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供性视角下青年男同性恋在主流网络空间中的另类实践
2021-08-19赵龙轩褚传弘
赵龙轩,褚传弘
(1.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0241;2.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一、研究背景
网络空间,特别是移动互联网的出现,正在悄然改变城市空间的“性地理”[1]。网络技术一方面看似会使得“同性恋专属的空间和地方,如同性恋酒吧建立的社区凝聚感趋于削弱”[2],但另一方面新型网络空间也赋予男同群体在现实与虚拟间建立新型社会交往与社群联结的可能性[3]。对于男同群体而言,匿名性、无处不在的网络服务以及更少的污名指责都促使他们在网络空间中活跃[4]。米勒(Miller)根据卡茨(Katz)等人提出的使用与满足理论,认为男同群体使用社交媒体后能获得以下七种满足心理:安全性、控制性、易用性、可访问性、移动性、联结性和多功能性[5-6]。新媒体技术的发展帮助了男同群体更好地管理自己的多重身份,在异性恋正统性(heteronormative)社会中,他们也能找到一席之地,彼此交流而不需要暴露自己[7-8]。可以说,网络空间的兴起与变化,正在不断调整和重塑男同群体自我/身体、社群/组织与城市之间的关系,创造出实体空间与虚拟空间互嵌的男同交往空间。
虽然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关注到网络中活跃的男同群体,但是他们往往将研究案例局限于某些封闭型的“异质空间”,例如在男同网站“阳光地带”中讨论他们的身份认同[9],又或是在男同社交软件“Blued”中探索他们的社群生态[10-11],鲜有学者将目光投向开放型网络社区中男同群体的媒介实践。基于本文研究者的观察,由于开放型网络社区具有的匿名性、异质性和公共性特点,其用户的媒介实践与封闭型异质空间形成了显著的差异。值得注意的是,媒介实践不仅关涉文本,也关注“个人、群体、机构在做什么与媒介相关的事情”[12]。因此,本文选择以主流网络空间之一——知乎网络问答社区为例,关注在知乎中活跃的男同群体如何感知知乎社区特有的媒介可供性,进而展开一系列丰富的媒介实践,探索出新型的交往、互动、传播方式,并从媒介实践的变迁透视男同群体社会交往、文化表达以及群体建构方式的变迁。
“知乎社区”是中国目前最大的网络问答社区,它成立于2011年,并在2018年宣布其用户数超过2.2亿[13]。该平台的定位在于吸引亲历者、专业人士以及内部人士来提供信度较高的回答(1)见知乎简介:https://www.zhihu.com/contact。。根据艾瑞咨询的数据,83%的知乎用户年龄不到35岁,80.1%的知乎用户具有学士及以上的教育背景,41.4%的用户居住在一线、新一线以及二线城市中[14]。作为一个开放型的主流网络社区,知乎极易被普通用户所获得,且用户身份繁杂多样,其中就包括男同等性少数群体。本研究立足于可供性理论框架(affordance theory),基于米勒所提供的研究启发[6],同时重视现有研究所缺乏的对同性恋者主体性的关注[15],尝试回答以下三个问题:第一,作为一般性网络社区的知乎,与专门为同性恋者设计的异质空间相比,技术特性为可供性的感知提供了怎样的可能?第二,男同群体是如何在群体内部与外部的互动博弈张力下探索这一平台的可供性的?第三,这些新型可供性,对于男同群体的自我、他者和社群建构、传播与交往产生了怎样的社会意义和价值?
二、文献综述
(一)理论框架:可供性理论
可供性理论由认知心理学家吉布森(Gibson)提出,他认为可供性就是主体观察环境/对象物后感知到的其所提供的不同的行动可能性,包括利益或者安全,伤害或者危险[16]。这一切可供性的感知都来源于观察者所观察事物的自然属性,而非源于观察者自身的经验。吉布森的观点受到了另一位认知心理学家诺曼(Norman)的反对,诺曼提出了“能感知的可供性”(perceived affordance)概念,他认为主体是基于其过去的经验或者知识,对环境/对象物进行可供性的观察判断,从而有选择地去利用环境/对象物[17]。实际上,吉布森强调主体观察环境/对象物可供性时自然层面原因的影响,而诺曼则强调文化经验层面。主体不会被动接受环境/对象物的可供性,而是会对环境/对象物可供性进行一个主观的偏好观察,就如盖弗(Gaver)所述:可供性的实际感知当然部分取决于观察者的文化、社会背景、经验和意图,但是它们并不是可供性的组成部分,仅仅只是会强调一些特定的可供性[18]。
在传播学对电子媒体技术的研究中,可供性是一种中层理论,可以将对技术使用的观察与我们在个人、群体和组织层面对技术的更广泛理解联系起来[19]。可供性理论视角描述的是用户如何与技术交互的关系途径[20]。从可供性理论进一步发展出了“媒介可供性”(media affordance)理论,如赖斯(Rice)等认为,可供性内在地包含着传播实践,他将“媒介可供性”定义为“用户能够在潜在的媒体特性/潜能/限制当中,根据用户自身的需求和目的,在特定的语境内,选择某种媒介的可能性的认知”[21]。赖斯等通过实证研究发现,在组织层面存在六种媒介可供性,分别是可见性、可编辑性、自我呈现、认知性、弥散性和可搜索性。
(二)社交可及性及其他:男同群体在网络异质空间中的可供性探索
当前已有较多西方研究者对男同群体在网络空间中可供性的探索进行了直接或间接的研究,但已有研究普遍立足于某些专门为男同群体设计的封闭性“网络异质空间”,例如各式男同社交软件。菲利普斯(Phllips)认为,男同社交软件Grindr为男同群体提供了一个创作个人情色展现的平台[22],由此使用者探索出了Grindr中的另一层可供性,即网络性爱的可及性。在利用Grindr表演个人情欲并进行网络性爱的同时,男同群体还通过Grindr探索出了“共处感的可获得性”。布莱克(Black)等人指出,男同群体通过使用专门为他们设计的基于定位系统的即时交友软件(location-based real-time dating app),能够随时意识到身边有很多同伴,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因为使用群体的距离较近,他们也可以很快进行线下互动[23]。这也是社交软件最明显及最突出的可供性,即基于地理位置的社交可及性。使用Grindr的用户已经可以在家中对整个城市的男同群体进行浏览及“捕捉”,而交友在社交软件的帮助下已经演化成了一件私人化的事情[24],反过来也促进了男同群体通过此类异质空间获取更多的安全感。在探索社交可及性的过程中,男同群体也在潜意识中探索着这些社交软件的教育引导可供性,他们在这些社交软件中获取相关的信息与知识,观察模仿其他同伴的行为和经历[25]。
中国的研究者也常常局限于专门的交友软件,对一般性网络社区中男同性恋群体的媒介实践研究较少。陈力深(Chan)指出社交软件有五种特殊的可供性:移动性、临近性、即时性、真实性以及视觉主导性[26]。王帅帅(Wang)通过对Blued的研究,阐述了Blued所具有的社交可及性以及名誉可获得性[27-29]。与西方学者所得出的结论类似,中国的男同群体在使用专门的社交平台时,由于市场化逻辑的影响有意或无意地应用了严格的筛选机制,使得平台用户同样感知到了网络社区中的“不平等强化性”[10-11]。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吉布森以及诺曼的定义,客体的可供性不仅包括益处与安全,同样包括风险与危机[16-17]。在男同社交软件中,隐私的可泄露性被普遍认为是网络社区所具有的负面可供性[23-30]。除此以外,高度匿名性的网络社区同样会降低辱骂以及歧视他人的成本,随之而来的便是结构性不平等的可强化性[26]。
(三)挑战与现实:男同群体在一般网络社区中的可供性探索
虽然大部分的研究者执着于较为封闭的异质空间,但也有研究者发现在一般网络社区中,可供性同样在被活跃的男同用户所感知。库奇(Couch)发现当男同群体在使用一般的网络社区时,会更加注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以实现在异性恋规范主导的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可持续性[31]。泰勒(Taylor)等人则更加明确地指出,男同群体能够认知到在线技术具有帮助他们协调身份的可供性,使得他们能够在现实生活中脱离异质空间中虚假的宽容与理解氛围,更好地在现实生活中表演成为一个“正常人”[32]。吴尚蔚(Wu)和沃德(Ward)对比了微信与男同社交软件不同的可供性,他们指出前者具有互动共时性以及用户可识别性,而后者具有性实践可获得性及陌生人连通性[33]。赵万智用“准民间”的狂欢广场来形容网络空间,他批判性地指出网络空间透露出这些迎合同性恋者可供性的同时,也具有“现实抗争消解性”[34]。
值得注意的是,诸如知乎问答社区这样的开放型网络空间,由于其媒介技术和平台物质性的特殊性,正在形成新型的“媒介可供性”。有研究指出,知乎社区具有这几个鲜明特征:一是知乎社区呈现出“小世界”网络关系,能加快新知识的扩散速度;二是知乎社区中的核心成员会维持社区活力,激发信息交流与讨论;三是用户社交行为增多,社区特征也更为明显[35]。宋学峰等认为,虽然知乎社区的成员之间联系松散,但知乎的评论增进了成员之间的情感联系,形成了内部交流为主的小群体[36]。既有研究表明知乎平台的算法技术建构,诸如评论、话题、私信等机制,会影响用户社群关系的建立和情感互动的方式,男同群体如何面对知乎算法规约/支持的张力,并探索和发展新型的媒介可供性,是本文所要关注的焦点。
无论是中国学者还是西方学者,他们所总结的男同群体所探索出的网络社区可供性,都建立在男同群体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基础上,对不同网络平台的媒介技术特性差异关注不足。需要承认的是,网络社区的可供性是复杂多样的,在不同的媒介语境中能激发、创造出截然不同的媒介实践特征。然而,绝大多数已有研究并未能跳出为同性恋设计的异质空间的案例范畴,很少有研究者将目光转向开放型网络社区中男同群体的媒介实践。除此以外,即使我国学者已经开始关注媒介可供性理论[37-38],但是少有将其作为理论框架的实证研究。因此,本文希望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尝试选择开放性的网络问答社区知乎作为研究案例,同时关注男同群体与其他群体的互动实践,采用可供性理论框架对数据进行分析,以期弥补上述缺陷,丰富已有研究。
三、研究方法
首先,在数据获取上,本研究采用了网络民族志以及半结构性访谈法。研究者切身融入知乎社区中,参与有关男同性恋问题的回答与讨论,并积极与知乎社区中的男同用户产生联结,在收集数据的同时寻找潜在的受访对象。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话题的敏感性及隐私性,研究者在大多数观察期并未透露自己的研究者身份,而是尝试以“潜伏(lurk)”的状态参与相关问题的讨论与人际关系的建立。根据斯卡拉穆奇诺(Scaramuzzino)的研究,潜伏状态的网络民族志参与,可以在规避引起观察对象紧张情绪风险的同时,尽可能多地获取观察对象真实的数据[39]。当然,研究者也意识到了该行为所带来的学术伦理问题,因此在采用滚雪球抽样法[40]集中招募受访对象期间,研究者在自己的知乎主页及相关回答中阐明了自己的研究者身份,并确保所有的受访对象都已知晓研究者的身份。最终,本研究共招募了14名使用知乎的男同性恋者(关于受访者的详细信息见表1),并对他们分别进行了40分钟以上的访谈。很容易发现,所有受访者学历较高且居住于城市中,这些特征比较符合知乎用户的群体画像,因此可以认为他们是具有代表性的。受新冠疫情影响,有9名受访对象通过网络语音的方式完成了访谈,另外5名受访对象在线下接受了访谈。受访对象均提供了口头或书面的同意访谈证明,所有的访谈都经历了录音、转录、编码以及分析的过程。
表1 受访者的基本信息
在数据的编码以及分析过程中,本研究采用了方法论学者索尔达娜(Saldana)所建议的二轮编码法[41]。为了忠实于本文所强调同性恋者主体性的目的,第一轮编码主要采取了“原文摘录法”,从受访者自己的语言中提取代码,辅之以“描述编码法”“情绪编码法”,以及“因果编码法”,着重提取采访数据中关于话题概括、情绪抒发以及因果解释的文本。第二轮编码中选择的是“模式编码法”,试图对大量的第一轮编码后产生的代码进行解释与推理,突出主题,形成更有意义的分析单元。在对数据进行编码后,本研究采取了主题分析法,主题分析侧重于可识别的主题[42],有利于讨论知乎中进行媒介实践的男同群体的生态及行为模式。
四、研究发现
(一)文本社交可及性:立足知乎社区技术特性的逆潮流式社交实践
虽然知乎将其自身定义为一个问答社区,但是令人意外的是,男同群体以一种集中且直接的形式实现了社交可及性。他们通过提出问题,在知乎中创造了属于男同群体独有的交友空间。最成熟的一个交友空间来源于某问题,该问题创建于2017年5月17日,目前已经有了9101条回答,31567位关注者,以及1亿余次的浏览量(见图1)(2)基于学术伦理的考虑,本文隐去了该问题的具体表述,以保护该空间内的男同用户隐私。。
图1 该问题的主页截图(抓取于2021年6月7日)
知乎社交可及性的探索过程呈现出一种先后顺序。首先,知乎中的男同用户或多或少会在知乎中关注相关话题及问题,随后当他们经常对这类内容进行浏览或者循着相关问题探索更多内容时,某一个关键词似乎就在偶然间被触发了,知乎的算法系统便自动将男同社交相关的问题推荐至他们的主页或者搜索结果中。这样的可供性探索遵循着一种嵌套模式[21],在这个过程中,嵌套的可供性(nested affordances)本身既是目的,也是实现另一种可供性探索的方法。而知乎的社交可及性,就是在男同群体一次次搜索探寻其他可供性的过程中被感知后利用。
知乎社交可及性被男同用户利用的部分原因在于男同用户本身。用户银杏很直接地指出自己利用知乎交友可供性的原因:“知乎上的用户质量比较高,比如大家戏称‘平均学历985’。并且大家都很真诚地将他自己喜欢的方向、感兴趣的话题、价值观和思想在问题回答中体现出来。”用户塞利姆则将知乎交友可供性的实现归结于知乎中用户的自我可呈现性,他强调知乎作为一个问答平台,技术算法能够给予用户更多的空间去进行一个比较全面的自我呈现。
受访者除了强调知乎中男同群体的“高质量”以及“真诚”这两个主题外,他们还强调了另一个主题,即“对主流男同社交软件的失望”。用户二火将中国的主流男同社交软件“Blued”称之为“蓝色垃圾软件”,因为“Blued就是玩的人比较多,并且存在年龄代沟,获得不了有效的社交,上面展示的个人信息也不是真实的”。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提出他们非常清楚绝大多数使用Blued的用户目的仅局限于“寻求即时的性”,并且他们偶有谈到自己由于违背他人以上目的而遭到的讽刺及侮辱。用户凌苑叙述了他在Blued曾遇到的不悦经历:“大半夜骚扰你,还会说你丑啊什么的,就说话很难听,我永远不会再用这个软件。”用户霍华德给他所使用的这些社交平台进行了排序:“如果分档次,我觉得知乎好一点,探探还OK,Blued最下面,Blued的交友质量和交友效率最差。”
值得注意的是,当他们利用知乎的社交可及性时,他们的性脚本(sexual script)中关于约会部分的设定发生了变化。王帅帅将男同性恋在Blued的约会方式称之为“算法社交(algorithmic sociality)”,他指出男同群体在Blued上将自己转化为数字和标签,间接促成了一个可供所有用户快速分类和筛选以选择自己约会目标的数据库[30]。“算法社交”替代了叙事,抽离了男同个体特质与情感体验的丰富性。韩炳哲就区分了“数字”与“叙事”,他批判数字造成了“透明的暴力”,而只有在叙事当中,个体的自由意志和主体性才能充分展露:“数字是赤裸的……只有叙事框架中的结束才会圆满,若没有叙事性的表象,结束始终会是彻头彻尾的损失和缺憾。”[43]
而在知乎中,研究者将男同群体的约会脚本总结为“文本社交”,因为男同群体在知乎中关于情欲的自我呈现与满足追求都是通过展示文本材料的方式,大多数的交友者在自己的回答中都详细列举了自己的个人信息,叙述了自己的三观及性格,并辅以展现个人日常生活的图像,甚至会定期更新分享生活。这表明,知乎社区中的约会脚本与主流交友软件形成了显著的差异,极大地丰富了在交友软件中缺失的个人形象展现,使得交友更具针对性,也更加注重情感特质与精神交往,有利于男同群体发展长期稳定的恋爱关系。一位受访者详细地介绍了他撰写的交友帖:
我在交友帖的结尾写了一首长诗,就是去表达我对爱情的期待,也用文学化的语言去介绍自己的爱情观,我的诗的格式都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一起×××’。我的交友帖写的像论文一样长,内容就是介绍自己的基本信息,地理位置,爱好,自己喜欢的类型,自己的性格特长,对于情感的态度,想要相处到什么样的关系,已经取得的成就之类的(用户维克托)。
知乎算法系统也并未提供给用户一个在问题下对答案进行筛选或者搜索关键词的机制,因而使用知乎进行社交的男同用户不仅需要用丰富的语料来呈现自己,还需要放缓自己的约会节奏,从耐心阅览他人的文案中逐渐找寻满足自己情欲的目标,这使得男同主体之间一种新型的交友与情感模式正在被探索出来。
综上,大多数男同用户在知乎中对文本社交可及性的探索是一个有顺序的过程,社交可及性作为嵌套可供性中的一环,在作为一种探索目的的同时,也在帮助男同群体感知到其他的可供性。当他们偶然探索出知乎的社交可及性之后,由于知乎中男同用户的“高质量”以及“真诚”,加之他们对“主流男同社交软件的失望”,一部分男同群体选择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拥抱知乎的社交可及性,通过文本和照片展示自己的情欲,解构单向度的数字、符号与标签,建构了新型的交友模式。
(二)身份反思的可触发性:多元群体互动中污名化与反污名化博弈之结果
在知乎中,男同用户不得不面临与其他群体相遇且互动的境况。这样的互动是偶然的、无法预料的,但是男同用户就是在与其他群体的互动相遇中,协商着自己在网络社区中的实践策略,同时对自我身份进行反思与再认同。有学者指出,互联网情感体验具有转变为文化政治的可能,“互联网环境下的情感共享并不局限于群体内部,也与更宏大的社会语境和制度环境进行互动,因而具有激进化的潜能”[44-45]。因此男同用户在知乎社区中的情感共享与实践,一方面会调整个体的身份认同,另一方面也具备跨出群体内部,在与其他群体的话语协商中,调整与形塑整个社群的文化和价值认同的可能性。
由于用户的身份异质性,很自然地可以预设男同用户将在知乎遭遇污名化的冲击,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没有一个受访者报告说他们经历过直接的辱骂与排斥。有的受访者自嘲说自己在知乎中不够活跃,因此自己不是“出头鸟”,所以才没有遇到过其他用户的攻击。用户银杏则不认为污名指责的消失是与自己的受欢迎程度相关的,他对知乎用户的素质很有信心:“我觉得知乎上大家的知识水平高,包容性更强一些。”用户麟睿则从一个发展的、整体的角度解释这个现象,他认为对男同群体的污名是逐渐消失的:“在知乎上,这种事情就是政治正确……现在这种污名化的言论真的是收敛很多,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恐同的人已经被政治正确的人给压下去了。”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员也会从自身的专业知识出发来支持同性恋行为的合理性,例如生物学研究者在回答“同性恋符合生物规律吗?”的问题时,就从“亲缘选择”理论出发,论述同性恋现象在自然界中的普遍存在,辅证人类中同性恋倾向的正当性(3)回答见网页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985115/answer/16805738。。用户史蒂文提到自己的一个关于“男同性恋向直男表白的经历”的回答下收到了很多异性恋的回复:“他们回复我的都是挺善良的评论,我会觉得挺受支持的。”
从他们的叙述中,一个画面得以描绘,即虽然知乎社区空间本身有“污名化”男同群体的可供性,但是通过不同知乎用户的媒介实践又在无意间促使了另一种可供性的实现——针对男同群体的“反污名化”。
虽然受访者都提出自己并未在知乎中遭遇任何的污名攻击,但是对于男同性恋的污名化是客观存在于知乎社区之中的。用户凌苑报告说自己在使用知乎的过程中见到过很多对男同群体的苛责,男同群体被与艾滋病拴在一起,不过他认为没有人直接辱骂他是因为知乎为男同群体创造了一个需要触发的空间,也就是说,男同群体在知乎的实践空间是需要准入门槛的。不过即使恐同用户难以进入同性恋用户集中活跃的问题空间中,知乎中的男同群体也会跳出那些特殊设定的问题,进入到其他的问题空间之下,在随意浏览一般性话题时,他们坦然承认自己在刻意避免与他人的污名攻击发生直接冲突:
我会看相关的对男同性恋的污名攻击,但是我不会反驳,因为不威胁到我的时候,我就不去看,我知道他们的思想不容易转变。不过我也曾回怼过辱骂我们的人,我就是告诉他我们行得正,坐得直,让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坚决不会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影响(用户篆篆)。
他的经历暗示了在知乎“污名化”男同性恋的可供性与“反男同性恋污名化”的可供性博弈之中,同性恋相关话题同时被推向舆论中心,新的可供性被探索,即身份反思的可触发性。
卡斯(Cass)将同性恋者的身份认同划分为六个阶段:身份困惑(identity confusion)、身份比较(identity comparison)、身份宽容(identity tolerance)、身份接受(identity acceptance)、身份骄傲(identity pride)以及身份归整(identity synthesis)[46]。但研究者认为,男同群体的身份认同不应该是线性的,而应当是一种认知、认同、反思与再认同的循环。这些过程的实现,需要契机的触发,用户篆篆在对自己的男同性恋身份接受的基础上,与反对者的互动交流强化了他对该身份的坚持与信念。
男同群体在知乎社区探索出身份反思可触发性的结果推翻了一种自然的假设,即在异性恋群体占主导地位的一般性网络社区中,男同群体会因为污名内容的存在而被边缘化至“噤声状态”,乃至由于现实压力的增加而怀疑或潜藏自己的身份。现实情况是,知乎社区中对男同群体的污名指责是一定存在且源源不断的,但是支持男同性恋的声音也并不缺乏。双重可供性博弈的张力之下,男同性恋相关话题被逐渐推送至舆论中心,他们的性别身份将会被反思与协商,而最终他们可能反而对自己的身份更加坚定,他们的持续活跃也促使同性恋相关的话题在知乎社区中不断被讨论与扩展。
(三)情感共同体的可延续/割裂性:男同群体内部的情感联结与冲突
社会理论指出,情感具有社会性和交往性,“感性的身体,是经验、欲求与创造性之源,但同样也是一种社会建构——社会结构的内化。”[47]因此,考察个体的情感也必须关注集体的社会交往。虽然几乎所有研究男同群体在网络社区中媒介实践的学者都会提到网络社区促进了男同个体之间的联结,加深了他们的共处感与安全感,但是知乎社区中的社群可延续性通过不同的模式建构了男同群体的情感共同体。这样的情感共同体,既是横向延伸的,也是纵向发展的。同时需要指出的是,知乎带给男同群体情感共同体的既有延续,也存在着割裂。
当被问及怎样使用知乎时,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提到了知乎社区最直接的可供性,即问题/回答的可搜索性。但是他们不仅会去搜索日常生活中的一般性问题,在确认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中,他们也会利用知乎社区去探寻前人的经验以及同辈的看法,也会通过知乎中问题下的空间去寻找更边缘的亚文化社群。用户塞利姆和唐宁都提到了自己是男同爱情故事的爱好者,他们通过看别人分享的经历,给自己的情感多一份慰藉,也会对自己进行反思,让自己更加清楚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人。他人的故事就仿佛镜中的自己,同为男同的身份让他们的情感产生了更大的波动涟漪,塞利姆提到“不得不承认,别人的故事也会激励自己变得更优秀。去做真正的自己,就是需要付出更多,所以想要去提升自己。”除了浏览他人的故事传承纵向的情感,他们还提到说通过知乎,与亚文化的社群横向联络了起来。
需要承认的是,这样纵向的历史经验传递以及横向的亚文化群体的延续在其他的网络社区中也是普遍的。在知乎中,社群可延续性较为特殊的地方体现在始于知乎而在微信社交平台上成型和发展的封闭型社群。该现象与吴尚蔚和沃德(Ward)的研究发现相吻合,他们指出使用Blued的男同性恋,会在相熟之后将社交渠道转移至关系联结更加紧密的微信平台[37]。
这样的微信群聊往往通过使用知乎进行社交的独立个体或多个相识个体所形成的小群体的主观愿望及努力而建立,通过群友在知乎中开拓的男同社交空间进行搜寻以及宣传,邀请更多的出现/活跃在知乎中的符合群聊准入要求的男同个体进入群聊。从社交的角度看,这样的立足于群聊的情感共同体类似一个“集中的展示柜”,每一个新成员就是一件群里上新的物品,而其他的成员则等待着新物品的展示后,自行选择是否与其接触。虽然群聊交友的形式看似提高了社交效率且加深了群聊内部男同之间的联结,但是实际上通过群聊交友形式而成功脱单的男同性恋者寥寥无几,情感共同体也仅仅建立在与群主熟识的几个成员之间,更多的群成员选择沉默与旁观,群聊成员也十分不稳定,进进出出的群成员暗示着一种表面光鲜而实际岌岌可危的情感共同体,努力维持群聊活跃程度的群友总会需要不断在知乎的男同社交空间中进行再搜寻与再邀请,为群聊注入新鲜的血液。
令研究者印象最深的是由用户霍华德建立起的一个由知乎延伸出的微信群聊,霍华德设置了一套严格的群聊准入规则,也将群聊人数严格地控制在100人左右,他认为“圈子越是小众,里面的关系越紧密,越有共鸣,共同话题也更多”。通过讨论与时事、同性恋相关的话题,群成员之间的接触得到了增加。每到周末的时候,霍华德都会尽力邀请群成员中的数人来组织线上研讨会,分享自己领域的见闻,内容包括但不仅限于与男同相关的议题。该群聊并未以“增强集体情感联结或社交”为群聊目标,但运作模式反而加强了群成员之间的联系与认同,极少出现旁观者或沉默者,群成员之间的互动也更加紧密。
知乎中被探索出的社群的可延续性,的确促使更多的男同群体通过搜寻前人经验以及延续到微信群聊中的社交方式,纵向且横向地融入到更大的情感共同体中。虽然少数微信群聊内部存在着较为紧密的联结,但是大部分通过知乎横向发展出来的以微信群聊为形式的情感共同体表面看似联结紧密,实则却暗含了时刻破碎的风险,各个以群聊形式呈现的独立情感团体之间也很难产生更广泛的联结。另外,延续出的微信群聊可能更是分散且封闭的,甚至是排外的。精英主义倾向的群聊准入门槛以及小团体的分立反而持续吊诡地威胁着因共有的性别身份而存在的情感共同体。
五、结论与讨论:主流网络空间中的另类实践与同性恋赋权
知乎社区作为一种倡导高质量知识分享的网络社区,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重塑着中国的男同性恋知识、话语与社群。一方面,知乎社区在提问、回答和评论的内容生产中不断协商、挑战和重塑既有的同性恋知识话语,通过内容与评论的双重文本实现对污名化话语的抵抗和消解;另一方面,知乎社区的媒介形态和平台特性也为男同群体创造了新的交往方式,这体现为知乎社区中男同群体的新型媒介实践。本文将男同在知乎社区中探索出的可供性总结为“文本社交的可及性”“身份反思的可触发性”,以及“情感共同体的可延续/割裂性”。
本研究尝试在经验与理论两个层面丰富性别研究与新媒体研究。对于性别研究,本研究突出了媒介技术的规约性,探讨不同特性的媒介技术如何改变性少数群体的交往、互动及情感生成的方式,又对这一群体的身份再认同、社会可见性及社会地位转型产生怎样的影响。对于新媒体研究,本研究关注知乎问答社区与男同群体间的互构性,以及性少数人群的互动与实践,这一方面能从“他者”的身份介入,在经验上丰富和延展既有研究,另一方面也能提供新的研究视野,以期重新理解新媒体对于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的重要意义和价值。
本研究认为,前人立足于封闭型同性恋异质空间研究上的某些结论已经出现了发展与改变。虽然研究者早在十多年前便指出了网络社区对同性恋话题的发声以及同性恋社会可见度的提升有着积极的作用[48],但他们同时认为同性恋活跃在排外的封闭社区中[49],自然而然地,网络社区被认为“对于主流社会结构的解构能力依然十分有限,在网络社区中,同性恋群体的身份认同仍然无法逃脱异性恋范型的影响和控制,不足以从根本上改变主流社会群体成员的偏见和歧视,更谈不上实现社会地位的全面转型”[11]。即使将微博作为研究案例,研究者也认为针对同性恋议题的讨论不能冲破异性恋主导的思维框架,难以出现与择偶、婚姻、家庭、爱情、友谊等相关的生活话题[50]。然而,本研究却认为上述结论由于时代背景的不同及研究案例的选择,片面化地讨论了男同群体在网络社区中媒介实践的方式与意义,低估了数字媒体技术赋权同性恋群体的能力。
的确,男同群体在网络社区中所倡导的讨论在主流视角下是被边缘化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讨论正在逐渐被推向主流话题。在知乎中仅“同性恋”话题下便有超过三十一万人的关注,问题也多达三万两千余个。有的问题挑战着异性恋范型的影响,有的问题企图改变主流社会的偏见与歧视,有的问题完全从生活角度出发,平淡且多元地向社会述说着属于同性恋自己“私领域”的独特生命故事。上述问题的回答中,不乏有赞数过万甚至五万的回答,虽然无法得知点赞者的性别身份,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些问题与回答更广泛地解构着原有异性恋规范下所产生的关于同性恋者的社会认知,也在促使同性恋摆脱异性恋范型而进行身份认同,展示着同性恋多元的生命经历与思维框架。网络社区中已经出现且传播了“低政治”类型的同性恋议题探讨,“喊口号”的阶段正在被超越,同性恋话题正在逐渐日常生活化。
新型媒介实践的出现,必然触发文化社群交往、组织和认同方式的变革。汤普森(Thompson)就认为新媒体创造了新型的可见性:“媒体的发展创造了新的行动和互动领域,其中包括独特的可见形式,权力关系可以迅速、戏剧性和不可预测的方式转变。”[51]在主流网络空间的一系列另类媒介实践中,男同群体获得了新型可见性,其建立自我、亲密关系与情感社群的方式都在悄然发生转变,并在与其他群体的互动中,不断挑战、重塑和改变着主流社会对同性恋的既有认知印象,建构了新型的自我认同、情感互动和社群联结方式。虽然当前从根本上改变关于同性恋群体刻板印象的任务仍旧道阻且长,但是不能忽略的是,数字媒体在不断实现对同性恋群体的赋权。同性恋群体在主流网络社区中的另类媒体实践,正在倡导和实践社会性别结构的变迁,不仅可以加深其社群内部的联结,还可以更加广泛地解构异性恋规范性下的偏见与歧视,公开且传播同性恋社群的独特叙事,提高其社会可见度,推动同性恋社群社会地位的转型。