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负是男儿
2021-08-20方晚
方晚
努力为生,还要努力为死,便永别了,又算什么?
——周恩来《生别死离》
主要人物:
恽雨棠 江苏武进人,烈士,早期共产党人,工人运动领导者,上海人力车夫罢工委员会主席,曾任上海《红旗日报》发行部主任、中共南京市委书记,牺牲时年29岁
李 文 恽雨棠的妻子,《红旗日报》机要员、烈士,牺牲时年21岁
陈 云 时任中共江苏省委委员
孙冶方 时任上海人力车夫罢工委员会副主席
周天僇《红旗日报》编辑
梁颜平 时任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立三的特派员
曹 添 南京和记洋行襄理,恽雨棠在南京的联络员,后叛变
霍山东 南京下关码头工人
其 他 李母、店主、工友、车夫、巡捕、女难友、卫兵
[龙华烈士陵园。在满目桃花和纪念碑石的背景中响起歌声:
碑石如鼎血肉铸,
英魂化作桃花树,
壮志誓言写人生,
且看男儿青春赋。
第一幕
第一场 初识
[一阵凄厉的警笛声响彻黑暗的舞台——
[舞台转亮。
[武进西夏墅街同福楼茶馆。
[熙熙攘攘中,人声掩盖警笛声。
[字幕:1927年春,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上海成了血的屠场。这年,在外参加革命的恽雨棠,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江苏常州武进家乡,宣传革命、发动群众。这天,在武进西夏墅街同福茶楼中——
[茶馆人声鼎沸。
店 主 客官里面请,本店有新上市的白茶,最嫩的明前头茬叶芽,给您沏上一壶?
[突然,“咚”地一声,恽雨棠猛地站上了桌子。
[众人惊。
店 主 哎呀,这位客官,别,别,别上桌子呀!
恽雨棠(站到了桌子上)同胞们,蒋介石背信弃义,在上海公然发动“四·一二”政变,向着中国共产党和革命人民发起突然袭击,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甚至用机枪扫射无辜群众,生机勃勃的大革命就这样被残酷地葬送了!
店 主(急)这位客官呀,您快下来吧!我这小店就靠卖茶维持个生计,您这演讲还请到别出去吧,小店担受不起啊!
恽雨棠 这位店家,无论是做小买卖的、种地的、还是工人群众,我们都是无产者,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同胞,手足兄弟!
店 主 哎,什么有产、无产,这年头我们百姓只图个安身立命——
恽雨棠 可是我们如何安身立命?乡亲们,睁眼看看眼前的现实:蒋介石公然破坏国共合作的成果,已成为了帝国主义的工具。如此,我们中国还有民主的希望吗!睁眼看看我们的人民:入则有老弱待哺之忧,出则无立业谋生之地,行则逢掳身丧命之变,居则罹举家冻馁之祸,灾害深于水火,困苦甚于倒悬!如此,我们还要被继续压迫下去吗?
[众茶客议论纷纷。
店 主 哎哟,求您啦,快下来吧,要坏事的……
恽雨棠 一切都在眼前!
[远处传来躁动声。
店 主 看吧,果然大事不好了——
恽雨棠 看吧!革命者并没有被吓倒,一个革命者倒下了,会有千千万万的革命者站起来。看吧!他们起来了,踏着血迹,继续向前!
[在场的一个女子激动地鼓起掌来。
李 文(大声地)说得好!
恽雨棠 乡亲们,同胞们,我们不要惧怕眼前的黑暗,国民党越是将黑暗施加于我们,我们越是要张开双臂去予以还击!(握拳挥臂)就像暴风雨中的海燕一般,冲破阴云——
李 文 因为——它深信,阴云是遮不住太阳的!
恽雨棠 是的,遮不住的!
李 文(带头高喊)推翻新军阀蒋介石!
群 众 打倒军事专政!
恽雨棠 共产主义必胜!(拿出传单,撒)
[传单飞扬……
[警车鸣笛——哨声响来——
[现场混乱——
店 主 诸位,诸位……
李 文(挤过人群,飞快跑到恽雨棠面前,拉起恽雨棠的手)快!跟我从后门走。
[李文拉起恽雨棠就走。两人转到一边僻静之处停下,张望远处的动静,轻轻松一口气。
恽雨棠 你?是——
李 文 我是县中的学生。(仍在激动中,忽然意识到)哎呀,刚刚太紧张了,不知怎么地就抓住了先生的手,(羞涩地松开)失礼了。(激动)先生今天的演讲太好了!
恽雨棠 中国革命,必须唤起民众。
李 文 对!(指)出了后院,从小巷左转,就安全了。
恽雨棠 小姐相救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还未敢问小姐芳名?
李 文 小女李文。
[警笛声近,巡捕追近。
李 文 快走吧!后会有期。
恽雨棠 后会有期!(急下)
[人群惊散。
[李文张望恽雨棠离去。
李 母(上)文儿,文儿——
李 文 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 母 哎呀,不得了啦!我在家中听见外面枪响,我这血啊蹭地就往头上涌。寻思你还没回家,心里急啊!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担心你遇上什么事。你这孩子,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外面瞎晃悠,散学不知道早点回家!
李 文 啊,我和同学来……茶楼……喝了碗茶。
李 母 这茶楼是你姑娘家该来的地方吗?(担忧地)没看见巡捕四处抓人呐,乖乖,吓人呐!(赶紧摸李文)你没事吧?
李 文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李 母 没事就好,这世面,乱哄哄的,你一个姑娘家散了学就在家老实待着,别老往外跑了。
李 文 妈,您让我怎在家待得住!国民政府都已经成了帝国主义的走狗了,学生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我们正准备组织罢课,组织学生和工农游行,让乡亲们都团结起来……
李 母 什么?罢课?游行?(斥责地)你一个黄毛丫头竟敢抛头露面!
李 文 抛头露面怎么啦?!我们干的正经事,关乎中国命运的大事!
李 母 爹爹送你进学堂,是让你念书的,不是让你闹革命的!
李 文 不革命,中国就没有出路。中国没有出路,将来我们还哪会有学上!我们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了!革命已经到了非进行不可的时候了。
李 母 要闹革命也不是你姑娘家该干的事!
李 文 革命不分男女、不分老少。只分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李 母 你这孩子——就嘴巴厉害,难怪街坊邻居都爱喊你“小八哥”。
李 文“小八哥”生来就是要把主义宣传,我要让乡亲们明白,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
李 母 什么主义不主义的,妈不要听!妈只要你安心读书,好好嫁个如意郎君!
李 文 妈!这都什么年代了?陈词滥调!
李 母 你说是什么年代?什么年代都这样!
李 文 不,现在是革命的年代,一个新的浪潮正在席卷整个世界!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造出一个新的世界来!
李 母 胡言乱语!你咋唬得再厉害,将来还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
李 文 什么妻?什么母?
李 母 贤妻良母。
李 文 我才不要呢,我要把我的生命、我的热血都献给这崭新的事业!
李 母 什么事业?你不嫁人啦?
李 文 要嫁就要嫁我心中的英雄。
李 母 英雄?
李 文 就像《十二月革命党人的妻子》那样。
李 母 什么?什么革命党人的妻子?
李 文 是俄国小说。
李 母 你都是从哪看来、听来的这些东西!
李 文 我亲眼见到了。
李 母 什么?
李 文 你听——
[传来隐约的口号声:“打倒军阀!打倒国民反动政府!共产主义万岁!”
李 文 妈,革命的号角吹响了!
李 母 别胡闹了,快跟我回家去!(拉,见李文不动)走呀?
[李文不从。
李 母 你要是再不听妈的话,我就要把你关家里,不许出门!
李 文(抗拒地)妈——心,是关不住的!
[灯暗。
第二场 再会
[上海。黄浦公园。远处街景。不时传来江上汽笛声。
[字幕:大革命失败后,为了保存革命力量,中国共产党决定把一批青年干部撤退到苏联,恽雨棠是其中之一。他远赴莫斯科,在那里经历了一场国际共产运动的洗礼……1929年8月底,恽雨棠奉命回国。
[陈云坐在公园长椅上。
[恽雨棠上。
恽雨棠 陈云同志!
陈 云(站起迎)雨棠同志,(握手)终于见面了!
恽雨棠 对于组织的召唤,我心中期盼已久。
陈 云 你一回来就投入工作,又连发了几篇文章,都有气势,很好地激发了工人群众的热情。
恽雨棠 这是我应该做的。
陈 云 此前你写给中央的书面声明,恩来同志都看了。党内有分歧,有些同志不经调查就乱扣帽子,让你在莫斯科受了委屈。
恽雨棠 我不怕被扣帽子,更不怕委屈。我的行动可以证明我的光明磊落。
陈 云 组织信任你能够执行好党的正确路线,赞成你与反对派做坚决的斗争。
恽雨棠 这次组织安排我领导《红旗日报》的发行工作,就是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为党做好宣传工作。
陈 云 好!你这次回上海,房子的事情也都落实好了,就在新闸路富康里一带。
恽雨棠 太感谢了!
陈 云 别谢我,都是周天僇帮忙联系的。以后报社中的事由他协助你。
恽雨棠 组织上想得真周到。
陈 云 对了,今天来,还有一件私事。
恽雨棠 什么事?
陈 云 有同志托我代信,约你见面。
恽雨棠 谁?
陈 云 是一位故人。
恽雨棠 什么样的——故人?
陈 云 故人即曾经相识之人也。
恽雨棠 什么时候?
陈 云(看表)再过一会。
恽雨棠 在哪里?
陈 云 就在此处。(见恽雨棠疑惑,笑)见了你就知道。
恽雨棠 这……
陈 云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下)
[公园寂静,可闻鸟鸣。
[外滩大钟报时声。
[恽雨棠在一处等候。
[李文走来,一见停步。
恽雨棠(惊,不自禁地)竟是她——那位小姐?
李 文(喜,露出惊诧)会是他——那位先生?
恽雨棠 原来是你!再次相逢,真是喜出望外!
李 文 荣幸荣幸,他们让我到这里来找——
恽雨棠 找一位故人!
李 文(笑)原来他们也是这么跟你说的。
恽雨棠 先请让我向你(鞠躬)——
李 文 先生怎能向我鞠起躬来,您这是——?
恽雨棠 前年同福茶楼您为我解围,匆忙之中未及致谢,一直挂念心中。
李 文 先生不必。那天您的演讲正说出了我的心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复诵)同胞们,我们不要惧怕眼前的黑暗,国民党越是将黑暗施加于我们,我们越是要张开双臂去予以还击!就像暴风雨中的海燕一般,冲破阴云——
恽雨棠(接上)因为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停顿)小姐果然是知遇之人!
李 文 我曾在县中图书室里的《小说月报》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得就是高尔基的这首诗。看过以后,我就念念不忘。我们太需要这样的声音了,劳苦大众太需要这样的声音了。
恽雨棠 深有同感。这首诗就是革命者掷地有声的战斗宣言。
李 文 我还记得,介绍这首诗的那位作者,叫——洛生。洛生不仅会写文艺评论,还翻译了很多有趣的文章,让我在家乡小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恽雨棠 哦?
李 文 正是先生!
恽雨棠(吃惊)这你也知?
李 文 离开家乡,到了上海,我才听闻,原来《小说月报》上的那位“洛生”,正是雨棠先生。
恽雨棠 见笑见笑。小姐,你怎么从家乡来了上海?
李 文 希望你别叫我小姐。
恽雨棠 你也别叫我——先生。
李 文 我们是——
恽雨棠 同志。
李 文 雨棠同志!
恽雨棠 同志,你怎么会到上海的?
李 文 我在老家乡下搞农民反抗暴露了,是陶姐联络了组织,把我转移到了上海。
恽雨棠 陶姐?
李 文 哦,她是我的老乡,我们的同志,也在上海做革命工作。
恽雨棠 哦!原来是这样。
李 文 我妈还要把我锁在家里呢!
恽雨棠 锁?还有这回事?
李 文 她可是动了真格的呀!这怎么可能,都什么年代了!
恽雨棠 那她后来让你来了?
李 文 嗯,我对家里人说,是到上海来念书,他们这才放我出来!
恽雨棠(赞佩地)想不到你一个女孩子家有这么大的勇气!
李 文 正是受了海燕的鼓舞!
恽雨棠 当时,看到不知哪来的一个女学生竟能突然大声疾呼出这样的诗句,我就深深震撼到了,心想,我们的革命是有希望的!
李 文 所以,我要在这里继续战斗!
恽雨棠 好!
李 文 这是什么?
恽雨棠 相机,我从报馆借的。听说要见一位故人,心想当带着相机留影纪念。
李 文 为我?
恽雨棠 为你,为故人,为重逢,为纪念,为这一刻。(端起相机)来,看着我:一、二、三——
[伴随着相机“咔嚓”一声,舞台背景呈现出了李文的照片。恽雨棠为李文拍下的这张照片,正是这位年轻的女革命者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一张影像。也就是如今上海龙华烈士陵园纪念馆内展出的那一张。[灯暗。
第三场 风暴中的婚礼
[1930年初,上海,新闸路富康里623号。
[孙冶方在往镜子上贴一个大红喜字。
周天缪(等不及地)我来我来——看你笨手笨脚的!
孙冶方 算了吧,这活就得我孙冶方,你这个急性子干不了。一会司仪让你周天缪当。
周天缪(喊)过来吧,过来了。
[陈云携恽雨棠、李文上。
[众人鼓掌。
周天缪 婚礼开始。首先由红娘兼主持人陈云讲话。
陈 云 今天,我们为一对新人举行婚礼。恽雨棠、李文这两位志同道合的革命青年男女,有着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追求,如今,他们走到了一起,让我们在这里共同见证他们结成革命伴侣!
[众人拍手欢呼。
陈 云 来,我们举杯为这对革命新人祝贺。
恽雨棠 谢谢诸位!
李 文 谢谢同志!
陈 云 下面,请新人说几句——
[众人拍手。
恽雨棠 感谢陈云同志,感谢同志们为我们见证这一刻。(激动地)在这一刻我有好多话想说……
陈 云 那就一吐为快!
恽雨棠 我想对李文,对我的爱妻说——
陈 云 好!说吧——
恽雨棠(停顿,郑重地)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家中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当,有的只是一副血肉身躯、手中的一杆笔和心中不变的共产主义信念。我曾经读到过李叔同先生的诗句“此生不负是男儿”。我是男儿,现在,又是丈夫,我当不负信仰和此生。今天,志同道合的战友成了我的妻子。我想对她表白:文儿,我无法为你穿上华美的婚纱,无法给你安定的生活,甚至也可能无法陪伴你天长地久,但,即便是这样——
李 文(热情地接过)即便如此,我也要与你一同去迎接惊涛骇浪;即便是这样,我一刻也不要与你分离;即便是这样,流血牺牲我也在所不惜。请允许我握紧你的手,与你一同战斗,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突然,街上响起警笛。
[紧接着,灯全灭,里外一片漆黑。
[警笛声驰过。
[众人大惊。
孙冶方 会是——?
陈 云 杨树浦电厂工人罢工了!
孙冶方 快,天僇,点蜡烛来。
周天僇 好!
[天僇寻来蜡烛,点燃,交孙冶方。
周天僇 我出去看看情况!(下)
[孙冶方接过,将蜡烛放在桌上。
[静。红色的火苗映衬着屋子。
陈 云 听——
[突然,又是一阵警笛声。
陈 云 战斗还在进行!
恽雨棠 战斗的疆场便是我们的婚礼殿堂。(转身对李文)文儿,选择了一种道路,就是选择了一种人生。对于革命者来说,流血牺牲也许就在明天,我无法为你许下天长地久的诺言,但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有一个誓言,是我们共同的誓言,是我们毕生守护的誓言!
李 文 什么誓言?
恽雨棠 《入党誓词》。我想以此作为我们的见证,为理想为信念奋斗到底!
陈 云 好!对于我们共产党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誓言更加珍贵!更加坚贞的了!(举起蜡烛)让我们记住这风暴中的婚礼,铭记我们的誓言……
众 人(默默念出)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电灯突然复亮。[众人惊。
周天僇(上)电厂罢工被镇压下去了。
众 人(惊嘘)这……
周天僇 我在人群中听见有人说,代英同志被捕了……
恽雨棠 啊!
陈 云(沉默,沉重地)继续斗争,注意保护好自己……[众人默默点头。[灯渐暗。
第二幕
第一场 斗争
[上海街头。
[有轨电车“叮叮”驶过。
[字幕:1930年5月,党内重要负责同志恽代英不幸被捕……在恽代英被捕前,面对上海白色恐怖局势的日益猖狂,恽雨棠曾写信给组织,阐明保存革命力量的重要性,并向组织建议让恽代英去苏联避一避。恽雨棠的提议却遭到了坚持“左”倾错误路线王明、李立三等人的坚决反对。因此不久后,他被撤职,下派到闸北区委。但恽雨棠并没有因此挫伤革命热情,相反,他接受发动人力车夫大罢工的任务,当起了一名人力车夫……
[沿街小贩叫卖声。
[恽雨棠一身短打,拉车黄包车上。
恽雨棠(对一边)先生要车吗?
[无人应,恽雨棠蹲下歇息。
[李文挺着孕肚上,目光四寻,发现恽雨棠。
李 文(上前)雨棠——
恽雨棠 文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李 文 你早饭没吃吧?果然就这样出来了。给。(递鸡蛋)
恽雨棠 这两个鸡蛋是煮了留给你吃的呀!
李 文 上街拉车,不吃怎有力气。
恽雨棠 你有了身孕,更需要营养啊。
李 文(沉默,低头摸着肚子)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
恽雨棠 怎么能这么说呢?
李 文 我现在没有分配工作,肚子里揣着一个孩子也帮不上忙,要事来了任务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我担心——
恽雨棠 别担心,有我呢!我会保护好你和孩子的。有了孩子,什么时候都是好事。革命当有后继人!
李 文 嗯!妈妈不放心,写信说是要来看看。
恽雨棠 我当然欢迎妈来住几天,我父母过世得早,岳母就是我亲娘。
李 文 可是我眼下的情况……不行,不能让她来。而且,她有高血压的毛病,这一路也不安全,我不放心。
恽雨棠 那倒是。
李 文 快把鸡蛋吃了吧。(递上)
恽雨棠 我不饿,出门路上吃了一个大饼。
李 文 我醒来一看,床上没人,你又写了一宿稿子?
恽雨棠 赶写一篇文章。(接过鸡蛋,慢慢剥开蛋壳)现在,工人革命运动到了关键时刻,工人们有热情,旗帜一举,他们都一拥而上,但是这样一点就着的情绪往往都是盲动,做出了很多不必要的牺牲。
李 文 有压迫,就有反抗,工人们被压迫得太久了,自然是这个状况。
恽雨棠 没有思想认识的反抗,总归凝聚不起来真正的力量。所以,还是要从思想的根子上让大家明白革命是为的什么。(把剥好的蛋递到李文跟前)来,吃鸡蛋吧!
[李文接过鸡蛋。
[远处传来警笛声。
李 文(寻声望)我吃不下。眼下,镇压是愈来愈烈了,那些巡捕拿起警棍说打就打,无辜百姓也不放过,现在连高压水枪也用上了……(担忧地)雨棠,你现在每天上街跟他们一起拉黄包车,我都提心吊胆的……
恽雨棠 没事,伙计们都已拿我当真正的车夫了。(挽起袖子)瞧,我这臂膀也练出了结实的肌肉。
李 文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恽雨棠 文儿,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李 文 这苦我不觉着。那信你该写的,这车你也该拉的,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写文章发动群众,是为党工作,上街拉车组织运动也是为党工作,我都明白!
恽雨棠 你是最懂我的。
李 文 依眼前的形势,怕是这些巡捕后面还要有更大的动作。一定别大意了!
恽雨棠 当前的形势敌强我弱,我们组织工人运动困难重重,对于这一点,我也有自己的认识。
李 文 这些情况,你可以向组织说明的。
恽雨棠 我正在努力之中。今天,我正是在此等一位同志。
李 文 那我走了,你自己当心点。
[李文下。
[颜梁平身着长衫上。
[路边,车夫拉上一辆黄包车。
车 夫 先生,要去哪?上我车吧!
颜梁平 哦,我……(指向恽雨棠)哦,我先招呼他了。
恽雨棠(跑上)先生您去哪?
[黄包车夫下。
颜梁平 福州路。
恽雨棠 先生您请上车。
颜梁平 等等,你这车子跑得稳不稳?
恽雨棠 欲速则不达,关键是看拉车人脚力得劲不。要快则快,要慢则慢。请——
颜梁平(上车)哦,我想起来,和朋友约的地方在华山路。
恽雨棠 好嘞。先生您坐稳了。(拉起车)
[附近群众口号声:“工人武装,推翻独裁专政……”
[恽雨棠把握着车,离开。转入一边僻静处,停下车。
恽雨棠 此刻甚好。
颜梁平 我是中央特派员颜梁平,我代表李立三同志传达指示。
恽雨棠 梁平同志,请指示。
颜梁平 9月25日上午9时,实施全市人力车工人大罢工,地点南京路。由你担任罢工委员会主席,负责组织动员。孙冶方配合你。
恽雨棠 梁平同志,现在实施罢工行动时机还不成熟,我正在工人中尽最大努力了解情况,通过与工人们接触,我认为——
颜梁平(打断,严肃地)这是立三同志的指示,也是党的决策。
恽雨棠 现在蒋介石气焰嚣张,血泊中的工人开始觉醒,工厂里斗争浪潮四起,同仇敌忾,大家心里都憋着怒火……
颜梁平 是呀,中央政治局的决议,就论述了“新革命高潮”。
恽雨棠 然而,仔细思量,这样急着起事是否妥当?我有不同看法。
颜梁平 什么看法?
恽雨棠 时机尚不成熟。
颜梁平 什么?你对这次上海南京路大罢工不同意?
恽雨棠 知己知彼是古训,今天我们面对的是全副武装的军警部队。群众组织人虽多,但对付不了刀枪。代英同志被捕了,我们不能贸然牺牲。
颜梁平 对于代英同志不幸被捕,党中央非常痛心,我们正在积极想办法营救。雨棠同志,你要明白,你越是害怕,敌人就越是猖狂。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就放弃斗争。
恽雨棠 与敌人斗争,我毫无畏惧,但我认为此时我们应当保存实力,等待时机。
颜梁平 时机?现在世界革命形势大好,中国革命浪潮正高。陈胜吴广尚能揭竿而起,共产党人、工人阶级难道还不如当年的农民?共产国际已经发出了总动员的号令,大决战的形势已经形成!
恽雨棠 梁平同志,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举事不可忽视天时地利人和。眼下双方力量对比悬殊很大,应该重新考虑,等待时机。
颜梁平 搞革命哪能等?斗争就要有斗争的气势,不温不火哪能搞成!群众已经不能满足于小打小闹,我们必须要大干一场。
恽雨棠 我们的力量在城市不占优势。对于这一点,我与代英的看法一致。
颜梁平(不屑地)什么看法?
恽雨棠 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当前把力量放在敌人势力薄弱的广阔农村山区。
颜梁平 农村山区?
恽雨棠 你看,这边是东海,海水苍苍茫茫。转过身看,是乡野,那可比东海还宽广啊。千百年来,农民最苦,饥寒交迫,人数最多。他们渴求翻身,一旦觉醒,会跟着党走的。我们可以在那里建立根据地,组织工农武装。
颜梁平 又是毛泽东那一套!星星点点不成气候。
恽雨棠 有道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溪水成河,河汇沧海,一片汪洋。
颜梁平 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呀?应该向北看才对,看苏维埃,那就是榜样。论经验,有苏共。他们怎么成功的?大城市是主战场,决战决胜,一声炮响,攻占冬宫!列宁同志就是这样做的!
恽雨棠 那是苏联。
颜梁平 中国革命也同样!工人起义,先占领工厂。如果上海成功了,全国必然响应,武昌起义就是这样的嘛!
恽雨棠 梁平同志,这是不切实际的!
颜梁平(反问)不切实际?你知道我们在上海有多少车夫工友吗?十二万!十二万啊!上海有多少产业工人?只要每一个工友向资本家吐一口吐沫,都能把资本家们淹死!
恽雨棠 这么重大问题不能作这样简单的比喻。此前在各地组织的武装起义已经显露出了许多问题,致使我们的同志被暴露遭牺牲。
颜梁平 没有流血牺牲哪能革命成功!
恽雨棠(恳切地)梁平同志,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同志和战友,决不能再贸然从了啊!中央特派您来做专员,说明中央对此次罢工是非常重视的,所以我也希望您能够把我的这些想法反馈给中央。
颜梁平 你这是在质疑中央的决定!忘了上次给中央写信的教训了吗?忘了为什么把你下派到闸北?这不是一个特派员决定的,这是立三同志的决定,更是党的决定!
恽雨棠(态度坚决地)我恳请您转告党中央再做慎重考虑。
颜梁平(强烈地)你现在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上!
恽雨棠(爆发地)党的立场上!正是因为是这样,我才必须报告实际情况。
颜梁平(坚决地)那你应该坚决服从党的决定!(转而劝说)哎,你呀,太书生气了。不要再干这种让大家为难的事情,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
恽雨棠 我知道,我服从组织的决定,但是实际情况必须转告立三同志,转告中央!
[远处尖锐的哨声——
巡 捕(上)干什么的?——往哪里去?拉车的!问你呢,干什么的!
恽雨棠 这位长官,小的……拉车之人呀?正送这位先生——
巡 捕(粗暴地)我没问你。我问的是坐车的。证件!
恽雨棠 长官大人,这位先生是我的老主客了,经常坐我的车,今天先生正要去租界参加酒会。
巡 捕 什么酒会?
恽雨棠 长官大人,您请帮忙保住小的饭碗,这位先生在上海滩可是响当当的大亨。
巡 捕 什么大亨小亨的!最近这带共党活动频繁。
恽雨棠 长官大人,您说笑吧。我就靠卖力气挣个养家糊口的钱,得罪这位先生我可消受不起。今天为了赶时间想抄个小道,才误入此地。
巡 捕 此地戒严!
恽雨棠(拍衣)我这肚皮今天还没进一滴水呢!
巡 捕 那就别在这里碍事!少啰嗦!快走!
恽雨棠(拉起车欲走)是,是。
[巡捕下。
恽雨棠(拉到一边)转过这个路口,你先撤。
颜梁平 记住,这次大罢工行动事关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立即行动!
[前方又传来警车鸣笛声。
恽雨棠 应该是立即——报告中央!
颜梁平 报告什么!
恽雨棠 当前的形势……
颜梁平 什么形势?
[一声尖锐警哨传来。
恽雨棠 眼前的形势,听我车夫的——撤!(下)
[灯息。
[复明。
[舞台天幕风起云涌。
[上海南京路街头。
众车夫(大声地)我们要吃饭!车夫也是人!……我们要平等!我们要民权!
[哨响——
众车夫“打倒专制政府!”“我们要民权!”
[车夫甲、乙上。
恽雨棠 前面队伍情况怎么样?
车夫甲:从南京路往外滩,九江路口那都是巡捕。
恽雨棠 其他地方呢?
车夫乙 从天津路到南京路的路口都扎了路卡,我们人都过不来。
恽雨棠 来的人有多少?
车夫甲 不到小半。
车夫乙 警局定是听到了消息,所以到处都设了路障。
恽雨棠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大家集中前进,尽量紧靠在一起,不要分散,相互保护!快跟上!
车夫丙(上,喘气)不好,国民党的警队开了卡车来了!
恽雨棠 快走,大家快跟上!
众车夫 工人要吃饭!……资本家是吸血鬼!
[警车开近。
众车夫 打倒走狗蒋介石!
[警笛拉响。
[队伍开始混乱。
[警车上传来喇叭声:“但凡妄想对抗国民政府的,都是死罪一条!”
众车夫 工人要吃饭——打倒——啊——
[“抓人呐——快跑——”
[“撤——!”
[字幕:尽管恽雨棠身先士卒对南京路人力车工人大罢工进行了大力发动,但最终由于党在人力车夫中的基础薄弱,敌人哨口遍布,镇压严酷,这次罢工未能如预期形成大规模的统一行动。上海的人力车工人大罢工最终失败了!然而,更为严峻考验还在后面……
第二场 别子
[恽雨棠李文夫妇寓所。
[摇篮中的婴儿传来轻声啼哭。
[李文忙上前抱起婴儿。
[门开,恽雨棠进,走到摇篮边。
[婴儿忽然大声:“哇——”
恽雨棠 哦哦——抗议了,有斗争性……
李 文 这丫头,是个馋嘴猫。非得喂饱奶才肯睡,不然就哭个不停。
恽雨棠 那是她依恋她妈妈,撒娇呢!那你快喂她吧。
李 文(抱起孩子,揽入怀中喂奶)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快快睡觉,甜甜入梦……
[婴儿哭声停止。
[李文轻轻地把孩子放回摇篮。
李 文(望着摇篮中的婴儿)瞧,她的眉眼,多像你呀,亮晶晶的。
恽雨棠(慈爱地看着孩子)嘴巴像你,俏皮。
[李文笑。
恽雨棠 小脸蛋儿更是粉嘟嘟的,瞧,他睡得这般香甜哪。
李 文 是啊,她梦中的世界一定也是香甜的,多希望她将来的世界能够永远这般甜。雨棠——
恽雨棠 什么?
李 文(忧伤地)听说陶姐殉难了?
恽雨棠(难过地)是,你也知道了?
李 文 天僇告诉我的。
恽雨棠(悲痛地)特务带走她时,她那3岁孩子哭着追出屋,结果被特务猛踹一脚,摔下了楼——
李 文 不要再说了——那可怜的孩子(忍不住哭)……
恽雨棠(悲愤地)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哪!
李 文 孩子,孩子……我在想……
恽雨棠 想什么?
李 文 想——(停顿、艰难地)哦,不,不行,哪能舍得?
恽雨棠 舍得什么?
李 文(咽回去)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
[婴儿哼哼。
李 文(赶紧抱起孩子)我的好宝宝,妈妈来抱,(万分疼爱地)真乖,真是妈妈的好宝贝,(轻拍孩子)睡觉觉哦……
恽雨棠 又睡了?
李 文 嗯,睡熟了。(放下婴儿)罢工斗争可顺利?
恽雨棠(摇摇头)火候未到,米不成粥,然事已至此,又气不可泄……
李 文 难为你了。
恽雨棠 事情总要有人做,有第一次才会有无数次,会一次比一次好。文儿,有件事情,我要同你说。
李 文 什么事?
恽雨棠 我可能要暂时离开你和孩子。
李 文 怎么?——去哪?
恽雨棠 南京。
李 文 南京?(担忧地)那可是国民党的老巢!
恽雨棠 国民政府现在是丧心病狂了,我们在南京的党组织被他们迫害得已是千疮百孔,不仅牺牲了许多同志,而且多位书记都不幸被捕遇难,那边的形势很是严峻呐!
李 文(惊)啊!
恽雨棠 这次罢工失败,再次说明了没有基层的充分组织,我们的革命是不会成功的!所以,这次去南京,就是要把那里的组织恢复起来,革命有了根基,才会有力量。
李 文(沉默)何时动身?
恽雨棠 越快越好,安排妥当就走。
李 文 我与你同去。
恽雨棠 你刚刚分娩,身体虚弱,孩子还未满月。我已向组织请示,我一人赴任,你回武进。组织同意我的意见。
李 文 回武进?我不同意这样的安排,我可以坚持,请向组织说明我的意愿。
恽雨棠 文儿,此行不同以往。赴任南京,真的是深入虎穴,是要在敌人白色恐怖的暴风眼里重建我们党的地下组织。我怕——
李 文 怕什么——
恽雨棠 怕有万一,守护不了你和孩子。我答应过你的,要保护好你们。
李 文 我也答应过你的,不与你分开。虎穴算什么,暴风又算得了什么?经受了那么多风雨,还会惧怕雷暴吗?
恽雨棠(急了)文儿,这次你听我的!
李 文 结婚那天我们许下的誓言,说好的,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在同志们的见证下,你忘了吗?
恽雨棠 历历在目,句句在心,这誓词早已深深烙进了我的血肉里!
李 文 那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恽雨棠 我父母早逝,是党引领我一路成长。后来,我又遇到了你,有了家,有了我们的孩子。而你与我不同,自你离家革命后,家中老母始终惦念着你,盼望着你,而如今你又成了一位母亲。所以,我才做这般考虑。
李 文 革命者分什么你我?哪里来的不同?既然干了革命,选择了这条道路,就选择了这样的人生。这是你曾对我说的。(停顿,艰难地)我决定和你同去。
恽雨棠 孩子怎么办……
李 文(停顿,突然坚决地)把孩子送到育婴堂。
恽雨棠(大惊)什么?育婴堂?
李 文 那天在产床上,忍着阵阵剧痛生她的时候,我就在想,这孩子出生在黑暗的暴风里,该如何守护她周全。听闻陶姐和孩子殉难后,我一整天心里直慌,思前想后,怕是万一有一天……
恽雨棠 文儿,别这样想……
李 文 不能不想。为孩子着想——
恽雨棠 不,不,不行。
李 文 也许这是可靠的办法……
恽雨棠 怎能舍得啊……
李 文 是的,怎会舍得!作为母亲,我的心都要碎了,纵是万般舍不得,放不下,也得——
恽雨棠 文儿——
李 文 你考虑的对,我若带着孩子与你去南京,会增加风险,不利于你在南京开展工作。若把孩子留在身边,万一我被捕,孩子就(哽咽)——送走孩子,也许这是保护她的最好方式。
恽雨棠 孩子的事,我们还是再考虑一下,再想想办法。
李 文(哭)在育婴堂里,虽然没有了爹娘的庇护,但起码能活下去,兴许能看到个未来……
恽雨棠 怪我,怪我粗心大意了,没能看出你的这些担忧。
李 文 你不是说革命当有后继人吗?保护她,就是保存革命的种子!
恽雨棠(感叹地)文儿——
李 文(强忍地)不要再说了,我决心已定!明天一早,我们送走孩子。
[恽雨棠泪涌,轻轻抱起孩子。
[“哼哼……”婴儿在睡梦中发出轻柔的哼哼声。
李 文 给孩子取个名吧!
恽雨棠(把泪一抹)海燕,我们的孩子就叫海燕。愿她拥有海燕一般的意志和勇气,愿她拥有海燕一般的坚强和不屈,有一日冲破旧世界的黑暗,迎接那新世界的曙光!
李 文 海燕……等着我,海燕,我最亲爱的孩子,等到光明到来的那天,我们一定接你回家!
[“哇、哇、哇——”婴儿啼哭声。
李 文(深情呼唤)海燕——
[音乐声大作。
[灯暗。
第三幕
第一场 赴任
[南京。和记洋行。襄理室。
[襄理曹添靠在皮椅背上,双脚交叉抬搁于办公桌面。
[工友进。
曹 添(睨,未动)什么事?
工 友 外面有一位先生来见你。
曹 添 什么人?
工 友 说是来求职的。
曹 添 让他进来吧。
工 友 是。(下)
[恽雨棠进。
恽雨棠(见状愣了一下)您是曹襄理吗?
曹 添(收回腿)你是——?
恽雨棠 我是从上海来的。
曹 添 来此——?
恽雨棠 求职。想在和记洋行曹襄理手下谋个差事。
曹 添 怎么想到找我?可有什么人举荐你来?
恽雨棠 有。(背暗语)中山码头朝中山陵。
曹 添(对暗语)明孝陵对着中华门。
恽雨棠 我叫恽雨棠。
曹 添(立刻从椅上奔过来上去握手)雨棠同志!
恽雨棠 曹添同志!
曹 添 欢迎你来领导我们南京同志工作。有什么指示?
恽雨棠 请先给我在这和记洋行安排一个差事。
曹 添 当然,当然。(思忖)我也是才接到组织通知,还没来得及考虑。让我想一想什么样的位置合适……
恽雨棠 什么样的活都行。
曹 添 这,这怎么行……组织上定的是我做你的联络员。
恽雨棠 为的工作方便。
曹 添 和记洋行是做食品加工生意的,跟市面上有许多交道往来,我看,外派员挺合适,内外都有联系。
恽雨棠 可以啊,我喜欢跑腿。
曹 添 知道,南京路上的黄包车夫!真想不到原来这般书生模样,哈哈哈……
恽雨棠 一切服从需要。此身份满好。我的确需要和外界不断接触。这样,行动起来方便。
曹 添 话是这样说,可这对您……太委屈了。
恽雨棠 别又忘了,刚说我是黄包车夫呢!
曹 添 您这个车夫,是指挥成千上万兵马的罢工委员会主席!
恽雨棠 已成过去。
曹 添 我还知道,您曾两次赴苏,参与国际共运活动,而且不论对共产国际还是中共领导一向敢于直言。
恽雨棠 曹添同志,这些话今天说过之后,希望以后在任何地方都不要再提。
曹 添(一怔)是,是,当然,这是出于对您的……钦佩。
恽雨棠 都是同样的信仰,同样的工作。
曹 添 对对。不过有一句,我还是想说。
恽雨棠 什么?
曹 添 您是黄埔四期的吧?
恽雨棠 ……?
曹 添 我是黄埔五期的呀?没认出我?
恽雨棠(摇头)……
曹 添 记得一次上大操,我和教官顶嘴,被罚下课后在操场连跑20圈。——这事你该听说的吧?
恽雨棠 全校都知道。
曹 添 所以,当年,您是我的学长,今天,您是我的领导。真是缘分呀,不,这是我的幸运!真高兴!
恽雨棠 我也很高兴。但,还是刚才提醒的,到此为止。
[工友推门进。
曹 添(厉声地)你干什么?
工 友(胆颤地)我来报告,外面坐着一位女士,坐了很长时间了,是陪这位先生来的。
恽雨棠 哦,是我内人,陪我来的。
曹 添 快请进来。
工 友 是。(下)
恽雨棠 这不必了。
曹 添 怎么?她不是……同志?
恽雨棠 是。但不方便。
曹 添 那就没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了。
[李文进。
恽雨棠 我介绍一下。这是曹添同志,是这里的襄理。
曹 添(上去握手)嫂夫人怎么尊称?
恽雨棠 我叫李文。
曹 添 孩子没有一起过来?
李 文 这——
恽雨棠 我们暂时没有孩子。
曹 添 那,嫂夫人也应该安排一份事情吧?为的工作方便。
恽雨棠 是的需要有一个名分。
曹 添 嫂夫人在上海可就职?
李 文 我懂点英文,在学校代过课。
曹 添 好,我们广告部正缺一个杂务,不知是不是屈就了?
恽雨棠 甚好。——曹添同志,我想请你介绍一下现在南京的组织情况。——(对李文)你还是在外面坐会。
曹 添 不用。(拉开内室门,对恽雨棠)我们到里边谈。
恽雨棠 好。
[突然电话铃响,众惊。
曹 添(环顾一下接听)喂,我是曹襄理。……唔,唔……我知道了。好的。(放下电话,停顿)我们的人告诉我,城里头已经有人知道夫子庙戏班新来的敲板鼓的人,到南京了。
[恽雨棠望着他。
曹 添 就是说,您来就任市委书记,当局已经有人得到情报了。
恽雨棠(惊,反应)你门外的那位工友……
曹 添 多年心腹之人,绝对可靠。——应该是那些像蜘蛛网一样密佈的警犬。南京,藏龙卧虎之地啊!
恽雨棠 不管它,我们谈我们的!
曹 添 对,让他们找吧,打虎之人在此!(引)请。
第二场 探江
[风雨天。下关江边码头。临时工棚。
[码头工人霍山东在里外观望。
[曹添擎一柄洋伞上,恽雨棠撑一把油纸伞同上。
曹 添(望)棚里那人好像就是霍山东,我们过去!
[霍山东闻声出来。
曹 添 霍师傅!——(对着恽雨棠)他就是霍山东,十六岁就在这码头扛大包。
恽雨棠(上前)我叫恽雨棠。
霍山东 晓得晓得。曹先生说过了,请进来。
曹 添 这样冷的天气,工棚里怎么说话?船上有空客舱的吧?
霍山东 码头上,工人不干活是上不了船的。
曹 添 哎,你姨舅不是在调度室吗?在那里找一间空房。
霍山东 那地方是随便去的吗?
恽雨棠 我看这里就好。(在木条凳上坐下)
霍山东(忙拽过一个旧麻袋)用这个垫上。
恽雨棠 不用了。请坐。
[霍山东坐下。
曹 添(坐下)这是省委新派来的市委书记恽雨棠同志。
霍山东 好啊,欢迎。(抱歉地)这样大的领导坐在这地方是有点不合适。
恽雨棠 没事,此地甚好。
曹 添 书记今天来,是向你了解这里的情况。省委陈云同志的联络员特别对我关照,新来的书记对工人运动很有经验。
恽雨棠 莫这样说。
霍山东 哦,找我?
曹 添 码头工人是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劳苦大众。不找你找谁啊?(对恽雨棠)他是下关码头上有名的豹子头林冲!
霍山东 别听大伙瞎说,那是兄弟们抬举我。
曹 添 我先走了。(对恽雨棠)过会我来接你。
恽雨棠 不需。你请回。
[曹添下。
霍山东 这里可真的没法招待你。——可吃烟?(掏出)
恽雨棠 谢谢,我不会。
霍山东 有什么任务?请指示吧。
恽雨棠 暂时没有特别任务,我想听听最近工人们的情况怎样?
霍山东 上海“四一二”,谁能想得到?这之后两年,南京的组织一次次惨遭洗清。上月就在中山北路那,夜里开来了一辆大卡车,跳下一帮大兵,抓走了十多名党员和骨干。
恽雨棠 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霍山东 是的。组织都被破坏了,没了家,工友们就像风筝断了线,不知向哪飘,大家互相探问,不知所措。恽书记,这回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恽雨棠 困难是一时的。你的支部还有多少党员?
霍山东 我们支部人倒没少,就是人心不安。
恽雨棠 有人在就好,有星火就可以重新点燃。千里征程,道路漫漫,曲折颠簸是常有的事。就像潮水时涨又时落。但逆水之中一样行船。古人说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呢!只要人在心不枯,共产主义理想在,我们就能重新站起来!听说下关码头工人是一支很有力量的队伍啊!
霍山东 那倒是!
恽雨棠 其他支部的情况怎样?
霍山东 支部之间现在联络也不多。不像过去,一声号召,三军齐动……
恽雨棠 还有几个支部?估计还有多少党员?
霍山东 具体数目难说了,除了被抓走的骨干,虽然还有些人马,但是有的遇事就躲,有的有话不肯说,没人敢再做出头鸟……
恽雨棠 一定要把组织重新恢复起来。我这次找你,就是想请你把几个熟悉的负责人都找到,告诉他们省委市委,都已恢复,要有信心。有了领头雁,才能把大伙儿都领回家。把党员一个一个联络起来,把我们的支部一个一个重建起来。
霍山东 好!
恽雨棠 保存实力,健全组织,这就是当前最重要的任务。
霍山东 对。
恽雨棠 希望你能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发挥骨干作用。
霍山东 行。我先找找他们,一起摸摸情况。只是,不知道他们还信不信任我。
恽雨棠 谁不知道霍山东?工友们说:霍大包,最可靠!
霍山东 今后我向谁汇报呢?
恽雨棠 非常时期,你可直接找我。(递纸条)
霍山东(接过,看)吴先生——
恽雨棠 记住,用在非常时期。
霍山东 明白!
恽雨棠 今天我来找你,另有一件事。
霍山东 什么事?
恽雨棠 听说你姨舅在局里做航运调度员?
霍山东 是的。
恽雨棠 我需要一份上下游船只停靠的时刻表,不仅是客船,也包括货船。
霍山东 货船?(想)行,这我能搞到。
恽雨棠 辛苦了,多加小心。
霍山东 知道。
[曹添慌慌张张上。
曹 添 不好了!市里戒严,挹江门设了卡子!
霍山东 没听说是什么原因?
曹 添 说是老虎桥有犯人越狱!
霍山东(停顿)有法子!(过去拖来一辆板车,上有水泥袋)骡子巷里一个将军家里正修下水道,几个兄弟被雇去送水泥,今天必须送到。我去跟他们说说,这活我来!
曹 添 这能行吗?
霍山东 我知道那家的情况,门卫不敢阻挠。
恽雨棠(走过去,拉起车)来!就这么办,我来拉车。
霍山东 你?
恽雨棠 我在南京路上拉过黄包车的呀!
曹 添 我们的这位书记就是上海去年黄包车大罢工的总指挥!
霍山东(肃然)哦!
[恽雨棠拽过一条麻,掖起一角成氅,往身上一披,俨然一副劳工模样。
恽雨棠 我拉车,你推车,他是押车的。
霍山东 好嘞!走——
恽雨棠 起——
[灯暗。
第四幕
第一场 最后的任务
[字幕:恽雨棠在南京从联络一个个党员、恢复一个个地下党组织开始,逐步把南京地下斗争战线建立了起来。1931年1月中旬,他接受了一项重要任务:为打通长江地下交通线,接待由武汉来的一位领导同志,建立以南京为枢纽的交通站。为安全起见,周恩来决定将会商地点改在上海,于是恽雨棠和李文紧急赶来上海。
[上海。新闸路富康里。恽雨棠寓所。
[窗开着,李文倚窗眺望。
[远处外滩钟声敲响六下。
恽雨棠(手握一卷书,坐在椅上)别老站在那儿了。
李 文 天黑下来了。这客人你一点也不熟悉?
恽雨棠(摇头)只听说过,是和毛润芝一起搞农民讲习所的。一直在长沙。
李 文 他对上海熟吗?
恽雨棠(摇头)不过,都安排好了。他会找到这儿来的。别担心,耐心点,再等等。哦,这次离开南京急促,你临走没见到曹添吧?
李 文 好几天没见他人了。他不会找我们吧?
恽雨棠 没急事不联系的。前天主管差我去苏州定货,他当知道我不在南京。
李 文 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毛糙?
恽雨棠 怎么?
李 文 那天初次见面,那样饶舌。
恽雨棠 大概是没想到来的是我,兴奋的。——我倒觉得他身边的那个工友——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
李 文 会是客人到了?
恽雨棠 不是,我们有暗号。
李 文 那会是——?
[紧接着门外传来喊声:“吴先生!吴先生——吴先生住这里吗?”
恽雨棠(辨)这声音像是——是霍山东,霍师傅!
李 文(疑)他——他不是在南京吗?
恽雨棠(准备站起)我去看看。
李 文 不,还是我去。(走到门口)哪位?
霍山东(上)我是南京来的,给吴先生报信的!
李 文 稍等。(转身小跑进屋对雨棠,轻声地)说是找吴先生的。
恽雨棠(立刻起身)快,让他进屋。
李 文(开门)请进。
[霍山东进,头戴布帽,满脸煤灰,几乎辨认不出。
恽雨棠(迎上)霍师傅?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诧异)你这满脸泥灰?
霍山东(摘下帽子,摸了一把黑乎乎的脸)一路扒了煤车来的。
恽雨棠(惊)怎么,南京出了什么事?
霍山东 是出了大事!
恽雨棠 不急,你慢慢说。
霍山东 曹添,他——叛变了!
李 文 啊——?
恽雨棠 什么?!
霍山东 下关码头的联络点暴露了,他是除了你我外,唯一知道那里情况的人。
恽雨棠(大惊,关切地)其他的点呢?
霍山东 他应不知道。按你的要求,我们一直是单线联系的。
恽雨棠(暂松一口气)那就好!
霍山东 眼下,你们得赶快走!马上离家!
恽雨棠 不,我还不能走!
[忽然,又响起敲门声:“咚咚咚——咚咚——”
[众惊。
霍山东(警觉,掏出手枪)我掩护你们,快,从后窗出去!
[紧接着,敲门声又起:“咚咚咚——咚咚——”
[三人屏气。
李 文(立刻判断)不,应是孙冶方他们。
[霍山东把枪收起。
李 文 我去。(下)
[“吱——”开门声。
[孙冶方、周天僇急上,李文跟后。
周天僇 雨棠在吗?情况紧急——
[孙冶方、周天僇突然望见屋内的霍山东,警觉,立刻不语。
恽雨棠 是自己人。说吧。
孙冶方 里面来的消息,南京方面抓了一个联络员,连夜转运到了淞沪警备司令部。
周天僇 听说,那人叫曹——
恽雨棠 叫曹添。
周天僇 你已经知道了?!
恽雨棠 霍师傅扒了煤车冒险来送信。
孙冶方 事不宜迟,赶紧撤离!
恽雨棠 可我——现在不能撤!
周天僇 为什么?!
恽雨棠 还没到撤离的时候!
周天僇(急)还等什么!没时间犹豫了!
恽雨棠 我这次回来的任务还没完成。
孙冶方 先撤离此处,再寻时机!
恽雨棠 不行,现在就是最重要的时机。这条连接苏区的长江地下交通线,伍豪同志谋划多时了。不能因为我而让他的计划部署落空。此处,正是和武汉同志约定好的。半个时辰前,船已经到了吴淞口,这会他当走在赶来的路上,应该就快到了。事关重大,我岂能临阵脱逃?
孙冶方 这……
霍山东 恽书记,一个下关码头的联络点,国民党是绝对不会满足的,他们一定会顺藤摸瓜步步紧逼的。
周天僇 进了淞沪警备司令部,那可就是进了魔窟。曹添这个叛徒,必然会招供出你的。
孙冶方(疑惑)等等,他们在南京抓了曹添,却押到了上海来?
恽雨棠(突然)不好!
众 人(惊,望向雨棠)怎么?
孙冶方(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恽雨棠(点点头)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霍山东(从窗口看出)情况不妙,像是警备司令部的车,正往这里来。
李 文(急)这可怎么办呀?
[众人思量。
[霍山东再次从腰间拔出枪。
[周天僇急得在房间来回踱步。
孙冶方 天僇,别晃了!不能乱了阵脚。当务之急,赶紧想出一个法子来!
恽雨棠(突然地)就这么办!
[恽雨棠与大家低语。
[众人惊,看着雨棠,突然安静下来。
孙冶方 雨棠,这可是步险棋!
恽雨棠 是的,险棋。但唯有以次一搏,我们才有胜算的可能。
周天僇 他们是有备而来呀!
恽雨棠 对,他们来此阴谋落空,就是恩来同志的胜局。所以,你们都赶快离开这里,按新的对策行动。
周天僇 那你?
恽雨棠 我唯有留下,如此,“将计就计”完成任务。
众 人 雨棠?你——
恽雨棠 就让我与他们演一出“好戏”……完成我最后的“角色”!
众 人 雨棠同志——
恽雨棠 这是完成任务的唯一一次机会!(向众人抱拳)你们都是与我并肩作战的同志,这最后的一次任务,就有劳各位了。今时今日,出了此门,恐难再见,在此,与大家作别,各位珍重!
霍山东 恽书记,你放心,我霍山东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完成任务!
周天僇 保证完成任务!
孙冶方 珍重!
恽雨棠(对李文)文儿,你和冶方一块撤。
李 文 不,我不走。你留下我也必须留下。
恽雨棠 文儿——
李 文 没有时间了。(对霍山东、孙冶方、周天僇)你们快从后窗撤离吧。
[霍山东、孙冶方、周天僇向恽雨棠抱拳,下。
[停顿。寂静。恽雨棠与李文面对面。
恽雨棠(动情地)文儿——(忽然向李文深深鞠躬)
李 文(上前)雨棠,你又向我鞠躬,是做的什么?
恽雨棠 27年同福茶楼,你我相遇,军警突袭,你救我于水火。29年黄埔江畔,你我相知,结为同志,为主义为理想。一路走来,你相伴左右,不顾艰险,不离不弃。而今,最危险的时刻到了,却守护不了你和孩子,内心之愧非这一躬所能表达,恩情之重非这一躬所能寄托。你如此深明大义,我恽雨棠此生能有你这样的伴侣,死而无憾!
李 文 雨棠——从那年你站上同福茶楼茶桌上演讲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在婚礼上,我们就说好了,此生要为共同的理想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现在,这一刻来了——
恽雨棠 让我们迎接最后的战斗——
[恽雨棠上前搂住李文。
[两人紧紧相拥。
[音乐起。
[灯渐暗。
第二场 生别死离
[灯亮。
[恽雨棠、李文相拥立于舞台中央。
[突然,敲门声起,“咚、咚、咚!”
[恽雨棠、李文依依不舍地松开相拥的臂膀。
[“咚、咚、咚!”敲门声再起,变得急促。
[门外传来:“是我——快开门——”
李 文(走到门口,警觉地)谁?
曹 添(上)嫂夫人,是我——曹添。
[李文望向恽雨棠,雨棠对她点点头。李文开门。
李 文 曹襄理,你怎么到上海了?
曹 添 我有要事要同恽书记说。
李 文 哦,快请进。
[曹添进。
恽雨棠 请坐。
[曹添坐。
李 文(端上茶水)你们谈事,我去里屋。(下)
曹 添 谢谢嫂夫人。
[恽雨棠走到窗前。
曹 添 恽书记?(见恽雨棠没有反应)恽书记?
恽雨棠(不紧不慢地关上窗)天黑了,夜凉了,该关窗了。
曹 添 是,是,寒气重了。
恽雨棠(关好窗,转过身走到桌前,慢慢坐下)你从南京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曹 添 听说有一位贵客要到此。
恽雨棠 哦?
曹 添 我正是为此而来。
恽雨棠 为此?
曹 添 恽书记,我是来帮你的。
恽雨棠 帮?此话怎讲?
曹 添(低声地)贵客要到此处的消息,当局那已经知道了。
恽雨棠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要说什么?
曹 添 这里,已经被警备司令部包围了。
恽雨棠(镇定地)原来是这样。(反问)那你为何会在此?
曹 添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重要的消息,和您聊一聊。(见恽雨棠没有回应,试探着)恽书记?
恽雨棠 作为哪一个方面?
曹 添 哪个方面?
恽雨棠 你是代表谁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曹 添 这……我,我是……
恽雨棠(冷笑,突然,拍案而起,大骂)叛徒!
曹 添(大惊,站起)恽书记——
恽雨棠 你还有脸来见我?
曹 添 雨棠同志——
恽雨棠 谁是你的同志!叛徒!无耻!
曹 添 我本无意如此啊,这是身陷囹圄,不得已而为之!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
恽雨棠 理解一个叛徒的处境?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咚-咚-咚”
曹 添 到了!(激动)是客人到了。(欲起身到门口)。
[恽雨棠不语。
李 文(上前,轻轻拦住曹添)还是我去应门比较合适。
曹 添 还是嫂夫人明智!
[周天僇扮伙计,上。
周天僇(沉着地)家里有人吗?这里是新闸里623号吗?
李 文(隔着门)哪一位呀?
周天僇(高声地)我是十六铺码头伙计,经理叫我来给吴先生送信的。
李 文(轻轻开门)把信交给我吧。
周天僇 太太,是口信。经理让我告诉吴先生,汉口开来的下水船因为吴淞口潮水倒灌,今晚怕是要晚到了。
李 文 哦?那晚到什么时候?
周天僇 经理说,怕得到子夜时分。
李 文 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谢谢你们经理。
[周天僇下。
[李文关门,转身走进屋。
曹 添 嫂夫人辛苦了!看来,我得在此多麻烦一会了。
[李文不语,径直走下。
[一阵静默。
曹 添(轻轻咳嗽几声)雨棠,我知道你对我有气。我来这里,不想和你针锋相对,在黄埔,你是我的学长,我是学弟;在党内,你是市委书记,我是你的联络员。我本没有资格规劝你,可——你不为自己,也为嫂夫人想一想嘛?你们都正年轻,又有才能,岂能白白浪费了自己一生!
恽雨棠 我看白白浪费自己的人是你!是你忘了中山先生的教导,如今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曹 添 不是我选的,是命运选择了我。谁让我那个工友出卖了我……
恽雨棠 哦!所以,你又出卖别人?
曹 添 我有什么办法?人,总得活吧?警备司令部那种地方,进去就出不来了的。所以……
恽雨棠 所以,就可以背叛自己的信仰?卖了自己的灵魂?
曹 添 不是出卖,是变一种活法。
恽雨棠 变一种活法?好陌生的哲学!
曹 添 我没有你那般有学识,我不懂什么哲学不哲学的。我只知道要顺势而为。所以,我认了。
恽雨棠 顺什么势?认了什么?
曹 添 认清形势。不瞒您说,我也是个心气高傲的人。从小就想做“人上人”,黄埔时髦,可毕业也还没出头。后来,遇上位布尔什维克,入了党,居然给我找到个洋行襄理的位置。心想一边当经理一边干革命,总有一天得混出个样来!可谁料想,这革命没成功,却要差点革了自己的命!所以,我认了!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
恽雨棠 也有一句话,叫“努力为生,还要努力为死”。
曹 添 这话什么意思?谁说的?
恽雨棠 有个叫周翔宇的青年,曾经写过一首诗,题为《生别死离》,“努力为生,还要努力为死,便永别了,又算什么?”
曹 添 周恩来?我在黄埔就崇敬他。
恽雨棠 哦?那又为何与你崇敬之人的话背道而驰呢?
曹 添 总得先得活下来,才能谈是怎么活。
恽雨棠 这不与丛林里的动物没有区别了吗?
曹 添 哎,这当然有是区别啦。你想想,当猎枪顶在动物的脑门上,它没有选择活的权利,但是人有啊!所以,“努力为死”这句不对。
恽雨棠 活,是为什么活?死,是为什么死?人生自古谁无死?但还要努力地去“死”。为的是什么?——信仰!
[曹添震。
恽雨棠 你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坐下耐心等吧。
[恽雨棠说罢,拿起本书,看了起来,不再搭理曹添。
[曹添坐下。
[静默无声。
[曹添等待焦急,忍不住站起,向窗口张望。
[恽雨棠手中的书,轻轻又翻过一页。
曹 添 时辰过去不少了,那船也该快到了吧。
[恽雨棠不语,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
曹 添 码头到这还有多少路程?
[恽雨棠依旧不语。
[当—当—当,远处外滩的时钟传来午夜的报时声。
[恽雨棠翻过最后一页书,轻轻合上。缓缓起身,拿起外套,穿戴上。
曹 添(见恽雨棠穿衣)你这是?
恽雨棠(平静地)时候到了,该走了。
曹 添(摸不着头脑)走?
恽雨棠 去该去的地方吧。
曹 添 哪里?
恽雨棠 我们刚刚不是已经都讨论过了吗?
[李文从里屋走出来,亦穿上了外套。
曹 添 什么意思?
恽雨棠 在你到来之前,船已经到了。我关上了窗,那位客人便不会再进屋。我们的同志应该已经接上他,安全出城了。
曹 添(大惊)什么!这不可能!那,那刚刚那伙计说?
恽雨棠 也是我们的同志。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长时间陪伴我们静静等待,协助我完成这最后的任务。现在,我想,我们应该出发了。(望向李文,伸出手)
恽雨棠 文儿——
李 文 我准备好了。(走上,紧紧挽住恽雨棠的胳膊)
曹 添 你们——!(气急败坏)来人!
[哐——门被撞开。
[卫兵进。
曹 添 带走!
[恽雨棠、李文两手紧握,眼神坚毅。
[灯暗。
第三场 信仰永生
[狱中一角。
[李文和两个女难友端洗衣盆上。她们在墙根拐角晾衣服。
女难友 女人永远低人一等,坐牢,一样挨打,还得替兵痞老爷洗衣服。
另女难友我隔壁号子戴眼镜女先生,为了允许她看书竟包下了倒马桶的活。
李 文 听说她是左联很有名的作家,叫冯铿。
女难友 我不会写,如果会写,要把这里一切都写下来。
李 文 会有人写的。后人会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这样一个地方。
另女难友 地狱。我们失去了阳光,失去了自由……
李 文 但我们有信仰。昨晚,我还听见前边号子里,有人对着窗口大声朗诵:“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女难友 卫兵说他是疯子。
李 文 不,那是诗人殷夫!
[两女难友端盆下。
[一对男囚成队放风过来,有一卫兵看着。
[李文注视,隐向一角。
恽雨棠(发觉,走向卫兵)报告,请假去解手。
卫 兵 去吧,免得戴回号子弄得臭气熏天。快去快回!
[卫兵带男囚下。
[恽雨棠迅速跑到墙根。
李 文 雨棠!
恽雨棠 文儿……
李 文 雨棠,你瘦了。
恽雨棠 文儿——
李 文 怎么,你的脸受伤了,——快让我瞧瞧。
恽雨棠 不碍事。文儿,你的手——都裂出血了。
李 文 我也不碍事。
恽雨棠(低声)冶方从外面传来消息,交通线打通了!
李 文 真的?太好了!
恽雨棠 霍师傅那天出去后,接上了武汉客人,已安达南京。人送到了,交通线也通了。这最后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李 文 是,多亏了他们的协助。对了,给你看一样东西。瞧——
恽雨棠(惊奇)一件小袄?
李 文 过几天就是新年了,为我家海燕儿做了一件新衣。
恽雨棠 真软和,海燕儿穿上一定很可爱的。可,你是从哪里寻来的料子?
李 文 我动了点心思。
恽雨棠 心思——?(突然发觉)文儿,你身上的棉袄怎如此单薄?你拆了里面的棉花?
李 文(点点头)改得可好?
恽雨棠 这天寒地冻的监牢,冻着可怎么办!
李 文 我不怕挨冻,我能坚持,想到我们的孩子,我浑身就充满了力量。
恽雨棠 海燕儿,我也好想念她……
李 文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会爬了吗?会走路了吗?在那里吃得饱不饱,饿不饿?
恽雨棠 她呀,懂得抗议,只要一饿肚子就会哇哇哇地哭嚷个不停,非得吃饱了才会安静下来。放心,她将会一天天地长大。
李 文 我好想听到她开口叫爸爸、叫妈妈。雨棠,她会知道我们吗?
恽雨棠 会,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生活在他们父辈用鲜血生命和理想换来的新社会。那时,这块土地上,没有专制独裁,没有杀掠恐怖,没有剥削压榨,没有谎言欺骗,没有失业饥馑,黑暗消散,一片光明……
李 文 那是什么时候?
恽雨棠 快了……你看,墙外的桃树枝,春天不远了……
李 文(欣喜地)你看,我在小袄上也绣了一朵桃花……
恽雨棠(情不自禁地呼唤)桃花!
[他张开双臂,仰望天空——
[忽然,桃花怒放,占满整个天地。
[在漫天桃花中,响起了口号,响起了枪声,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
[灯暗。
尾声
[复明。
[桃花背景幻为龙华烈士陵园矗立在桃花丛中的纪念碑。青年男女方阵在纪念碑前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背景字幕:恽雨棠,1902-1931,早期共产党人,曾任《红旗日报》发行部主任;殉难时为中共南京市委书记。李文,1910-1931,《红旗日报》机要员。1931年2月7日,恽雨棠、李文与林育南、李求石、“左联五作家”等24位共产党员一同牺牲于上海龙华看守所内。
[桃花盛开,纪念碑矗立的背景中,响起歌声——碑石如鼎血肉铸,英魂化作桃花树,壮志誓言写人生,且看男儿青春赋。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