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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煦园考辨三则

2021-08-19胡运宏

中国园林 2021年7期
关键词:行宫江宁总督

胡运宏

薛 青

颜 麒*

南京文脉悠久,历史上营建过大量园林[1],然因种种原因,保留下来的不多。煦园乃南京地区仅存的两大古典园林之一,因附属南京总统府而名扬天下。此园本为清两江总督府西花园,在两江总督府成为太平天国天王府和“中华民国”总统府时,一直为府内的附属花园。关于煦园的历史,目前存在一些模糊乃至错误的认识,本文拟就其性质、营建、得名3个重要问题试作考辨。

1 煦园的性质

中国近代史遗址博物馆(南京总统府)官方网站有一段介绍词:“清朝康熙、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均以此为‘行宫’。[2]”如此一来,煦园作为南京总统府中的附属花园便可称为行宫花园了。此说最早的提出者为朱偰(1907—1968),他在《江宁织造署与楝亭的关系》一文中说:“现在的江苏省政协会址(长江路292号),是过去清朝的两江总督府;而清朝的两江总督府,又是就清朝‘江宁行宫’的一部分改建的;清朝的‘江宁行宫’,则又是就清初康熙时代曹寅的江宁织造署扩建的。[3]”此文将清代两江总督府和江宁织造府联系起来,还牵扯到江宁行宫,对学界影响颇深。陈从周[4]、潘谷西[5]等前辈均因循此论,认为煦园曾做过行宫花园。朱、陈、潘皆为相关领域的著名学者,使得此后开展的研究中,很多人有意无意地参考引用了他们的观点。但是,如果仔细审读相关文献,会发现这一观点与史实不符。

考康熙七年(1668年)《江宁府志》卷七《建置志》[6]和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江宁府志》卷五《建置志》[7](图1),皆云:“总督部院衙门在府治东北沐府东门”“织造府在督院前。”志书将两江总督府(“总督部院衙门”)和江宁织造府(“织造府”)分列2条,说明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志书中所言之“沐府”,即沐英家族府邸,沐英为明朝开国功臣,其子孙世袭黔国公(沐英死后被追封黔宁王,因此沐府又称黔宁王府)。嘉庆《江宁府志》卷九《古迹中》明确记载:“沐府,今为督宪署。[8]240”督宪即总督之别称。道光时期的上元(今南京)人管同在《继园记》中也说:“国家既下江南,改黔宁王居为总督尚书之署。[9]”童寯(1900—1983)先生在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江南园林志》中指出:“清两江总督署之西园,本明初黔宁王沐英宅第。[10]”这是正确且有根据的。古人讲究坐北朝南,南在前、北在后,志书明确讲“织造府在督院前”,说明江宁织造府位于两江总督府的南面,也就是说两者南北相对,但绝非一处。

图1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江宁府志》书影[7]

检核清《圣祖实录》,康熙6次南巡至江宁时,均驻跸“江宁府城”内[11]第5册:225;525;1042;第6册:144;220;291,但具体驻跸何处,没有明确记载。又查康熙《上元县志》,其卷二《恭纪南巡盛典》则记载明确:除第一次以“将军军门(即江宁将军府)为行宫”外,其余5次均以“织造府为行宫”[12]。事实上,康熙时期,江宁织造府就有一座花园,这座花园前身叫楝亭,为曹玺任江宁织造时所建,后来其子曹寅以楝亭为基础造了一座花园。需要指出的是,当时江宁织造府只是康熙在江宁的临时住地,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专用“行宫”,这也是《圣祖实录》只记驻跸江宁府城内而无具体地点的原因。又,检核清《高宗实录》,乾隆6次南巡至江宁时,则均明确记载“驻跸江宁府行宫”[11]第14册:58;第15册:743;第17册:355;第18册:58;第22册:772;第24册:78,且一般会在这里居住3~4天。这座“江宁府行宫”是在乾隆十六年(1751年)第一次南巡时,两江总督黄廷桂、安徽布政使兼江宁织造高晋等人以江宁织造府改造而成的。查嘉庆《江宁府志》,其卷十二《建置》有载:“江宁行宫……向为织造廨署,圣祖南巡时,即驻跸于此。乾隆十六年,大吏改建行殿,有绿静榭、听瀑轩、判春室、镜中亭、塔影楼、彩虹桥、钓鱼台诸胜。[8]258”可见,乾隆时期的江宁行宫花园较之康熙时期的江宁织造府花园更加精美。1984年在南京大行宫附近曾挖掘出一组完整的假山石基和一些玲珑剔透的太湖石,经专家鉴定,这就是当年江宁织造府花园的遗迹[13]。

要之,两江总督府和江宁织造府虽然前后毗邻,但绝非一处,两府之附属花园也便各自有别。既然康乾驻跸的是江宁织造府,那么两江总督府之煦园,就绝对不会是行宫花园。检核《高宗实录》,倒是有2次乾隆到尹继善的两江总督府的记载。一次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第三次南巡时:“(戊午)是日,驻跸江宁府行宫,至庚申皆如之……(己未)幸两江总督尹继善署。[11]第17册:355-356”另一次在乾隆三十年(1765年)第四次南巡时:“(辛巳)是日,驻跸江宁府行宫,至甲申皆如之……(壬午)幸大学士管两江总督尹继善署。[11]第18册:58”但是乾隆这2次去两江总督府,都只是临幸参访,并没有在其中居住,因此煦园顶多只能算乾隆“御游”之衙署园林,但绝谈不上是行宫花园。

2 煦园的营建

关于煦园的早期营建,尤其成于何人之手,迄今尚无详明的说法,成为一个悬案。查清代前期历任两江总督如于成龙《于清端公集》、董讷《柳村诗集》、张鹏翮《遂宁张文端公全集》、魏廷贞《课忠堂诗钞》、高其倬《味和堂诗集》、赵弘恩《玉华集》、杨超曾《杨文敏公集》等,均无两江总督府有园林的记载。

直到尹继善《尹文端公诗文集》(图2)中方有相关记载,其卷二有《题不系舟》诗,诗序云:“金陵使院西偏旧有室三楹,制如半舫。丙寅春杪,余葺而新之,颜其额曰‘不系舟’。[14]20”按,尹继善(1695—1771),字元长,满洲镶黄旗人,曾“一督云、贵,三督川、陕,四督两江”[15]10549,是清代累任积年最长的两江总督。丙寅岁,时维乾隆十一年(1746年)。是年春,尹继善将两江总督府西部的一处形如“半舫”的三间旧房修葺一新,并名之为“不系舟”。尹继善的好友袁枚曾作《不系舟赋》,其序有云:“望山尚书再莅两江之四年……署之西,小园夹池,屋形如舟。公葺其旧而颜之曰‘不系’。[16]2”按,“望山”为尹继善的号,他于乾隆八年(1743年)二月署两江总督(这是尹第二次总督两江,第一次在雍正朝),乾隆十一年正是任内第四年。

图2 尹继善《尹文端公诗文集》书影[14]

尹继善《尹文端公诗文集》各卷诗文按照写作时间排序,在《题不系舟》之后,紧接着有一首《书室新成和皋闻见赠韵》,中有“还依新画舫,另辟小壶天”句。可见,尹继善在新葺半舫形房屋(“新画舫”)的同时,以此为基础建造了园林(“小壶天”)。笔者认为,这便是两江总督府花园的营建之始。按,尹继善任川陕(陕甘)总督时,在西安督府中建有“一房山”园林;晚年入阁后,在北京还有乾隆御赐的“绚春园”,因此他在两江总督府中修建园林,正是其一生喜爱园林的一贯行为。仔细审视尹继善写于园林初建时的《书室新成和皋闻见赠韵》及《又叠前韵》[14]21组诗,可看出,经过尹继善的营建,园内一弯曲池,池上架一座小桥,池中有游鱼、浮叶、白莲,池畔建有草阁,栽有绿柳与垂杨;园中老树、修篁、藤萝、桃树等植物杂陈,树上小鸟鸣叫,亭、轩等建筑点缀其间,红叶飘零在怪石之间,呈现出一番疏朗简约的小园风光。

这次营建,尹继善除了重点新葺“不系舟”外,还将一面遮挡的墙体拆去(“碍眼墙初去”),使得视线能够延伸到远处的钟山(“遥山翠可延”“钟阜近相连”),并在最佳观赏点造了一座望山亭(“望山亭畔-开筵”)。尹继善号“望山”,人称“尹望山”“望山公”,盖源于此。不系舟和望山亭成为当时园中最主要的建筑和景点。尹继善在公务之余,常与诸同僚、友人闲咏其间,其《端阳小集刘皋闻因病初愈未至辱赠佳章依韵奉和》《望山亭闲咏仍用瞻园韵》《不系舟小集》《从鲁见过同登不系舟赋赠即用前韵》等诗均作于这一时期,从其中的“乱花飞絮还经眼,嫩柳新篁正及肩”[14]21“方唐迤北小桥东,荇藻香微送晚风”[14]22“几回散步小桥东,掉臂微吟立晚风”“石磴崎岖约共攀,每从鞅掌忆清闲”[14]24“寒梅欲放碧池头,散步西园许暂留”“隔岸疏枝动晚风,纷纷叶落扫霜红”[14]24-25等句,可略窥小园于春杪建成后,在夏、秋、冬三季的不同景致。

乾隆十三年(1749年)9月,尹继善调任两广总督。3年后的乾隆十六年(1751年)闰五月又调回两江总督,这是尹继善第三次总督两江。从他作于乾隆十六年冬的“园亭散步添吟咏,射圃开樽共笑言”[14]41和乾隆十七年(1752年)正月的“穿杨疑在落花中,还登画舫移前席”[14]41等诗句看,当时两江总督府花园中建有射圃。

乾隆十八年(1753年)正月,尹继善调署陕甘总督,乾隆十九年(1754年)8月,又以江南河道总督兼署两江总督,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10月,实授两江总督,这是他第四次总督两江。2年后的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两江总督府花园又迎来一次营建。按,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第二次南巡,尹继善着意修建了栖霞行宫,成为乾隆入江宁府城之前的驻跸之处。尹继善对栖霞山非常喜爱,多次跟同僚和友人前往游赏赋诗。袁枚陪同尹继善在栖霞山游玩后,对自己的随园休整一番,欲跟栖霞比胜,还请尹继善题写了“小栖霞”斋匾。在袁枚修治随园的同时,尹继善也对两江总督府花园进行了营建,其《春日同松岩福将军彤庭五都统往游摄山仍用赠松岩韵》中“西园也有湖山意,好坐浓阴一把杯”句下有注:“署内小园亭榭将成,有看花之约。[14]78”从排序推算,此诗作于乾隆二十三年春天,“亭榭将成”说明尹继善正在对两江总督府花园进行改扩建。这次整修约在年内完成,经过改造,花园面貌焕然一新。尹继善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所作的《己卯春予新葺小园颇有湖山之意陈光岳赠诗六章依韵和答》[14]79-80《和袁子才游新葺西园见赠韵》[14]80《用前韵寄怀松岩将军》[14]80等诗篇均有对这一时期园林的细致描写,从其中的“聊架数椽依碧池,别开生面傍西墙”“又从亭畔起回廊”“丘壑乍开三面景”“卜筑从平地”等句来看,当时园内新添了很多建筑。又,其中有“畅观到处是岩阿”“不遗片石殷勤置”及“时叠山成山”等句,可见园内还涉及叠山工程。按,我国古典园林在晚明清初造园理论全面总结的基础上,至乾隆时期造园实践臻于历史高峰,在造园诸艺中,叠山尤为重要,当时的著名造园家计成、张涟、戈裕良等无一不是叠山高手。尹继善亦对叠山颇有兴致,也擅于叠山,他任川陕(陕甘)总督时,在督府中便叠有一座假山:“余于西安使署中叠石成山,东西耸峙,仿佛太华终南。[14]30”从其《用袁子才韵留别陈光岳并柬幕中诸友》诗中“构得西园数亩宫,峰峦层叠似高嵩”[14]101句来看,这次两江总督府的叠山规模当亦不小。李棠有一首《送尹望山相国由两江入阁和袁简斋韵》诗,中有“老圃千重石,尽是明公手自堆”之句,下有注:“幕府假山,俱公手堆。[17]”(图3)可见,这些假山还是尹继善亲自堆叠而成。经过这次休整,园林建筑的增修和园林假山的堆叠,两江总督府花园变得更为完整和精美了。袁枚在游玩后写诗描绘:“不系舟如旧,亭台事恰更。添廊通雨路,分竹散秋声。石罅凭心造,窗虚碧瓦明。公余射雕处,杨叶与云平。[18]300”江苏学政刘墉还从寿州带回3只鹤,被尹继善圈养于园内的清风、碧云2亭之间。尹继善在余后的几年任期内常在园中宴会同僚和友人,留下诸多诗篇,直至乾隆三十年(1765年)9月入阁进京。

图3 李棠《思树轩诗稿》书影[17]

总之,经过两江总督尹继善在乾隆十一年的初建和乾隆二十三年的扩建2次营建,两江总督府花园实现了从无到有、由简而繁的变化。

3 煦园的得名

两江总督府花园得名“煦园”,目前主要有“明汉王说”和“清英和说”2种说法。“明汉王说”认为,两江总督府前身为明代汉王府,而明代汉王名叫朱高煦,故取“煦”字作园名。然考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五《职官志》:“织染局系明汉王高煦府第,故相沿称为汉府。[19]”又嘉庆《江宁府志》卷八《古迹上》:“汉府,今驻防城西华门尚衣局,本汉府旧址……后为织局。[8]230”说得很清楚,建在明代“汉府旧址”上的是尚衣局(织染局、织局),根本不是两江总督府及煦园。尚衣局(织染局、织局)就是江宁织造府(“织造衙门”)辖管的专门负责生产的厂房,据考古研究,其位置大约在江宁织造府的东面不远处,即今江宁织造博物馆附近的科巷一带[20]。因此,明代汉王府跟两江总督府没有关系,“明汉王说”属无稽之谈。

“清英和说”认为,“煦园”二字出自清嘉道时期的军机大臣英和的手笔,此人乃著名书法家,号“煦斋”,故以为名。此说影响较大,不得不辩。较早提出者为著名史学家周一良,其对英和《恩福堂笔记》的读书题记有云:“《恩福堂笔记》,英和,号煦斋,总督两江时于署中建煦园。玉山老人在两江任,从兄煦良生于署中,因取为名,为此书作者与我家渊源也。[21]”此条题记中提到的玉山老人,即周馥(字玉山),是周一良的曾祖,乃光绪三十至三十二年(1904—1906年)的两江总督,曾孙周煦良(周一良从兄)出生于两江总督府内,故以煦为名。考周馥《玉山诗集》,正有一首作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煦园早春》诗,诗序有云:“两江督署中有园名煦园,闻因英煦斋相国督两江时而作。[22]”盖此当为“清英和说”的最初源头。然而,周馥所言只是他听“闻”之说,其实并不可靠。考《清史稿·英和传》[15]11409-11412及英和自撰《恩福堂年谱》[23],英和其实根本没有做过两江总督,甚至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活动,唯嘉庆六年(1801年)充江南乡试正考官,为其仅有的南方之行。是年6月,英和以署理藩院左侍郎身份充任江南乡试正考官,受雨水所阻,在8月秋闱之期方匆匆赶至江宁,9月阅卷放榜,10月回京复命,也就是说英和在江宁前后住了2个多月。又检核英和《恩福堂诗钞》,其中《留题金陵》《游栖霞》《蒙恩调任户部左侍郎恭纪》[24]等诗写于这一期间,但仔细审读,却并无任何在两江总督府住过的信息。事实上,江南乡试向为世人瞩目,众目睽睽之下,按清代科场回避条例,英和作为主考官只能住在江南贡院中专供考试官员居住的房间里,不必也不能居住在别处①。况且,英和的书法即便再好,当时身份是正二品的部院侍郎,而两江总督为从一品,时任两江总督费淳乃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进士,比起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进士的英和,无论资历还是地位都要高,在古代森严官僚等级观念下,费淳怎会请英和在两江总督府中题字并额悬于园门之上?倒是有一位嘉庆十年至十四年(1805—1809年)的两江总督铁保,生平与英和极其相似,且亦是著名书法家,相较于英和更有资格及可能题写煦园之名,但笔者检核铁保《惟清斋全集》[25],并没有关于煦园乃至两江总督府花园的任何记载。

事实上,乾隆时期,在尹继善任上,两江总督府花园又称“西园”。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尹继善已去世6年,袁枚重晤尹继善的三子庆玉(字璞斋),作诗有云:“西园旧是君家物,早晚还君望正长”,庆玉和诗中亦有“画舫西园惭倒屐”[18]585之句。又考百龄《守意龛诗集》卷二十八《题青灯有味图》,诗序有云:“倩锡山老人华冠写其意于金陵节署之不系舟。[26]”又,蒋攸铦《绳枻斋诗钞》卷十二《七月初三日入金陵节署》诗有“舟原不系身如寄”句,下注:“西园有不系舟额。[27]”百龄和蒋攸铦分别是嘉庆十六至二十一年(1811—1816年)和道光七至十年(1827—1830年)的两江总督,说明在嘉道时期,两江总督府花园仍仅称“西园”,并无“煦园”之名。

甚至在太平天国战争结束后,重建两江总督府,府内花园仍不称“煦园”。检《曾国藩日记》有载:同治十年(1871年)11月22日,“是日移居新衙门,即百余年江督旧署……惟西边花园工尚未毕,虽未能别出丘壑,而已备极宏壮矣。[28]”按,西花园随两江总督府在太平天国战争中一起破坏,同治十年(1871年)初曾国藩在原两江总督旧址上重建督署,年底建成,故日记有“移居新衙门”的记载,当时新督署主体部分已完成,但是“西边花园工尚未毕”。又据曾国藩小女儿曾纪芬《崇德老人自订年谱》,同治十一年(1872年)二月初四,曾国藩在家人的搀扶下,“至署西花园中散步。花园甚大,而满园已走遍,尚欲登楼,以工程未毕而至”[29]。可见直至曾国藩逝世的当日,督署西花园工程仍在进行。又考同治《上江两县志》卷十一《建置》:新总督衙署于“(同治)十年正月开工……十一年四月工竣。[30]”可知至同治十一年4月,包括西花园在内的两江总督府全部新建工程方告完工。金陵学者汪士铎与曾国藩相交甚多,在督府重建时写有《新建两江督署谢定星文》和《督署花园完工谢定星文》[31]2篇告祭文(定星为二十八宿之营宿,与建筑营造有关),前文明确记载写于“同治十年十一月十九日”,后文没有明确日期,推断当写于同治十一年4月花园完成之时。

从上述曾国藩日记、曾纪芬回忆录和汪士铎祭文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当时两江总督府园林只称“西边花园”“署西花园”“督署花园”,倘若花园已有“煦园”之名,焉能不提?尤其汪士铎的《督署花园完工谢定星文》,乃是向上天祈告而作,倘若花园已有“煦园”之名,又焉能不告?江宁布政使署跟两江总督署一样,都在太平天国战争中毁于战火,后来重建时,时任江宁布政使李宗羲在同治八年(1869年)所写的《江宁布政使署重建记》中就明确说在“署之西偏瞻园故址”[32]重建园林。此外同治《上江两县志》卷十一《建置》“总督衙署”条下只说“又花园厅楼亭阁”,但“江宁藩司衙署”条下则明确说“又旧制瞻园已圯”云云[30]。盖因“瞻园”之名早已有之,故文献明载,而曾国藩、曾纪芬、汪士铎不提“煦园”,理由只有一个,即两江总督府花园尚无“煦园”之名。

那么两江总督府花园到底何时称“煦园”呢?检核晚清时期两江总督的诗文集,同治十二至十三年(1873—1874年)的两江总督李宗羲有一封《复彭雪琴侍郎书》,有云:“请公即住敝署煦园,地甚幽静,可以闭门谢客。[33]495”(图4)这是目前笔者搜检到的最早明确提到两江总督府之“煦园”的记载。这封书信为李宗羲写给彭玉麟(字雪琴)的,当时彭玉麟奉命巡阅长江完毕,李宗羲邀请他到两江总督府之“煦园”来静养。又查李宗羲《续述》载:同治十三年3月“彭雪琴宫保巡江过宁,留住署中,与谈兵事,旬余始去。[33]46”可以看出,李宗羲此信当写于同治十三年3月或稍前。由此可推,煦园之得名当在曾国藩去世的同治十一年2月至李宗羲写信的同治十三年3月之间。

图4 李宗羲《开县李尚书(宗羲)政书》书影[33]

光绪时期,两江总督府之“煦园”便频频出现在时人笔下了。沈葆桢是光绪元年至五年(1875—1879年)的两江总督,其在《复李元度》(光绪二年)《复彭玉麟》(光绪二年)《致林寿图》(光绪三年)《复彭玉麟》(光绪四年)《复丁日昌》(光绪五年)等书信中几乎年年提及煦园[34]。光绪五年,胡恩燮的愚园死了一只鹿,沈葆桢还将煦园中的3只鹿迁移了过去[35]。修竣于光绪十八年(1892年)的《两淮盐法志》,卷十三《图说门》亦明确记载:两江总督兼两淮盐政署的“后楼厅之西为煦园。[36]”光绪后期,张之洞任两江总督时,煦园常有客造访。光绪二十年(1894年)12月,王闿运来访:“与两生夜游煦园,登三台乃还。[37]”光绪二十一年(1895)8月,袁昶来访:“谒见督部南皮师,饭于煦园西小阁中。[38]”降至民国,两江总督府成为总统府后,煦园又迎来新的历史,则是后话了。

4 结语

综上所考,1)由于康乾所驻跸的是江宁织造府,而非两江总督府,因此煦园不能称为行宫花园;2)两江总督府花园成于乾隆朝两江总督尹继善之手,经历了乾隆十一年和乾隆二十三年2次营建,第一次花园从无到有,建了不系舟、望山亭等景点,第二次花园由简而繁,增添了诸多建筑,并由尹继善亲手堆叠了巨型假山;3)煦园跟明代汉王朱高煦和清代英和(字煦斋)并无关系,其得名在清同治重建之后,具体时间在曾国藩去世的同治十一年2月至李宗羲写《复彭雪琴侍郎书》的同治十三年3月之间。

注: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拍摄或绘制。

致谢:本文承蒙匿名专家提出的宝贵意见,谨致谢忱!

注释:

① 中国科举制度自隋唐起,经上千年发展,至清代已相当完备。江南科举竞争激烈,尤为世人关注,曾在顺治四年(1647年)和康熙五十年(1711年),发生过2次比较大的科场案。尤其康熙江南案,不仅查出主考官受贿舞弊,还牵扯到两江总督噶礼,后经过康熙命六部九卿与三司反复审查,方水落石出,噶礼被革职,涉事考官或革职或处斩。此案审理达一年之久,过程惊心动魄,朝野震惊。以英和的处世能力,当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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