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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与述说

2021-08-19刘云生

阳光 2021年8期
关键词:矿车大巷矿工

我生命历程中的十五年,是大同煤矿同家梁矿井下的矿工。每天经受血与火的洗礼,有五次差点儿丢掉性命。碰巧的是,我后来的文学作品,有五次获得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这其中是不是存在着某种冥冥之中的内在联系呢?

刚下井不满一个月,我跟几个老工人从井下二号斜井登钩上矸石山。矸石山上的绞车拖下一根數百米长的钢丝绳,钢丝绳连接矿车的一端就叫钩头。人登着被钢丝绳牵引的矿车从斜井里上下来去就叫登钩。登钩是很危险的,现在叫违章作业,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却属正常现象。在斜井底坑,装满煤矸石的矿车缓缓启动了,老工人们站在斜坡上,一个个登上了矿车的连接处。我则想,为什么一定要等上了斜坡才去登车呢?平地登车不是更容易吗?我就在平地上登在矿车与矿车的连接处。就在我登上矿车几秒钟时,车突然停下了。一个急促的声音把我从车上喊下来:“不要命啦?!”我下车后才猛醒过来。原来,平地与斜坡有个夹角,一列矿车从平地上斜坡时,一节车在平地,另一节车在斜坡,两节车的车沿就会合在一起。如果我当时没下车,再过一瞬间,我就被两节车的车沿齐腰剪断了!是那个挂钩工及时打了定钟(停车钟),通知绞车房立马停车,才救了我一命。

其实,生命就是这么脆弱,或生或死,秒秒间的事!如果那天挂钩工疏忽几秒,我就完了。如果那天绞车司机疏忽几秒,我也完了。然而,在矿井下,这种事情却显得那么平淡,平淡得如同潮湿顶板上的一颗水珠,平淡得如同巷道里游荡着的一粒煤尘……平平淡淡,不足挂齿。挂钩工救了我一命,若无其事。工友们瞅我一眼,二话没说。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也只好默默地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矿车认坡(从平地走上斜坡)以后再登上矿车,去干自己的那份工作。我不知道那个挂钩工姓甚名谁,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一直到现在,他也只是一个黑乎乎的矿工的身影,在黑乎乎的二号斜井井底劳作。

我没向别人说起过此事,更没向家人提及此事。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成为过往。不同的是,我记死了这个教训,在斜井登钩的时候,一定要站在斜坡处,等矿车认坡后再登车。

井下工作是危险的,官面儿上的话叫高危行业。高危!高危!对我来说,这才是刚刚开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长着呢!!

其实,最牵肠挂肚的还是父母亲。儿子在矿井下,四块石头夹一疙瘩肉,父母的心情会怎样?尤其是那些当过矿工的父亲和做过矿工妻子的母亲,他们更有切肤般的感受。

我有一位伙伴比我年龄还小,他的父亲是一位老矿工。他每天在井下一干就是十多个小时,有时候“连轴转”,两三个班不出井。他父亲常常到井口去等他。等,也是悄悄的、偷偷的去等。怕别人说闲话,怕领导白眼,怕护矿队看见了撵他走。那种担忧,那种焦虑,那种无奈,那种急迫……真是一言难尽!

我写了短篇小说《爱》——父亲宁愿儿子上山下乡当知青,也不愿让儿子像自己一样下井“钻窑窟子”。用父亲的话说:“这窑苦,我替后辈受够了。”然而,儿子下乡后,母亲病逝了。父亲又当爹又当妈还要下井当矿工,拉扯弟弟妹妹不说,每月还要远天远地去看望乡下的儿子。儿子在农村生产队一分儿工只挣二分钱,父亲每月还得补贴儿子几块钱。儿子深知父亲的艰辛,为替父亲分担责任,瞒着父亲报名当矿工……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然而,大怒归大怒,现实归现实,父亲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儿子当矿工的现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为矿工后代敞开大门的只有下井一条路——生存之路,生活之路,生命之路,命运之路……小说被王子硕编辑看中,在《山西文学》发表。又被郭林祥编辑选中,由《中国文学》英文版译载。一九九二年获第二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一等奖。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矿上使用的是80型国产采煤机组。我们在井下工作面把机组拆开后,装在平板铁车上。一个车装截割部,一个车装电动部,一个车装牵引部,一个车装滚筒,一个车装摇臂,一个车装底托架。六辆车有数十吨重。我们用回柱绞车把这些车拖上小铁道,然后花半天时间,出上顺槽,出马机道,出大巷,然后来到七号斜井井底。七号斜井是当时上下材料的专用通道。机器设备、木料、石料、沙子、水泥、火药、雷管等等,都从这里入井、出井。我们在井底把六辆车挂在钩头上,又加挂了保险绳,然后打钟(电铃)通知井上绞车房启动绞车。绞车启动了,认坡,爬坡,加速,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五百马力的绞车不费吹灰之力,拖着数十吨重的车辆在斜坡上飞奔。车轮辗轧钢轨的声音“哗哗哗哗”有节奏地在井筒里畅响。突然,响声停了那么一瞬间,紧接着,更急促的哗啦哗啦声音狂响起来,越响越快,越来越近……“跑野车啦!”有人大喊。我们原打算等机组车出井后,再绕道八号斜井去坐猴车(一种单人缆车,吊挂在钢丝绳上,人蹲坐上去,搂住吊挂铁杆,其状如猴)升井。我们还没离开,爬上半道的机组车又跑下来了。绞车钢丝绳断了,半坡跑车,重大事故!说时迟,那是快,站在我身边的耿师傅一把把我拉进木柱壑旯。紧接着,一阵轰隆作响,六辆机组车在我面前稀里哗啦砸成一堆。有木棚被撞翻,有石头掉下来。尘雾弥漫,呛得人出不来气,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井底变得死一般寂静,只有浓浓尘雾悄无声息地翻滚着,翻滚着,就像战场上刚刚打完炮的硝烟一样。耿师傅开始在尘雾中急切地呼喊大伙儿的名字。喊一个,应一声。喊一个,应一声。大伙儿都在,谢天谢地!待尘雾散去后,工友们一个个灰头土脸从木柱壑旯、岩壁凹处钻出来,围着事故现场品头论足。胳膊腕粗的钢丝绳被拉断了,稍细一点儿的保险绳也断了……奶奶的!

那天,带班的师傅幸亏是耿师傅。耿师傅块头虽大,但心灵手巧。他会理发,水平不亚于理发馆。每个月,组里安排他抽一天时间给大伙儿推头。他便不用换工作服,不用下井,笑嘻嘻地、不紧不慢地给洗完澡的工友理发。他在井下带班从来不蛮干。在那个规章制度被砸烂,蛮干、蠢干风行的年代里,他也从来不蛮干。那天,如果换了别人带班,懒得绕道八号斜井去坐猴车,或者为了表现积极、表现勇敢,在七号斜井跟机器车一起登钩上井,半途中钢丝绳断了,我们几个人就跟跑坡的机器车砸在一起了!若中途跳车,也难保不伤亡。感谢耿师傅!他的名字叫耿日银,山西浑源人。

工友们有时对我说:“你给咱们把这些东西(艰险、事故等)写一写!登登报纸,让人们看看,那个啥。”我嘴里答应着,却不能付诸实施。报喜不报忧,在那个年代尤为突出。矿上内部说说可以,工人私下说说可以,登报纸上广播不可以,写文学作品也不可以。况且,那时候在人们头脑中,新闻报道和文学作品没区别,都是宣传!都得遵循上边的条条框框!没法写。那就只好“歌功颂德”吧!

于是,我写了短篇小说《熬年》,写一个年夜坚守岗位的老矿工。只不过摒弃了假大空那样干巴巴的溢美之词,让矿山真实生活的味道浓烈了一些,让人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实际了一些,人性化了一些,紧贴地皮了一些。这在当时算得上是有新意、有突破的作品了。结果,编辑喜欢看,读者喜欢看,就连矿上的政工干部也喜欢看。小说题目最初叫《杨树根值班》,《浪花》编辑程琪给改为《熬年》——叫《熬年》更好些。《熬年》是我第一次在《山西文学》露脸的作品,编辑是王子硕。这篇小说后来获第一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短篇小说三等奖,并于一九八五年五月获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三等奖。刘庆邦请俞胜给《熬年》写了评论。

一条内径12英寸的排水管道,经由同家梁矿西部大巷一直通到老白洞矿。为什么要安装这条管道呢?这要从一起重大矿难说起。1960年5月9日,老白洞矿发生特大煤尘爆炸,死亡684人。网上还有说182人的。近日,我特意去老白洞矿的“全国煤矿安全生产警示教育基地”核实了一下。“五九事故殉难矿工纪念碑”背后的数字是684。“五九事故殉难矿工花名碑”上的名字是680,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显然是后来补刻上去的。原因据说是死亡名单难以如数收集齐全。那是一起大矿难,碑文说:“其惨烈之状,盖为世界煤矿史之罕见。”当时矿井瘫痪,井下积水只能从海拔低于老白洞矿的同家梁矿排出。

1973年初,我们四个人去拆除那条几公里长的排水管道。西部大巷是一条未经发券的老巷道,巷道又宽又高。去西部大巷要先经过一段东部大巷,东部大巷也没有发券,有一处顶板高得像大礼堂的屋顶,安全灯的灯光只能勉强照到顶板上边。由于顶板太高,无法架设支护木棚。东部大巷当时还在部分使用着,而西部大巷则早已废弃不用。西部大巷里空寂无人,支撑顶板的木棚表皮上长着白毛。有一处地段甚为可怖,房屋大小的石头在木棚上歪三扭四地浮搁着。地面积水,两条小铁道全部锈蚀,铁锈把整条大巷染得红黄一片。巷内没有其它照明,全靠我们头上的安全灯。

一天,我正蹲在地上打压机(千斤顶),一根五六米长的木棚横梁从四五米高的地方突然悄无声息地紧擦着我的后背掉到地上。我的后背被擦得生疼,黑乎乎的工作服被擦了一片白。那根横梁有一搂粗(双手相交搂住那么粗),上千斤重。带班师傅周继福看看我,再看看掉落在红黄泥水中的棚梁,低声说,收拾工具出井吧。王登科扶着我走路,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跟我开玩笑,说我今天差点儿回了姥姥家什么的。那天,我们赚了一个早出井。第二天,我照常上班。那时候矿上的口号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出大力,流大汗,活着干,死了算。”何况我不但活着,且身无大碍。

“五九事故”13年后,我的性命又差点儿丢在那场事故的扫尾工程上。“五九事故”发生时,我上一年级,记得老白洞方向腾起的浓浓黑烟,记得马路上的救护车哇哇地开向老白洞,记得有救护队员全副武装、背着氧气罐,排着队,在口令声中跑步前进(不知为什么没坐汽车?从同家梁矿就开始跑步了),记得汽车拉着一摞一摞的白茬棺材在马路上跑……

后来,我写过一篇散文,没写我的遇险经历,更没有写“五九事故”,而是写那次拆除排水管道,周师傅为矿上节约了或者说挽回了老大一笔钱财。事情是这样的:西部大巷的排水管原计划是砸烂回收生铁的,那是一种管壁很厚的生铁铸管。第一天,我们用八磅大锤砸上去,像手指弹在西瓜上。一个班儿费了牛大的劲,才砸烂两三根。后来用和尚锤,一种本矿机分厂自制的生铁锤,光溜溜的像和尚脑袋,锤的重量有七八十斤,或者更重。这样干了三四天,我们累得人仰马翻。周师傅便被逼出一个好主意:用两个五吨压机(千斤顶)往开顶。把可以拆装的铁箍安在排水管的喇叭口一端,再用两根四吋铁管作顶杆,分别搭在排水管两侧,顶在铁箍上的两个突出部位,給压机当顶杆,而压机顶在另一根排水管的喇叭口上。两台压机同时使劲,当压机的行程走到一定程度时,嘎嘣一声,一根管子就从另一根管子的喇叭口里被拔开了。省力,效率高。更大的好处是,这样拆开的管子完好无损,可以再次使用。

几十天后,工业广场上堆满了从井下拆出来的十二吋生铁管——那得值多少钱呀!可那时候不说钱。我当时一个班加入坑费才有两块钱还差几分,田占亮比我多一点儿,王登科比我俩多一点儿,周师傅工资最高,也就四块多。拆完水管第二天,井下工作面搬家,我们又去连班加点运送、安装采煤机组。周师傅一脸不高兴。出点子,搞革新,变废为宝,没得到半句赞扬的话,工程完结后第二天,又被派了粗重活儿。大组长瞅瞅周师傅,说老家伙耍小孩子脾气。大组长憨实,不会上纲上线。

后来,我倒是写过一篇与矿难有关的报告文学《咱们中国还有这样一种战士》,那是2006年响应全国煤炭系统“寻找感动中国的矿工”而写的。我写的是大同煤矿救护队中队长李廷军。井下出事故了,别人往出跑,他带领救护队员往里钻。他从井下事故现场救出过活人,也从井下事故现场抬出过死人。他救出过很多活生生的生命,也抢救出许多物资器材。他身经百战,经验老到,但也多次死里逃生。他经历的一个个救援故事惊险而感人。比如,一个地方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他们接到命令后立马出发,奔赴现场。现场黑压压一片矿难家属及周边群众等在那里,见救护队来了,齐刷刷给救护队员们跪下一片!救命的来了!救命的来了!救护队员们热泪盈眶,矿难家属以泪洗面,满怀期待……而李延军和他的队友们完成救援任务出井洗澡时,连肥皂都舍不得用,他们用洗衣粉洗头洗脸洗身子……这篇报告文学获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中国煤炭工业协会、中国煤矿文联、中国能源化学工会颁发的优秀作品奖。

我另外一次差点儿丢掉性命是在303大巷。那天我坐一列空矿车去303盘区,车到303大巷后正准备下车,迎面来了一列装满煤炭的重车。这样,我就不能在两列相对行驶着的矿车中间地段下车了。而是改为在大巷墙壁一边下车。303大巷是一条发券工整的大巷。巷内有两条进出小铁道,巷壁上吊挂着几条电缆和四英寸水管,巷道顶部有照明灯和电车天线。紧挨巷壁底部有排水沟,排水沟被一块一块的水泥板覆盖着,离铁道有半米多宽。我下车,就是要下到那半米多宽的地方。平时也下过,稳稳的。那天不知怎么搞的,一下车就顺着排水沟跌倒了(我们通常都是在矿车行进中上下车,像电影里的铁道游击队一样。铁道游击队也不是天天扒火车,而我们却天天扒,一趟两趟甚至好几趟)。我躺在排水沟的水泥盖板上,眼睁睁地看着一列矿车的铁轱辘哗啦哗啦从我眼前飞过去。车过去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有一个人站在原地一直等着我,见我从地上爬起来,说了一句什么话,方才离去。这事想想真有点儿后怕,胳臂、腿、脑袋,没有一样儿伸进铁道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从地上爬起后,我立马检讨自己:一,下车时心不在焉,没有高度重视。二,手握车帮的力度不够,软绵绵的,没有给足力。三,与矿车行驶的惯性配合不当。

井下出事故,有的责任在自己,有的责任不在自己。不管在不在自己,都是悲剧。

我的中篇小说《一个冬天的童话》就是述说这种悲剧的。那篇小说我写了好几年,写写停停,写写停停,好像成为自己一种情绪的把玩,拿起放下,拿起放下,内心翻江倒海一次,再翻江倒海一次……后来,程琪在《阳光》做编辑,突然打电话跟我要篇小说,我才一猛儿写完了,给她寄去。不多久,程琪又突然打电话,说《一个冬天的童话》被《小说选刊》选载了,头条,阎晶明为小说写了评论。

我很高兴,也很伤感。矿山的命运,矿工的命运,我的命运,文学的命运……一股脑儿在我内心再次翻腾起来——“秀兰的丈夫虽然瘫痪在炕上,可她家的炉火却一直烧得通红通红。矿山好不好?有人说好,养育了千千万万个矿山人!有人说不好,制造出成百上千个秀兰这样的活寡妇!可有一点,说好的和说不好的人都认同——那就是矿山人生火时的痛快——刚从井下挖出来的原煤,刚从大兴安岭运来的原木,刚从原木上剥下来的桦皮——桦皮作火引子,点燃了劈柴,又点燃了煤炭,炉火就熊熊燃烧起来了——那个红火劲儿,再寒冷的冬天,再艰难的岁月,也能被那火烘烤得温暖如春。”——中篇小说《一个冬天的童话》获2007—2008年度《阳光》文学奖。

还有一次差点儿丢掉性命是在采煤工作面。我跟师傅张四娃在工作面检修采煤机组。张师傅站在靠煤帮的一面,我站在靠古塘的一面,我俩中间是机组截割部。我们检修机组都是在工作面大准备的时候,因为大准备时机组不运行。工作面大准备,主要是移溜子、支柱子、回柱子、放顶。我站的古塘这一边,密集木柱已经支好,金属支柱也已经支好,这叫金木结合,安全系数大一点儿。我们检修机组时正是回柱子、放顶的时候。钢丝绳绑着十多根木柱,回柱车一拉,木柱倾倒,上边的顶板随之“哗啦啦”塌落。每一回,我们都是在顶板塌落的环境下淡定地工作着。顶板塌落的地方离我最多两米远!塌下来的石头常常滚到我的脚边,有时逼得我不得不抬起脚来躲一躲。有时候,木柱回倒后,顶板不塌,或者塌的量不大,反而不好。那天就是这样。我们检修完截割部后,刚把盖板盖好,一根新支的金属支柱在顶板压力的作用下突然搓翻,工人们叫摧翻。金属支柱上边的金属顶梁突然斜刺里向我砸过来,打掉我头上戴的胶壳儿帽(安全帽),几十斤重的铁顶梁和我的胶壳儿帽一同落在截割部盖板上。张师傅抬头问:“没事吧?”我说:“没事。”我把胶壳儿帽捡起来,重新戴在头上。把那根金属顶梁从截割部盖板上扔下去,继续往紧拧盖板螺丝。人没事,机器也没事。如果那天盖板没盖好,铁家伙砸进机器内部,也是大麻烦。

井下危险无处不在,尤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见的,看不见的;由你的,不由你的;想到的,想不到的……每天都在走钢丝,每天都在虎口掏食。没被吞食掉,活下来了,才有了后来写作述说的机会。

我有一个本家爷爷,去过朝鲜参过战。三个人一起坐在小土坡下躲炮弹。一阵炮响,烟雾散去后,身边一左一右两个战友都没了,只有他活着,活到九十七,鹤发童颜。他的晚年儿孙绕膝,志得意满,复员军人那个什么费涨到一千多,村里农民都羡慕他。他喜欢跟我讲述战场上的往事,年纪越大,说得越欢。他还说他的经历能写一本书,可就是不会写。他说的没错,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本书,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精彩的一面。

其实,述说是生命的一种天赋需求。用嘴说也好,用笔写也好,一个意思。

上世纪70年代末,我挂过一次工伤,正儿八经在安监站登记备案。工资账上,每天都要在我名下打一个玫红色的“工伤”字样,休息天打一个蓝色的“休”字。账面显得新奇曼妙——工资全发,没有入坑费,一天一块八毛三。那是在一個掘进工作面撤溜子,11型铁溜槽一个人扛一节。我扛着铁溜槽在煤堆上走,脚下的煤块一蹉,摔倒了,铁溜槽砸在右腿膝盖部位的外侧面。别人扶着我,忍痛出了井。到医院检查,骨头没事,软组织受伤,关节部位肿得老大。我在家休养了一个月,看书、思索,拄着拐杖在山脚下遛。

人生是复杂的,社会是复杂的。煤矿是社会的一部分,社会上的七七八八,人性中的真善美、假丑恶等等,同样在煤矿这个小舞台上表演得活灵活现,颇具特色。我的短篇小说《两个上班人》就是于细微之处描述了这种人性的差异。《两个上班人》获第三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三等奖。

煤矿生活是我生命体验的重头戏,但不是全部。还有校园体验,还有乡村体验,等等,等等。文学是人学,矿山人与矿山以外的人,其本质是共通的。目睹现实,回味过往的时候,情绪来了,写点儿东西,给自己看,也给别人看。

我的短篇小说《蓝蓝的山桃花》是写山村小学教员的。老师教书的最大愿望是在自己教过的学生中,能够出一个大学生。老师看中山桃儿是棵好苗子,于是资助山桃儿入学,12岁的山桃儿上了一年级。山桃儿感恩老师的资助,挖草药换零钱,备受药店老板的盘剥。一直到她16岁初小毕业,好不容易用攒下的钱买了酒、买了肉,请老师吃谢师饭。结果,酒是假酒,把老师喝死了!山桃儿趴在老师的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再没有人来山村教书了。初小毕业,16岁的山桃儿接替老师的重任当了新老师。那一天,红日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山桃儿站在学校旁边的高坡上,摇响了已故老师曾经摇过无数遍的小铜铃:“丁当丁当……”已故老师来这儿当老师的时候也是初小毕业、16岁!希望!希望!希望!追求!追求!追求!到头来,只完成了一个万般艰辛的轮回……小说在《北岳》杂志发表后,被《小说选刊》选载,又被收入《99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集,还被《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译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广播员雅坤在《小说联播》中播了这篇小说,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也播了这篇小说。《蓝蓝的山桃花》获第四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短篇小说一等奖。《绕过口泉街》同期获散文三等奖。

特别感谢中国煤矿文联、中国煤矿作协以及《阳光》杂志,能够像阳光一样,照耀煤矿题材作品的同时,也照耀非煤矿题材作品。

我的短篇小说《远去的粉蝴蝶》在《上海文学》发表后,被《小说选刊》选载,并收入《2000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集,还被美国华盛顿大学出版社收入美国大学教科书高级读本。获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大同市作协原主席李秀峰评论说:“较之《蓝蓝的山桃花》,我似乎更喜欢《远去的粉蝴蝶》——喜欢于她艺术构架的精到,喜欢于她美感魅力的朦胧,喜欢于她冷月葬花魂般的意蕴,喜欢于她纯洁的心灵世界所发出的《圣母颂》般的音韵,喜欢于她用淡香的花瓣设置的让读者步步逼近的‘圈套……”

我还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天日》,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天日》被国家图书馆、省、市图书馆以及居民社区图书馆和数十所大学图书馆收藏,并在美国纽约、加州,中国台北、香港,以及马来西亚等地发行。

《天日》是写农民与知青的,但我第一次听说“天日”二字却是在煤矿。雁北农民把女人比作天日,没见过女人就等于没见过天日。而大同矿工多是来自于当地的农民,是他们把农村的“天日”二字带到矿山的。更主要的是,“天日”二字在矿山的使用率比农村高得多。一个还没有结婚的青年矿工牺牲在井下了,人们便会流露出同情与惋惜:“人家孩儿还没见过‘天日呢,就嘎儿屁了(死了),嫩茵茵的,唉!”我的五次差点儿丢掉性命中,其中三次就发生在我还没有结婚前。你看,多危险!我也差点儿没见过“天日”就嘎儿屁了!记得《四个四重奏》说,人生三部曲——生——性——死。很简单。有生就有死,这个缺不了。而“性”就不是人人都能體验到的了。当然,这个“性”是复杂的、宽泛的、有着深邃的哲学意义的。

再过几个月,我就70岁了。一生梦想了好多,一生落空了好多。就像《爱》中的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像自己一样当矿工,可儿子后来还是当了矿工。就像《一个冬天的童话》中的秀兰,丈夫瘫痪在床失去生育能力,自己找别人生了一个儿子,可儿子却又殁于矿难。就像我在《天日》里写的一段话:“理想,理想,离得远远的想着去吧。”人大概就是这样,理想都比现实高远了好多。

上了年纪更加迷恋阳光,常常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出去走走,走着走着便情不自禁地走向老矿。从新区坐19路,再倒5路车,绕过口泉街,就到老矿了。如今,同家梁矿关井了,井架拆除了,选煤楼拆除了,两口竖井被水泥覆盖,做了停车场。八号斜井还在,只是堵住了黑乎乎的井口,供人们瞻仰。好多居民房拆除了,有的地方种树种草,有的地方一地狼藉。三个小学,一个小学被夷为平地,一个小学做了小工厂,一个小学空锁着。一所中学也另做它用。河湾里的水依然是黑水,只是流量减少了好多。矸石山上覆盖了黄土,树木却难以成活。

父亲的坟冢留在山头上,与山的苍凉融为一体。山上平时很难看到人影,唯有清明和阴历七月十五上坟的日子,山上的人才会突然多起来,而且多得让人瞠目结舌。老白洞“五九事故殉难矿工花名碑”前的人也会多起来。高大、富丽、宽绰的碑身前摆着小小的花圈,供着星星点点的瓜果糕点什么的。也有烧纸的,也有敬香的,如梦如幻的青烟把碑前的空间缭绕成人们心中刻骨铭心的念想与绵绵无期的惆怅……

现存的居民区人迹寥寥,我原来住的楼房单元中,15户人家只剩下一户了,一个单身矿工,也快退休了。他的父亲原来就是一个坐三轮车进进出出的残废矿工——我住的那个单元底层三户人家,都是坐三轮车的残废矿工,三个人都已陆续作古——我住的道北街(旧)七号楼整整四个单元底层的人家,几乎都是坐三轮车的残废矿工,也有个别拄拐杖的,到如今大多数不见了踪影。我常去老屋独自枯坐,我的一些文学作品就是在老屋中完成的。现在虽然没人住了,我也会常常打扫一下老屋,不至于满屋灰尘。还有两盆花,常去浇浇水,给老屋保留一点儿生命的气息。

同家梁矿印满了我从小到大的脚印,我常常在寂静孤独中,于荒草残垣间,寻觅我走过的足迹,追念我度过的岁月,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自己对自己的述说。

有几年没有动笔写东西了,感谢这次王树清约稿,催我又回到键盘前,敲打着内心的波澜,用文字写下以上的文字。

刘云生:1951年10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获第一至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熬年》于1985年5月获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三等奖。部分作品被《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翻译刊载。《远去的粉蝴蝶》被美国华盛顿大学出版社收入美国大学教科书高级读本。《蓝蓝的山桃花》由著名播音员雅坤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联播》中播出,其外文版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播出。长篇小说《天日》被国家图书馆、省、市图书馆以及居民社区图书馆和数十所大学图书馆收藏,并在美国纽约、加州,中国台北、香港,以及马来西亚等地发行。主要作品还有《一个冬天的童话》《爱》《啥多少》《兵团良种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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