门,外面小孩们忌惮大人的威严,因而会用不明就里的笑容,略带畏惧的眼神或者仇恨的表情与我擦肩。
这样胡思乱想着,来自头顶力道均衡的篦子的按摩,漫长而枯燥,舒坦而轻松,黏稠的液体灌满我的胸腔,沉重的困意阵阵袭来,我薄薄的眼皮被什么东西拉着往下坠,视线越来越窄,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遥远。一只大鸟自远处扶摇而来,刚开始,不过一个摇荡的小点,后来越来越大,目光跟我对视,似乎在询问,又似乎在告知我一件秘密,它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径直擦着我的眼皮飞过,翅膀裹着的风让我产生针刺般的痛意,痛意尚未散去,又一只大鸟以同样的姿势和速度飞过去。脚下一空,快速坠落的失重感,让我在惶恐中睁开眼睛。
神祖炉上方的屋墙,早已泛黄布满斑斑陈迹的族谱上,我家历代祖先们的名字在浓淡不一的墨痕中深深浅浅地看着我。最后一行名字,是我爷爷,他名字下面以及后面,空着一大片。祖母说过,那上面最终都会写满名字,几年后,她的名字会被填到爷爷名字的下面。我问,为什么现在不填上去。她说,每个人都会离世,只有死人才有资格被填在族谱上。紧靠族谱挂着一张同样陈旧的布画,那是一幅有点年代的普通山水图,有重重叠叠的群山,茂密的树林,蜿蜒的人山小道,张开翅膀立在枝头的蝙蝠,还有从小路中探出半个身子的小鹿。群山之上,浮云朵朵,几只大雁环绕其上。一挂瀑布在山间潺潺,流水绕绕弯弯,一直流到画的左下角,河边的毛驴直立起耳朵,头脸转向群山,毛驴旁边,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跟毛驴一样面向群山,一只手抓着驴背上行李,看起来似乎偶然经过,暂时被面前的山水迷醉,又似乎要踵过流水,入山寻仙。此时,阳光已将族谱上的名字,像豆子一样从墙上分开,歪歪斜斜,七零八落,光线移动在紧邻的布画上,看不见的手,正在缓慢而有序地切割,在天空与群山之间,原来的六只鸟被切得只剩下四只。
我用力揉搓眼睛,惊愕地张大嘴巴。母亲被我突然站立的姿势吓了一跳,手里的篦子落了地,摔成两半。
我指着被阳光切过的地方,结结巴巴对母亲说,鸟,鸟飞走两只。
头发湿漉漉的,跟我脖子里的汗水混合,又热又冷的液体,在我身体之间流窜。母亲的目光从画布上收回来,压我在凳子上,“晚儿听话,一会儿就完了。”
夜里,母亲在酒盅里倒了洋油,铜钱左沾右沾,在我的手脚心,前后胸,腋窝和肘窝,颈窝,膝盖窝背刮了个遍,刮到后来,我整个人汗流浃背,身体热烘烘的。母亲又替我举行了叫魂仪式。我没出院门,仪式也就相对简单些,她只是拿我的鞋和上衣绕着磨道、果树和花墙喊着我的名字走了一圈,我被那两只鸟惊走的魂灵,便乖乖地跟回来了。那夜,我像被石头压住了般,睡得很沉。但我非常肯定,画里的鸟,从我眼皮上飞走两只。
从那天起,母亲就喜欢皱眉头,特别是看我的时候。到冬天父亲回家,母亲的眉间多了三道明显的深纹。
父亲抱着妹妹坐在炕上,抚摸着我的头,“晚儿说画上少了两只鸟是吧,那鸟叫大雁,是候鸟,春天飞到北方,秋天再飞回南方,飞来飞去才正常呢。”
我点点头。布画上,那行摆成人字形的队伍,少了那两只,看起来稀松而空落。
妹妹扳着手指一二三地学数数,数完,又扳着脚趾数,后来,又数我的手指和脚趾,数院子里的树,花盆和跑出院门的鸡,数花墙上的砖孔,数屋顶的檩条。有一天,她被布画上的鸟吸引了,她把它们一板一眼地数出来,一,二三,四,五,六。
“你再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
“不对,是一,二,三,四。”
妹妹不耐烦地扭头,开始数墙洞里的南瓜。
我把辫子掖在帽子里,揣着父亲新买回来的九连环,一出门便被街巷里的同龄人围住了。
“你皮肤怎么这么白啊?”
“你会玩扔沙包吗?”
“你捏泥人不?”
我靠在院门上,木头的纹路里长出了刺,拉扯我的辫子。
“听大人说,你跟我们不一样,头上长了三个旋,是不是,你让我们看看,我们就跟你玩。”
我在门板上蹭了蹭,试图阻止那些张狂的木刺。
“你的三个旋,让你的命比泰山石还硬,一个克父,一个克母,另一个是让你变成恶人,你让我们看看,或許就化解了,父母也不克了,恶人也变不成了。”
“看看嘛,又不疼又不痒。”
“哈哈,哈哈……”
我惊恐地转身往院子里跑,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
镜子里,我透明的皮肤下面,跳跃着一团又一团青焰火。我揪着自己的头发,但又怕把头发揪掉后,真的露出那三个狰狞的旋。我将右手伸进头发中间,去触摸那里隐藏的秘密。头皮软软的,跟头骨似乎早已分离。
我跪在神祖炉前,像母亲一样将额头深深抵在地上。我不想成为一句谶语,不想成为比石头还硬的人,更不想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我默念着,祈求族谱上的先人,能替我抹去成为恶人的三个旋。泪眼中抬头,那只探头探脑的小鹿,突然出现在画布中央蜿蜒的山道上,它定定地看着我,像母亲一样充满忧伤,那忧伤变成一把新的刺刀,毫不迟疑地刺向我的胸口。我腾地一下站起来,搬过凳子,站到上面。我无法挡住小鹿的去路,只能用手去拉它小小的尾巴,但一切都是徒劳,我的手根本无法通过画布进入画里,更无法触碰到小鹿的身体、毛发和尾巴,成功将它拉回来,回到原来的位置——另一只小鹿身边。绝望再次淹没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转身,走进深山,一拐弯,踪影全无。
妹妹推门的声音,吓得我脚下一软,人变成一个球,直接从凳子上滚下来,咚咚咚咚,头磕上神祖炉,香灰升腾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左眉凉飕飕的,似乎有水流过。母亲抓起香灰,按在我的眉梢处。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光线被抽走,似乎是太容易的事。一转眼,我们就要被暗淡吞没。
母亲坐在窗前,头越来越低,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用力将她掘进青蓝色的绣线里面。五岁的妹妹刚刚哭过,一块糖萝卜把她变安静后,她整个身体靠在我的右臂上,就在我推开她的当儿,第三环卡死了。卡死的九连环,柔和的铜光倏忽消失,变成一具僵尸。
神祖炉里的线香,残留的一小截灰烬,正被身下柔软、稠密而干涩的香灰堆淹没。母亲说过,香灰是神的药引子,是靠神最近、最被神青睐的物质,也是神最先选定的助手。“神无所不能,它要助手干吗?”母亲后脑勺圆圆的发髻,像一个油亮的黑壳子,“你长大就会明白。”我特别希望长大,每天都要长一岁多好,那样的话,今天我七岁,明天八岁,不长时间我就长大了。只是,如果我长得太快,超过母亲,不到几十天,我就长老了,长死了。想到自己的名字将被工工整整地写到族谱上,心里一阵慌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带起无数的落叶,沙沙沙沙。门缝中,最后一缕光线,正从光滑的门前石上撤走,似乎很吃力,得用尽力气。一声啪嗒将我的视线拉回来,布画的左下角,被谁掀起来,露出一小片不规则的暗白的墙皮。我来不及仔细观望,更来不及走过去,它已被匆匆按回去,一股风擦着我的耳朵刮过。
我迟疑地扯扯母亲的袖子,“那个人不见了。”
“什么,你说什么?”
“那个人,戴斗笠穿蓑衣的那个人,不见了。”
妹妹白得几乎发青的脸涌到母亲的袖子上,笑纹像一朵盛开的白菊花:“哥哥,那个人是不会动的,一百年一万年都走不出画布。”
我焦急万分,不被信任的懊恼,来自头顶的灼热,让我浑身冒出虚汗。
黑暗涌进屋子,妹妹脸上嘲讽而诡异的笑意迅速被淹没,我手中母亲的袖子在来回晃荡。母亲的叹息穿透一层又一层的黑暗,一只手犹疑地停在我头顶,“晚儿,不要害怕。”
我手里卡死的九连环,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一直等到母亲点燃灯盏,吃完晚饭,妹妹还处于兴奋中,一会儿唱,一会儿蹦跳,后来跑过来摇晃我,央求我加入夜晚上演的手影游戏。我无精打采,任凭她将我的手臂举起来,墙上,出现一只狰狞的怪物。那怪物闻闻嗅嗅凑近水边,驴背上的行李还在,只不过被扯歪了,好像那个人试图将行李从驴背上拉下来过,又仿佛,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什么人强行带走,所以狠命地拉扯过行李,做过无畏的挣扎。布画最下角的毛边,有被揪出丝丝缕缕的残线,看起来比泛黄的布画白很多,也新很多。
妹妹不止一次说过,画里什么都在,山,云,河,小鹿,毛驴和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背影。那么旧的画了,里面的东西都被锁住了,谁有钥匙能打开,让他们出来呢。没有钥匙,钥匙在母亲的衣襟上挂着呢。我心想。但即便没有钥匙,那个人还是不见了。
祖母故去的前一日,画布上的蝙蝠飞走了,枝头那儿,竟然有一个蝙蝠身体样的深印子,让人怀疑,蝙蝠不是飞走的,而是被什么东西透过厚厚的墙壁抓走的。这是那个披蓑衣的男人走后发生的事。我瞪大眼睛,用力凝视着画布,试图从心里长出一双具有透视功能或者其他法术的眼睛,深入到里面世界。
祖母出殡那天,我穿着孝袍,走在棺前。街巷里,站满了观看的人,他们的目光,牢牢盯着那个沉重的棺椁,看着它在此起彼伏的哭号声中,缓慢地移动。后来,他们又开始被地上扔下的钱币吸引,老老少少,不管不顾,都去哄抢。这种被忽略的感觉,很令人享受,乃至觉得天地博大,空气清爽,面前的一切变得可爱,甚至憔悴的父亲看起来,都那么从容。
将祖母埋葬之后,天突然下起了雨,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雨打墓,必定富。想到我家因祖母的去世而成为富贵人家,我心里喜滋滋。
刚开始,还是毛毛雨,但渐渐地,起了风,风吹着细雨,越吹越急,离镇子还有不到一里地的时候,雨点子变大了,劈头盖脑地敲击着我们和面前的一切,树叶落下,小石头蹦起来,我用手抱着头,跟父亲和其他族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一个个被秋天的冷雨浇得瑟瑟发抖,异常狼狈。但令人绝望的是,一条咆哮的大河横亘在前面。这条季节河,在夏天都没有一滴水,人们已经将河床开垦成田地,但现在它摇身变回自己,这样子吓坏了人们。
各种声音在雨中响起:手拉着手横成一排过河。等等雨停,到时水也就泄了。或者找个树林砍些树枝造一条船。这些声音,虽然此起彼伏,但都无比虚弱,很快都被瓢泼的雨水压下去了。我已冻得脸色铁青,齿关发僵,女人们开始号哭,比来时要高,要绝望。镇里的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河,还下着大雨,雨点甩到河面上,迅速被翻滚的浪头吞没。四周空荡荡的,一间破房子,一个土洞,或者一堵墙壁,什么都没有,天地变成了一个大筲桶,而我们像蚂蚁,紧紧地挤在一起,绝望地等待被水淹没。
天正在暗下去,雨丝毫没有小下来的意思。我父亲多年在京城闯荡,到底见多识广,此刻他要求大家将彼此的衣襟绑在一起,然后手牵着手,一起进入水中。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人入了水,才发觉,水并不深,刚刚淹没小腿,但水面太宽了,加上雨拼命地敲着我们的头和身体,浪头一阵一阵地推来涌去,每个人都开始眩晕,天地倒转,有人就要跌倒了,大家慌慌张张,走得跌跌撞撞。父亲让我闭上眼睛,高喊大家不要看脚下的水,看远处,看对岸,慢慢朝前走。人们按照父亲的提示,闭住嘴巴,忍住眼泪,眯着眼睛,慢慢地走到了河流中间。突然,一个巨大的浪头从水里跳起来,猛然扑向我们,父亲脚下一滑,我从父亲的肩头,一下子掉到河里。
带着黄土浓重腥味的河水,要将我吞噬似的,争先恐后灌入我的鼻子、嘴巴、耳朵和眼睛,很快我就感觉自己变成了没有孔的山药蛋,又沉又憋,耳边只剩下了水声,咆哮的,轻柔的,低沉的,高亢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后来,这些声音渐渐小了,我看见自己飘在空中,双臂竟然变成了一对翅膀,山峦叠嶂,谷峰之间注满白色的雾岚,一只熟悉的小鹿蹦蹦跳跳穿梭在各色各样的野花中间,在它停下的时候,似乎不经意地抬头看向我,水汪汪的眼睛里,映出两只大雁。我循着哗哗的水声飞去,宽大陡峭的瀑布,水花飞溅,那个穿蓑衣的人,摘掉了斗笠,正蹲在水边,用手掬起水来,突然,似乎他在水中看到了什么,猛然跳起来,拿起斗笠,转身就跑。那瀑布突然移动起来,拼命地追赶着他,瀑布中央,空出一个口子,像一张大嘴,要吞下他。
夜里,父亲母亲和妹妹围在我身边,脸色悲切。据说我肚子里灌满了水,人们用了各种方法,将我肚子里的水从鼻子、嘴、耳朵和眼睛里挤出来。我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布画,在那里,瀑布明显比之前窄了,瘦了,小了。我知道,那条大河,是画里流出来的。
父亲在河里崴了脚,跟我一样,差一点要了命。本家叔叔来看他,我听见他悄悄跟父亲说,“这大水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雨停了,河水就消失了。镇上的人都说,是你儿子命硬,招来了天神天将,来收入呢。”
“这话你也信,”我爹笑着斜乜一眼对方,“秋天下雨是常事,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他有三个旋啊!”
请人在族谱上添祖母的名字之前,家里先做好“供献”,父亲在神祖炉里插了三炷线香,然后躬身曲腿跪下去,双手合掌,闭上眼,嘴唇快速翕动。似乎在替故去的祖母哀求,请先祖们宽宏大量地接纳一个崭新魂灵,以名字的形式最终安顿。
后来,父亲将族谱从墙上揭下来,铺到桌子上,让那个长胡子的伯伯将祖母的名字添上去。我第一次知道,祖母原来叫贾张氏,三個字,散发着酸酸的墨香,重新挂回墙上之后,看起来比先祖们的都黑,都浓,都醒目。我开始大声地念起上面的名字,然后我发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所有人都姓贾,而所有女人都叫氏。我不禁笑起来,觉得这真是一件滑稽的事。但我的笑并没有坚持多久,因为我看见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他居然如妹妹说的那样,好好地站在那里,左手扶着毛驴驮着的行李。但仔细一看,还是不对,他脚下,竟然有雨水的痕迹,蓑衣上也湿淋淋的。
大雪下在不久后的初冬,下下停停,好几天。母亲踩着雪,吱吱吱吱停在门口,掸掉身上的雪,才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父亲刚捎回来的信。我极其享受替母亲读信的时刻,虽然念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可是,我还是可以通过父亲的信,去想象他在外面的生活和状态,感受他对我的关切。上封信,父亲说来年春天要送我去上学。我高兴地在院子里又蹦又跳,身后的辫子甩到脸上,生疼。那我得剪掉辫子了吧。顶着三个明目张胆的旋去上学,被人指点,嘲笑,想到辫子剪掉,心里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母亲将撕开的信封放在桌子上,并没有递给我,她左右手交叉插在胳肢窝里,等双手暖过来,才抚摸我的额头。
妹妹趴在我头顶,不停拨弄着我的头发,“哥哥有三个旋啊?”
木勺子里的白水,就像毒药般发苦,母亲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仿佛被犁铧深耕之后,不停翻涌出一些黝黑而稠密的心事。
“你爹要回来。”
“还不到过年,我爹怎么要回来?”
“信上说,他生了肺痨,正在被送回来的路上。”
我已经连续低烧好几天了,整个身体内部又干又红,仿佛有火苗在乱窜,如果我张开嘴,是不是就能喷出火来?但不等我喷出火,它就被我煮开,于是,我整个人变成滚烫的开水,咕嘟咕嘟。我用尽力气,支棱起耳朵。
妹妹举着小镜子,放到我头顶,“哥哥,你就是有三个旋啊,就像三个鸟窝,都朝一个方向旋。”
三个旋,一个克死父亲,一个克死母亲,还有一个克自己长大成恶人。
“哥哥,你克不克我?”
迷迷糊糊中,我看见自己从热气腾腾的沸水中爬起来,紧咬牙关,一言不发,推门出去。面粉一样的雪粒,泛着莹光,从天空中轻柔落下,好凉快呀,我张开嘴,雪一下子落进了嘴里,跟喉咙里的火相遇,发出嗤嗤的声响。
有人驾着马车在冰面上跑,另一些人沿着厚厚的雪往山里走,冰面哗哗叭叭的开裂声召唤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没有阳光的屋子,陷在一种雾气迷蒙的昏暗中。母亲正在掀翻柜子,父亲的旧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那里,汗烟混合的味道隐约飘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妹妹惊喜地跑过来,哥哥,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去接爹去。
冷汗从我头发的三个旋中间,溪水一样流下来,通过我的额头、眉毛,一些进人眼眶里,一些沿着面颊往脖子里去。我用袖子不停地擦着眼里的汗水,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用力闭上,再睁开,反反复复无数次。族谱旁边那幅布画中,有山有水,但是,左下角那里,空荡荡的。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到底,赶着毛驴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