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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2021-08-19何尤之

阳光 2021年8期
关键词:杨师傅师傅

苏宁索菲特酒店。一场盛大的签约仪式正在这里举行。吉祥的玉兰花灯徐徐泻出橘色的灯光,祥和而温馨地映照在厅内。厅内的地板和墙面装饰得华丽而隆重,似乎表明这场活动的非同一般。轻音乐在厅内流淌缭绕,填满每一个缝隙。

今天的事儿,对不少人来说,是件新鮮事。但凡新生事物,总是饱含着希冀。厅里的每个人都是喜悦的、期待的。征锟也是。他的心情又夹杂着些许难以言明的异样,如一场太阳雨,看上去晴空万里,却又飘洒着凄凄风雨。

今天的签约仪式是本市国企混合制改革的一次尝试,也是华江珐琅工艺有限公司这艘巨舰成立七十余年来第一次携手民企。签约之后,等待华江的会是什么,征锟说不清。而改制之后,又能给华江带来怎样的业绩,也不是征锟能完全预料的。

征锟是华江董事长,今天他将代表大型国企华江珐琅工艺有限公司与大型民企美励美工艺制品有限公司在这里签订合作意向书。虽然还只是意向,消息甫出,已如晴空霹雳,震得很多人不知所措。

华江是老牌国企,本地的招牌企业,纳税大户。华江风光了数十年,撑起了本地的GDP及财政收入。尤其在工艺业界,多少企业难以望其项背。

这样一个业界巨头,竟然要和民企联手,个中缘由,令人费解。这个爆炸性的新闻,不但引得本地记者蜂拥而至,甚至省里的媒体记者也闻讯而来,待双方代表一落笔,记者们就把征锟和美励美公司的董事长孙运金层层包围了。

征锟稳住情绪,在镜头前似笑非笑。一切都才开始,前途未卜。

这份合作意向书来之不易。不只有经营的较量,还有理念的较量。国企与民企的首度牵手,有唱赞的,有唱衰的。为了今天的签约,征锟突破了重重围堵。最初征锟在董事会上抛出这个想法时,一片惊愕。连续召开五次董事会,大部分董事才取得了一致。网上说,吉林一家大型钢铁国企,因引资入股,总经理竟被打死。这并非耸人听闻,足见国企改革的不易。国企改革需要一个潜移调适的过程。走了几十年的老路,忽然要改道,未知深浅,疑惑难免。

华江珐琅工艺有限公司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铁饭碗到找饭碗。而且像华江这样与共和国一同成长的国企,为地方经济作出了贡献,一企独大,无人能及,成为地方财税的一支劲旅。

跨进了新世纪,风向渐渐变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民企挤进了市场的跑道。威风八面的华江,在风云突变的市场面前,顿时乱了方寸,独步天下的双脚不得不小心每一步。曾经的锋芒,被耀眼的民企夺去了光辉。

回眸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外企民企一波波袭来,势不可当。习惯于安步当车的国营企业,在浊浪滔天的市场经济中,时沉时浮,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被淹没。恰在此时,一股清新的改革春风吹进了国营企业。改革势如破竹,若干国营企业改了个面目全非。

那时华江尚未遇到饿狼四起的侵袭,妥妥地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一直没有改制。华江的景泰蓝手工艺品打开了国外市场,迎来了历史性的飞跃。华江乘势而上,将产品推向了国际市场,一度达到供不应求的地步。别的国企不得不改头换面谋求生路时,华江涛声依旧。

而这些年,不少民企也在调整策略,推陈出新,激发市场需求。华江眼里的虾兵蟹将,产值利润竟悄悄逼近了华江,市场上更是与华江分庭抗礼。

最早看出这个苗头的是市体改委尹主任。尹主任调出全市工业企业产值让征锟看。这一看,非同小可。多少年来,华江从来都耸立在手工艺界之巅,如今却已狼烟四起。那些数据如密集的子弹,扑向华江高地。烽火四起,八面楚歌。更有美励美公司已爬上了阵地,欲与华江展开面对面的厮杀。

尹主任拍了拍征锟的肩:“若在你这一任上华江垮掉,你将如何向华江人交待?”

征锟的肩沉沉的,脸色微变。岂止无法向华江人交待,更无法向市里交待!尹主任是在变相施压,征锟岂能无动于衷?

回了厂,征锟和孙长江先聊改制的事。孙长江是常务副总,比征锟大十来岁,和征锟搭班五年,非常默契。孙长江在华江十五六年,所有高管他都了解,有些还是他提拔的,他始终是征锟决策强有力的推动者。

对美励美的蹿升,孙长江也很费解。孙长江之前也不太关注美励美。想不明白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营公司,何德何能竟蹿到了老二的位置,且大有抢占老大宝座之势。那天尹主任让征锟看了,排在华江后面的便是美励美。两个厂的产值尚有差距,利润却掉了个儿。

美励美的老板孙运金和征锟是师兄弟。他们年轻时都是景泰蓝手艺的学徒,师从老艺人杨汝来。征锟的志向是成为杨师傅这样的大师级手艺人。孙运金不想学手艺,想出去闯闯。杨师傅甚是喜欢这两个爱徒。他建议征锟去参加高考,后来征锟果然考上了大学。孙运金志不在艺,杨师傅把他安排进了华江公司。国企的饭碗有保障,还能认识很多人,更适合孙运金施展才能。

征锟大学毕业后进了华江公司。孙运金却没遵照师傅的路子走下去,离开华江已经一年多。

孙运金离开后,抢走了不少华江客户。也因此,华江人对他有不少负面评价,销售人员更视他为小人。师傅说这些时,脸色冻结了。师傅一生惜名如命,从不做悖德之事。出了逆徒,他像被人掴了耳光。好在华江人不曾指责师傅。但师傅仍自责,却束手无策。征锟恨不能为师傅清理门户。最后师傅压了压他的肩,说由他去吧,师傅还有你。

征锟后来找了孙运金,把师傅的话说了。岂料孙运金说,“师傅的思想落伍了。”征锟指责他大逆不道,孙运金嗤之以鼻。征锟又说他抢华江客户的事,以正义之名提醒他,莫忘来时路。征锟并不知道孙运金此时的处境。其时孙运金并不顺意,生意处于低谷期,心理压力很大。他马上反讥征锟:“你站在岸上,对一落水者指手画脚,很能耐吧?你有硬本本,端着铁饭碗,我有什么?我没饭碗,必须小鸡啄食,自觅自吃。”

此后两个人再没联系。征锟一直站在华江这艘巨舰上,顺风顺水。至于孙运金游到了何方,征锟也从未关心过。

征锟三十六岁做了董事长。师傅很欣慰,总算为他挽回了面子。

孙运金忽然有了动静,他的美励美公司在开发区征用了一百亩地,盖了几幢厂房和办公楼,气势上不输华江。征锟并未介意,以为孙运金小打小闹而已。其实他小瞧孙运金了。

孙运金一直以小鸟的姿势卑微地飛翔,一点点捡来寒枝,把鸟巢越垒越大。能力之强、速度之快,都是征锟难以料及的。他怎么也没想到,文化和手艺都不咋样的孙运金,竟然办起了厂,还搞得轰轰烈烈,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

那年征锟的岳父成师傅从华江退休了。孙运金想请他出山,去美励美当师傅。成师傅一口回绝。在国企干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去受资本家的剥削?何况美励美与华江是劲敌。成师傅这一身的技艺是华江培养的,去美励美岂不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孙运金再三恳请成师傅出山。说“钱不是问题”。

“不是钱的问题。”成师傅没有心动。

孙运金直接把年薪提到三十万。这枚重弹着实把成师傅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自己分量这么重,能值三十万。他在华江干了一辈子,一年才挣十万。成师傅依然一笑而过,这真不是钱的事。女婿在华江做老总,他去美励美搞技术,这不是存心和女婿过不去吗?

他把这事和女儿说了,想显摆一下自己。成芳马上上纲上线:“万万去不得,去了后果很严重。”成师傅暗自庆幸,幸好没搭理这茬,不然女儿就翻脸不认爹了。

成师傅没敢和女婿提这事,倒是成芳晚上在床上跟男人说了。征锟四点半就起了床,直奔岳父家。不想岳父比他起得还早,去盐河边晨练了。征锟开着车去了盐河边。

盐河边空气新鲜,飘着湿润的水气。征锟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盐河的水轻轻流淌,怡然自得。枝上的鸟儿叽叽喳喳。河岸垂柳依依,晓风徐送。征锟停好车,走上草地,绕过一片树林,瞅见岳父穿了件太极服,正面朝盐河,一条腿跷在栏杆上,一双胳膊在左右摆晃。

见到征锟,成师傅吃了一惊。征锟说:“美励美那边找你,为什么不去呢?”

一大早跑来,就为这事?成师傅想笑,又觉得不对劲儿。再一想,女婿是在考验自己呢。便堂而皇之地说:“党培养了我一辈子,我这点儿觉悟都没有吗?”

征锟说:“爸,这是个好机会,一举两得的事,你要抓住。”

这回成师傅蒙了,不知征锟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你那一身技术,不贡献出来,放在肚子里也是烂了。贡献出来,一年三十万,何乐而不为?”

岳父动动嘴,想说什么,被征锟的手势拦住。“美励美是民营企业,这两年发展势头很猛,有许多值得华江学习的地方。你去美励美,做双面间谍,既为他们提供华江的技术,又要为华江提供美励美的经营秘诀。你休息些日子,就过去。”

成师傅还没回过弯儿来,征锟已开车走了。这唱的是哪出戏啊?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现在竟要去做间谍,还双面间谍!成师傅打电话给女儿,成芳也是一脸懵懂。成芳说:“既然他叫你去,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去呗。”成师傅仍是将信将疑了大半个月,也是实在架不住孙运金的三顾茅庐,才去了美励美。

这事在华江闹了个惊天动地。质疑、责问、鄙夷、嘲讽,充塞了华江的角角落落,几乎把征锟和成芳淹没了。这些猜疑,还连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说征锟是吃里扒外,私通师兄,出卖华江技术。说征锟对华江有叛逆之心。杨师傅退休了,继续返聘华江,成师傅为什么退休就走?年薪三十万是掩人耳目,实质上征锟在美励美有股份。

即使征锟亲近的人,都做不到充耳不闻,找征锟求证。孙长江请求征锟把成师傅劝回来。征锟不能说明原委,毕竟藏了不光彩的心事。征锟让孙长江相信他,他心里有谱。有人把举报信写到了纪委,说他出卖国企利益谋求私利,说他泄露技术秘密。不过纪委一直没有介入。

成芳近乎崩溃了,成天跟人解释,说老爷子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没人相信。两口子背着黑锅,任由他人说。那段日子,成芳的电瓶车不是被砸变了形,就是拆了电瓶。今儿放了气,明儿轮胎被戳了个洞。成芳欲哭无泪,想让父亲回来,却被征锟制止。

后来的事实证明,征锟让岳父去美励美,是有收获的。

成师傅入职美励美两个月,感触颇多。在餐桌上,成师傅将美励美的情况说给征锟。“在美励美,除了老板的办公室稍显奢华外,其他的办公室都很普通,两个副总一个普通办公室,各个科室跟小鸽笼似的。他们却有非常奢华的美励美印象馆,印象馆内展览的都是他们厂生产的景泰蓝工艺品。印象馆的灯光造型背景很协调,每一件工艺品都漂亮得无法形容。”

征锟把美励美的方法引用到了华江,对华江进行了的细微变革。征锟从自己做起,搬出了一百平米的豪华办公室,改成了豪华展厅,将华江的镇厂之宝“七色光”请进来。“七色光”是华江老艺人呕心沥血之作,如今成了华江沉默的艺术代言人,引来了访客无数。这是当年杨师傅领着全厂老艺人,披星戴月、精益求精,历时一年零两个月才完成的匠心巨作。

副总及各总监办公室都进行了调整。原来的大会议室改成了大展厅。之后的大型会议就在广场召开。

成师傅又陆续将美励美公司的营销方案、品质方案、绩效方案等透露给征锟。征锟反复分析,除了品质和技术,其他方面华江不如美励美。征锟敬佩孙运金将管理做得滴水不漏。

成师傅说:“美励美的工资结构存在明显差异,普通员工工资比华江少,研发团队技术骨干工资比华江高。”

华江禀承国企的一贯风格,人人平等,都是主人翁,在薪酬制度上从来是同起同落,水涨船高。无差别的薪酬结构,不但起不到激励作用,还会导致人力成本负累过重,远没美励美那么轻松。

征锟开始对孙运金另眼相看了。市里开座谈会,征锟主动伸出了手。

孙运金说:“二十年没握手了,还是国企的手有力啊!”

征锟回道:“你这双手在商海浸泡了二十年,把市场搅得风生水起。”

孙运金说:“这得感谢师傅的教诲,更感谢华江。一路有你,美励美才知道差距,才有奋进的目标和动力。”

征锟没想到,孙运金一直把华江当成目标,在一路追赶。“现在你可以松口气了,美励美与华江并肩了。”

孙运金摇摇头:“目标永远在前头,这个目标赶上了,下个目标又出现了。”

华江的目标在哪儿呢?征锟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来,一片茫然。

孙运金说:“啥时有空儿,一道去看看师傅?”

征锟一笑:“师傅在华江上班,随时可以探望。”

孙运金摆摆手:“在单位里找师傅,那不叫探望,你那是安排工作。”

征锟说:“师傅的工作不用我安排,他干起工作来一直那么拼。”

美励美的市场份额越做越大,不断挤占华江客户。华江的新款产品刚流入市场,美励美便推出同款产品,惟妙惟肖,不分伯仲。虽然技术质量有别,可美励美路子野,马上能占领市场。华江人纷纷指责,美励美我行我素。看不见的硝烟在弥漫,激怒了许多华江人。

征锟没怒,很冷静。美励美抄袭华江作品,在款式上都做了改进,比华江作品更趋完美。华江唯一能做的是改变经营策略。征锟沉着地分析美励美,分析孙运金的经营思维。他发现孙运金的管理思維如一只狂欢的兔子,只要有青草的地方,便放任其撒欢儿。大到营销管理,小到班组管理,孙运金都有着与华江不同的思维方式。

征锟问岳父孙运金的经营重点放哪儿了,岳父说是营销。征锟说:“技术过得硬,质量有保障,产品才能抓住市场。”岳父摆摆手:“运金不是这么想的,运金更看重市场,不是有了产品才有市场,而是有了市场再有产品。”征锟不明白。岳父说:“运金的意思是,市场必须是自己的,产品可以是别人的。有了市场,没有产品可以采购或委托加工。比如最近,法国向美励美要了一批货,美励美就委托北京一家公司生产了。”华江有足够的产能,缺的是市场。华江与美励美有着需求互补,美励美何须舍近求远?征锟在心里暗忖。

尹主任分管全市工业,跟孙运金也熟。尹主任以企业交流的名义,邀请孙运金等十来个老总参会。会上,各企业老总都作了发言。孙运金发言时,征锟认真倾听,他发现孙运金思路开阔,想法前卫,有些营销策略华江从未涉及过。

尹主任把他俩叫到了一起,主动搭起鹊桥,点破双方需求,说:“两家何不合作一回?”

孙运金何其聪明,马上懂了尹主任的意思,笑道:“美励美乃一介草寇,华江是贵族,怕高攀不上啊!”

尹主任说:“做大做强,是企业家也是地方政府的责任。”

孙运金说:“若蒙不弃,美励美愿与华江深度合作。”

征锟点点头,期待孙运金说下去。

孙运金说:“华江若实施混合所有制改革,美励美愿入股华江,联手打造珐琅工艺的实力平台,华江负责生产,美励美负责营销。”

尹主任看着征锟,良久,说:“我看可以试试。”

征锟觉得,孙运金抓住了自己的软肋。或许他也一直在盯着华江,探索华江。华江公司的确营销不力,继而导致资金不足。

尹主任问孙运金:“美励美打算入股多少?”

孙运金想了想,说:“我是民企,不能占大股,可以占四成。华江实收资本一个亿,我拿出四千万。”

征锟不禁汗颜。不过有这个数,华江就救活了。

孙运金见征锟不语,说:“华江怕瞧不上民企吧?”

征锟说:“体制不同,风格不同。你可以一锤定音,我不行。这么大的事,我说了不算,要董事会决定。”

尹主任说:“带上华江高管,去北京上海考察考察,看看大型国企是如何改制的。”

第二天,征锟对孙长江说:“下周你带高管去外地参观学习,看大城市的国企是如何进行混合所有制改革的。”

两天后,孙长江带着高管去了上海。

从上海回来后,董事会几经论证,认定华江与美励美合作,双双获利。高管们最终意见一致。在尹主任的力促下,华江和美励美决定签署合作意向书。

大刊小报作了报道,消息一夜间传遍了大街小巷,引发了不小的地震。最剧烈的莫过于华江。华江人完全不能相信堂堂国企要民企入股,干戈相向二十来年,如今要牵手同行了。

许多人都质疑征锟。他或许早有私通之嫌,他岳父在为美励美效力。他和孙运金是师兄弟,这成了最有力的证据。

征锟要求高管们采取多种形式来诠释改制。正确看待改制,是每个职工必须面对的现实。无端猜疑,存心刁难,不利于企业改制。

孙长江召开了座谈会,邀请普通职工参加,讨论和宣传改制。会上,反对最强烈的当数营销总监尹秀宏。尹秀宏在市场上多次遭遇孙运金,每次都败下阵来,敌意难免。孙长江说:“心情可以理解,但要向前看。抓住前嫌不放,就钻进死胡同了。中美关系时好时坏,不照样合作吗?合作共赢,乃大势所趋。”

尹秀宏半晌不语,然后起身离座。

各部门也都就改制问题展开讨论。

宣传部向职工们解读国企改革的相关政策,指出国企实行混合所有制的意义。财务部公布了近五年的财务指标,近三年收入逐年下降。到了去年,销售收入为两个亿,跌到了华江五年来最低点。债台高筑,资金短缺,企业的经营压力剧增。华江改革势在必行,刻不容缓。

不明真相的人给华江改制带来了一个个障碍。

还没到下班时间。胡明泉扔下手里的活儿,站在调色车间中间,唱着调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斗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华江改制,资本家要来剥削了。”车间里顿时爆出了一片哄笑声。徐新亮说:“明泉,别散布谬论。”

徐新亮是调色车间主任,参加过几次改制座谈会,对改制了解较为深刻。“美励美入股,不是剥削。华江与美励美合作,是双双共赢。要正视改制,别消极对待。”

徐新亮继续低着头在一大堆瓶子前调色。胡明泉凑近徐新亮,轻声说:“头儿,你以为我在捣乱吗?我可是为了华江上千人的利益啊!”徐新亮边调色边说:“难道只有你为了大伙儿,董事会在出卖大伙儿吗?”

“保不准。”胡明泉仰起头,眼睛看着天花板,说,“有人为一己私利,损害华江利益,事例就在眼前。年薪三十万,便给美励美当奴才了。”

徐新亮停下手中的活儿,说:“明泉,成师傅一身技艺,闲在家里就废了,去美励美好歹能赚三十万。至于华江的核心技术,你觉得成师傅会给美励美吗?”

胡明泉冷笑:“不给核心技术,年薪能三十万吗?孙运金什么货色,你还不懂?当年和你同过事。尹总监说他是强盗,美励美是强盗窝。”

徐新亮让胡明泉去干活儿,然后继续调色。调色是个耐心的活儿,急不得,慢不得,徐新亮已耐心干了二十年。当年孙运金也在调色车间,他没这个耐心劲儿。那时徐新亮真的没看好孙运金,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人家成老板了。

胡明泉不认识孙运金。他进华江时,孙运金已经离开七八年了。他只是时有耳闻,便先入为主了。胡明泉走了两步,又折回,问徐新亮:“你说咱董事长安的什么心,先是岳父投诚,现在整个华江都投诚,这是要招安吗?主任啊,你是咱调色部的火车头。咱这帮人,唯你马首是瞻呢。”胡明泉恢复了原生态的嗓门,把同事都吸引了过来,七嘴八舌。

徐新亮只好放下手中的调色瓶,转过身说:“这事尚未尘埃落定,咱先把手中的活儿做好。即使尘埃落定了,也是高层的决策,咱只管做好本职工作。”

胡明泉说:“这事儿要真成了,咱就别干了。谁他妈累死累活,挣钱鼓资本家的腰包。”

徐新亮说:“那不叫资本家,叫民企老板。”

胡明泉哈哈大笑:“有什么区别吗?”

在调色车间最北的角落,杨师傅在给一件耳饰“穿新衣”。“穿新衣”是俏皮话,就是往耳饰上画各种色彩。胡明泉走到杨师傅身边,屈下身子问:“杨师傅,这事您赞成吗?”

杨师傅没抬头,戴着老花镜,一笔一笔地画着,边画边笑,说:“我老了,不掺和。”

胡明泉说:“征总是您徒弟,孙运金也是您徒弟,您认为这是最佳组合吗?”

杨师傅笑了笑,说:“这么大的事,不是咱说啥样就啥样的,用事实说话。”

胡明泉说:“等到既成事实后,华江就是另一番模样了。您可以回家养老,我们呢?您儿子杨非呢?”

杨师傅的儿子叫杨非,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后也分进了华江,在技术部上班。这个儿子不让杨师傅省心,天天玩游戏,玩得天昏地暗。杨师傅没少责备,可杨非听不进道理。杨师傅对胡明泉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操不了那个心。”看看表,“到点了,下班。”

杨师傅在华江的名望有目共睹。他的工艺品在欧洲市场上卖到了七万美元。他最成功的作品,就是陈列在展厅里的“七色光”。

至于征锟的改制决策,杨师傅并不明白,他也不明白成师傅为什么去了美励美。但他相信征锟。征锟做任何事情自有他的道理。自己是手艺人,没那么开阔的视野,只知道把手艺做好。退休那年,孙运金也曾登门拜访,请师傅出山,被他婉拒。现在成师傅去了,他犯迷糊。征锟从未向他解释过。

自从签订了合作意向书,征锟嗅到了各种情绪暗流涌动,山雨欲来。昨天早上,征锟正在审阅文件,尹秀宏来了,递上辞呈。征锟点上烟,默默地和尹秀宏对视了几秒钟。尹秀宏辞职不可怕,美励美的营销能力足以弥补。但这是敏感时期,营销总监离职,会引起骚动,会一呼百应。

平心而论,尹秀宏曾为华江立下了汗马功劳,无论高峰还是低谷,他都带着销售团队硬扛了过来。上千人的大厂,几个亿的产值,没有优秀的销售团队,很难实现产品的市场转化。

华江这几年,在技术及管理方面存在明显不足,竞争力有所削弱。美励美的工艺技术与华江无法匹敌,但款式新颖,销售团队强大。究其原因,华江管理偏向于传统,跟不上时代节拍。征锟和尹秀宏多次探讨营销策略,尹秀宏一直未付诸行动。

尹秀宏的离职理由,自然与孙运金有关。“我们和孙运金一直是市场上的劲敌,他来,我只能选择离职。”

征锟知道,当年尹秀宏的英国客户住在苏宁索菲特酒店,英国客户对华江公司的景泰蓝工艺品很感兴趣。本来说好了要订货,却半路杀出孙运金,把英国客户劫走了。孙运金去了索菲特酒店,扛了样品去拜访英国客户。最终英国客户感动了,和美励美公司签了订单。

尹秀宏说:“不是我放不下前嫌,我是不能接受他的营销伎俩。”

征锟问是啥伎俩。尹秀宏说:“给人回扣,陪人桑拿,以色引诱,酒肉为友,也没见有啥高明的。”

“你以为凭这些就能做好销售?简单了。” 征锟不以为然。

“这年头就这样,咱国企不干那下三烂的活儿!”

征锟说:“你做了十多年营销,是难得之才,但气量不够。光知道怄气不行,要想着如何师夷制夷。这也是华江与美励美合作的宗旨。只有合作,才能学到美励美的长处,培养华江的团队。”

尹秀宏偏着脑袋,扭向一侧,说:“我没有此等豁达的胸襟,所以只能离职。”

征錕知道,尹秀宏是在将他的军。他把自己和孙运金放在了天平上,让征锟掂量。“换位思考,如果你离开华江,如果你还做珐琅工艺,你没准就是第二个孙运金。”尹秀宏讪笑道:“征总不放我,莫非有此顾虑?”

征锟摆摆手:“市场不是华江能控制的,你尽管干你的事业,我真心希望你做好。真正的好产品,是在竞争中诞生的。”

“这么说,我可以离职了?” 尹秀宏多少有些失落。

征锟笑笑:“腿在你身上,你要离职,我留不住。你好好想想再做决定,我给你时间。”

尹秀宏摇摇头,谢过离开。

征锟知道尹秀宏是留不住的,他在很多场合都旗帜鲜明地反对改制。他有硬实的资本,资历不输征锟,在华江有不错的人脉。而且他掌握着华江所有的客户信息,足以为未来做好铺垫。

征锟思忖着,总经办主任顾介堂敲门进来,说:“制胎车间刚才差点儿发生群殴。”征锟适才隐约听到争吵之声,他让顾介堂坐下细说。

制胎车间金良是这起事端的肇始人。金良此前是会计,因能力欠缺被安排到制胎车间做统计员,为此金良一直心存不满。这次改制,他似乎看到了契机,想痛快地发泄一下。十来个年轻的制胎工,免不了受其蛊惑。还有对改制持观望态度的职工,也跟着金良议论纷纷,引发其他职工的不满。制胎车间主任高军说“想干就干,不想干辞职”。这话引爆了金良,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制胎车间正反两方成对垒之势,各自论理,恶语相向。顾介堂叫上几名保安,及时压住了阵势。

征锟问:“其他部门有什么反应?”

顾介堂叹息一声,说:“资材部担心改制后供应商的材料款还不了,研发部担心核心技术被剽窃,销售部担心客户信息被盗取,设计部担心还在图纸上的方案被曝光,掐丝、磨光、镀金车间各有心事。”

八点半,征锟准备回家了。车子停在厂门外。征锟掏出钥匙,按了下遥控锁,然后向车子走去。

隐约中,余光瞟到身后有三个人影。征锟转过身,果然是,分站在他的左中右三侧。一人亮了下证件,说是省巡视组的,要他协助调查。灯光昏暗,征锟无法看清证件。反抗是没有用的,征锟跟着他们上了车。

车子到了云台宾馆,进了8008房间。门先反锁,一人收了征锟的手机。然后很严肃地问起改制细节、征锟个人财产、征锟和孙运金的关系。征锟迟疑着,讲了改制的目的和当前的市场形势。其时一人接了电话,到外间去了。征锟隐约听见,说晚上不回去了。等那人回来,征锟便不说话了。任凭三个人如何盘问,征锟都沉默。一个人看看表说:“十二点了,交待清楚,你可以回去休息。”征锟依然不语。三个人便轮流休息,和征锟熬。征锟血压高,熬夜受不了。想打个盹儿,马上被他们叫醒。到了凌晨三点,他们拿出一份放弃改制的声明,要征锟签字,承认改制是错误的。征锟拒签。他们继续车轮战,想熬垮征锟。

早上八点,征锟被准许离开。征锟出了门,瞄见那三个人随后也迅速离开。打开手机,成芳打了二十多个电话。征锟回了个电话,报声平安。也顾不上成芳大惊小怪,就打个的,直接去找尹主任。

“你没什么事吧?”尹主任问。

征锟说:“我能有什么事?”

尹主任说:“没事你干吗要跟他们走?”

征锟笑了,说:“真叫你说着了,心里其实还是有事。”

尹主任敛起笑容,说:“你要有事,就主动去找巡视组交待,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征锟说:“别急,先听我说。我岳父不是去美励美了吗?此前有人说我出卖了华江的技术,要去纪委举报我。所以当巡视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事让人抓住辫子了,所以就跟他们走了。”

尹主任大笑,说:“你还是有辫子可抓啊,不过这辫子抓不着。别说是你岳父,就是你去美励美,也算不上出卖技术。一是华江没与你岳父签保密协议,二是你岳父退休了,到哪儿干点儿什么,那是个人自由。难道懂技术的人,就不能跳槽了吗?”

征锟也笑:“我咋没这么分析呢。突然遇上巡视组,慌了前爪了。”

尹主任说:“可你遇见的是假巡视组。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背后,可能与改制有关!”

征锟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当即去云台宾馆查了登记,前台说那天晚上8008房间没有客人。前台分析要么他们在宾馆有熟人,要么就是定了别的房间,再自行换到这房间。警察提出看下监控,前台调出了监控,让征锟辨认。征锟马上认出了那三个人。警察问前台:“能记得这三个人订的哪个房间吗?”前台想了想,说没印象。警察让征锟回去,说有了消息会通知他。

征锟本想回家补觉,实在困得不行。可一想到华江的事,怕也睡不着,就直接去了公司。刚进了办公室,就被一群人围上了。

是十来个供应商。有铜板厂的,有釉料厂的,还有其他供应商,都闯进了总经理室。征锟有面熟的,也有不熟的。征锟知道,选在这时候讨债是别有用心。

顾介堂跟了进来,先给债主们斟上茶水,再问他们为了啥事。铜板厂周总尖着嗓门说:“听说华江要改制了,我们担心把欠我们的钱改没了。”

征锟说:“你们都是企业家,什么样的改制能把往来款改没了呢?改制只是改变企业的体制,又不是撤销或并购,更没有倒闭,岂是说没就没的?”

釉料厂钱总说:“华江拖了我五个月货款,我从不来催。华江是地方名企,我们信得过。可现在要和民企联营,我们信不过民企。”

征锟说:“如果改制就改没了信誉,那么改制意义何在?华江改制,是要扩大经营规模,打造品牌影响力,打造地方手工艺品的航空母舰。届时会更多地使用你们的材料,还望得到你们的鼎力支持。”

周总仍叫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下的事解决了。以后如果华江还是华江,我们继续合作。只是现在,我们不知道华江的葫芦里卖什么药。风言风语很多,我们不知哪句是真的。”

钱总红着脸说:“征总,咱合作十来年了,没红过脸。可这次,咱得红着脸说话了,给华江一周時间,若不还款,我们只能堵门了。”

周总说:“征总,多有得罪。”一拱手,带着十来个供应商出了门。

顾介堂赶紧跟了出去,将供应商送出了大门口。

征锟找来财务总监陆海棠。陆海棠说:“账上不足一千万,华江外欠款三千多万。”

征锟问能有什么办法,陆海棠说:“除了贷款,别无他法。”

征锟摆摆手:“咱现在有多少贷款?”

陆海棠说:“六千万。”

“房产都押上了,再贷款拿什么抵押?”征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无计可施。

陆海棠建议,不如向美励美借点儿。

“不不!”征锟断然摆手:“无论华江多难,都不能向美励美张嘴。海棠,应收账款有多少?”

陆海棠说:“五千多万。”

征锟的指关节在桌面上猛力一叩,说:“应收款必须抓紧!财务部和销售部商量一下,拿出回款方案。”

周六,征锟没休息,要审阅报表。晚上十点,征锟还在分析生产数据。尹主任打来电话,询问改制事宜。“合作意向书签了整整一个月了,华江情况如何?国企改革必须推行。”尹主任态度坚决。

“我们的确遇到了不小的阻力。职工们在国企多年,忽然要与私企合作,心理上难以接受。”

“还有别的想法吗?”

“有。担心最多的,认为美励美是冲着我们的核心技术来的。华江掌握着领先的珐琅核心技术,这些技术不但投入了大量的科研经费,也是华江几代人的心血。”

“这是根本原因,是大部分职工的心结。”尹主任在电话那端沉吟了一会儿,说,“这说明大部分职工是爱企的,但未免固步自封。技术需要交流,需要融合,再好的技术,也要博采众长,才能让技术更加精湛。”

“您说的是。我们的技术固然在国内一流,但并非完美无缺,仍有待提高。美励美也有其强项,产品在欧洲很有市场,说明他们熟知欧洲的需求,这对于改进我们的工艺大有裨益。”

“说得好!这也是改制合作的重要抓手。优势互补,信息互通,才能合作双赢。”

十一点了,准备下班。征锟打开门,赫然发现门外站着师傅!“师傅,您咋不进来?”征锟一惊,赶紧拉师傅进屋坐下。

杨师傅说:“我也刚到,看你在窗口想事,怕打断你的思路。”

征锟给师傅沏了杯热茶,把杨师傅让到沙发上,说:“师傅,这段时间光顾着改制的事,没去看您。”

杨师傅说:“你忙,师傅理解。我就在车间里,也不用看。”

征锟说:“华江多亏了您这些年的不离不弃,我代表全厂职工感谢您。”

杨师傅说:“应该的,我这一生属于华江。你领着华江走正道,师傅就应该无条件地支持你。”

“这几年,华江遇到了困难,是我管理策略上出了问题,也是市场形势所逼,所以必须推行改革。改革,才有出路。不改革,只能坐以待毙。”

“改革是必须的,我在手机电视上也常看。问题是……”杨师傅顿了顿,迟疑着说,“运金那人品,华江人信不过啊!说实话,这些年他发达了,也常去看望我,但他的礼物,我一概不收。师傅老了,不明就里,就怕他的钱来路不净啊!”

征锟递了支烟,师傅推开,说戒了。征锟说:“运金的人品,您是知道的。以他现在的身价,躺倒不干了,也够三四代人享用。他为什么还要干,还要和华江合作?咱不说回报华江这些,他是要做实美励美,做大华江,做强本地的手工艺,做一番大事业嘛。一个人在创业初期,目的可能只是为赚钱,为生存。到了这个规模,人家的追求就不再满足于钱了,而是要做大事业,为社会作贡献了。美励美是响当当的品牌,运金是业内响当当的人物,他为您争光了。”

杨师傅点着头,说:“好,好,你们都给师傅争光了。”

征錕笑笑,给师傅满上茶。

“不过征锟……”杨师傅搓着手,舌头打着卷儿,说,“我这么晚找你,是想和你说,我……该退了。”

“您这是……”征锟一愣,本能的反应是与改制有关。师傅是国企老职工,很爱惜这份荣誉。现在与孙运金合作,虽说是徒弟,毕竟是民企,还是给徒弟打工,老人家怕是难以接受。

杨师傅说:“我老了,机器不行了,不能拿着工资,误了企业。”

是真心话还是客气话,征锟一时难辨。但在这节骨眼儿上师傅退了,就算征锟不往改制上想,别人也会这么想。可师傅提出来了,他不能不尊重师傅。何况自己的岳父都跑出去挣高薪了,师傅仍在为华江作奉献,他还能说什么呢?

征锟说:“师傅,我枉为人徒了。您身体出了状况,我却没关心过您,实在是对不起。要不,明天我陪您去医院查查。”

师傅摆摆手:“我能走能动的,要你陪着干吗?你忙的是大事,关乎上千人的命运。我这是个人的事,不劳你分神。”

“师傅您真的要走吗?”征锟欲言又止。师傅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现在是敏感时期,您的离开会产生误会,还可能被别人利用了。”

杨师傅咬着嘴唇,过了会儿才说:“我想过这事,我是出于无奈。我已力不从心,留下来是磨洋工。”

征锟明白了,师傅确实身体有恙。征锟为师傅的品格感动。这代人是国家培养起来的,许多美德已烙进了心里,任凭金钱和权力,不为所动。师傅把一生献给了华江,无时无刻不在为华江着想,直到身体不能承受。

征锟看了下表,快十二点了,说:“天不早了,我送您回去吧。”

杨师傅摆摆手:“我再加个班,把剩下的活儿做完。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杨师傅回了车间。征锟默默地跟在后面,看到调色车间的灯亮了,看到杨师傅回到了座位上,在一笔一画地描绘。征锟的鼻子酸酸的,内心被一双手揪紧。

回到家,房间的灯还亮着,成芳在等他。见征锟回来,成芳赶紧将饭菜端上桌。征锟在桌前坐下吃饭,成芳坐边上说话。

成芳说:“昨天下午,镀金部王新宇的母亲来工会找我,你猜为了啥事?”

征锟问:“啥事?”

成芳说:“王新宇母亲说,华江改制把她儿子的女朋友改没了。女方听说华江要改民企,觉得王新宇饭碗快保不住了,便闹开了分手。”

征锟笑:“这有什么,不就是谈朋友分手了吗?公司几百号女工,你帮王新宇在公司物色个女友。总不能因为这事,华江就不改制吧?”

成芳白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你们男人都这德性。你知道我今天多尴尬,王新宇母亲又哭又闹,说都是改制惹的祸。外面围了好多职工,一些人跟着瞎起哄。要不是我和王主席拉着,王新宇的母亲就要闯你办公室了。”

“好啦,不说这些了。”征锟丢下饭碗,进了客厅。“现在是特殊时期,你在工会多担待些,能做的事帮我做了,能挡的事帮我挡挡。”

征锟在客厅泡了杯茶,然后打开电视。

征锟在想刚刚在他回家时发生的一件事。他开车到南极路时,发现有辆黑色的车子,一直在自己后面。车子拐上了海连中路,黑车还是若即若离。他拐到海宁大道,黑车一直都在。而且,那个车没有牌照。征锟并不紧张。虽然夜深了,但华灯齐放,城市通亮,且市区的每条路上都有探头。他依旧不慌不忙地开着,黑车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他把车子开到海宁桥头时,黑车突然加速,箭一般冲过来。等他发现时,黑车已到跟前。他急转方向盘,想避开。却来不及了,两辆车子“轰”地撞上了。他的车子被撞在了桥栏上。黑车疾速逃离现场,拐个弯儿消失了。征锟下了车,出了一身冷汗。黑车再撞一下,他就下河了。

他拿出手机,按了110。没拨出去,想了想,又拨了4S店的电话。4S店来人把车拖去修了,征锟打了个的回家。

十一

第二天下午,孙运金来了,是征锟约他来的。尹秀宏的辞职已无可挽回,营销团队不能没有主心骨。

孙运金说:“美励美的营销总监是我从中国五百强企业里高薪挖来的,他帮我开拓了许多之前美励美未曾涉足的市场。华江需要强将,前期营销可以由美励美代为负责。”

征锟说:“这事慢慢再说,今天谈点儿正事,我们双双要立下军令状。”

孙运金一愣,笑道:“两厢情愿的事,怎么还对簿公堂了呢?”

征锟说:“我们要立两份军令状。”

“咋立?”

“一份是你的,你向华江立下军令状,前五年的销售额每年至少递增百分之十。”

“另一份呢?”孙运金问。

“另一份是我的,我跟市里立下军令状。若改制失败,我引咎辞职。”

孙运金摆摆手:“我现在就和你立军令状,合作五年后,销售额至少十个亿。”

“不急。”征锟说,“要当着华江全体员工的面,立下军令状。”

俩人聊到五点,孙运金建议去看师傅,征锟同意。

俩人买了四瓶洋河。孙运金想买烟,征锟说师傅戒了。

师傅家住在海宁小区老式的三室一厅,总共才八十来平方。

两个人进屋时,师傅刚要吃饭。师傅急忙让师母炒了两个菜,留俩人喝两盅。师傅问起美励美,孙运金都恭恭敬敬地作答。“不错,很不错。”师傅端起水杯,说:“师傅为你们高兴,来,敬两位成功人士!”孙运金急忙摁住师傅的手,说:“您是师傅,我们敬您才是。”俩人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师母说:“没想到运金能干成这么大的事业,想当年,你们师傅回来总对我说,运金咋办呢?好好的饭碗丢了,又没个一技之长,以后可咋好啊。”

几个人都笑。

孙运金说:“让师傅担心了。我自己也没想到还能有今天。那时只想做点儿小生意,混口饭吃,真的吃了不少苦头,一不小心就成就了美励美。”

到了八点,两个人辞别了师傅。征锟说:“时候尚早,又是难得的雨夜,不如到我办公室喝點儿茶,再聊聊。”

孙运金说:“有好茶吗?”

征锟说:“肯定没你的好,峨嵋山竹叶青。”

孙运金笑笑:“下回带两盒洞庭碧螺春给你。”

俩人在办公室边喝茶边聊天,聊欧美手工艺市场,聊手工艺技术开拓,聊改制细节。孙运金感慨,他与华江真是缘分匪浅。从这里走出去,兜了一圈儿,如今又回来。市场上几度交锋,如今要化敌为友,真是一场游戏啊!

征锟说:“人生的每一步,看似偶然,也是必然,性格决定命运。”

顾介堂来电话,说杨非让派出所逮走了。“啥事?”征锟问。顾介堂说:“吸毒,在一小区和几个人吸毒,被公安逮了个正着。”

“关他些日子也好,让这小子清醒清醒。”征锟说,“你去了解一下,看杨非关哪儿了,事情严重不?若不严重,关上个把月,戒了毒就放回来。杨师傅就这么一个儿子。”

顾介堂说:“我去了解一下。”

征锟说:“还有,这事别声张,就说杨非出差了,培训个把月就回来。”

十二

第二天是周一,刚上班,孙长江就过来了,脸色严峻,说:“烧蓝车间一批货被砸坏了。”

征锟急忙跟着孙长江去了烧蓝车间。车间的人都在议论,骂谁这么缺德。征锟检查了一下,还好,被砸坏的都是些正在烧制的茶叶罐、洗面盆、保温杯之类的小物件。若是那些大物件,损失就大了。征锟交给孙长江处理此事,他还要想着资金的事。

征锟又去找尹秀宏,让他抓紧催款。“供应商都围到我办公室了,我允诺人家一周解决的。”

尹秀宏说:“这根本不可能。别说一周,一个月能要回几笔就不错了。”

征锟说:“你把任务分解下去。华江没有退路,销售人员也没有退路。”

尹秀宏苦笑着说:“你就是把我开除了,我也完不成。”

征锟听出他的一语双关。话说到这份儿上,征锟知道尹秀宏是指望不上了。

征锟叫来陆海棠,问她催款的方案。陆海棠把方案给了征锟。“方案写得不错,但尹秀宏梗在中间,怕是难以落实。”

“还有其他办法吗?”

“能有什么办法?”陆海棠无奈地说。

“贷款呢?”

陆海棠说:“拿啥来担保?”

“我想办法吧。”

资金问题一直萦绕在征锟心头。财务反馈的信息,销售部催款收效甚微。尹秀宏心不在焉,销售部群龙无首,营销人员人浮于事。至于贷款,征锟一直在思量,找担保单位。给几个朋友打电话,谈贷款担保的事,几个朋友都致以歉意。理由是华江要与美励美合作,态势不明,实在不敢担保。

有人敲门,是研发总监顾嘉祥。征锟示意他坐下说。

顾嘉祥开门见山,说:“关于改制,各部门褒贬不一。研发部门是企业的技术核心,我们在做改制宣传的同时,要求研发人员只做技术,不参与别的。技术是不分体制的。”

征锟右手轻轻地击着左手,为顾嘉祥鼓掌。顾嘉祥接着说:“改制是董事会的决定,我们必须服从。当然,不是每个职工都有这样的觉悟,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担心。技术人员最大的担心莫过于咱的研发成果和核心技术会不会被美励美窃取?核心技术是企业的立身之本,这玩意儿要让美励美偷了,华江就更难了。”

征锟点上一支烟,说:“技术人员的担心不无道理,技术也的确是华江的核心和命脉。可是,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没有,技术创新的依据是什么?是消费需求。技术创新是为了提供新产品,新产品是为了抓市场。没有市场需求,再好的技术也是纸上谈兵。我们和美励美合作,就是要借助他们的营销实力,探索消费者对珐琅工艺品的需求。有了需求,我们的技术创新才能有的放矢。双方合作,成为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技术才可以共享,信息才可以交流。”

顾嘉祥说:“技术可以交流,但核心技术不应外泄。”

征锟说:“嘉祥,你的想法是对的,可还是保守了。”

征锟对顾嘉祥是了解的。九年前,顾嘉祥从省城毕业,来华江应聘,是征锟亲自面试的。当时征锟是研发总监,觉得顾嘉祥是可塑之才,厚道、认真、实在、肯钻,所以录用了他。顾嘉祥没有辜负征锟的期望,一步步成长为华江公司的技术骨干。

征锟说:“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以及匈牙利等国家派出多批年轻艺人,来中国学习珐琅技艺,咱们国家安排手艺高的老工人手把手地教他们技术。”

顾嘉祥睁大了眼睛:“这不是拱手相让吗?那个年代的人太傻!”

征锟大笑:“你这是闭关自守思维。说来你不信,这珐琅手艺,可不是咱老祖宗发明的,这手艺在咱中国也就六百来年历史。”

顾嘉祥说:“六百年历史,就算是咱的了。”

征锟笑着摆手:“据专家考证,中国的景泰蓝是自外国传入。早在四世纪前后,欧洲就兴盛起珐琅工艺。你说,让技术发扬光大,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当然,并不是说咱的技术就白送给美励美。如今是市场经济,经济效益是第一位的,技术可以转让,但也得有偿转让。所以你们的想法,我基本赞成,核心技术是咱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才弄出来的,岂能轻易送人?”

顾嘉祥点点头,又向门口望了望,说:“还有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顾嘉祥说:“尹秀宏最近活动频繁,他在各车间拉拢队伍,准备另立山头。金良、胡明泉,都已被他拉拢。”尹秀宏想拉顾嘉祥入伙儿,顾嘉祥谢绝了,说自己现在经济困难,无力入股。尹秀宏让他以技术入股,顾嘉祥再次婉拒。尹秀宏又拉其他技术人员,顾嘉祥发了话,咱这支研发队伍是华江投资的,决不能做对不起华江之事。顾嘉祥发话了,技术员们都没搭理尹秀宏。

征锟沉思了一会儿,说:“背叛华江倒没什么,人才流动也正常。他拉走员工也好,拉走客户也罢,倘若他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为景泰蓝这项传统工艺作出贡献,我是欣赏的。倘若他干不出正经事来,只是为了阻挠改制,煽动人心,存心扰乱市场,败坏华江声誉,就为人不齿了。”

第三天下午,孙长江过来了,说:“砸车间的事查出来了,是刘环标干的。”

征锟问:“有证据吗?”孙长江说:“烧蓝车间第一次砸坏了小物件,我没当回事。不想第二天夜里又有小物件被砸坏了,我让工程部悄悄在墙角装了探头。第三天夜里,又有小物件被砸坏。监控里没发现刘环标,只是看到,早上七点二十吧,有个大扳手突然从铁梁上掉了下来。我现场勘察,发现大扳手上有一根长长的细线。我猜到了几分,让保安留意着。今早保安悄悄告诉我,刘环标七点就到了,在保安室玩了一会儿,就在公司到处转悠。转悠到烧蓝车间的窗外,他用手摸了下窗户。等他走了,保安走过去一看,有一根细线接在扳手上。打开车间的门,果然又有一堆小物件碎了。”

“让保卫科提审他。”征锟说,“哦——就别报派出所了。这段时间一些人心里藏着怨气,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蓄意破坏的人,必须给点儿颜色,不然他们收不住手。”

保衛科提审了刘环标,证据确凿。总经办对刘环标作出了赔偿处罚决定,并记大过一次。若有再犯,将予开除。

十三

周总、钱总又来了,又领了一大帮供应商来。顾介堂急忙拦住他们,把他们安排在总经办,然后悄悄过来请示征锟。

顾介堂知道征锟最近事儿多,想找个借口搪塞供应商,征锟说:“不用了,那样会让他们滋生更多无端的猜疑,以为华江不讲信用。让他们过来吧。”

供应商又挤了满满一屋,领头的还是周总。

周总说:“征总,今天你无论如何得还钱了。”

征锟苦笑着说:“诸位老总,大家都是搞企业的,三五十万或许能马上弄来,一两千万哪那么容易啊,就是银行贷款也得走流程啊!”

钱总虎下了脸,说:“那就别怪我们说话不好听了。见不到钱,咱就一直耗着,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征锟说:“钱总啊,要是能耗来钱,我宁愿陪您几位耗在这儿。”

周总说:“你这么大的国企,银行里怎么可能就几百万?”

征锟让陆海棠过来,陆海棠说:“华江账上有几千万的往来,但都在别人的兜儿里,还没催回来。银行账上有点儿钱,不多,六百来万,别说还债,下月发工资都成问题。”

供应商相互看了看,有点儿泄气。钱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周总,周总看着征锟,说:“华江家大业大,千儿八百万对华江公司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要真想还钱,随便拎几件工艺品,出手就是钱。”

征锟谦笑道:“您几位要看上了哪件,我现在就拍板给您。”

周总说:“此话当真?我还真看上了一件,不知征总可否舍得出手?”

征锟说:“您尽管说,只要您满意的。”

周总说:“‘七色光!”

征锟敛了笑容,说:“这个不行。‘七色光不在商品之列,它是陈列在展馆的艺术品。这是华江的镇厂之宝,外国友人多次想收购,我们都没出手。”

周总的脸冷了下来,说:“您是国企老总,出手阔绰,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征锟说:“我说的是商品,不是展品。何况这是绝品,当年加工‘七色光的手艺人,如今都已退休了,复制都不可能。”

周总说:“如果今天还不上钱,我就要定‘七色光了。‘七色光给我,华江欠我的一千二百万货款一笔勾销。征总,实不相瞒,我一个外国客户看好了这件,能满足他的心愿,我和他的合作会更有利。您要么还钱,要么‘七色光归我。”

征锟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这不只是镇厂之宝,更是师傅一代人的心血,怎能出手呢?之前不少客户打“七色光”的主意,都被征锟挡了。

周总冷笑:“不就是一件工艺品吗?华江还是没逼到那份上,否则别说‘七色光了,厂房都能卖。”

钱总说:“是啊,华江真要没钱了,区区一件‘七色光何足惜?”

供应商们跟着起哄,说征锟没有诚意,都这时候了,竟然还在为一件商品讨价还价。

陆海棠回了财务室,从网上打来了几家银行的流水单,让周总过目。陆海棠说:“我们真的是资金周转困难,有钱能不还嘛!”

周总挥了挥手说:“一纸清单就能糊弄我们吗?这玩意儿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是啊,没钱的账号打出来了,有钱的你不拿出来。”钱总起哄。

陆海棠哭笑不得。征锟挥挥手,示意她拿走。

钱总说:“今天拿不到钱,我们就耗在这儿。”

又有人说:“要不我们就在厂门口拉白色横幅。”

顾介堂给各位斟了茶,又拿烟招待。供应商们也不客气,抽烟喝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不少供应商顾介堂熟悉,边说点儿笑话边顺上几句。征锟让顾介堂去索菲特酒店安排午宴,被周总拦住了。周总说:“茶我们喝,烟我们抽,飯就不吃了。拿不到钱,山珍海味也没味儿。”

中午叫了外卖,下午一干人还是坐着,海阔天空地侃着。征锟只能遥控,在电话里安排公司的事。坐到天快黑时,供应商们仍没有走的意思。周总今天是咬定目标不放松,就要“七色光”。征锟死咬着“七色光”,说啥也不放手。

晚上又点了外卖,一干人很有耐心地耗着。快七点时,征锟的手机响了,竟是杨师傅打来的。顾介堂给杨师傅去了电话,征求他的意见,看“七色光”能不能出手。杨师傅不同意出手,坚决地说:“华江在,‘七色光就在,除非华江倒闭了。”顾介堂就把供应商围门的事说了,杨师傅半天没说话。

杨师傅对征锟说:“‘七色光千万不能出手。”

征锟说:“师傅,我知道。”

杨师傅说:“我有个想法,你和周总商量一下,我们再做一件和‘七色光同款的商品给他,保证在质量和技艺上一模一样。”

征锟说:“师傅,您这辈老艺人都退了,年轻艺人无法复制。”

杨师傅咳了几声,说:“把几个老艺人再叫回来,有半年就差不多了。”

征锟挂了电话,把和师傅的通话内容对周总说了。征锟说:“他是我师傅,由他做指导,再做一件和‘七色光一模一样的商品。周总您若不放心,我们签字画押。”

周总不说话,所有人都不说话。天开始黑了,没人去开灯。路灯透着一丝稀薄的光亮,办公室里的黑暗渐浓。屋里没有声响,静静的,能听见黑暗踏着细碎的步子走来。

“我们……走吧。”黑暗中,周总轻轻地说。

钱总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其他供应商也站起来,跟着往外走。

周总在走廊里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抓住征锟的手。“征总,我敬重杨师傅,杨师傅才是华江的镇厂之宝!”

征锟听了,很是心酸,黑暗中泪在涌。“周总,谢谢你的理解。可惜,真正的镇厂之宝即将衰竭了。”

周总问:“杨师傅咋了?”

征锟说:“师傅肺癌晚期,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不过,请放心,我师傅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他会拼尽最后一口气,来实现他的承诺。我们会集结全厂的工艺高手,尽快做一件同样的作品,满足你的需求。”

周总低沉地说:“征总,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了解我啊!要不是怕改制有变卦,我会逼上门来吗?可今天,杨师傅都生命垂危了,我再这么做,不是逼杨师傅的命吗?杨师傅这样的人,不止是厂宝,也是珐琅工艺的瑰宝。我要逼杨师傅,我还是个人吗?”

走出门外的供应商们也都折了回来。周总说:“算了,咱都走吧,改制又不是改朝换代,逼人也不能逼到这个份儿上。你们谁厂里要有杨师傅这样的人,你们的厂就永远不会倒。”

钱总说:“我们也是听华江人说要改制了,华江要被美励美吞并了。咱是局外人,哪能辨出真假?”

“感谢各位的理解。华江只是和美励美公司合作,不是合并。华江占大股,美励美入小股。美励美有营销优势,华江有技术优势。联合起来,资源共享,省去了无谓的竞争和资源的掠夺,岂不更好?这次改制的目的是充分发挥华江和美励美的优势,打造华江品牌,图谋华江的规模化发展,推动本地手工艺品在国内外的影响力。”

钱总说:“征总,你不会因为今天这事,中止我们的合作吧?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以为华江不再了,才出此下策。”

“不会。我们还会和各位深度合作,随着华江实力增强,规模扩大,需要各位资助的地方可能会更多。等我们缓过气来,收回陈账,一定先将各位的欠款还清。”

十四

半个月前,征锟就约了孙运金,让他来华江做个动员报告。孙运金当时笑着说:“我做过不少报告,可到华江做报告,会有人听吗?”

征锟说:“所以要请你来,让他们了解你。”

孙运金说:“我是大老粗,没你墨水多。不过要谈自己的故事,不用稿子也能说上几天几夜。”

征锟说:“就从这儿说起,再说说入股华江的目的。”

孙运金点头:“好吧。很多人总盯着美励美光鲜的一面,却不知我们不为人知的苦楚和波折。”

征锟说:“这也是我想请你来作报告的原因,让他们认识不一样的孙运金。”

报告会安排在周五下午。孙运金在台上作报告,征锟坐在台下倾听。

孙运金介绍了自己离开华江的创业历程。他先是练摊,哪儿有集市,就去哪儿摆摊。卖的还是景泰蓝工艺品,都是小挂件小首饰。那滋味,实在不好受。毕竟在国企干过,再摆地摊,风吹雨打,披星戴月,苦累自不待言。放下铁饭碗,去小鸡啄食,一般的华江人丢不起那脸。“我被逼到了这份儿上,骑虎难下,想放弃,又心有不甘,苦苦支撑着。”把自己在华江掌握的那些知识用到了生意上,孙运金做起这行生意比别人识货,能讲得头头是道,取信客户。“坦白地讲,我的确蒙了不少外行,赚的是黑心钱。”

台下一片掌声。如此直白地解剖自己,足见孙运金的坦诚与担当。

后来摊儿练大了,孙运金就去参加交易会。先跑市外,再跑省外,拿到了订单,再找供应商。都是小工艺品厂,像华江这样的大厂,他不会找。华江看不上他的小订单,价格也不便宜。孙运金跑了几年,赚了几十万。但后来,孙运金却栽了个大跟头。

在北京的一次交易会上,一个洋毛子对孙运金带来的金属珐琅器颇感兴趣。那是个美国老板,当即和孙运金签了三千万的订单。孙运金从没接过这么大的项目,小脑瓜当即活泛了。与其把这订单给样品商做,不如自己开厂。

有在华江工作的经验,孙运金对开厂并不陌生。当即招兵买马,高薪聘请技术人员,又租场地又购原料。之前赚的几十万都砸了进去,远远不够,又找银行贷款。架势拉起来了,工厂也运转起来了。这就是美励美的雏形。谁知五个月后,美国老板却提出了毁约,说找到了更好的金属珐琅器。就像一个运动员备战了大半年,忽然比赛取消了,孙运金苦不堪言。没等孙运金开口,洋毛子按合同约定付了赔偿金。孙运金欲哭无泪。十几名员工,几百万贷款,五年厂租,一堆原材料,顿时没有了用武之地。

孙运金几乎要崩溃了。崩溃又如何,事都摆那儿了,必须寻求出路。厂里仍在热火朝天地生产,孙运金馬不停蹄地找客户。之前练摊都是小客户,现在这摊子需要大客户。孙运金首先想到的是在华江时接触过的客户。“这么说吧,是华江拯救了我,拯救了美励美。”孙运金说到这儿,起身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为了救厂,孙运金开始抢夺华江公司的客户,以低价抢占市场。他了解华江的销售套路,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美励美现在最需要的是把产品卖出去,即使亏点儿也算不了什么,反正有美国佬的违约金垫底呢。孙运金不惜亏本营销,一些客户就从华江流进了美励美。那批货最终全部出了手,美励美顽强地挺了过来。

这场劫难,点拨了孙运金。若没有这场劫难,孙运金或许至今仍做着买空卖空的活儿。若没有这场劫难,孙运金就不会有美励美和今天的累累战果。若没有这场劫难,孙运金就不会吸取教训,把美励美做大做强。

再后来,孙运金在开发区买地盖厂房,扩大美励美规模。然后学管理学技术,自己和员工都去外地培训。孙运金意识到,企业打下基础后,就必须重视管理,以科学管理取代自发式经营。当美励美有了一定规模后,人才又成了企业发展的瓶颈。孙运金放眼全国,从一些知名企业挖来营销总监、财务总监、技术总监,都是重要岗位的英才。这些英才为美励美注入了新的活力,带来了更先进的经营策略和更广阔的市场。

如今的美励美在景泰蓝工艺行业有了较高的知名度,但孙运金没有满足,他要带着美励美迈向更高更远。孙运金说:“选择与华江合作,既是为了自利身益,也是为回报华江。当年那么做,是万不得已。不管华江能否原谅,今天的选择,是希望两大强企能齐头并进,成为景泰蓝业界的黑马,成为地方经济的擎天柱。”

征锟带头鼓起了掌,身后跟着响起了暴雨般的掌声。掌声刚落,有人发问了,是尹秀宏。

“孙总,想问一下美励美公司的营销策略是什么?陪吃陪喝、洗桑拿、找小姐,应该是你们主要的营销手段吧。”

全场哄笑,议语杂陈。待平静下来,孙运金说:“我并不回避这样的问题,因为这种现象一度是职业销售者的惯用伎俩。我是,你也是,别说你不是,没人会信的。”人们又笑了起来。“美励美是民企,从一个小厂成长起来,它做不到高冷,它必须入俗。但这是过去的事了,靠这种手段不可能永远赢得市场。美励美已改变了营销策略,营销重点放在了技术和设计上,用产品去赢得顾客。”

尹秀宏又问:“你当年抢走了华江公司的客户,现在又来收购华江公司的股份,是要侵吞华江吗?”

孙运金说:“我曾是华江人,华江培育了我,关键时刻是华江救了我。当初抢华江客户,表面看来是不道德,其实隐藏着市场规律。如果华江产品真的无可挑剔,华江是国企,客户怎能听我的?至于吞并华江,纯属无稽之谈,地方政府也不容许。具体情况,我想请征总给大家作阐述。”

征锟走上台,清了清嗓子,说:“国有企业产权结构多元化不止华江,上次高管们去了上海,亲身感受到了国企改制的蓬勃之势。国内很多知名国企都实行了改制,你们上网百度一下就知道了。这次改制,是应市里要求,也是市领导促成了此事。这些年我一直关注美励美,一直在研究孙总的套路。每个周末我都去岳父家,就是向他了解美励美,以期取长补短,谋求发展。”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征锟等掌声平静下来,接着说:“有人说,美励美想全资控股华江,这当然不可能,政策也不容许。华江改制是要注入新鲜血液,谋求新的发展。华江这几年有些低迷,美励美入股华江,就是要推动华江走出低谷。只要对华江有利的,我们都应去尝试。”

台下又一次响起掌声。掌声过后,胡明泉提问:“孙总,以后,我们每挣一块钱,都得贡献给你几毛,对吧?”金良等人马上响应,嚷嚷道,“凭什么我们挣钱,要分给你?”

又是一片嘈杂,会场如开水般沸腾。很多人都有这想法。

征锟担心孙运金坐不住了。还好,孙运金坦然地看着大家。待会场平静下来,他说:“这位兄弟说得没错,你们辛辛苦苦挣来的每一分钱,都会有我的利益。不过,我想先跟大伙儿算笔账。”他转头问征锟,“华江去年销售额多少?”征锟说:“三个亿。”孙运金说:“那好,我现在向大伙儿承诺,美励美入股后,确保年销售额增长百分之二十,五年后达到十个亿。我会和征总立下字据。现在,我们再来算算细账。美励美入股华江百分之四十,就是说,若实现十亿销售额,在不考虑成本的情况下,美励美分得四亿,华江分得六亿,这是不是双赢?如果不合作,华江的产值只有三亿,现在翻了一倍,华江还吃亏吗?而且以后,华江和美励美的产品要实行拳头组合,一致对外,共同开发市场,不但省去内耗成本,还可以增强市场效应,效益将更显著。”

胡明泉说:“你这牛皮吹得太大了,天都被你吹黑了。”引起全场大笑。

孙运金笑笑:“美励美公司现在的年产值达十五个亿,这不是吹出来的。这年头也不信浮夸,讲的是实际。”

征锟吩咐孙长江,将责任状递上来。孙运金当众和征锟立下了责任状。

然后孙长江又向大家公布了征锟和市里签下的责任状。两份责任状呈现在大家面前时,全场职工站了起来,掌声经久不息。

会后,孙运金说:“我对华江有信心。”征锟说:“我对你也有信心。”

征锟又向孙运金提了个要求,要让成师傅回来。两个目的,一是要完成与“七色光”同质的工艺品——“七倾城”。周总虽没再要,但他有这份心愿,又与华江合作多年,华江应该满足他;二是想让岳父多陪陪杨师傅。在一起忆些往事,找点儿乐趣。同时将师傅的调色技艺带回工厂,传给年轻人。孙运金同意了。

十五

尹秀宏還是离职了。在改制必行之时,他选择了分道扬镳。而且,他有了周密的计划,欲干一番事业。征锟表示赞同。他是华江人,征锟希望他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尹秀宏带走了一些客户资源,还带走了十来个职工,包括胡明泉和金良。

中秋节前,征锟接到戒毒所电话,说:“杨非表现不错,打算让他回去,交由工厂和社区共同监督。”

征锟安排孙长江去接杨非。路上,孙长江交待杨非:“莫对家人说去戒毒了,就说厂里安排出差了。”杨非点点头。“你父亲身体很不好,这段时间先别上班,多陪陪父亲。这是征总交待的。”杨非还是点头,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企管部做了次改制民意调查。结果出乎意料,职工对改制的满意度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九。征锟很满意,这张试卷他考了八十九分啊!思想基本统一,改制就好做了。

近段时间,省市电视台都播报了华江公司改制的专题新闻,引来了各方的反响和关注。市领导尹主任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代表市里对华江改制寄予了厚望。尹主任还邀请了一些专家,对华江改制进行了论证和探讨。尹主任表示:“华江现在处于关键时刻,是墨守成规还是锐意改革,华江人必须向全市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美励美入股华江,是强强联合,是给老牌国企注入新活力,是打造我市景蓝泰工艺航母的明智之举。”

第二天,周日。征锟拉着成芳去看岳父岳母,近一段时间忙着改制一直没去。

岳母见女婿来了,非常高兴,马上准备午饭。征锟站在厨房问岳母:“爸呢?”

岳母说:“早上去杨师傅家了,杨师傅可能不行了。”

征锟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岳母说:“杨师傅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不让告诉你,怕分了你的心。”

征锟心里一阵绞痛,眼里含满了泪水。马上要去杨师傅家探望。他明白了,杨师傅是在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儿力气帮他完成“七彩倾城”的制作,支持他的改制。

成芳一把拉住他,说:“妈都做了饭菜,吃过了一起去。”成芳对征锟说:“告诉你一个高兴的消息吧,你还记得镀金部的王新宇吗?”

征锟说:“记得,就是吹了女朋友的那个。”

成芳说:“人家昨天把喜糖送到了工会,要结婚了。”

征锟问:“又找了一个?”

成芳说:“还是那个,女方父母在电视里看了华江新闻后,就让闺女和王新宇和好了。”

征锟说:“得感谢电视台啊,成就了一段濒临破裂的姻缘。”

岳母在厨房里喊:“成芳,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回来吃饭。”成芳就摸出手机,正要拨父亲的电话,征锟手机响了,是岳父打来的。岳父在电话里急促地说:“征锟,快来,杨师傅走了。”

征锟大惊,一把拉上成芳,疯狂地跑出了门。

何尤之:本名何正坤。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在《四川文学》《清明》《鸭绿江》《山东文学》《阳光》《西北军事文学》《雨花》《绿洲》《创作与评论》《读者》《安徽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真水无香》、中短篇小说集《金店十二钗》、小小说集《麦色浪漫》等,并有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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