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韵

在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中，米丽安和克莱拉是保罗生命中很重要的两个女子，又是迥异的两种类型，或者是不够成熟的爱的两种状态。

米丽安以宗教一样的虔诚爱着保罗，保罗真正爱的也是米丽安，虽然他总是“恨”她。

即使有些观点不同，保罗还是在和米丽安的交谈甚至“争吵”中最容易理清自己的思路，他们在精神层面上的融洽已经十分难得。因为他们内心里所追求的终极的东西其实都一致，都有着对于艺术美的向往。

但米丽安关注的总仿佛不是面前这个人，而是这个人背后的精神层面的保罗。可是这些精神毕竟是要由这个人来承载，米丽安却好像满足于只抓住保罗的灵魂。看起来米丽安感兴趣的是保罗的画，是画里的保罗，因为她在那里面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其实对保罗的画的欣赏就是米丽安表达自己的爱的方式，但是这却容易让保罗误以为她所在乎的并不真的是自己。

一个鸟巢、一朵野玫瑰，米丽安世界里出现的一切都需要保罗来赋予意义。可是米丽安又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因保罗而有了意义的一切上。对保罗本身，反而是小心翼翼不敢逾越分寸，仿佛她爱的真的只是这个人所代表的一种感觉，而不是这个人。也就难怪保罗以为米丽安追求的只是形而上的自己，而形而下的自己是被米丽安抛弃的，并且他也唯有抛弃了形而下的自己才能继续赢得米丽安的爱，但是一个人是很难完全生活在形而上的世界里的，所以他感到爱得太累太绝望。

除了清风明月的浅淡，保罗也需要火一样的激情。而米丽安只是水一样地涤荡着他，刻意的節制却只会更加重保罗对于热烈的向往。所以保罗选择了一次次地离开。

本来他们之间是互相明白的，所以他们才会相爱，可是又正是因为爱，反而过于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以致总是错了一步。有时甚至明知对方是这样希望的，可是又瞻前顾后，唯恐自己会错了意，而不敢这样行动，于是就永远地错过。情深不寿，想必就是这个缘故吧。倒是克莱拉一语中的，“你怎么知道她不想呢？”保罗不了解自己，米丽安也不了解自己，所以他们有时就会不够了解对方。

她以为他的心被她掌握着，他就会回来。可是如果他找不回自己的心了呢？他否定米丽安的爱时就已经否定了自己。每个人，最后的误会与错过，都不是因为不了解对方，而是因为不了解自己。保罗之所以不能跟米丽安在一起，不是因为他真的不懂米丽安，而是因为他还不懂自己。保罗总是嫌米丽安想要把他整个儿抓住，可是他忘了，米丽安同样也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他。“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原本是没有错的，她努力地想要了解他的一切，这让他不快，他以为自己不快是因为她总想掌握他。然而他怎么可能真的没有想到，在她掌握他的同时，她早已经被他掌握了呢？她这么迫切地希望掌握他正是因为她已经被他掌握。其实，保罗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恨的不是米丽安掌握着他的心，而是因为她要掌握的仅仅是他的心。

所以，才会有了克莱拉的介入。这个女子与米丽安刚好相反，她抓住的是保罗的身体。克莱拉追求的是形而下的保罗。克莱拉满足着他的躯体，但是她又并不十分懂他的心。“道”和“器”总是不能完美地融合。

保罗是真的爱米丽安的，所以莫雷尔太太才会对她那么惊慌，而可以接受克莱拉。因为莫雷尔太太了解他，她知道克莱拉只能抓住保罗的人，而米丽安如果再抓住了他的人，他就完全不再是自己的了。可是，米丽安和保罗却注定不会在一起。

在保罗想要跟米丽安结婚的时候，米丽安认为还不到时候，等到米丽安想要结婚的时候，保罗已经不想结了。相爱的人有时总是差着一步，一步便是一生的错过。往事在当时都是寻常的，如破碎在光阴里的日出日落，只有在它永远成为往事时，才会觉得西风独自凉，也只能在经过留有那个人往事痕迹的每一个角角落落里，独自呼唤着那人的名字。

然而这一步之差一生之遥，米丽安便要一个人承负。“男儿盖世论功名，红颜一生只为情”。女子终究是女子，在爱上一个人之前，也许想过自己要怎样怎样，可是一旦爱上一个人，就情愿放弃一个世界。何况米丽安原本就疏离尘世，爱上了保罗，自然一心只是为他。与保罗无关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这样的爱情也许盲目，可是明确而且笃定。保罗离开，就带走了米丽安一生的梦。

克莱拉虽然有野心又傲慢，一爱上保罗，却也是将他作为了整个世界。但是因为她的爱不是高蹈于想象的天空，而是关联于现实的，所以不会深切到不能自拔而又不敢言说。她想要的，其实只是最简单的幸福。如果明确了保罗给不起，那么，就回头去找给得起的人。

而保罗，他始终看不清楚自己，即使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要的不是克莱拉，也还是不能确定究竟应该是什么，米丽安不是他的全部。他需要一点点去寻找，哪怕代价是几个人的痛苦。他必得辗转一圈儿，否则总不会甘心。米丽安明白，所以放他去。她以为他一定会回来。她只是没有明白本来保罗要的，她给得起，无论是艺术还是爱。她本不必放他去寻找。

她只是以为只要自己还掌握着他的心，他就一定会回来。她以为如他是她的整个世界一样，她也是他的整个世界。可是她错了。他的世界远比她要大。保罗的心，米丽安抓得住的也只是一小部分。

一个女子，无论矜持高贵抑或内向卑微，在她的内心深处，要的总不过是一份细水长流的相守与深入骨髓的怜惜。米丽安在精神上是高傲的，而一到了保罗面前就变得谦卑。克莱拉是在俗世意义上高傲着，她在保罗面前也放下了姿态，但是她是索取的。她只是因为感到自己永远也不能真正得到他而失落，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放低姿态，她既不卑微，亦不真正懂得平等，其实她本心里仍然是希望保罗将她捧在高处宠着的。所以她最终还是回到她丈夫身边。在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女子面前，保罗是倾向于米丽安的，毕竟保罗属于艺术。

米丽安也许知道爱要平等独立，可是一旦爱了，哪里还顾得？是要有怎样的智慧，才能保持清醒？如何奢求米丽安这样一个女孩子做到呢？爱，本来就容易让一个人放弃自我，何况，那个人的确是在自己之上呢？米丽安没有法子不仰视。假如米丽安还有气力再爱一次的话，她一定会成熟得多，她会懂得平等的爱，并且，那时她的确已经可以站到平等的位置。可是她未必还肯再爱。

米丽安从来不需要在别人身上确定自己，保罗是个例外。米丽安需要借由保罗来确认自己，她狂热地把自己和保罗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似乎这样便是确认了保罗的爱。但是米丽安对自己的爱已经足够笃定，所以并不再需要那最后一道仪式的确认。这样热忱的冷漠，让保罗抓狂，要么不爱，便不做多想，要么爱得无所保留，免得自己痛苦煎熬。米丽安以为的最好的状态，在保罗，几乎是种折磨，所以他报复似的对她生气，可是看到她的委屈，却又心疼，最后既折磨了对方，更折磨了自己。

爱情如果顺其自然，一切就会发生得很美好了。刻意回避固然是不好，刻意成全也未必不会适得其反。最后为了不让保罗痛苦，米丽安怀了牺牲的心来成全他，也就难怪反而导致保罗怀疑米丽安的爱了。其实，米丽安如果不为了迎合保罗的意愿而“牺牲”自己，她反而可以留住他，只要让保罗知道她是爱他的，从他的心到他的人都不被摈弃，他最终还是会回来的。可是当她怀了“牺牲”的心态来成全保罗，保罗感到他们之间非但没有更亲近，甚至连过去的融洽都不再有了。因为保罗非但没能确认米丽安对于自己本身“器”这一层次的爱，甚至连他一直相信的她对于自己“道”这一层次的爱都产生了怀疑，他没有办法不失望。不强求，亦不逃避，一切应该在该发生的时候自然地发生，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米丽安若是坦承没有准备好，保罗也不至于这样彻底地生气。相爱的人是谈不上“牺牲”的，因为不论为对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牺牲只会增加对方的压力，继而迫使对方离开。虽然爱情从来免不了伤害，可是一定应该是使双方即使痛也是愉快的，“牺牲”的心态出现时，大概只能说明还不够爱。米丽安如果觉得这样做自己从中得到的痛苦大于快乐，就应该拒绝，否则这样的“牺牲”是比坦诚的拒绝更让保罗难过的，也只会更加快了这一段爱情结束的进程。

爱作为一种拯救应该是双方的，一个人在拯救对方的同时也是在自救。爱丝梅娜达和卡西莫多都在付出中感到快乐，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他们并不怀疑那么做是发自自己本心的。而祥子如果要“拯救”小福子就只会感到生活的重压，最后既拯救不了小福子，亦拯救不了他自己，除非他能改变自己的心态，不是以拯救者的姿态去拯救。倘若拯救的施予者完全只是付出，那么接受者就无法接受，保罗选择离开，因为米丽安的拯救是牺牲而非自救，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保罗是真的爱着米丽安的，所以在一切都渺茫了的时候，他想到的还是米丽安，然而见到她的时候却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他们之间因为太爱反而不能在一起的痛苦，她总以“牺牲”的心态来满足他，他不想这样，他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应该快乐的。所以最后如果米丽安执意要跟他结婚，他就会答应，因为那是米丽安自己的意思，而不是为了他做出的“牺牲”，可是她不敢坚持，那么他就不能接受她的“牺牲”。

最后的仪式本来是为了确认爱情的。米丽安在那之后是更加肯定，而保罗却是否定，否定了米丽安的爱，也否定了自己。

爱上一个人，往往由不得自己。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再怎样冷艳的女子也是不可避免会流露出娇憨女儿态的。米丽安爱得很虔诚，可是大概不够真诚。否则米丽安为什么偏偏可以在保罗面前始终像“修女”一样，尤其在她感觉到保罗也是爱她的之后还能如此自持，使得保罗在她面前非但不能感到放松，反而需要感到格外拘束。矜持是必要的，做小女儿态在合宜的情况下未必就是不矜持。相反，只有矜持就只能错过了，只会让保罗误以为她是作态，虽然她只是太紧张了而已。她为什么不能同时自己做米丽安和克莱拉呢？“每个人都是俄罗斯套娃”，如果她能够自己展示出多面，保罗就不必一定要去外面寻找。其实米丽安并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甚至她需要的就是不刻意去做什么，只要她释放真性情，让保罗知道她是真的爱着他，包括他的心和他的人，那么根本不需要她的“牺牲”，一切也就会不一样的。因为爱情里真正需要的是真诚，而不是牺牲。

生命本是一场漂泊的旅途，遇到谁都是一个美丽的意外。保罗与米丽安的错过是很可遗憾的。也许保罗以后会找到一个能够让他确定自己是完整地被爱着的女子，可是，米丽安是不可能不留痕迹的。保罗知道，克莱拉要的幸福只是要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然而这个人并不必然非要是保罗，所以离开克莱拉，就是真的离开了。而米丽安不一样，米丽安会一直等在那里，只要保罗回来，她永远是欢迎的，保罗可以无后顾之忧地一次次离开。至少，这样爱着他的人，是再难遇到了。

“也许只是赌气，也许只是因为小小的事。幻想着和好的甜蜜或重逢时的拥抱，那个时候会边流淚边捶打对方，还傻笑着。该是多美的画面。没想到的是，一别竟是一辈子。”人的一生，有时真是很讽刺，一转身可能就是一世。爱情最无奈的大抵便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吧？

王 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文艺报》《美文》《莽原》等报刊。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或入选中国作协创研部等编选的《中国随笔精选》等年度选本，多次获奖，出版散文集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