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说
2021-08-19施晓宇
说简约
说简约,怎么细说、详说都不嫌多。
说简约,因为我的一个新感受。我的新感受源于一次参加文学作品研讨会,会议厅的装修让人耳目一新。全新的感觉来自会议厅装修的简约风格。没有繁琐的架床叠屋,没有炫目的浓墨重彩,没有俗气的金碧辉煌,更没有夸张的雕梁画栋。这种素雅大方的高端品位,具体体现在设计者主体设计风格上把握细节的用心和专一。用心和专一到每一个局部细小的装饰,都要考虑到全局的搭配协调和空间利用——非深思熟虑不能做到。
说起来,这种当代兴起的建筑装修的简约风格,起源于现代派的极简主义。在这种愉悦的简约视觉冲击下,给了我崭新的启示——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必须时时刻刻强调遣词造句的简约——简约到白描一般的精炼。因为,但凡写作者,都以写文章精炼为一生的追求——而精炼,就是简约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我在这里试举几例,说明简约的手法在文学创作上通过四两拨千斤的技巧,达到举重若轻的效果。譬如:福州的三坊七巷非常有名,到福州旅游的人没有不造访三坊七巷的。所以360百科这样归纳:
三坊七巷是福州的历史之源、文化之根,自晋、唐形成起,便是贵族和士大夫的聚居地,清至民国走向辉煌。区域内现存古民居约二百七十座,有一百五十九处被列入保护建筑。以沈葆桢故居、林觉民故居、严复故居等九处典型建筑为代表的三坊七巷古建筑群,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二百七十座清朝以来的古民居,一百五十九处的文物保护单位,其中住过多少耆宿硕儒、思想巨匠,又出过多少文臣武将、才子佳人?该用多少文字才能加以描写?要用多少词汇才能加以形容?可是,有人只用一句话加以概括,显得言简意赅,一目了然:“福州三坊七巷出了十个院士,十个尚书,十个总督,一百五十一个进士。”
这就是文学创作手法上四两拨千斤的技巧,这就是文学创作手法上举重若轻的效果。又譬如我在课堂上讲解简约风格时,以我的创作体会为例:
“她长得实在是太美了。九个字。她长得是太美了。七个字。她长得太美了。六个字。她太美了。四个字。简约到四个字,反而是四个字的一句形容美女最省事给力。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九个字。他就不是一个人。七个字。他不是个人。五个字。他不是人。四个字。从九个字简约到四个字,反而是四个字的一句形容坏人最省事给力。”
学生听了心领神会,当下开窍“顿悟”。我再举两位皇帝诗人的诗作为例。唐太宗李世民的雄才大略、治国有方以及残杀哥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制造“玄武门事变”,世人皆知。可是,有谁知道唐太宗李世民还是个诗人?又如隋炀帝杨广,大家只知道他疏浚、延长、修通了世界第一长的京杭大运河以及荒淫无耻、残暴无道。可是,有谁知道他也是一位诗人?隋炀帝杨广一生爱写诗(《全隋诗》收录其诗四十多首),请看他的长诗代表作《饮马长城窟行》前四句: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
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还有杨广的小桥流水般抒情的五言绝句《野望》: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再请看唐太宗李世民的五言绝句《赐萧瑀》: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公元618年4月11日,隋炀帝杨广在第三次巡游江南时,被手下宇文化及等人活活勒死于扬州江都宫。享年五十岁。
公元649年7月10日,唐太宗李世民因病“驾崩”于长安都城皇宫含风殿。享年五十二岁。
两首诗的作者离世的方式不同,时间相隔三十一年,但作为在位时间不同的两个皇帝,无论隋炀帝的《野望》,还是唐太宗的《賜萧瑀》,诗风却是一样的简洁明快,短小精炼,决不拖泥带水。这跟两位皇帝在位时大刀阔斧搞改革、雷厉风行办实事的行事风格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值得我们在写作中加以借鉴。
说校徽
我至今保存有一九六三年我考入福州师范第一附小时戴过的校徽,白底红字的“福师一附”四个字十分醒目。也许因为一九六六年老师被打倒、批斗的原因,后来几年停课复课反复无常,所以这枚校徽至今还在我家保存着,没有上交,实在难得。因为我的母校是福州市最好的小学之一。
一九六九年十月到一九七二年一月,我随干部下放的父亲从省城福州到闽北泰宁县洋墩公社小学读戴帽初中班。直至两年后我初中毕业,在那个乱世,又在农村,学生自然是没有校徽的。
一九七二年二月,我回到福州,进入全省第一名校福州一中读高中,也是白底红字的校徽戴在胸前——“福州一中”四个字十分醒目。到一九七四年七月,我高中毕业,和同学们一道上山下乡去闽北顺昌县洋墩公社蔡坑大队当知青。按规定,离校时我将校徽上交了。
一九八七年七月,我参加高考,考入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读书,同样是白底红字的校徽戴在胸前——“福建师大”四个毛体字更加醒目。毕业留校时,我也按规定上交了这枚珍贵的校徽。不过,我却戴上了红底黄字的“福建师大”教师校徽。
一九八八年初夏,我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读书,分配到四十七栋研究生楼三○一五室入住——一墙之隔的马路上,332路公共汽车天天驶过——终点站是北京动物园。女售票员悦耳的北京口音报站声音至今如在耳畔。九月三日我到未名湖畔的中文系(五院)报到时,从系办公室刘栋老师手里领到崭新的学生证和崭新的校徽——仍然是白底红字的“北京大学”四个毛体字,格外醒目。可惜毕业时,我拿到毕业证书和文学学士学位的同时,也按规定上交了这枚校徽,当时真想留下这枚分量极重的校徽做永久纪念。
二○○三年四月十一日上午,已经四十七岁的我最后一次到高校深造——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第二届高研班(主编班)开学典礼,到鲁迅文学院学习大半年——因为“非典”疫情停课,学习时间延长了。因此,我又戴上了红底金字的“鲁迅文学院”校徽。全班共有五十位同学——来自全国各省、市、区,基本上一个省一个名额(实际报到四十四位同学,后增补为四十八位同学)。名单如下:
王志刚(王童)、王爱英、张春燕、巴毅(巴一)、刘阳、贾兴安、鲁顺民、王剑冰、杨晓敏、黄强、许晨、马宝山、金红兰、刁铁军(刁斗)、刘元举、杨莹、刘宏伟、姜琍敏、傅晓红、王怀宇、梁琴、陈宝红(红孩)、胡翔、施晓宇、梁静怡、温远辉、王雁翎、张庆国、曹雷、白拉、 禄琴、张艳茜、马青山、董立勃、徐红、郭文斌、唐涓、任向春(向春)、刘俊、盛丹隽、唐韵、王曼玲、王玉芳(王眉)、张懿翎、王山、方文、张新芝、程绍武。
十二月八日下午举行主编班的结业典礼——我们的学习结束了。红底金字的“鲁迅文学院”校徽照例应该上交的,我向院方申请后,获胜留下作为终身纪念。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这一生,到学校读书的幸福时光应该是彻底结束了。
在这里,我想回忆一下我到福州大学执教的授业时光——我最后一次戴上校徽的深刻印象。
二○○三年仲春,我作为《福建文学》常务副主编,应邀到“二一一工程”福州大学开讲座《文学创作的语言特色》。因了这场讲座成功,当年福州大学所有学院中最年轻的人文学院院长林怡教授特意聘请我为客座教授,给人文学院的中文系学生上课。
二○○六年元月,还是由于林怡院长的力荐,福州大学更是以优惠的人才引进的方式,正式将四十九岁的我调入,成为中文系教授,并接替即将调到别校任教的她担任人文学院院长(按我的职级平调)。于是,时隔二十年,我的胸前又戴上了红底黄字的大学教师校徽——事后知道“福州大学”四个字由郭沫若题写(之前由康生题写)。其实,我本来应该早在二○○五年下半年就调入福州大学任教的,由于我所在的《福建文学》杂志社的上级主管单位——福建省文联领导惜才,不舍得放我走,所以“扣留”我不放,拖延了几个月时间。待调入福大之时,我即将年满五十周岁。不久,我把二○○六年四月出版的第五本散文集《直立的行走》,作为我向福州大学和自己年届五十周岁的献礼。在十二年的教学生涯中,我为福大学生开设了《基础写作》(上下)、《闽台文化》(上下)、《公文写作》《文学创作论》《台湾文学史》《〈红楼梦〉解读》《汉语写作》等课程。
二○一七年四月,我在答应人文学院领导的再三挽留,延长一年教学工作后,谢辞再次挽留,坚持办理了退休手续。由于还有外语学院英语、日语翻译研究生班的《汉语写作》课程需要继续授课,所以我在校人事处办理退休手续时,特意留下了校徽。似乎是为了报答福州大学对人到中年的我的知遇之恩,我退休之后反而更喜欢戴校徽了。一则省略了进校门上课时门卫的严格盘查(尤其自二○二○年春“新冠”疫情肆虐之后),二则自认为也是对大学教师职业的喜欢,故而暗自珍惜。这,就是我的关于一枚又一枚校徽的故事。
说养生
关于养生,在中国,似乎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流行起来的话题,或者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大热起来的话题。这应该与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有关。二○一九年八月二十二日国家统计局报告称:
二○○○年,我国六十五岁及以上人口比重达到百分之七……老年型年龄结构初步形成,中国开始步入老龄化社会。二○一八年,我国六十五岁及以上人口比重达到百分之十一点九……人口老龄化程度持续加深。
二○二年,我国六十五岁以上老龄人口即将达到二点五五亿。也就是说,全世界四个老人中,就有一个是中国老人。既然中国已进入老龄化社会,研究养生知识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别是人类发明了改变生存方式的微信之后,信息交流更加便捷,养生知识传播更加迅速,养生之道自然更加大行其道。说来惭愧,如果按照市面上流行的养生之道的理论判定,我是一个极不合格的活在人间的老年人。换句话说,如果按照养生之道言之凿凿的一条条“要求”“标准”“必须”和“秘籍”来衡量,我应该是早就不能茍活人间的人了。
最起码的一条,健康的人,不能吃剩菜,尤其不能吃隔夜的蔬菜。因为在细菌的分解作用下,煮熟的蔬菜中含有的硝酸盐,会还原成亚硝酸盐,它有致癌作用,即便加热也无法去除。单这一条,我就做不到。我是一个年年、月月,几乎天天吃剩菜包括蔬菜的人——能有隔夜的、甚至放置冰箱多天的、剩余的蔬菜吃,我就觉得很幸福了。因为,长期夫妻分居的我是一个不会烧菜的人。我长年都是依靠带菜过日子。从母亲、保姆到表舅夫妇、堂姐夫妇,都是为我烧菜的人。
早先,父母都健在时,每到周末不上班,我去看望父母,母亲便会亲自动手或者指导保姆烧很多我爱吃的淮扬菜,让我带回自己的家,放置冰箱中,每天细水长流。通常的,节约一点儿吃的话,带回来的菜——次日起就是剩菜,可以满足我吃三四天。剩菜吃完了,我就去超市买馒头、花卷、菜包打发一日三餐,将就度过剩下的两三天。等到周末又去父母家带菜回来。
二○一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晚,八十九岁的父亲去世了。每到周末,母亲和保姆依然,烧很多菜让我带回自家吃。周而复始,以至经年。一直到母亲老迈,过了九十三岁后,二○一九年春节起,干了十多年的保姆腿脚不利索了,改由我在福州的表舅夫妇和在泰州的堂姐夫妇轮流照顾老母亲。我虽然在二○一七年四月坚持不再上课,办理了退休手续,可是由我照顾母亲却多有不便。首先,我不会烧菜,将就做出来的饭菜不合母亲口味。而且,爱干净的母亲爱洗澡,夏天甚至要求一天洗澡三次,危险丛生,我也爱莫能助。再加上人老了,就成了老小孩,母亲非常固执和任性,动辄要下楼,一个人拄着拐杖偷偷溜到马路对面的小公园散步,这有多危险?可是别人劝阻可以,我劝阻非但不听,母亲还要发脾气,说我只孝不顺——不顺从她,变脸作色叫我“滚蛋”。这就好似母子相当于鸡鸭不同笼。
所以,近两年来,改由表舅夫妇和堂姐夫妇照料母亲,我依然带菜回自家吃,依然保持吃剩菜的生活习惯。而且,有剩菜吃——有的煮熟的鱼肉荤菜甚至放在冰箱冷冻室存放超过一个月以上,在我仍然是很可口的美味。掐指一算,我的吃剩菜的生活,已经度过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我吃下了多少剩菜?肚子里积累了多少致癌的亚硝酸盐?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这还不算,按照养生学最重要的一个标准,就是:“早餐吃好,中餐吃饱,晚餐吃少。”以这个标准衡量,我又是彻头彻尾大错特错了。
由于一年四季基本都是我一个人生活。自从二○一五年初夏儿子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后,因为公司离我的家不远,就搬过来和我同住。但是儿子早出晚归——天天加班加点到很晚才到家,午、晚两餐都在公司吃,等于我依然保持“独身生活”,等于我依然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
每天早晨,我用微波炉热牛奶,父子二人各吃两片面包,完成早餐。儿子去上班,我去大学城给学生上课——通常是四节课。十二点下课,就近到教师餐厅或学生餐厅用午餐,也是将就性质。中午在办公室或教师休息室小憩,下午接着上课。有时晚上也要上课——一天最多上九节课。只有到了傍晚,回家了,才能自己做一餐饭——多数是煮速冻餃子、热馒头,或者煮一碗阳春面,放一个鸡蛋,再撒一点儿葱花(蒜花),吃得饱饱的,熬夜批改作业不会饿。等于是早餐吃不饱,中餐吃不好,晚餐吃太饱——严重违反养生学“早餐吃好,中餐吃饱,晚餐吃少”的原则。我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这就好比我的父亲生前是一个生活非常有规律的人,离休后天天在家如同上班一样。吃完母亲做的早餐后,父亲就坐到办公桌前,戴上老花镜,看自己订的报纸《文汇报》《参考消息》《老年文摘》报和公家订的《中国老年报》《福建老年报》,还有我带给父母的《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黄河文学》《福建文学》等各种文学杂志。父亲午餐后午休。下午如上午一样读刊看报,按部就班。晚餐后,雷打不动的,父亲看着手表,在十九点前准时打开电视机看十九点开始的《新闻联播》节目。接下来看戏剧频道的京剧、越剧、黄梅戏表演节目,直到深夜,关机洗漱,再看一会儿报刊——父亲通常在零点前后上床睡觉。父亲很有规律的晚年生活,有一样完全不符合养生之道——从来也不锻炼,一辈子也不锻炼。可是,父亲照样活到了八十九岁,也算长寿之人了。
以父亲和我两代人一点儿也不规范的生活习惯,尤其我的长年吃剩菜的“恶劣”陋习,跟今天大为流行的所谓养生之道半点儿都不搭界——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我们不也都活得好好的?可见,养生之道还要因人而异,凡事顺其自然最好,不要刻意强求。虽然一日三餐乃人生极其重要的生命环节,偏偏命运安排我无法安享一日三餐。好在我乐知天命,有的吃就好,对饮食质量要求不高。特别是人过“花甲”之后,我更加相信“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不能说这句老话没有一点儿辩证的科学道理。
施晓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福建省阅读学会副会长,福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小说集《四鸡图》,散文集《动开心门》《都市鸽哨》《思索的芦苇》《直立的行走》《走陕北》《大美不言寿山石》《闽江,母亲的河》《桃李春风一杯酒》《秋水文章不染尘》,杂文集《坊间人语》,优秀教材《大学文学写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